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伊坐在三十九A發射台旁,從壯觀的固定支援架上遠遠望去,他看見裝配組合工廠的大門緩緩地開啟了。
傳說中的「通天之門」,終於開了。
高達一百五十公尺、足足有五十樓層高的雄偉大門一旦被開啟,就代表太空梭即將升空出發了。
門內,發現號太空梭帶著三具龐大的燃料槽小心翼翼地被推出,整個梭體被直立固定在乘載平台上,順著地面的定軌慢慢往雷伊站立的發射台滑來。
辛苦了那麼多年,成果終於要實現了。
雷伊倚靠著身後的鋼骨支架,專注凝視著科技結晶下的龐然大物,思緒慢慢飄向遠方。
何文離開多久了?十九天又八個小時。呵!雷伊對自己的精算程度感到可笑。
整整兩個多禮拜的時間裡,何文只來過一通電話,留言在答錄機裡。
「是我,我到台灣了,很遺憾,沒有摔飛機也沒有當烤小鳥。」
一句簡短挖苦的報平安後,就沒再接到任何訊息了。
何文大概恨死他了吧!
他看向遠方的天空,好藍、好清澈哪!
如果從太空中心鄰近的大四洋出發,繞上半圈地球,大概就能看見那個帶著霸氣的深情男人吧!
為什麼呢?任務在即,他優秀的大腦為什麼一反常態在此刻想起那個人呢?
***
四月十日,甘迪太空中心的太空梭發射控制室。
中央控制台前,一字排開的終端機忙碌運作著。
打從三天前進入倒數階段後,太空梭發射程式數以萬計的邏輯運算與電路檢查,就一直持續進行著。
雷伊雙眼專注的盯著螢幕,倒數前七十二小時的準備作業,是整個甘迪太空中心最忙碌、也最緊張的時刻。
「倒數前四小時!」電腦語音平穩響起。
「倒數前三小時!」
「到數前二小時,冰人小組請撤退。」
隨即,三十九A發射台上,除了指揮艙內的太空人外,全部被強制撤離。
此刻的太空梭進入最後的煎熬階段,龐大的梭體酬戴著充分攪拌的液體燃料槽,像一顆威力十足的炸彈,任何一絲微弱的星點火光,都是以釀成巨大災變。
「倒數前十分鐘。」緊張的氣氛愈來愈高張,電腦語音仍然如常的機械報時。
「九分鐘、八分鐘……倒數前四分鐘……」
突然,刷的一聲,螢幕上出現一排醒目的紅色「S」字體。
「Stop!」發射中心全體工作人員的腎上腺素一下子上升。
「在液壓導航系統,快!」雷伊出聲喊道。
「不行,沒有反應。」
「試試看重新啟動。」雷伊再喊。
「還是不行,無法連線,電源裝置可能故障了。」
「可以修護嗎?」
「可以,不過無法預估完成時間,所以……」
「我知道。」雷伊無力的雙手一攤,洩氣的看著靜止的螢幕,「電腦已經中斷發射程式了。」
發射控制室內,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滿室沉靜無語。
雷伊單手支額,相當無奈,「通知休士頓,任務取消,準備讓太空人撤退。」
沒辦法,今天太空梭是鐵定走不了了。
***
晚上,雷伊終於回到家裡。
因為發射任務的關係,他已經整整三天不曾踏入家門了。
幽暗的室內、空蕩蕩的客廳,在何文走了之後,這個家變得異常空涼。
他打開冰箱,拿出上禮拜在超市買的微波食品,隨手丟進微波爐加熱。對他而言,這已是今天晚上僅有的熱食了。
不一會兒,他坐在沙發上,捧著食之無味的晚餐,一邊按下電話答錄機。
「喂!雷伊嗎?我是史坦,聽說HST要升空了是嗎?恭喜你了!」
「雷伊嗎?是我,喬治啦!!HTST有紀念T恤嗎?可不可以幫我留一件?」
雷伊吃了兩口盤中食物,面無表情的繼續聽下一通留言。
突然,答錄機裡靜悄無聲,長長的沉默散發著沉重的氣氛;然後,在一聲幾不可聞的輕歎後,電話被掛斷了。
雷伊握著餐具的手猛地一顫,是他!
他跳起身,衝到茶几旁,想倒帶再聽一次,但下一通留言卻先響了起來。
「是我!雷伊。」熟悉的低沉嗓音從小小的機器盒裡傳出。
「你好嗎?」何文似乎在笑,「台灣今年好奇怪,都四月天了,還是冷得亂七八槽,害我好懷念佛羅里達的溫暖。你呢?有沒有好好吃飯?跟廚房不對盤的你,大概還是一天到晚吃那種超沒營養、又沒味道的微波食品吧!」
雷伊苦笑了下,何文對他的生活作息真是摸得一清二楚。
「最近,我媽幫我找了一位很漂亮的女人,打算逼我結婚,結果,你猜我怎麼說?」
雷伊絞扭的手冒出些許冷汗。
「我說,我在美國有個老婆,離婚還沒辦妥、贍養費也沒要到,不想談結婚。結果,那個純情的富家千金一聽,竟然氣得指著我鼻子罵道:『你這無情無義、待強凌弱的負心漢,竟敢跟個女人要贍養費,不要臉!』呵呵,笑得我腰桿都快打不直了。很有趣吧!」
雷伊蹲坐在茶几旁,水亮的藍眸逐漸堆起一抹抹濃厚的幸福。
「雷伊,我好想你……」
低低地,何文突然吐出的深情話語,在雷伊耳邊像水波般緩緩盪開。
好柔、好舒服的聲音!
雷伊將頭倚在茶几旁,合上眼上次又一次重複撥放著相同的留言,傾聽著相同的聲音。
文,我也好想你,可是,除了想你,我也怕你……
***
歷經第一次發射失敗後,四月二十四,HST終於由發現號太空梭順利酬載上天。
號稱美國太空總署自阿波羅登月後最龐大的太空計劃,動用全世界超過一萬名菁英科學家的心血結晶,總算交出一張漂亮的成績單。
三天後,望遠鏡正式與太空梭分離,參與該項發射計劃的三大太空中心——強森、甘迪、哥達德在一片歡聲雷動下,興高采烈的享受來自全世界的掌聲與喝采。
可是,哥達德太空中心卻在五月二十日發生一件事。
哈伯任務控制室裡,全體工作人員正襟危坐、緊盯著控制台上的螢幕,屏息等待著哈伯望遠鏡的第一次正式啟用。
到目前為止,所有儀器的運作及測試都相當正常,任務小組對於這次的任務也抱持相當樂觀的態度。
終於,遠從低地軌道外傳回了第一張照片,哈伯計劃的主席歐費力亞雙手興奮的接過同時,不禁微顫一下;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眼花了。
這……這就是哈伯拍的照片?
為什麼?怎麼會這樣?
***
沒有多久,HST所有任務科學家及工程師們,全部集合在空間略顯狹小的會議室裡。
「這是NGC3532。」投影燈引出一張模糊不清的照片。
「這是麥哲倫R136、這是超新星1987A……」一張又一張不同的星體照片,卻相同的令人難堪。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會議主席歐費力亞沉聲問著。
為什麼拍出來的照片與預期差距如此之大?如果只為了這樣的照片,何必花兩百億美金將哈伯送上天!
歎了口氣,歐費力亞續道:「歐洲太空總署說了,PS/WF一切正常。」
當初參與計劃時,大家都興匆匆的,現在出了事,每個人都急著想撇清關係。
「會不會是微導引感應器有問題?」會議室裡終於有人提出疑問。
「我倒覺得高解析攝譜儀的可能性比較高。」另一個聲音打斷先前的發言。
「說不定是高速光度計。」
一時之間,不同的意見傾巢而出,大家七嘴八舌熱切的討論、卻得不到一個確定的結果。
「為什麼不試試主鏡?」雷伊終於從靜坐的角落中發言。
這是一句相當爆炸性的言語!
主鏡?開什麼玩笑?以精密高束鐳射光為基準,經過無數次的電腦運算及確認,扮演整架哈伯太空望遠鏡核心地位的主鏡,要真出了問題,那太空總署的招牌就倒過來掛好了!
「其實,大家心裡都有數,只是不願意承認。」雷伊淡淡的話聲飄蕩在氣氛凝重的會議室裡,「我進總署工作不過短短七年,在座比我資深且優秀的人比比皆是,你們的論點自有其道理;但我還是必須說,目前所有數據都明顯指向一個地方,那就是哈伯的心臟——主鏡。」
清晰而平穩的話聲,讓滿室的優異份子全靜了下來。
「你有什麼好的提議嗎?雷伊。」歐費力亞問著。
雷伊瞄了眾人一眼,續道:「主鏡的大徑長達二百三十八-八公分,平面像差小於氖光波長六十四分之一,所以有兩個問題點可追查。」
「檢查反射及透射零校正儀是嗎?」歐費力亞接續他的話。
「是的。」雷伊點點頭。「另外,我想要求研磨主鏡的休斯丹伯利公司派遣計劃負責人,連同副鏡,針對一百根平衡槓桿,重新做一次更精密的模擬電腦校正。」
「OK!就照你所說,從主鏡及副鏡方面著手進行追查。」
歐費力亞明快的做出裁決,沉重果斷的話聲,讓整個太空中心掀起一片山雨欲來的不安。
***
一個月後,美國太空總署對外召開臨時記者會,HST計劃主席歐費力亞正式對外承認哈伯望遠鏡在研磨過程中,發生了百萬分之二公厘的誤差,造成主鏡無法聚焦,而無法正常作業。
新聞發佈後,全球輿論界一片嘩然,美國各大媒體均以頭條新聞大肆抨擊太空總署的嚴重缺失。美國國會立即指示成立「重大專案小組」,徹底清查太空總署的行政及管理疏失。
至此,太空總署猶如過街老鼠,民眾冷潮熱諷不斷,副署長費克斯甚至被憤怒的群眾要求辭職以示負責,美國報壇更譏諷這樁事件是繼「鐵達尼號」沉船事件後最悲慘的世紀之哀!
***
又過了一個月,雷伊終於回到久違的家。
山於HST計劃的嚴重瑕疵,兩個多月來,雷伊一直待在哥達德太空中心,不但每天睡不到四個鐘頭,還被專案小組列入重點清查的黑名單中。
撥了撥額前凌亂的髮絲,向來水亮的藍眸因長期的睡眠不足而顯得黯淡無神,沉重凝窒的氣息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誰也沒料到,任務小組前前後後花了二十年時間,動用超過一萬名科學家的龐大計劃,最後竟落得這樣淒慘的下場!
真是悲哀至極!
不想開燈、也不想動,雷伊此刻有一種完全被打敗的垂死心情。
為什麼會這樣?他明明檢查又檢查的!為什麼還是會出錯?
天才雷伊!物理界的明日之星!
小時後大家都這麼叫他的,不是嗎?
他指住雙眼,呵!真可笑,他現在竟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他不該這麼軟弱的,身為一個太空任務科學家,要有隨時面對計劃失敗的勇氣與挑戰。
低垂下眼,他突然瞥見茶几旁的電話答錄機裡,一閃一閃跳著紅色訊息。
有留言!
他飛快爬起,按下力Play鍵。
不一會兒,他聽見了來自大海另一端、讓他倍覺溫暖、安心的聲音。
「雷伊,是我。你最近總是不在家,忙什麼呢?還是,不想接我的電話?」
喀喳一聲,電話在毫無預警下掛斷了。
雷伊空虛得差點落淚,然而,下一通留言立刻又讓他活了起來。
「雷伊,還是我,數不清這是第幾次打電話給你,我猜,你應該在家,只是不想接我電話。」
不、不是的,雷伊在心中吶喊,他一直在馬里蘭州啊!
「沒關係,我習慣了。」何文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沮喪。「你一定覺得我很煩吧!都被你掃地出門了,還這麼厚臉皮不知進退。唉!」
長長的一聲歎息,讓雷伊整個心都揪疼起來。
「我不想放棄,雷伊。就算你不喜歡我,就算我只能遠遠看著你,我也不想放棄。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一種感覺,我覺得你並不討厭我,也不是對我毫無感情,你只是怕,怕我介入你的生活、你的生命……為什麼呢?沒有人陪伴的日子真得比較快樂嗎?」
「嗚……」雷伊發出一聲悲痛似的低鳴,他一點也不快樂。
強烈起伏的胸口伴隨著不斷哽咽的哭聲,從他冷然孤寂的心口不斷逸出。
呵,他悲苦地笑著,原來他會哭,原來他也有眼淚,而且,是溫熱的淚水……
***
鈴……擾人美夢的電話鈴聲,大咧咧的劃破台北寧靜夜空。
「嗯……」何文死賴在床上,完全不想移動自己。
鈴……吵人的鈴聲仍然響個不停。
何文索性拉起棉被,將整個頭埋進被窩中。
然而電話聲卻像催魂鈴一樣,穿透薄薄的涼被,緊緊在何文耳邊糾纏不放。
媽的!哪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大半夜不睡覺打電話吵人!
何文火冒三丈,踢開棉被,老大不情願的爬下床,拿起聽筒,「喂!」他發出一聲比殺豬還難聽的低咒聲。
那端並沒有回應。
「喂!出聲啊!王八蛋,三更半夜打電話來不講話,裝神弄鬼想嚇誰啊?」
呵!雷伊低笑出聲,真是久違了,這個粗魯又亂沒氣質的男人!
咦?「雷伊!」聽見對方低笑的聲音,何文整個人像彈簧一樣猛跳起來,懷疑自己是否還沒睡醒。「雷伊,是你嗎?是嗎?」他激動地問著。
(嗯!)雷伊輕應一聲。
天哪!他不是在做夢吧?何文興奮的抓著聽筒大喊:「雷伊,真的是你?」
雷伊仍是笑著,(廢話!不是我,誰有這麼好脾氣捺著性子讓你罵。)
唔……講這什麼話?明明是他打電話來吵人,還惡人先告狀。
算了!現在不是算帳的時候。
「雷伊。」何文放低聲音,「最近好嗎?」
(還好。)雷伊淡淡應了聲。
咦?沒什麼精神。
「怎麼了?你有心事?」彷彿聽出他話中的無力感,何文關心的問著。
(沒事。)像往常一樣,他總是習慣隱藏自己的情緒。
「騙人!」何文不高興斥了一聲,「沒事你才不會突然打電話來,還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要死不活的樣子?有嗎?他有這麼糟嗎?
「告訴我,雷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何文愛憐又霸道地問著。
(沒什麼,我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什麼?何文敲敲腦袋瓜,他沒聽錯吧。「你的意思是,你想我嗎?」
雷伊俊美的娃娃臉上,迅速飛上紅霞,幸好是越洋電話,就算他的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何文也看不見。(誰……想你了!)他仍然死不認輸。
「是嗎?」何文拉長尾音,奸笑一聲,「那你幹嘛這時候打電話給我?」
(這裡是白天,傻瓜!)雷伊笑了起來。
啊!是啊!他倒忘了。
(文!)雷伊突然低喚一聲。
「嗯?」何文的心猛跳了好幾下。
(謝謝你!)
「謝我什麼?」何文不解。
(謝謝你……這麼愛我。)
「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不為什麼,只是純粹想告訴你。)雷伊淡淡答道。
「那,你希望我繼續愛你嗎?」
尖銳的問話,讓雷伊靜了下。
「你喜歡我的愛嗎?說話啊!雷伊。」何文不耐地吼起來。
(呵!)緩緩地,雷伊突然笑了起來,(你這副窮兇惡極的樣子,膽子小一點的,豈不被你嚇死了?)
「算了吧!」何文不以為然地道,「你那麼兇猛,嚇不死的!」
(是嗎?)雷伊輕緩的語調突然轉低:「我想,我沒那麼了不起,再怎麼強悍的人,也有脆弱的時候。)
「你……」何文吃驚得連講話都結巴起來。
不會吧?雷伊到底出什麼事,平日那自信又不服輸的驕傲個性跑哪兒去了?
「雷伊。」他輕聲喚著,他知道雷伊一定發生非同小可的事。「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事,不過我說了,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很多事情我或許不懂、也幫不上忙,但我會一直支持你、陪著你。」溫暖的話聲,輕輕柔柔的,讓人有說不出的舒服感。
雷伊低垂著眼,感動的情愫滿溢胸懷,他明明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他,為什麼他還能這樣義無反顧地對自己付出關懷?
「怎麼不說話?」何文問著。
雷伊溫熱的唇緊貼著聽筒,語氣中淨是滿足的柔和,(文,我想你,也需要你。)
什麼?如果不是親耳聽見,何文實在不敢相信向來淡漠無情的雷伊,竟會說出這樣的話!
「雷伊!」緊握住聽筒,他激動喊著愛人的名字。這份幾乎讓他痛徹心扉的愛,終於也有開花結果的時候。
綻開滿盈的笑意,何文滿心雀躍、深情地喊道:「我明天立刻搭機回美國,你乖乖在家等我,不准讓我找不到人!」這一次,不再是他一廂情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