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張子揚板起臉,明明白白地告訴黃芝柔,合建案再不簽就算了。他寧可被父親痛罵一頓,寧可放棄賺這一大筆錢的機會,可是他不願意再為那個女人受任何委屈。
全天下夠資格給他氣受的女人,只有沈靜一個。
當初他簽字離婚,是打定主意就此放手,忍痛將她送還給顧嘉南。雖稱不上是「完璧歸趙」,但是三個多月的婚姻生活中,他沒有奪走小靜一絲一毫的心。沒想到小靜完全不是這麼想,她根本就存心和過去的一切告別。他不明白她的想法,可是她知道她對待顧嘉南、對待他張子揚的方式有多殘忍嗎?
她日日出現在自己眼前,她可以瀟灑來去,但他沒辦法。
沈靜這個女人,絆住了他的心──既然她沒意思要重拾舊愛,那麼沒有一個男人比他更有資格去呵護她一輩子。
正坐在旋轉皮椅上想著的張子揚,冷不防地被一陣敲門聲驚醒。
「請進。」他的聲音有些慌亂,因為他已經能夠判別出沈靜的敲門聲了。
「總經理,這是上回佐籐先生來台巡視後的評鑒報告。」沈靜把一份剛收到的傳真放在辦公桌上,像往常一樣,彷彿昨天的事不曾發生。
張子揚大略地翻了翻,評鑒的結果早在他意料之中,佐籐先生似乎對台灣酒家女的服務很滿意。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個卷宗交給沈靜,「和富貴建設的合建案簽妥了。你幫我把這份協議書副本送去給鄭總理。」
原來他昨天晚上把事情搞定了,不知用了什麼手法?是因為兩人在浪漫的用餐氣氛下,迅速地達成共識嗎?沈靜在心裡笑了笑,反正不關她的事。
「我應該感謝你幫我安排昨晚的飯局。」張子揚抬頭凝視著站在辦公桌後的沈靜。
她聽了他的話,不禁呆住了!昨天他怒罵她的景象還歷歷在目,今天卻換了張面孔溫言相向?他的脾氣像是沙漠中的氣候,難以捉摸。
「對不起,我昨天不該對你說那些話。」他一定傷了她的心。
「不,我的確越權了。」她強忍著內心的傷痛,回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她在裝傻嗎?「那麼……我也不該提到……男女間的事。」
「你說的是事實。」哼,沒想到這種事對他而言也會難以啟齒。
天啊!她要打他、罵他都可以,可是她的態度讓他感到恐懼。
「不,你對我而言有很特殊的意義。」他急急地辯解著。
她冷笑了一聲,「因為我給了你一次強暴女人的經驗嗎?」他不知道,那是多麼令她痛徹心肺的夢魘。
張子揚的臉色倏地一變,咬著牙別過了頭。原來這是沉靜的感覺,他頓時感到自己的世界一片黑暗。
「你去做你的事吧!」他淡淡地吩咐著。
沈靜看著他難過的樣子,淚水隱隱約約地在他線條分明的側臉浮現,她覺得自己實在把話說得太重了。
不過,他絕望了也好。他們兩人之間再也禁不住任何牽扯,而她也不願意去面對心中對他的特殊感覺。
一個人會由愛生恨,那麼會由恨生愛嗎?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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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之後,張子揚對沈靜刻意保持了距離。他無法理清自己的思緒,沈靜若真的被他弄得傷痕纍纍,那麼他窮追不捨下去,是不是徒惹她不悅?可是,難道要他就此放棄?
公司裡的人可有話說了。眼尖的人已經觀察到從前張子揚上班時一定會與王姊打招呼,臉上也是掛著笑,前一陣子他和沈靜還平平常常的,現在卻是形同陌路。
「總經理最近心情不好啊?」居然有人敢來向沈靜探口風,分明看準了她不會發脾氣。
沈靜疑惑地望著來人,「沒有吧!」沒有才怪!她很清楚地知道他今天沒吃午餐,都已經快一點了。
那個人只好摸了摸鼻子,虛偽地笑了笑,「沒事、沒事,你別誤會,千萬別誤會。」
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快一點了,他還沒吃飯呢!他今天可是一早就到公司主持晨間會報,會不會連早餐也沒吃?算了,他不吃飯干我何事,我又不是他媽。他該不是對我說的話耿耿於懷,想著想著都吃不下了吧!怎麼可能?大概是怕忘了,反正兩餐沒吃也餓不死人,頂多餓昏而已……餓昏?稱職的秘書是不會讓自己的老闆發生這種事的吧!我……我進去看看好了,我是純粹站在公事上的立場的。
「總經理?」她輕輕喚著趴在辦公桌上的張子揚。
張子揚微微睜開了眼,瞬間有置身夢境之感。他的視線還有些迷濛,只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半探著身子在辦公桌上方。
「有什麼事嗎?」他無精打釆地問著──原來是沈靜。
他不會真的餓昏了吧?可是,她……說不出口啊!
「沒事。」她露出了一個健康無害的笑容。
「沒事?」他挑了挑眉,到底是他沒睡醒聽錯,還是她沒睡醒講錯?
「你……你不吃飯嗎?」她只好試探性地小聲問著。
這是關心嗎?太……太不可思議了,前幾天還……
「問這個幹嘛?」他沒辦法表露心中的那一份激動,男人也有自尊心的啊!
「我……」她思索了很久,「我……帶來的午餐吃不完。」應該接得上他的話吧!
老天,她把他當成什麼了?問他有沒有吃飯就為了解決剩菜嗎?每回他天馬行空地亂答一句,她就有辦法回一句更絕的話……可是,她帶來的?
「拿來吧!」他的口氣略微鬆動,他好久沒吃她做的東西了。
「嘎?」拿什麼啊?他的腦袋真的餓壞了嗎?
「你吃剩的午餐。」他沒好氣地瞟她一眼。他上輩子到底造了什麼孽?一個常常單純到幾近愚笨的女人,他居然也會搞不定?每次他一對她展現意圖,她就會變得精明起來,然後迅雷不及掩耳地給他釘子碰。難不成她是某某仙子投胎轉世,有神靈暗中庇護……
庇護?這個字眼太荒唐了,他又沒有要害她。
給她下一個最正確的形容詞就是──不按牌理出牌。
一會兒,幾個精緻的花壽司躺在木製的盒子裡給擱在桌上了。
他突然覺得心好酸,勉強地壓抑著胸口的抽痛,用叉子叉起了一個花壽司,小口小口地品嚐著。很棒的手藝!可是他喉中哽著的熱氣,讓他有些吞嚥困難。
沈靜轉身打算回去工作時,耳邊響起了充滿感動的一句「謝謝」。
「嘎?」她微微緩下腳步,沒轉過身子就回話了,「沒……沒關係,我吃不完也得丟掉啊!」對啊!所以我並不是存什麼好心的,何必那麼慎重其事地道謝呢?
張子揚忍不住莞爾一笑。她在慌什麼?「謝謝」的相對回話應該是「不客氣」吧!
「小靜,我常常懷念你做的早餐。」他不理會她逐漸遠去的腳步,也不在乎她有沒有聽到,他只是很想把一些話說出來。「從小到大,除了家裡的傭人和外面的廚子,沒人為我做過這些……」他的聲音透著一股令人不捨的悲涼。
沈靜終究消失在門後。她,其實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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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今天該算是一個滿特別的日子吧!沈靜支頤坐在咖啡屋的一角,窗外是白花花的陽光,週日擾攘的人群在烈日下匆忙地走著,好真實的世界!
她啜了口冰咖啡,攤開流行雜誌,有一頁沒一頁地翻著。今天是她結婚一週年的紀念日,當然,沒有一個離婚的人會想要慶祝這個日子。
小顧不知去向,可能在地球的某個角落療傷吧!
張子揚的態度不明,對她若有意似無情,而且,他最近又重新活躍於五光十色的社交圈。
然後,大千世界裡,她偏偏一個人在晴朗的九月的一個午後,不知何去何從。
離開咖啡屋,她信步踱到了競宇集團的辦公大樓。她抬頭望著她工作的那個樓層。
陽光有些刺眼,乾脆進去整理一下檔案吧!
偌大的一個樓層空蕩蕩的,她閒適地坐進自己的位置,輕輕地翻閱一些待整理的文件。她拿出筆在空白紙上摘錄大綱,以非常慵懶的姿態,似乎把工作當成一種休閒活動,唉,有點可悲!可是她有一絲絲高興地發現自己的工作能力挺不錯的。
突然,她有一點點想坐坐看張子揚那張旋轉皮椅,體驗一下他那種運籌帷幄的威風。
她躡手躡腳地走到總經理辦公室的門前,明知道沒人還是有些心虛。她輕輕地轉動門把──門沒鎖。她把門往裡一堆,赫然發現那張皮椅上已坐了人,張子揚正對著一個相框發愣。
張子揚聽到聲響,吃驚地抬頭看著她。「我今天才知道『競宇』請了一個很勤快的秘書。」事實上,她很有拚勁,做什麼事都全力以赴。
「謝謝。」沈靜很直接地道了謝,神情有些羞赧。
張子揚笑了笑,他可不是存心要讚美她。好奇怪!每次他坐在這張皮椅上想她時,她就會翩然出現在眼前,連今天這個大好天氣的週日也不例外。
他把相框收進抽屜,輕聲問她:「今天是什麼日子?」
沈靜怔了一下,「……星期日。」她以為他要問她怎麼過週日還到公司,心情有些慌亂。
她……大概忘了吧!張子揚走到落地窗前拉開百葉窗,灑落了一室的陽光,心卻有點惆悵。
「你這輩子不打算再婚嗎?」他俯窗口外的台北市景問著。
這是什麼問題,她從來沒想過,可是……「大概吧!」
「好可惜!」他回頭朝她揚起一個淒涼的微笑。「你除了有點倔強、有點古怪、有點冷感、有點心狠手辣、有點莫名其妙、有點腦筋不靈光以外,實在滿適合做一個妻子。」
張子揚不禁搖了搖頭,自己怎麼會喜歡上一個倔強、古怪、冷感、心狠手辣、莫名其妙又腦筋不靈光的女人?
沈靜瞪大了水靈靈的雙眼,微微歪了歪圓巧的雙唇,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個倔強、古怪、冷感、心狠手辣、莫名其妙兼腦筋不靈光的女人,那怎麼還會有人要?
「那你呢?」她無法壓抑下自己的好奇心。
「我?」張子揚比了比自己。「什麼意思?」
他們兩個從來缺乏默契。
「你會再婚嗎?」沈靜完整地講完整個問句。
張子揚投給她一個「你也會好奇?」的眼神,再度回首看著窗外,有些不專心地回答:「不知道。」
如果你願意嫁我,我就會再結一次婚,他心裡是這麼想。
他突然覺得今天氣氛很好,是因為天氣的緣故嗎?兩人之間有點淡淡的、溫柔的氣息在流動。
「你覺得我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嘎?」沈靜有些迷惑了。光線中,飄散著一點一點跳躍著的分子,讓人看來很舒服。
「你是個很好的人啊!」她天真地回答。
「很好的人?」他萬萬想不到她會這麼說。「現在不是上班時間。」他開了她一個小玩笑,其實在上班時間,她也不會去討好他,甚至還有些不假辭色呢!
「我知道啊!」她剛剛不是說過今天是星期日嗎?
他嘴角揚起了一抹微笑,兩個人又講岔了。
「對我的評價可以說得具體一點嗎?」
「具體?」她努力地思考著,「你是個商業奇才、杜交圈的活躍人物,每年都會參加慈善活動……」
「我問的是你個人對我的感覺。」他很溫柔地說著。
「我?」沈靜有些遲疑,對話裡的曖昧成分卻渾然不覺。「我覺得你很聰明能幹、心地善良、知情識趣、風流惆儻……」她認真地繼續思索著答案。
張子揚心中的某一個角落湧著幾乎要將他淹沒的狂喜,隨而不解地瞪視著她,「然後你居然跟一個聰明能幹、心地善良、知情識趣、風流倜儻的優秀男人離婚?」
沈靜也不知道自己說出口的話怎麼都是正面的?她的臉頰因他的質疑而透出霞紅,羞澀的嗓音急促地嚷著:「張子揚,你記性有問題!」當初提出要離婚的人是他啊!
他愣了好一會兒總算明白她的意思,他們兩人之間為什麼這麼難以溝通?
他回眸定定地瞅著她,那種眼神包含著深情與憐惜:小靜,我會等你的。等我們兩條並行線終於重合。
沈靜的心不由自主地強烈跳動著。他的眼神彷彿有著一股魔力,喚醒了她沉睡已久的意識。一瞬間,好多事她都懂了。
他剛剛拿的相框是王姊提過的結婚照吧!他其實不像外表那樣玩世不恭,他也渴望著相守一生一世的深情啊!
子揚,你不懂的,我早已不知不覺地淪陷在你布下的情網中而無法自拔了。初始,對你的印象就稱不上差,要不然我也不見得肯為家裡犧牲。之後,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我又怎能無動於衷?只是人生多風雨、人情難懂,我總是任著你不經心的錯誤蒙蔽了自己的心,而忘了你待我的好。
「我要走了,再見!」沈靜急急忙忙地向他告別。該怎麼做?她要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好好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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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先生,最近公司還好吧?」沈靜約了「永昌」的經理人趙之愷吃飯,想瞭解一下公司的現狀。
趙之愷笑看著眼前的女老闆,她實在用人不疑,這是她進了「競宇」後,第一次向他問起公司的事呢!
「很不錯。計算機零件的大量定單使得公司上半年度的盈餘是往年同期的三倍之多,下半年的前景更加看好。」
「賺這麼多?」沈靜有點嚇到了。
「嗯。」趙之愷覺得好笑又欣慰,有老闆問這種問題嗎?這……算是一種讚美吧!
「如果我想調用一筆資金,不知道方不方便?」
「多少?」
「一億。」
「一億?」趙之愷挑了挑眉,不過他是絕對不會開口詢問用途的。「如果你不介意把委託我處理的投資賣掉,應該是沒問題。」
「那拜託你了。」她的臉上浮現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令妹何時回來主持大局?」他也曾聽說過關於沈寒的漫天流言,當真是漂亮的女人易惹是非嗎?
「她比不上你。」沈靜笑著搖了搖頭。
「可是我沒這麼好的姊姊。」
沈靜的臉微微變色,趙之愷才發現自己的話太容易讓別人誤解了。
「請別誤會我的意思,我從小是個孤兒。」他急於澄清,不覺吐露了自己從不願提起的身世。
「對不起,是我多心了。你孤軍奮戰,更加令人佩服。」沈靜看他神情尷尬,全然不似往日意氣風發的樣子,心裡著實過意不去。
趙之愷啜了口咖啡,「其實談起做生意,我倒是很佩服張子揚。」他是就事論事,相信沉靜不是個小心眼的人。
沈靜笑了。
「是因為他伯樂識千里馬嗎?」當初趙之愷就是透過張子揚引薦到「永昌」工作。
趙之愷大笑了起來,「千里馬可不止我一匹。」沈靜想必是張子揚的愛將吧!
沈靜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覺得有些難為情。
「那麼你欣賞他的原因呢?」她忍不住想知道別人對張子揚的看法。
「他有遠見、有原則、有魄力、有氣度。」趙之愷的回答簡直是推崇備至。
「那你們算是惺惺相惜了,他也十分稱讚你。」
趙之愷有些迷惑了,沈靜那種坦然的態度,實在不像一個下堂妻。
吃完飯,趙之愷很有禮貌地對沈靜說:「沈小姐,事情有了著落,我再同你商量細節。」
「痳煩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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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子揚在辦公室內望著窗外的街道,心情十分沮喪。沈靜最近都很準時下班,而且趙之愷來接她好幾次了,她不是自己有車嗎?
「進來。」是沈靜敲的門。
「這是鄭經理送來的企畫案。」沈靜把一份資料放在桌上,她正準備離去時,張子揚叫住了他。
「沈小姐,」不知怎的,沈靜就是不喜歡聽他這麼叫。「明天起,你就調回原職吧!
王小姐明日會回來復職。」
「喔。」她的心裡有點不捨,可是她的秘書工作原本就是暫代的呀!
「你……最近和趙之愷走得很近?」他知道他不該問,偏偏又忍不住。
「這是我的私事。」她不喜歡他話裡那種揣測的語氣。
張子揚,你最大的缺點就是善妒。
「他很不錯。」張子揚若無其事地下了結論。
沈靜感到很無奈,他的口氣活像個爸爸在為女兒挑老公。她很快地離開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