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端硯軒,鞠華邊行邊想。
「就這麼放棄嗎?」
穿越迴廊踏上小橋,月影垂柳下,鞠華自問自答。
「不,要我整整三年不喝酒,那我幹嘛犧牲形象辛苦化身為人!?」
雙頰不服氣地鼓起,鞠華越想越氣,越想越覺得傅天霽的命令沒有道理!
「哼!沒關係,山不就我,我可就山嘛……既然明的不成,那我就來暗的!」
想著想著,本來凝思回房的鞠華,直接改道轉往釀酒坊。
***
十步之外,釀酒坊的酒香已飄至鞠華鼻前,引得他腹內酒蟲大作。
鞠華迫不及待地,三步並作二步走進酒坊,全然不曾注意到同一時間,在月光照拂不達的陰影死角,有一道人影摸黑從旁閃出酒坊。
「哇,我心愛的『秋月白』,我好想你們哦……」
穿越酒坊大門,鞠華直接撲向藏酒的地窖。
正因為曾經被傅天霽在酒坊逮到偷喝酒之事,所以這一次他學乖了,乾脆連蠟燭也不點,整個人縮進陰暗的地窖中,打開酒塞就開始喝,也不打算上去。
一口、二口……接著用力灌……
「哇!果然是好酒!我心愛的『秋月白』呀……我實在是不能一口沒有『你』呀……」
稍解酒饞,鞠華忍不住滿心感動地讚道。他愛戀不捨地拿自己的臉頰不停磨蹭著酒瓶,就差沒有感動地痛哭流涕了……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不到分離不知相思苦。」
感動得痛哭流涕之餘,鞠華真心地想,復而又戀戀不捨地多喝了好幾口,心思不覺轉到連日滴酒未沾的辛酸苦楚,以及自從那個該死的傅肖康死後,自己坎苛悲苦的命運上……
自從傅天霽回來後,除去第一晚偷喝時被活逮那次不算的話,他至少整整有七天以上的時間滴酒未沾,差點憋死他腹中的酒蟲!
「哈!」
鞠華滿足地哈出一口酒氣,對著手中好酒傾訴情衷。
「不愧是讓我捨棄安逸平靜生活的好酒!若不是有你,不論那個食言而肥,活該下拔舌地獄去的傳肖康說什麼,我絕不可能答應假扮別人,這種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
對著自己最心愛的「秋月白」,鞠華衷心地傾訴著他滿腔滿腹的辛酸與不滿,直到通往地窖之門突然大開,門扉間閃進一道人影……
傅天霽沉聲。
「半夜三更,你到底躲在這裡幹什麼!?」
驚察來人竟是傅天霽,鞠華直覺身子一縮,順手將手中的酒瓶往身後藏……
「沒……沒有,我沒有偷喝酒……什麼都沒有做!」猛力地搖頭。不論有什麼事,做賊心虛的鞠華決定先否認並湮滅證據!
「是嗎?」傅天霽不置可否地揚眉。
縱使他心中對鞠華的身份有再多疑問,然鞠華天真率直的舉動,仍讓傅天霽不覺莞爾。
眸中的精芒流轉,不覺間,傅天霽向來精明幹練的目光,流露出一絲逗弄的笑意。
「既然如此,請你告訴我,這時辰你不在房中就寢,反而一個人偷偷摸摸地躲在酒窖中做什麼?」
鞠華昂首,張目結舌訝然以對。
然而傅天霽卻佯裝沒看見,反而雙臂環胸明知故問。「還是,你又想告訴我,你來這是為了悼念爹!?」
鞠華無言以對。這傅天霽怎麼這麼厲害,居然能輕而易舉地一口道出他絞盡腦汁也沒想到的借口!?
滿心訝異的他心中不由得充滿了佩服之意。
「對!對呀!你怎麼知道!?」興奮之餘,鞠華用力的點頭。
「知道,我怎會不知道。」傅天霽不懷好意地微笑,身軀緩媛踱至鞠華面前。
「這話,你之前不就已說過一次了。」
「呃……這個……」鞠華不覺尷尬辭窮。
咦!?嗯……啊……真的耶!這借口好像真的說過了耶……
又被逮到了……
怎麼辦?他似乎又被傅天霽逮到了!這次又該如何瞞過?
鞠華心想。
重點是,除了手上證據確鑿的酒瓶不能叫傅天霽發現外,他身上的酒氣也是則大問題呀!
空氣中瀰漫著「秋月白」獨特怡人的芬芳,除非傅天霽的鼻子不管用,否則這麼鐵證如山的酒氣,叫他想賴也賴不掉。
怎麼辦!?該怎麼做才能順利瞞過傅天霽呢?
眼看著傅天霽逐步逼近,在本能趨使下,鞠華雙腳亦不由自主地,跟著一步步向後退……
一雙不懂得欺瞞掩飾的眼睛左顧右盼地,鞠華專心尋找脫身之道,自然沒看見傅天霽眼中不覺流露出玩味的笑意。
傅天霽含笑看著鞠華,心想:
多麼單純無欺的性情!
身為一名假冒者,這種一眼即可看穿心底是何種企圖的單純個性,還真是少見呀!
對這名有著如同其弟天雲一樣的相貌,性情卻南轅北轍的假冒者,傅天霽的疑慮雖尚未全數消除,但至少他已確定對方絕對害不了人——
這麼「單蠢」的陰謀者壞不了什麼事——這名不明來歷的假冒者,雖然還不清楚對方的用意,這一點卻是無庸置疑的事!
心思這麼透明的一個人,不論心中打的是什麼主意,從他臉上神情變化便能判讀八成……
這麼個人,別說騙人了,只怕被騙了,還會一臉感謝,傻傻地幫人口販子算銀兩呢!
這樣的看法雖不免帶有對自己能力的自信與驕傲,但這卻是傅天霽心中真正的感想。
不覺間,兩人步履一進一退,眼看著鞠華已無後路,即將返到牆壁,察覺繼續這麼退下去也不是辦法,傅天霽乍然止步,主動伸出一隻手朝向鞠華道:
「過來。」
鞠華用力地搖頭,眼眸警戒地注視著傅天霽的手。「不要。」
「哦!?為什麼?」
「醜話我先說在前頭,要我過去,可以,但你要保證絕不處罰我,否則我絕不過去。」
鞠華眼含警戒之色,開玩笑,就算他鞠華再笨也知道,不能隨隨便便靠近傅天霽的身!
這個人——傅肖康的次子,傅天霽——可不是什麼簡單的角色。
他在朝當官時呼風喚雨的事姑且不論,然離家數載的人居然能在回府不過半個月不到的時間內,便迅速建立起十足的權威,讓所有的人對他又敬又裡,這樣厲害的人物說什麼也不能對他掉以輕心!
再者,不論是新、舊人,他一律公平看待、賞罰分明的態度雖是建立威信的利器之一,但公正無私不念舊情的懲處,同樣叫人不敢掉以輕心。
所以,很快地,在其恩威並施的管理下,府裡上上下下的家丁、僕傭無一不戰戰兢兢度日,盡責盡心之處比起舊主傅肖康在世之時,有過之而無不及,足見其御人手段厲害——包括他也是。
而今他居然違背傅天霽的令命!
明明前半晌才剛問過他的意見,背過身就犯規,還被傅天霽逮個正著,這下不知會受到什麼樣的責罰呢!
鞠華可沒有樂天到會認為自己是傅天霽家規中的例外。
「處罰你?為什麼?」傅天霽不解。
「因為我沒有遵守你的命令偷喝酒。」
始終記不得自己現在也是傅府王人之一身份的鞠華老實道,已將自身處境與府內其它僕傭相比擬的他,渾然不察自己正親口坦誠罪狀!
「哦……原來你偷喝酒呀!」真是名無害的偽裝者,傅天霽心想。
這麼老實的答案讓他不由得再次微笑。
而當反應慢三拍的鞠華察覺自己說了什麼之後,臉色瞬間大變,一陣青、一陣白不住閃動變幻的模樣,更是讓傅天霽不由自主漾起的笑紋,逐漸擴展成明朗的笑意。
「你就這麼喜歡喝酒!?」他含笑問道。
咦!?傅天霽這話是什麼意思?
作賊心虛的鞠華不敢回答。他一臉擔心受怕的模樣,飽含警戒光芒的眼眸,擔心受怕地注視著溫文含笑的傳天霽……
不知怎地,鞠華本能地畏懼著傅天霽,總覺得笑容滿面的傳天霽好可怕!
微笑的傳天霽讓人摸不清他內心的真實想法,就像是頭不懷好意卻面帶微笑的猛獸,渾身散發著某種讓人打從內心發寒打顫的危險氣息!
傅天霽含笑凝視著鞠華。
他當然明白鞠華心中的想法。眼前,這麼坦白的言語與表情,讓他毫不費力地便能一眼看穿鞠華的心思。
事實上,傅天霽暫時不打算對這名假冒者採取任何行動。
甚至,為了查明府裡變故的真相,傅天霽打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縱容這假冒者,小過不斷的一切行為。
可他並不打算解釋,至少,在他還未看膩這麼坦白無欺的表情前,他還不打算說破!
迥異心思,截然不同的情緒,兩人一者微笑,一者畏懼地凝視著對方,直到明顯的煙味、熱氣蓋過兩人心中的算計與猜忌……
濃濃嗆人的煙味讓傅天霽直覺蹙緊眉心。「這是怎麼回事?」
「咦!?」鞠華恍然回神。「發生了什麼事嗎?」
傅天霽不語,心中隱然有所預料。
眉心越蹙越緊的他,迅速登上通往上層酒坊的樓梯,然當他推開上層的門扉察看時,炙熱的風暴與焰火讓他立即關上門。
上方已化為一片火海,熊熊火勢勢不可擋地蔓延燒燬一切。
因是藏酒之處,厚重的門扉擋住了上層的焰火與熱氣,以致他這麼晚才察覺狀況有異。
當下,他雖以暫時以這扇厚重的門扉檔住了外面的火勢,讓人在一時半刻間還燒不到這來,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越早離開越好!
心念一轉,傅天霽立即當機立斷回身對著鞠華沉聲命令。
「將身上外衫脫下,罩在頭上,以免待會衝出火場時受到傷害。」他命令道,自己亦迅速解開身上的外衫罩住裸露在外的頭、臉。
這時上層滲入襲人的猛烈熱氣,讓他的額頭不由自主地冒出顆顆汗水,鞠華訝然張口。
「咦!?為什麼?衝出火場!?上面著火了呀!」
顯然,後知後覺的鞠華,這會才意識到上面已化為一片火海。
「好熱呀!」陣陣逼人的熱氣,讓鞠華不覺以手充扇本能地搧啊搧地,絲毫不曾把傅天霽的話放在心上。
「動手!」鞠華的態度讓焦急如焚的傳天霽忍不住怒吼。
「咦!?動手?動什麼手?」鞠華被吼得莫名奇妙。
「動、手、將、外、衣、罩、在、頭、上,我、帶、你、沖、出、火、場,聽到了沒有!?」
面對一臉無辜的鞠華,傅天霽強忍怒氣,一個字一個字地將話重說一遍,寄望自己的耐心,能換得鞠華的配合,只可惜,他錯估了!
「咦!?衝出火場!?跑到上面去!?」聞言,鞠華猛力搖頭再搖頭。「休想!上面現在一定熱死人了,好好的地方我不待,反而自個主動往火堆送,這種蠢事我才不幹!」
鞠華不知死活地大聲反對,他的態度讓向來以冷靜自製出名的傳天霽不覺氣得渾身顫抖。
在這種危機存亡的時候,他居然還在說這種事!?他到底有沒有腦子呀!?究竟是誰找這麼個蠢笨的人來冒充雲弟!?
傅天霽心想,然而現在卻也不是追問的時機。
心思翻轉,衡量得失之間,傅天霽迅速決定先救人再談。
「如果你不想被活活燒死,就乖乖別動。」傅天霽識時務地放棄說服鞠華的念頭,他抓了鞠華的胳臂將他攬入懷中就打算往外衝……
「等……等一下!」
驚察對方企圖,鞠華驚慌不已,手忙腳亂地擺脫傅天霽的鉗制大聲抗議道:
「火,上面到處都是火耶……要去,你自己去就好了,我才不要笨笨地跟你往火窟鑽!上面的火勢這麼猛烈,如果不幸被烤成菊花干,叫人撿去泡茶,那我多冤枉呀!」
「傅天雲!」傅天霽大吼。「你到底還想不想活命!?」面對這個不識好人心的蠢蛋,任他傳天霽有再好的修養都無法止住脾氣!
「當然要,可是我不跟你走,開玩笑,大火耶……」聞言,鞠華用力搖頭表示意願。「若你自己喜歡水裡來、火裡去那也不關我的事,但千萬不要拖我下水,我才沒那麼傻呢!」
該死!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傅天霽氣得咬牙切齒,差點想一掌掐死這個不明是非,不知好歹的假傅天雲消氣。
若不是看在家中變故仍需從這個假傅天雲身上追查起,他哪管這假小子死活!
「不出去,難道你想活活在這燒死?」傅天霽怒斥。
時間緊追!
適才他開門察看時火勢已不小,再加上酒坊內,不論是已釀好的酒,還是用來釀酒的原料米糧,全都是一些易燃物品,以致火勢蔓延迅速。
先不論起火的原因為何,但若他還想留著性命查清一切真相,則必須在火勢尚未完全失控前,將自己和這名假的傳天雲弄出火場!
不管了,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念動身動,將自己的衣衫分一半蓋住鞠華的頭臉,傅天霽抓了他的人直接往外衝。
「不要!我不要跟你從火裡出去,我要從暗道離開……放開我!」鞠華大吼,極力反抗掙扎。
「什麼!?有暗道!?你怎麼不早說!」聞言,傅天霽乍然止步,追問:「暗道在哪!?」
「哼!」見傅天霽鬆手,鞠華連忙躲到距離傅天霽最遠的角落,一面生氣地厥嘴,心想:
罵我不早說!從頭到尾,我忙著不讓自己被你抓到火場,去烤成菊花干都來不及了,哪來的機會說呀!
鞠華斜眼瞪人。
雖是心不甘情不願,卻也明白指出暗道所在。「哪,就在那,把那罈酒搬開往上推,就是了。」
時間緊迫,聽完說明,傅天霽馬上行動。
果然,正如鞠華所言,酒罈後藏著道通往上方的暗門。
「快走吧。」
傅天霽說道,然而鞠華卻用力的搖頭,眼光不捨地看著酒窖中的藏酒,心思全放在怎麼將這些酒移到外面去,保護這些寶貝不受祝融的損傷。
「你先走,我待會再上去。」
看穿鞠華心底打什麼主意,傅天霽先是眉峰斂收,然後是下定決心地舒展。
長臂伸展,傅天霽攔腰抱起鞠華就沖,不讓鞠華有半點機會反抗。
鞠華嚇了一大跳,待回神時,他已在被傅天霽強行抱進暗道中,飛快衝出危險之所。
「我的酒……放我下來……!」
鞠華一路高喊,卻無能阻止傅天霽將他帶進酒窖,當兩人自暗道平安脫離火場時,四周傳來喧天鑼鼓聲與家丁滅火搶救的喧嘩……
拉住企圖衝回酒害的鞠華,傅天霽就地指揮人員救火。
站在酒坊外,鞠華心痛不已。若非被傅天霽的臂膀限制住他的行動,只怕這時他早已衝回火中!
他心碎欲絕地看著自己的最愛,在焰火與高熱中化為烏有,為自己無能搶救出的最愛哀悼。
喧鬧中,鞠華異樣的安靜,讓傅天霽分神看了鞠華一眼,霎時間,他的心頭一動,掠過一陣陌生的不捨。
鞠華傷痛的神情,牽動傅天霽冷硬心腸的某處角落,讓他向來冷然的心思不覺溢滿溫柔。
「福安。」
在傅天霽意識到自己的行為背後所代表的涵義之前,他已開口喚來身旁一名家丁,將因酒坊失火深受打擊而失魂落魄的鞠華,交到家丁手中命令道:
「送三少爺回房歇息。」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