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宛儀不曉得,自生日那天不歡而散後,就沒再與他說上一句話。
每次從這裡回去,她會算準他抵達台灣的時間,換算時差在晚上十一點左右去電,確認他安全到家,再說幾句夫妻間的溫存話語,這已經是四年來無聲形成的默契,但是這一回,他拒聽她的電話。
小妹說,姊夫好像生氣了。
何止他氣,她也氣啊!他的無名火未免發得太沒道理。
但是小妹卻回她:「你學位愈拿愈順手,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姊夫在台灣的心情?你可以很放心是因為他待在你熟悉的環境裡,身邊都是你的親人,真有什麼風吹草動也會立刻有人向你通報,可是姊夫呢?你遠在法國,交了什麼朋友、發生什麼事,他全都一無所知,而且還是長長的五年,這種無法掌握變量的等待,是會讓人恐懼不安的。」
所以他那天爆發的,是四年多來所累積的惶然和不確定感嗎?
他其實也會害怕,怕她變了心意,怕等待到最後她卻不願回到他懷抱,他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鎮定自信。
因此撞見那種畫面,才會爆發那麼大的怒氣。
「姊,你都沒發現,你自己變了很多嗎?以前,你不會跟姊夫生氣,很在意他的感受,現在的你,變得更多堅持、更多想法,更容易拒絕姊夫,姊夫會心情不好也是正常的吧!」
這什麼話?「難道要我永遠當一朵溫室裡的花朵,被他嬌養著,人生全由他掌控,這樣他才滿意嗎?」他若真這樣想,未免太自私。
「應該也不是這樣,他不見得是想掌控你什麼,可能只是你的轉變,讓他感覺到自己在你心中似乎沒有那麼重要了,所以不安吧!」
小妹說得好像她很虧欠他,害她聽得都愧疚了。
七月裡,拿到文憑,一一將這裡的工作、生活做個結束,打包行李,房子也退了租,朋友一一告別。
不捨是必然的,她在這裡生活了五年,也建立了不錯的人際關係,在這裡,她學會很多、也成長不少,但是台灣才是她的根,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每一個人都在那裡,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安撫那個小心眼的男人——如果,他真的是因為怕她不夠在乎他而介懷的話。
回台灣那天,她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訂了機票悄悄返台。
回到家時,是晚餐時分。
父親見她回來,驚喜地給了她一記擁抱。她陪父親吃了晚餐,大致聊了一下近況,父親問她:「這次是真的倦鳥歸巢了吧?」
「嗯,不走了。」
「克韞應該會很開心,他等你很久了。」
父親說,他現在慢慢放權給女婿,再過幾年也許就可以退休了,將來女婿肩上扛的責任會更重,但這男人的能力夠,也扛得起。
有一陣子他分身乏術,連回家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他索性在公司附近買了間三十坪大的小公寓,真的忙不過來就在那裡休息,省了來回奔波,今晚應該是不會回來了。
和父親聊完,杜宛儀回到房裡,已經是晚上十點。
房裡的擺設變化不大,她的物品都還擺放在原來的地方。看了看空寂的四周,整個房間靜得只剩桌上鬧鐘指針走動的聲音,偌大的床一個人躺上去,光想像就覺得太空了,很難睡得暖吧……
以前的這個時候,他們都在做些什麼呢?
他回到房裡來,先洗澡,她替他準備換洗衣物,然後兩個人靠坐在床上,他看他的商業雜誌,她看她的文學叢書,有的時候,她也會小小耍賴,逼他陪她一起看流行雜誌。
有的時候是依偎著,聽聽音樂,沒有話題地閒聊。
「你都沒有送過我花!」有一次她突然想到,向他抗議。
「不適合。」
哪裡不適合?老夫老妻就不用耍浪漫了?好,那交往時他也沒送過啊!
「我記得你最喜歡的花是波斯菊。」花房那一大片波斯菊就是她喜愛的證明。「難道你希望我送一大束菊花?」他非常地實事求是,要送就送對方喜歡的,否則送了也沒什麼意義。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叫浪漫,九百九十九朵菊花,人家只會以為他要去佈置喪禮會場。
「……」她無言片刻。「那珠寶首飾化妝品,總有一樣能送的。」
珠寶首飾她哪樣缺了?本身也不常在戴,至於化妝品……
「有人告訴我,千萬別送你的女人化妝品,否則你這輩子就再也看不到她的真面目了。」他很認真地回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在說笑,但還是讓她笑不可抑地捏了他好幾下。
就算不做愛,也能感覺比肉體激纏更貼近,一種幽微入心的溫存,那時從來就不會覺得房間太靜、床太空……
這五年,他是不是就是用這樣的心情,數著秒針的走動度過黑夜?
一股衝動使然,她轉身朝外頭飛奔,搭了出租車去找他。
爸只說了這條街,還有大樓的名字,並沒有說是哪一層樓。
杜宛儀站在對街,仰頭看著眼前的高級住宅,手機在掌心裡握得牢牢的,心中模擬見到他的第一句話該說什麼……
手機忽然在掌心裡震動起來,她心一跳,屏息接起,耳邊傳來的卻是妹妹的聲音——
「姊,我剛剛打電話回去,聽說你回來了?太不夠意思了,居然沒告訴我……」沒讓她有機會辯解,便哇啦哇啦地抗議一長串。
她漫應了兩句,心裡頭掛念著另一個人,連忙說:「好了、好了,我明天去找你,見面再說。」掛了電話,她拇指移向「1」的數字鍵,正欲按快速鍵撥出,但相偕走出大樓的身影,定住了她所有的動作。
她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有那樣的反應——本能地背過身,隱匿在行道樹後。
很不願意,但還是看得一清二楚,那個人……是夏書郡。
她可以理直氣壯站出去,質詢他為什麼會與她在一起,還孤男寡女地由他住的地方走出來,可是她沒有。
很多事情,是從一開始就知道的,問了,只是徒惹難堪。
他們在門口分別,夏書郡朝她的方向走來,低著頭翻找包包,拿出手機撥號,由她身邊經過時,她聞到一陣淡淡的沐浴乳香氣……
這味道她很熟,與家裡用的一模一樣,是英國進口的,國內買不到,但是有一種很特殊的精油香味,可以舒緩精神,她總是不嫌麻煩地上網訂購,即使人在國外,家人的飲食、生活習慣,也會一一交代管家打點好……
她不曉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腦袋空空的、心也空空的,什麼也感覺不到。
爸以為他忙公事,另購住屋只是方便小憩。
小妹以為他孤床冷被,寂寞等待。
原來,不是這樣的。
沒有什麼等待的惶然、孤寂的思念,他身邊一直有人陪,無論是有她之前,還是她離開之後。
她不在,他或許更自在吧,至少不用時時關切她的情緒,她這個太過依賴、生命中完全以他為重心的千金大小姐,過去一定讓他倍感壓力……
推開房門,一室明亮光源喚回她些許意識,她恍惚思考,剛剛……有開大燈嗎?
「你去哪裡?」微沉音律,總算將她的注意力拉回。
「你……」他早她一步到家了。
她本以為,他今晚應該不會回來……啊,對了,夏書郡走了。
「你去哪裡?」傅克韞又問一遍。
「找小妹,很久沒見面了。」不久前接到的電話,讓她出於本能冒出這樣的回答。
「是嗎?」他不說話了。
撥電話回來叮嚀爸爸吃藥,得知她歸來的消息,他滿心迫切地趕回來,卻仍是一室冷寂。
她回來,第一個找的人不是他,最想見的人,也不是他。
各懷心事躺在同一張床上,凌晨過了,他沒有絲毫睡意,心知她也沒睡。
他實在不想小家子氣地計較這種事情,分開那麼久,夫妻共眠的頭一晚,應該是耳鬢廝磨、溫存傾訴別後種種,絕對不是像現在這樣,同床異夢,背對著背冷漠獨眠。
他歎了口氣,率先軟下姿態,回過身張臂擁抱她,然後立刻感覺到她渾身僵硬,親吻她的唇時,她別開臉,伸手推拒。
「不要……」
「為什麼?」她現在連他的親近都會感到不自在了嗎?
心沒有飛離,感情仍在,那為什麼,他的感覺卻是如此疏離?
「我很累,不想——」
沒等她借口說完,他直接打斷。「你還在生氣?」
「沒有。」
「那天的事,我不道歉。」她不該讓別的男人吻她,任何情況下都不允許。
「我沒要你道歉。」
她再度背過身,傅克韞氣悶地瞪她。「你堅持跟我嘔氣是嗎?」
他都先向她低頭了,她究竟還想怎樣?
「……」
她擺明了不想溝通!
「隨便你!」一股氣冒出頭,他用力扯過被子,背過身不再理會她。
他也有男人的傲氣,能夠為她做的,他已經讓步到極限,她硬是要認定他虧欠她,死死抱著八百年前的心結不放,那就隨她去,他絕不再為她妥協。
被子讓他扯過去了,夜裡有些冷,她靜靜蜷臥在角落。
躺在同一張床上,她聞得到他身上沐浴過後淡淡香氣,不願去想,卻仍是無法控制腦海的思緒。
他洗過澡後才回來,帶著和夏書郡一樣的味道,她無法不去揣測,什麼情況下會讓一男一女同時沐浴……
她沒有辦法,只要聞到他身上的味道,她就會這麼想,沒有辦法讓他抱她、親近她……
「我想找點事做。」回台灣後的一個月,她在晚上用餐時突然說。
「你想找什麼樣的工作,我問問身邊——」
「爸,」杜宛儀輕喊。「我學位不是拿假的,你不相信我不靠杜家的光環,也能憑實力在社會上生存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只是一直將她保護得太好。從爸爸到傅克韞,她的世界太狹隘,這對被她所專注的人而言,也是一種莫大的心理負擔。
「我自己有計劃,之前在法國讀書的幾個朋友,邀我一起開藝廊,兼任企劃總監,我覺得可行。」
「這麼積極?」杜明淵頗訝異。「跟克韞商量過了嗎?」
杜宛儀朝丈夫的方向瞧了一眼,被點到名的傅克韞僅是抬一下眼皮,繼續細嚼慢咽吃他的晚餐。
「有大概提一下……」她低聲說。
事實上,她根本只說了一句「我想出去工作」而已,算不上什麼商量。
他當時只淡淡地哼一聲,她無法在他臉上找到更多反應,對一個表現得很無謂的人,她實在沒辦法說更多。
「爸,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我可以處理好自己的事情,你不要擔心。」
話題就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