「皇后娘娘到。」尖細的聲音傳來。
如意慌張地走入內室,「娘娘,皇后來了。」
玉簪站起身,一襲質樸的綠色,妝容未施,而慕容氏卻容光煥發,髮式間朱釵掛滿,寬鬆的衣服下是隆起的肚皮,兩人相差甚遠。
「姐姐來了。」玉簪行禮。
眾宮人前赴後繼地收拾凳椅鋪軟墊,端茶倒水根本用不著玉簪宮裡的宮女。
玉簪看慕容氏臉上神情,忍不住歎息,如此趾高氣揚,曾經小心謹慎的慕容氏已經不見了,身上懷著郝朔的第一個孩子,母憑子貴,讓她驕傲了起來,都忍不住跑來這裡炫耀了。
玉簪一直都知道,慕容氏其實很不滿意她,女人的怨恨總是產生得很簡單,卻消失得很難。
「聖上交代本宮要好生照顧腹中的孩子,這畢竟是聖上的第一個孩子,是不是啊,妹妹?」
玉簪淺淺笑道:「姐姐現在身份不同,自然要好生照顧著。」
「唉,說實話,本宮本來也是不抱希望了,未想竟然有幸能孕育聖上的孩子。」
玉簪低下頭,有幸?這怎麼能算是幸運呢,孩子出生之時便是母體消逝之日,郝朔如今登基,需要孩子來繼承,而她和席澄各自都有使命在身——那便是牽制席氏一族的兩個系派,一個都不能有所差池。而慕容氏的家族在朝中的勢力已逐漸萎靡,於是,孕育便落到了她的頭上。
一日夫妻百日恩,郝朔啊,你是如何的冷血無情呢?
慕容氏看她低下頭,誤以為玉簪傷心難過,臉上不禁洋洋得意起來,卻不知自己早己成了一顆必死的棋子。
可悲,可歎亦可恨。
送走了慕容氏,玉簪回到佛堂,木魚聲咚咚咚咚再次響徹了宮殿。
那一刻,她想她是明白了為什麼祖母總是敲著木魚,念著佛珠,她是在為自己的丈夫與孩子祈福和贖罪。
「聽說白天,皇后來找你了?」郝朔跨進佛堂。
玉簪停下手中的木魚,回頭,郝朔穿過她走進內室,她起身跟著進去。
房中,郝朔雙手大張,等著她來換裝,他總是不喜歡穿著這套明黃的衣服四處跑,若是無事,他定會來她的宮苑,讓她替他換下這套代表著權貴的衣服。
這個男人,做事的手段總是那麼狠絕,在外總是像一個帝王一般高高在上,可是,他卻萬分的不愛穿這套代表著帝王的衣服。
他,又是何其的矛盾。
「既然知道,為何還問?」從前在王府時,府中每個角落都有他的耳目,如今在這宮中,大大小小的事情自然都瞞不過他的眼睛。
他笑著,「碧兒,放眼這天下,能夠如此朝著我直呼的,也就只有你了。」
玉簪看他,道:「若是你在我面前自稱『朕』,那麼,我便是你的一個嬪妃。」
郝朔深深地凝視著她,伸手將她攬進懷中,「是啊,我們差一點就是那樣的關係了。」
他在歎息那次的吵鬧,那次成了他們之間互不牽扯的暗流,是他們的警示,讓他們總是時刻注意著彼此的重要,不要輕易打破了。
「皇后的肚子已經有五個月大了。」她目測了一下,竟然是如此的羨慕,此生,她恐怕是做不成母親了。
「在五個月後,你便是孩子的母親。」他做出承諾。
玉簪一愣,想起那晚他的失控,他說要她孕育他的孩子,原來不是要她懷胎十月生養,而是培育他的骨血。
玉簪有些驚奇,不知道他怎麼會有這樣瘋狂的想法,如今還在實施。
「碧兒,不要這麼看著我,這條路,總是要有人犧牲的。」
那麼她是不是應該感謝他,沒有選擇犧牲她呢?
玉簪站起身,走至窗邊,手撫上腹部,那日的言語猶然在耳。
孕育,當初從他的嘴中聽到這個詞時,她心中是萬分欣喜的,可沒想到竟然是用這樣的方式。
說不上是什麼心情,有詫異,有失望,亦有點點憂心。
「如意,將這枚簪子替我插頭上。」她舉起手中的白玉簪子交給如意。
梳妝鏡中的女子,黛眉橫遠,水眸凝凝,如此佳人,只是不知在歲月的侵襲下,還能剩下多少艷麗色彩供後人追溯。
熙承2年,3月,箴言皇后為吾皇誕下一對龍鳳胎,吾皇大悅,立即取名為鑫、穎。當即立皇長子鑫為太子。
箴言皇后臥榻聽聞此言,甚為喜悅,當即睡去,太醫診為勞累過度。卻不想,箴言皇后睡足三日仍不見清醒,直到第四日,皇后殿宮女疾呼:皇后仙逝。
皇上聽聞信息趕來,箴言皇后已經仙去,皇上遷怒於太醫診斷不實,即下死令。追封箴言皇后為箴言崇皇后,下葬皇陵。將兩位幼子托付於碧妃席氏。
是年,4月,箴言崇皇后棺木遷入皇陵。箴言崇皇后十八歲嫁於先皇六皇子郝朔,十九歲時跟隨六皇子出宮建府,二十二歲時賜封箴言皇后尊榮,獨坐中宮兩年,於熙承2年仙逝,享年二十四歲。
高高的宮牆又吞噬了一個女子的性命,空曠的宮殿中,唯有孩子嘹亮的哭聲似在傳送著生命的偉大。
你們的母親走了,留下還未滿月的一對幼子,母子連心,你們哭泣得如此悲涼,她又如何能走得遠。
是啊,如何能走得遠?好不容易坐上了全天下女子都夢寐以求的位子,卻最終被自己的丈夫陷害而亡,她又如何走得遠?
「這雙兒女,你可喜歡?」郝朔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身後。
玉簪嚇了一跳,起身行禮卻被郝朔一把攔住,灼灼明亮的眼睛看著她,道:「碧兒,你可是在怪我?」
怪他嗎?當然怪啊,怪他的處處算計,怪他想要子嗣卻不想讓她喪命而奪了他人的性命,怪他為她著想,卻罔顧了他人,怪他即使到了這一刻,依然不忘政權平衡,將一對幼兒交付與她撫養,不外乎是希望平衡席氏一族中的兩股勢力交叉。
這兩年,外面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席氏一族的掌權人雖然依舊是嫡系,但真正得皇帝青睞的卻是以嫻妃為首的庶系。
嫡系張狂多年,如今終於敗落,卻不想被冷落了一年多的碧妃得了太子在手,眾人皆未想明白,或許就連碧妃身後的嫡系支派也未明白個中緣由,知道事情真相的人恐怕就只有郝朔與玉簪了。
郝朔身為帝王總是需要子嗣來繼承王位,而席氏一族的這棵大樹,這些年他靠著支持嫻妃兄長來打壓嫡系一派,可是多疑的性子讓他也懼怕自己一手抬起的人最終是否也會變成另一個席玉閭來和他作對。既然這棵大樹無法連根拔除,那麼,就讓這兩股勢力並存著,誰也別想坐大。
而她,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接手了這一對幼兒。
或許,郝朔是愛她的,這對孩童來之不易,而他將自己唯一的一對孩童交給了她,儘管其中有權力平衡的因素,但她更相信,若是郝朔不願意,後宮之中可以沒有皇后,也可以瞬間消失碧妃和嫻妃。
中宮一下子空了出來,多少大臣皆催促著郝朔選秀,填充後宮空虛,郝朔卻每每攔下一大堆的折子,不置可否,大臣們因摸不清帝王的想法,都不願做出頭鳥,這件事情也就擱置了下來,再無人提及。
「這雙兒女,你可喜歡?」等不到她的應答,他又問了一次。
寢宮中,兩個乳娘各抱一個幼兒,孩子很乖,不吵不鬧,吃飽了就睡,完全不需要人去操心。孩子們都還小,窩在襁褓中,兩張小臉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的。
「你可喜歡他們?」她反問他。
他笑著,似是聽到了什麼極為可笑的話語一般。她也覺得可笑,這是他好不容易得來的一雙兒女,他又怎會不喜歡?
她從乳娘手中接過一個孩子,玉簪不知道這個孩子是鑫還是穎,但她卻為手中的柔軟觸感而驚詫,心底亦劃過一絲漣漪。
她抬頭看他,雙眼交接,傳遞了無數的信息,他只是一徑地笑著,臉上的瞭然,如同在述說著,他知道她一定會喜歡這對孩子一般的篤定。
「他們很乖。」她不自覺地開口。
他揮退了宮人,移身至她身側,「往後,他們便是你我的孩兒。」
你我的孩兒,一句話如同承諾,印在心頭。這便是他們的孩子了,往後他們便是她在這深宮中的寄托。
她想起了沁妃曾說過的話,她說:「一個女人的一生,初時為爹娘而活,後來為了丈夫,再然後便是兒子,其實到最後回顧一生,自己什麼也沒得到。」
玉簪猛然一顫,感覺自己已經走上了沁妃的老路,走上了每一個宮廷女子既定的路程,而她甚至不明白這一切的發展是為了什麼。
視線不自覺移向身旁,未做多想,話語便問出了口:「我在你心底,到底是什麼?」
沒料到她會如此問,郝朔愣了一下,才揚起唇,道:「朕的妃子。」
妃子,是啊,她只是一個帝王的妃子,床畔眾多女子中的一個。
她不言語,他看了她半晌,伸手將她擁進懷中,輕聲耳語道:「我的妻。」
妻,他的妻子,一個普通男人的妻子,無關利益,無關一切,只是一個能陪伴在他身側的女人,一個為他養育後代的女人。
「碧兒,往後就住在這裡吧,安心地呆在這裡。」他的聲音不復以往的清朗,有些悶,「你可以恨,可以怨,卻不要離開這裡。」
他知道,他都知道,這些年的事情,她總是放不下的,縱然依舊平靜如常,但她的心卻是疙瘩四起。
他無法說明她在他心底的位置,一個出身在宮城中的皇子,一生能有幾多情?唯有她,是在他久違的心底劃下波橫的女子,唯有她一人。
他不懂愛,對於女人,她是唯一能讓他用喜歡一詞形容的女子,他只知道,對他而言,她是不同的,無關她的姓氏。
「明日,我想去看看沁妃,可好?」
「想去就去吧。」
沁妃見到她,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宮中沒有不透風的牆。」
「那對孩子很可愛,我是真心疼愛他們。」
「最起碼,郝朔將他們交付給了你,而非席澄。」
是啊,這是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情了。
「咦?」沁妃的視線突然轉向她的發間,「這枚簪子不就是我送你的那枚嗎?」
玉簪笑著點頭,這枚簪子從宮中出來,又進入宮中,流經三個女子的手——祖母、沁妃,現在是她了。
「還記得這枚簪子是你祖母送予我的。」沁妃聲音清涼,「那時候我如你這般年輕呢,不,是比你還年輕,碧兒如今也二十有一了吧?」沁妃呵呵笑著。
玉簪也笑了起來,她們都老了,只是沁妃比她老得還要快些。
她這才想起,沁妃也許到現在還不知道祖母的事情,她在宮中流傳,注意的都是後宮瑣事,宮外的事情,誰會知曉。
「怎麼了?」見她神情暗淡,沁妃問道。
玉簪低下了頭,「這枚簪子的第一位主人,早已過世了。」
沁妃一震,她果然是不知情的,哀戚油然而生,「這個皇宮啊,來來去去總是不會變,物是人非,變化的只是它裡面的人,走的走,留的留,各自所盼。」
離去時,沁妃說:「你下次若是來,記得替我帶上一盅木魚來。」
玉簪愣了一下,心中苦澀,宮中的女子,怎就如此命運,皆需靠著青燈方可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