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可愛,但不是她的功勞。
頭髮是裴仲棋帶她去剪的。
衣服是裴仲棋帶來的。
蠟筆是裴仲棋買的。
也就是說,她這個媽媽沒有注意到女兒該剪頭髮、衣服太小,以及學習工具不夠的問題。
也許因為生活壓力的關係,她從來就不是那種無懈可擊的媽媽,但以前就算有點延遲發現,也是她完成,可是這次不同,有人在她延遲發現之前替愛麗絲打點好一切,對孩子來說當然比較好,不過感覺卻很奇怪。
因為忙,所以忽略……心中總有種角色對調的感覺。
唉。
小松看她苦著一張臉,忍不住問:「幹麼歎氣?」
「唉,你不懂啦。」
「不懂也沒關係,講出來會比較好吧,我喜歡開玩笑是真的,可是我可沒像程姿婷的嘴巴那麼大。」
她又歎一口氣,「小松,你覺得我是一個幾分的媽媽?」
沒料到有此一問,他呆了幾秒之後才回答,「妳說哪方面的?」
「別管哪方面,以客觀來講的話呢?」
「唔,妳對愛麗絲的心意是百分之百這個無庸置疑,不過妳做到的大概只有百分之五十吧。」
果然--
看到薔薇頹喪,小松連忙安慰道:「那沒辦法啊,妳一個人帶孩子,本來就沒有辦法面面俱到,站在愛麗絲的角度看,當然是少了一點,但如果以單親媽媽來講的話,妳已經算做得很好了。」
「嗯,可是,那還不夠吧?」
不善說謊的小松笑了笑,表情有點尷尬。
認識薔薇很久了,也知道她很盡力了,可是真的沒辦法,她就是一個人,怎麼樣也做不了兩人份的工作。
愛麗絲很乖巧的畫著圖,偶爾抬起頭,看看靠窗的那桌客人--有爸爸,有媽媽,爸爸正在喂孩子吃東西。
那情景,薔薇不知道看過多少次。
女兒很懂事,就是因為懂事她才覺得心疼,
她總是很羨慕別人有爸爸,但也許是知道那是不可以問的問題,只用眼睛追隨所謂父親的形象,從來不會問自己的爸爸在哪裡。
大概是她表情太憂鬱了,剛從吸煙區送完咖啡的程姿婷有點看不下去的說:「夏薔薇,妳女兒有丑到妳要一直看著她歎氣嗎?」
「我是在感慨。」
「感慨?」她好像聽到什麼好笑的事情似的,「妳的貴庚已經多少了,現在才來當文藝少女太晚了啦。」
「唉,妳不懂啦。」
程姿婷看了吧檯裡的小松一眼。
小松聳聳肩,「她剛剛也那樣跟我說。」
瞥見薔薇又歎氣,她一手就拍過去。
「痛啦。」
「妳不要在這邊歎氣影響我們的心情。」
唉,她當然知道一直歎氣很惹人討厭,可是,現在不歎氣要做什麼?尤其是當她發現原來自己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有用的時候。
她是不是真的孤單太久了啊?
原本下定決心要跟裴仲棋畫清界線的,但是--
第一次他說跟愛麗絲約了星期天去看海底總動員,所以她就跟著一起去了。
第二次說,他要替南部的媽媽買生日禮物,對女生的首飾不太瞭解,請她幫忙看一下,然後她也去了。
第三次說趁假日帶愛麗絲去動物園玩,就這樣順便把她帶出去。
不過才一個八月,她就跟他出去四次,他們這樣跟情侶有什麼不一樣?
可她現在完全不懂裴仲棋在想什麼,那時,他說他很想她,想要她在身邊,可是這個月,他卻什麼都沒有再提。
更令她憤怒的是,愛麗絲已經完全倒戈了,
以前她的世界只有媽咪媽咪,現在多了一個裴仲棋,她忍不住吃起裴仲棋的醋--母女相依為命了五年,他卻突然跑出來,然後在短短時間裡理所當然的佔據了一個很好的位置。
可惡。
嗯,咦,鼻子癢癢的,薔薇打了一個噴嚏。
程姿婷怕被口水噴到似的很快的走遠,「妳沒事吧?」
「不知道欸,覺得有點冷。」薔薇看了看室溫標示,二十六度,很標準啊,可是,怎麼感覺不像平常舒服?
又吸了吸鼻子,怪怪的,好像--感冒了。
小松皺著眉,「妳要不要去看一下醫師啊?」
「不行啦。」
「現在才三點,沒有關係。」
他覺得沒有關係,可是,她覺得有關係啊。
雖然不過是小小的咖啡店,數來數去也就九名員工,但是,還是有人喜歡說閒話,尤其每兩天來一次的新老闆又對她特別,她不想在這種微妙的時候增加自己的話題性。
「沒關係,反正再幾個小時就下班了。」
「不要緊嗎?」小松懷疑,「妳的臉很紅耶。」
「不要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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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時後,疑問句變成肯定句。
打了好幾個噴嚏,開始止不住鼻水,喉嚨有點乾澀,身體燙燙的,總加起來是再明顯不過的感冒症狀,而且頭也很昏,覺得不舒服。
六點半,客人正多的時候,薔薇托盤上放著兩碗熱湯,正要走進吸煙區,突然聽到女兒的聲音。
「媽咪。」
轉身的時候,愛麗絲正朝自己撲過來。
脆皮湯很燙,薔薇想靠邊一點,不舒服之下也沒站穩,托盤一斜,湯碗落在地上,玉米色的湯流了一地。
「媽咪。」
薔薇揚起眉--已經告訴她很多次,不可以在店裡面跑,很危險。
她有點生氣,但是知道孩子不是故意的,因此努力要自己壓抑怒氣下來,「媽咪等一下再過去,妳先在位子上等好不好?」
「媽咪,」
「乖,聽話。」
「裴仲棋今天怎麼沒有來?」
頭痛。
所以,她才討厭這樣。
裴仲棋兩天來一次,幾乎成了固定,愛麗絲習慣了跟他玩、跟他說話,所以一旦該出現的時候沒有出現,她會要人。
她怎麼知道他今天為什麼沒來?
雖然說知道他正預備慢慢放掉千機計算機的事務,但也不可能說放就放,總是需要幾個月緩衝,讓王大志做準備。
他又不是她的誰,難道她還打電話過去問,你今天怎麼沒來?她是員工,他才是老闆,哪有員工管老闆的道理?
面對女兒的疑問,她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那妳打電話叫他來好不好?」
她不知道裴仲棋的電話。
就算知道,也不可能為了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要他過來,乞求這種事情她很多年前就做過了,當時他可以把她的手扳開,現在當然也可以。
薔薇捺著性子,「媽咪現在很不舒服,妳乖乖回去坐好好不好?」
「不要。」
「妳再不聽話,媽咪要生氣了。」
「妳幫我找裴仲棋。」
體溫在上升,客人還等著她的湯,地板上的碎片跟湯汁要處理,然後,回到家之後還有其它的事情--兩天沒洗的衣服,應該更換的床單,愛麗絲要買大一點的衣眼跟鞋子,無法調節溫度的冷氣好像需要找人來修,還有,她最近要找時間回去醫院做例行檢查……
事情好多、好多、好多。
薔薇覺得頭好痛。
愛麗絲仍舊吵著要找裴仲棋。
她覺得自己已經快要到極限了,「數到三,再不回位子上,今天就自己睡這裡,媽咪不帶妳回家。」
愛麗絲嘟起嘴,氣鼓鼓的用沉默抗議。
「一、二,」薔薇頓了頓,「三。」
「我最討厭媽咪。」
她也動氣了,「那剛好,我也很討厭妳,現在回去坐著。」
愛麗絲眼眶一下紅了,「媽咪是壞蛋。」
丟下這句話,她終於肯回到角落那張桌子。
薔薇知道她在哭,可是,她得先將地板清理乾淨才行。
「姿婷,拜託幫我送一下湯,十八號桌,我去後面拿拖把。」
撿拾碎片,拭淨地板,她覺得頭好昏,可是五、六點的客人實在太多了,她連坐一下的時間都沒有。
這附近有影城、有百貨公司,剛好又是週末,人多得不得了,幾乎是剛剛清理好桌子就會有人進來,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不聽使喚,連呼吸的時候都可以感受到灼熱的氣息。
一定是發燒了,她想。
好累,好燙。
不知道忙了多久,客人減到剩三成左右,她才比較閒了。
薔薇解下圍裙,跟姿婷說:「我去一下藥局。」
她露出一副看吧的樣子,「早叫妳去了,不聽,現在臉紅得像什麼。」
「剛剛美琪還在,我不想讓她說閒話。」
「好,現在她走了,沒人會囉哩囉唆了,快點去吧。」
薔薇放好圍裙,離開之前又看了愛麗絲一眼--桌子上有幾張她剛剛擤鼻涕的衛生紙,拿蠟筆的樣子很用力,看得出來,這孩子覺得委屈。
她歎了一口氣,頭痛欲裂之下,她也沒那個體力去安撫女兒,還是先將燒退了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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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仲棋沒想到父母會趁著來台北吃喜酒的時候順便來看他。
父母都來了,做兒子的當然不能不陪。
他傳了簡訊給薔薇說今天不過去梵谷咖啡,可是,令他有點失望的是,薔薇並沒有什麼響應。
上午處理完千機計算機的事務,然後玩了一款新上市的遊戲,下午,做個孝順兒子,陪爸媽在飯店喝下午茶。
就跟過去一樣,話題難免扯到終身大事。
爸媽說他老大不小了,該找個人定下來了。
「個性好就好,其它的不要太挑了。」裴母嘮嘮叨叨的,「不然跟你舅舅一樣,東撿西撿,結果到了五十歲還沒結婚,孤家寡人的,現在降低標準,人家看他年紀那麼大,也不會要了。」
「我知道。」
「知道沒有用,要行動啊,現在婚友社不是很多嗎,找一個合法的去報名,媽媽相信以你的條件,很快就有姻緣啦。」
開玩笑,她兒子外型好,身家又一級棒,這樣的人找不到老婆那才叫奇怪。
「你又沒有兄弟姊妹,我們裴家就你一個,爸媽等著抱孫子。」裴母見兒子不說話,以為他又要講那些現在以事業為先之類的事情,「你的錢已經夠多,不用再賺了,趕緊找個老婆結婚生小孩才是真的。」
一個下午,繞來繞去都是被催促同一件事情,說累似乎有點過分,但的確不太輕鬆。
裴仲棋知道現在講出薔薇的事情,只會讓薔薇為難,讓兩老覺得不安,所以,他什麼也沒說,只道,如果三十五歲還娶不到老婆,就任他們安排相親--這一句話總算讓裴母滿意了。
送兩老去機場後,原想直接去梵谷咖啡,後來突然又想到王大志說他昨天為了幫兒子買海底總動員的玩偶,跑到兩條腿快要斷掉的事情。
他不知道海底總動員有出周邊商品,愛麗絲很喜歡裡面的尼莫,他打算去找一隻送給她。
買妥玩偶,來到梵谷咖啡,就在他預備踏上咖啡店的木鋪樓梯的時候,有道身影從上頭快速的衝下出來。
裴仲棋反射性的抓住了她,「薔薇?妳怎麼了?」表情好驚慌,眼眶還是紅的。
他第一次看到她這樣驚慌失措的模樣。
「愛麗絲,愛麗絲,她……」薔薇想說話,但就是吐不出完整的字句,反反覆覆幾次後,終於說出來,「她不見了。」
「不見?怎麼會?」
薔薇在店裡只要有空,總會望向角落的桌子。
愛麗絲雖然小,但是十分懂事,不太可能會自己跑出去。
「我今天有點不舒服,剛剛去藥局買了藥,回來後她……她就不見了。」她嗚咽起來。
「冷靜點。」
「都是我不好……我自己身體不舒服,就跟她發脾氣……」
裴仲棋這才發現,自己拉著的手腕,好燙好燙。
「妳生病了。」
「我跟她說……討厭她……」
薔薇完全聽不進去他說什麼,喃喃的說著自己跟愛麗絲說的話,都是一些氣話,討厭她、不要她、不想帶她回家……
「我先帶妳去看醫生。」
「我不要。」
「妳在發燒。」
「我剛剛已經吃了退燒藥。」薔薇掙脫了他的手,眼淚掉了下來,「我要去找愛麗絲……她很膽小……現在一定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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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區很大,裴仲棋牽著薔薇的手,一處一處的尋找。
她的臉頰好紅好紅,走路搖搖晃晃的,好像隨時會倒下去。
這附近的百貨公司、影城,他都帶愛麗絲來過,她也許會記得路,只是,在這樣大的地方找一個孩子談何容易?
耳邊,都是她哭泣的聲音。
她斷斷續續說著,知道有孩子後是怎麼樣的欣喜,懷孕過程又是怎麼樣的艱辛,愛麗絲出生的時候體重不足,她一直很怕她活不下來。
親手帶著她,看到她慢慢長大,慢慢會笑,會爬了,會走路了,開口叫媽咪。
這些年來的生活真的不好受,若不是有個人這樣依賴著自己,她根本沒有辦法努力下去。
如果失去了愛麗絲--
薔薇想都不敢想。
察覺到她突如其來的僵硬,裴仲棋更用力握緊她的手,「放心,我們會找到她的。」
她點點頭。
這時候除了告訴自己一定會找到女兒之外,她也不知道該怎麼想了,下午跟愛麗絲嘔氣的話,一字一句都在啃蝕她的意志力。
好怕,好怕……
影城好大,人好多,裴仲棋說,他帶過愛麗絲來這裡幾次,她很喜歡這裡,也許會跑過來。
眼前人來人往的,驀然,一個粉紅色的身影映入眼簾。
薔薇掙脫他的手,朝那個小影子前進。
「愛麗絲。」
扳過孩子的瞬間,才發現那並不是自己的孩子。
小女孩因為突如其來的狀況嚇得哇哇大哭,她的母親連忙將孩子護到身後。
過度的失望讓薔薇跌坐在地上。
趕上來的裴仲棋跟那對母女道了歉,然後在薔薇身邊蹲了下來,正想說些什麼的時候,手機不識相的響起。
「老大,是我啦。」王大志的聲音,「你在哪?」
「什麼事?」
「我們的服務器大當機,全部當機,小胡說好像是惡意入侵,現在客訴電話已經響到我們快要抓狂,快點回來吧。」
薔薇看了他一眼,似曾相識的一幕讓她回想起過往,她的無助跟他的事業之間他會選擇什麼,她很清楚。
那問題幾乎跟一加一會等於什麼一樣簡單。
她再度掙脫了他的手,「我自己找就可以了,小松他們說打烊後如果還沒找到,也會來幫我,我自己……自己可以……」
沒有稍加猶疑,裴仲棋把電話切掉,在她略微驚訝的眼神中,將她拉起,「走,我們繼續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