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格薩王縱身往一塊突出的崖石跳過去,早已有些鬆動的崖石禁不住他這一躍,嘩地一聲巨響,整塊崖石書案件崩塌下陷,揚起漫天黃沙,大小石塊滾啊滾的滾落谷底。
格薩王眼明手快,使足腰力將繩索大幅擺盪到另一塊長滿青苔的陡峭崖石,有驚無險逃過一劫。格薩王捏了把冷汗,仰頭估計自己約莫垂降了五十來丈,他感到口渴想喝水,剛好望見腳下不到三尺處有一棵蔥嶙峋崖壁橫空生長的巨大古松,主幹粗韌,椏杈糾虯。
格薩王旋即利落垂降至古松,頂著成陰的松針靠坐在枝幹上,取下腰上的水囊,拔開塞子『咕嚕咕嚕』灌一口時,依稀聽到一個似有若無的聲音:
「水,我要……喝……水。」
「誰?是誰在說話?」格薩王驚覺地打直腰桿四下查看,但週遭別說是人,連一隻飛鳥也沒有,他搖頭哂笑:
「孤該不會大白天撞鬼了?」格薩王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再喝一口水,才將塞子填上囊口,攀著枝幹起身,準備繼續往下垂降時,那聲音又傳來:
「水……水……」
「這聲音聽起來怪耳熟的……天啊!是紅萼!」格薩王不敢置信地瞪大眼,一寸一寸仔細地在崖石上搜索……
終於有了發現。他發現在古松盤根錯節的樹根旁邊有一個凹陷的崖穴,上頭被碗口粗的籐蔓纏遮住,若不定睛瞧仔細,很容易就被忽略掉。
格薩王不假思索沿著樹幹爬呀爬的爬到隱微的穴口,他一眼就看出來,這裡原本是老鷹用來聖誕孵雛鷹後所遺棄的巢穴,他往穴裡看過去,果然看見紅萼蜷曲成團,瑟縮在角落。
「紅萼!」格薩王神情激動地撲過去一把抱住她。
「水……」
「好,好!孤餵你喝水。」格薩王溫柔地一手托住紅萼的後頸脖,一手解下腰間的水囊,湊近她乾裂的唇。
「咳!咳!」渾渾噩噩的紅萼一沾到水,咕嚕咕嚕猛喝,一時喝太急,嗆咳了幾聲。
「別急,慢慢喝。」格薩王拍著她的背,為她順順氣。
「喔。」她順從地慢慢喝了好幾口,這才乏力地癱軟在他懷裡。
「紅萼,紅萼……」格薩王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無助如此害怕,怕氣若游絲的紅萼會就此無聲無息地離開他,嚇得他一遍又一遍在她耳畔頻頻呼喚:
「紅萼,求你睜開眼睛看看孤……哪怕、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一眼,求求你快點醒過來。」
「王……臣妾……終於等……到您了。」許是受到他發乎肺腑的真情召喚,半昏迷的紅萼眼無力地睜開,伸出冰涼的小手,出沒格薩王疲憊焦慮的瘦削臉頰。
「紅萼,振作一點,你還記不記得孤曾說過要帶著你一塊去打獵?」格薩王挑在這個時候重提承諾,無非希望增強她活下去的意志。
「……」她兩眼汪滿了眼,虛弱到連說話力氣都沒有。
「孤不准你離開孤,聽見沒有?」格薩王拿手指耙梳她那一頭野草般四下怒張的亂髮。
「……」紅萼眸光渙散地凝睇眼前這張深邃似雕刻出來的英俊臉龐。咦!奇怪?格薩王的臉怎會不斷分裂成兩個、三個、四個?她昏昏沉沉,覺得自己的魂魄正從她的軀殼剝離……她好冷、好餓、好累,直想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
「不!不可以!千萬不可以閉上眼睛,紅萼……」唯恐她閉上雙眼就此一睡不起的格薩王一面湊近她的耳畔焦急呼喚,一面不停地輕輕拍打她蒼白無一絲血色的冰冷臉頰;她似乎無所感,一動也不動。
格薩王見狀,簡直無法接受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她,馬上又得面臨隨時可能失去她的殘酷打擊。
長久以來,他是至高無上的王,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如今,面對死亡的威脅,令他不禁悲從中來,啐道:
「去他的王!去他的男兒有淚不輕彈!」接著,兩條鋼臂緊緊環抱著紅萼,哇的一聲嚎啕大哭,久久不能自已。
「王,別……哭。」垂死的紅萼迷迷離離晃晃悠悠一瞪開眸。
「太好了!你總算睜開眼,醒過來了!」格薩王隨手抹去臉上狼藉的淚痕,驚喜地捉住她的手。
「……」
「紅萼!求你撐著點,孤這就找人來救你。」格薩王扶她靠著洞壁,快步走到洞口,拆掉信號管的紅紙,晃著火折子燃了捻兒往上拋,霎時七彩煙霧劃破天際;接下來,他用力扯下一大塊袍角,綁在古松枝幹上作為記號,好讓衛士們垂降時可輕易看見,繼而找到洞穴。
「嚇!蛇!不、不要!」紅萼的眼瞼不安穩地顫了顫,驚恐地揮舞著雙手大叫,骨碌坐起。
「紅萼!」伏在桌案批閱奏章的格薩王聽到紅萼的叫聲,立刻擲筆起身,奔過去擁她入懷。
「有好多、好多……多到數不清的蛇纏繞在臣妾的脖子和手腳,昂首吐信,好可怕、好可怕……」她埋進他胸膛,不住發抖。
「別怕,你只是作了個惡夢罷了。」格薩王將下顎靠著她頭頂,安撫著:「你準是因為馬兒無故發狂墜崖,令你身心受到極大的驚嚇,才會睡不安穩作惡夢。」
「馬兒無故發狂?」她怔了個楞。
「沒錯,小喜兒是這麼向孤轉述赤珠的說詞,不過從你的反應看來,似乎另有隱情?」
「心狠手辣的赤珠,以為單憑『馬兒無故發狂』這六個字就可以把謀害臣妾的犯行掩飾過去?」差點死得不明不白的紅萼悻悻然駁斥。
「謀害?你是說……」格薩王眼神倏沉。
「赤珠捏造一株開雙色的奇花,誘使一時不察的臣妾傻乎乎踏入她所設下的死亡陷阱。」紅萼心口空涼:
「當臣妾騎著馬隨著赤珠前往崖頂的山坡上,赤珠突然叫住臣妾,從馬鞍袋內摸出預藏的一袋蛇,迎面扔到臣妾身上,臣妾驚慌失措,一邊尖叫一邊胡亂地用力揮,以致驚嚇到馬兒,馬兒才會沒命地往崖頂狂奔,不幸墜崖。」
「赤珠意圖謀害你?!」格薩王吃驚之餘,當下恍然大悟:
「怪不得當你獲救的消息一傳開,宮裡上上下下莫不為你額手稱慶,慶幸你福大命大,從鬼門關前撿回一條命時,赤珠卻帶著桑瑪悄悄出宮。原來赤珠擔心你一旦清醒,將東窗事發,所以畏罪潛逃?」
「逃?逃去哪裡?逃回阿扎國嗎?」
「不,赤珠心裡被誰都清楚,自己若逃回阿扎國,只會徒增她父王的困擾,到時候賽廓單于若顧及親情,勢必與孤交惡;若顧及兩國邦誼,就得罔顧親情交出赤珠,因此,孤推測赤珠應該不會逃回阿扎國。」
「照您這麼說,赤珠她……不就有家歸不得?」紅萼回想起一堆蛇掉到身上以及從崖頂墜下的驚悚瞬間,仍心有餘悸;不過,一系那個到爾後赤珠只能帶著桑瑪到處躲藏度日,氾濫的同情心又再度成災。
「今日赤珠淪為喪家之犬,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只是,孤百思不解,你和赤珠之間究竟有何深仇大恨,竟觸動她的殺機?」
「後宮爭寵只需一個『妒』字,何需深仇大恨?」
「妒?」
「唉!」她搖頭歎息道:「一廂情願的赤珠滿心以為只要除掉臣妾,她就可以取而代之等到您的寵愛。」
「赤珠未免太低估你在孤心中的份量,偏有太抬舉自己,才會癡心妄想取代你。」格薩王斂去嘴角的深深不以為然,沉下聲道:
「赤珠犯下謀害你的滔天大罪,以為一走了之就可逍遙法外?哼!天底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孤即刻下旨,通令各官府全面緝拿赤珠歸案,還你一個公道。」
「不,臣妾不要什麼公道,也不想再追究,只希望這件事就此打住。」紅萼攔住格薩王,息事寧人地說:
「其實赤珠本性不壞,只是被妒意蒙蔽良知才會鑄下大錯。不過,赤珠已經為此付出失去王妃的頭銜與榮華富貴的代價,且落得有家歸不得的下場,臣妾以為這樣的懲罰已足夠,求王開恩,放赤珠一馬。」
「赤珠欲置你於死地,你不僅不記恨,還反過來為她求情?」
「是。赤珠是預置臣妾於死地,可臣妾除了虛驚一場以及皮肉擦傷之外,不是活得好好的?」
「這……好吧,既然身為此事件唯一受害者的你不追究,孤,就依了你。」
「臣妾代赤珠謝王開恩。」
「赤珠該謝的是你不是孤。」格薩王弓起食指夠了她被刮傷卻仍美麗不減的姣好臉龐。
「讓您擔心,臣妾深感過意不去。」紅萼歉疚地望著眼前這張濃眉下雙眼滿佈紅絲、鬍渣滿腮疲憊不堪的俊臉,胸中一陣收緊,鼻端一陣酸,語音哽咽:
「當臣妾墜崖,身子急速往下掉時,絕望地以為再也見不到您了;幸好在千軍一發之際,古松橫出的枝杈鉤住臣妾的衣袖,臣妾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翻攀爬到樹幹上。當臣妾筋疲力盡環抱樹幹,氣喘如牛,眼角餘光不經意瞄見深不見底的山谷,嚇得手腳發軟魂不附體。在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情況下,不得不鼓起勇氣邊哭邊爬向崖壁,這才發現古松樹根底部有一個隱秘的崖穴,趕緊爬了進去。」她抬起含淚的眼睛說:
「在幽暗潮濕的崖穴裡頭,除了幾根鷹羽毛,什麼都沒有,臣妾又渴又餓又累,只能藏身崖穴等待救援。白天倒還好,可,入夜後,四週一片漆黑,不斷傳來梟叫狼嚎以及山谷宛如鬼哭神號的颼颼風聲,折騰得臣妾膽顫心驚,畏縮在角落睜眼到天亮。就這樣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臣妾望眼欲穿始終盼不到救援的人,身體卻因挨餓受凍越來越孱弱,臣妾不禁喪氣的告訴自己,太宰大人一定以為臣妾墜崖準死無疑,應該不會派人冒險下崖援救;沒想到就在臣妾萬念俱灰時,您宛若天神般出現在臣妾眼前,當下臣妾還以為是餓到頭昏眼花所產生的幻影哩。」
「對不住,讓你吃苦受怕了。」格薩王心疼地安慰一句,說道:
「當孤接到你墜崖的噩耗,心中大駭,馬不停蹄趕至崖頂,莫統領向孤稟報只找到馬屍、仍未尋獲你的下落時,孤喜憂參半……喜的是你可能奇跡似的還活著,憂的是就算你僥倖存活,是否捱得住沒水沒食物的煎熬?孤實在放心不下,決意親自下崖投入搜尋你的行列,卻一個不小心誤踩一塊鬆動的崖石,一大片崖壁瞬間崩落,孤險被落石擊中,連忙縱身擺盪垂降至石松暫歇時,竟聽到你微弱的聲音,孤一度以為是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待定下心神聽仔細,才驚喜聽出你的聲音是從崖穴傳出來,孤才得以循線找到已陷入昏迷的你。」他黝黑的眸深情凝視著她:
「直到大批救援衛士循著信號管的煙霧找到我倆,孤小心翼翼將你抱起放進籐籃裡,看著籐籃一寸一寸往上拉升時,孤堵在嗓子眼兒的一顆心才落實下來。」格薩王說到這裡,忽想起了什麼似的一拍額:
「你瞧孤,話匣子一開,就說個沒玩沒了,都忘了這兩天你只靠著小喜兒餵你喝人參雞湯,多日未食,此刻,你的肚子准餓了?」
「經您這一說,臣妾還真的感到飢腸轆轆呢。」她嬌憨地笑著摸摸肚子。
格薩王起身——
「來人!傳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