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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見春尋 第1章(1) 作者:練霓彩
    有一縷茶香,輕輕淺淺。

    春亦尋將手裡斟了八分滿的茶盞遞出,那原該確實接過的年輕男子雖然已經將手抬起,卻是意外的以指尖擦過杯緣,無心之下的力道撞得那茶湯一晃,險險濺了幾滴出來,燙得春亦尋持杯的手微微一抖,幾乎要下意識將茶盞甩落。

    但她面色不變,仍然笑意盈盈,只是放低手勢,將茶盞遞到年輕男子面前的桌上。

    「永晉公子,請。」

    「啊……妳說什麼?」聽見她的招呼聲,羅永晉回過神來,趕緊回話,卻在眼角餘光見到茶湯澄碧,這才意識到春亦尋為自己斟了一杯茶。

    他苦笑一下,喃喃道:「……她連一杯茶也不曾為我倒過。」

    他神情失落頹喪,她卻在聽見他的低喃,看見他神情變換之後,也跟著容顏黯然,偏過臉去。

    羅永晉口中的「她」,指的是羅家嫡小姐羅薇薇,芳齡十六。她自幼喪母,而痛失髮妻,又憐惜這幼小的獨生女兒,當時正值壯年的羅父雖有幾房小妾,但沒有再娶正妻,卻在幾天之後帶回了一個比獨生女薇薇年長兩歲的男孩,收作自己義子,賜名永晉,讓這義子作為保護獨生女兒的一面盾牌。

    羅永晉從當年懵懵懂懂,就對著瓷娃娃一般漂亮,時常淚漣漣的來到他面前,求他一起和她去找娘親的羅薇薇心生憐惜,再後來,伴隨著成長,那份憐惜在他心中化為戀慕。

    兩人雖然名義上是兄妹,實際上卻全無血緣。

    羅永晉掙扎了這許多年,仍然過不去這個著魔一般的心坎。

    他已經十八,是一個已屆適婚年齡,相貌清俊,又有功名在身,性格溫和,是許多適齡姑娘心中欲嫁夫婿的上等人選,甚至悄悄舍下矜持的明示暗示都出現過。

    可惜這許多好姑娘心裡相中的佳夫婿,卻因為自己長年的思慕無法實現,而黯然神傷,根本無法注意到其它好姑娘送來的粉色秋波。

    他一心糾結在自己苦澀酸甜的思慕裡。

    近前為羅永晉遞上茶盞,還因為他的粗心而被燙疼手的春亦尋,也是那許多暗自思慕的、春心萌動的女子之一。

    但羅永晉是很公平的,他全然沒有留心羅薇薇以外的女子。

    於是春亦尋也滿心糾結著,萬分隱忍的望著這個自己暗暗思慕的溫和公子,他時不時的來到三千閣,點了春亦尋的牌子,然後用著為情所傷的憂鬱姿態,手腳規矩的坐在春亦尋房中,與她大訴心中苦楚。

    春亦尋總在這個時候,深切的感受到,什麼是幸福並著痛苦。

    心中戀慕的佳公子就在眼前,自己端茶奉菜,仔細伺候,宛如嬌妻一樣,心中滿足幸福無比,那佳公子卻不停的朝自己吐苦水,憂傷不已的訴說自己不敢說出口的戀情,以及那傾慕姑娘的種種生活細瑣之事,聽得春亦尋痛苦萬分。

    在羅永晉說到情緒太過低落時,她還要趕緊上前哄騙獻策,為他重新建立信心鬥志。

    春亦尋有時都覺得,自己的修養已經被磨練到無堅不摧的地步。

    例如此刻──

    「金釵姑娘,妳說我是不是該要放下這段思慕,向義父稟告成家的打算?」他滿面頹喪。

    春亦尋眼裡一時亮開了光。

    他又道:「可我又擔心,待我迎娶妻子,卻又無法忘情薇薇,如此一來,豈不是辜負了娶進門的好女子嗎?」

    春亦尋臉色僵住。

    他還道:「但我與薇薇名義上又是兄妹……薇薇還那樣年幼,根本不明白何謂思慕……我、我好怕,我若與薇薇坦白心意,會不會讓她就此躲開了我?」

    春亦尋目光游移。

    他抱頭掙扎片刻,又抬頭望她,口中急切道:「金釵姑娘,我不能沒有薇薇,她真是我的心頭肉啊!」悲慼的喊過一句,他整個人像是生氣全失一樣的頹然垮下雙肩,幾乎要掩面痛哭。

    春亦尋不由得歎了口氣。

    天底下的好姑娘這樣的多,你眼前就有一個,永晉公子,你又何必單單追尋著一朵不肯開的花呀?

    心裡這樣苦澀歎息著的春亦尋,卻也不想想,自己執著於羅永晉這根草的行為,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於是這世間的事大抵就是如此吧,得不到的只好苦苦去追,真正在手邊的卻又不是心底想要的那一個。

    在旁人來看,這樣彷彿小狗追著自己尾巴跑的徒勞作為,實在讓人感歎。

    春亦尋在心底嘲笑自己的死心眼,一邊又溫言軟語的去勸。

    「永晉公子又何必這樣心情低落呢?嫡小姐心中尚且無人,芳心仍然無主,永晉公子自幼就陪伴在嫡小姐身邊,近水樓台,說不得就能先得月了呀!」

    這樣安撫輕慰的說話,一個月裡總要翻來覆去,變新花樣的說個兩次三次的。

    那羅永晉聞言,精神微有一振,卻又很快委靡,「……但是,這麼多年下來,她仍然只當我是兄長。」

    春亦尋又想起他方才黯然憂傷的低喃,羅薇薇連杯茶都沒為他倒過……她略抿了唇,滿心疼惜的想,那嫡小姐何止不將羅永晉當作未來夫婿的人選,恐怕連個兄長的位置都沒有吧?不然怎麼會連杯茶水都沒給他倒過!

    但這樣半是偏頗的絕情話,羅永晉卻是承受不了的。

    她又抿抿唇,轉開了眼,「永晉公子,聽聞明天晚上在鏡照河邊有燈會呢。公子,不若邀著嫡小姐一同前往吧。」

    「燈會?」羅永晉愣了愣。

    「是啊。那鏡照長河不僅是扔繡球有名氣,每年這個時節,總會卜個卦,定下日子,在當天晚上,岸邊會有燈會,河裡又有折紙的花燈順流而下,可以祈福,也可以求姻緣。」

    「……薇薇會喜歡嗎?」

    「嫡小姐家教嚴謹,平日少有出門,偶爾出門透透氣也是好的。何況,有永晉公子陪伴著,在人群擁擠中多有維護,嫡小姐心裡也會歡喜吧?」

    「但是,那可是求姻緣……」

    「永晉公子也可以藉此探知嫡小姐心意啊。」春亦尋話語低柔的教導著,一邊卻心如刀割,眼前的佳公子對自己目不轉睛,表情愉悅又期待,卻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另一個女子……偏偏她停不了口,她明知只要她一停口,這佳公子的視線就會轉移了。

    「說下去。」羅永晉眼裡放光,身體傾向前,與她靠得極近,「金釵姑娘,妳總是能為我出得好主意的,我若沒有妳在,可要怎麼辦才好。」

    他實在是太高興了。

    被心上人這樣誇獎,明知他沒有其它意思,春亦尋還是歡欣得雙頰飛紅,嬌嬌怯怯,那神情真是非常可人的;可惜近前的佳公子心裡有著另一朵未開的花,完全沒將她的嬌態看入眼底。

    她心裡微感酸澀,又苦苦忍住。

    她軟語道:「嫡小姐若心裡有人了,一定會忍不住買朵花燈順流而下,一方面為心上人祈福,一方面為自己祈福。永晉公子只需要注意那花燈上寫了什麼名字,不就可以得知嫡小姐心裡是否有人了。」

    羅永晉聽得頻頻點頭,深深覺得很有用,但開心沒有多久,又隨即患得患失起來,垂下了頭。

    「但,她若沒寫呢?」

    「那永晉公子也可以為她買好花燈,讓她為父親祈福啊。永晉公子即使出遊,也不忘義父的話,嫡小姐身為受寵的獨生女兒,也會受到感動吧。」

    「說得真好!」為了心上人而慌亂一片的羅永晉聽著她仔細分析,心中大定,臉上綻出笑來,「金釵姑娘真是好一朵難得的解語花,如此的體貼仔細。」

    「只是為公子梳理思緒而已──公子太過在意,關心則亂。」春亦尋掩下睫羽來,那模樣嬌嬌滴滴,惹人心動,「公子如此用心,嫡小姐一定能感受到的。」

    她輕言細語,心口淌血,卻也沒有辦法讓眼前的佳公子失望,於是一字一句都仔仔細細,沒有欺瞞,但卻把自己傷得委屈。

    羅永晉沒有留心到她眼角眉梢的輕憂薄愁,自顧自的歡欣喜悅,他滿心都想著羅薇薇的容顏,想她該有多麼開心,多麼驚喜,多麼感動,或許到了後來,她會對自己心動。

    這樣美好的期望,讓他更是暈頭轉向。

    一思及羅薇薇的反應,便讓他坐不住了。

    羅永晉立即起身告辭,春亦尋來不及做好心理準備,臉上的依依不捨便流露出來,這一瞬間的神情終於讓羅永晉看入眼底,他臉上一動,心裡不知什麼滋味,只見他抬起手來,手勢溫柔的隔著衣袖撫摸她腕節至小臂,最終滑回她手背,輕輕一握。

    「讓金釵姑娘為我多所費心了。」他低聲道。

    那聲音綿密低沉,話語曖昧隱晦,只聽表面,那是在感謝春亦尋為他安定心緒,出謀劃策,但要深究,卻又彷彿是點明了他知道春亦尋所懷抱的戀慕情思,為此在疼惜並感謝她的委屈退讓。

    即使是春亦尋這樣聰慧的女子,一旦陷入情關,也一時間分析不出來,這羅永晉口中的話語,究竟是表面的意思,還是內裡隱晦的意思。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喜歡著他呢?

    若是知道了,他卻沒有表示,是代表他並不喜歡自己嗎?

    若還是不知道的,那麼,他這句話,是真心在感謝自己的幫忙嗎?

    明知自己是青樓女子,他卻從來不曾動手動腳,對自己非常尊重──但他此刻卻忽然伸手撫摸了她,又這樣手勢溫柔曖昧,是對她有意嗎?

    春亦尋心裡混亂非常,面上卻有泫然欲泣的憂傷美麗。

    只為了心裡苦苦戀慕的佳公子,這樣難得的一點溫柔,一點撫觸。

    羅永晉低頭凝視她,那一個眼神仔仔細細,像是要將她此刻似悲似喜,複雜又美好的神情記憶下來一樣,一眨也不曾眨的,那目光專注,又隱隱有著得意,卻沒有讓心慌意亂的春亦尋發現。

    「我改日再來訪。」他最後留下這麼一句,並婉拒春亦尋要送他下樓的動作,他們在門口分手。

    他走得頭也不回,腳步輕快,春亦尋倚在門邊,難以轉移視線的望著他。

    下樓前,他終於回過頭來,見到春亦尋還在門邊,望著他身影,於是他唇邊淺淺一笑,給她一個溫情的眼神,然後他再不回首的離開。

    春亦尋眼底浮起水光,那單薄的淚水襯得她楚楚可憐,委屈至極。

    ***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她款款低語,舉袖拭淚。

    身後卻突兀飛來一句冰涼言語──

    「人都走得見不著影了,小春花,妳傻在那裡裝模作樣給誰人看?」

    春亦尋聞言大怒回頭,張口就罵。

    「你個芭蕉葉子!就不會看場合說話嗎!」

    「需要妳裝柔弱扮可憐的人已經走了,我看妳那樣子看得眼睛痛,只好給妳幾句良心建議,這還需要看什麼破場合嗎?」男人的聲音冷涼低沉,若在平常,實在是很悅耳的,但此刻說著這樣難聽的話,卻顯得非常刺耳。

    春亦尋一番小女兒情思都被打散,惱怒得雙頰生紅。

    「葉起城!你做好你暗衛的工作就好了,不要隨便插嘴我的工作!」

    「妳的工作已經結束了,接下來是我的工作。」身為影子護衛,身材高大,一身黑衣的男人從陰影裡走出,腳步一點聲音都沒有,週身氣息收斂得完全察覺不到。他邁著大步走到春亦尋身邊,一伸手就掀出一襲薄氅來,嚴嚴密密的罩在春亦尋單薄的春裝外。

    她憤怒的一把揮開,「熱死了!」

    他卻面無表情望著她,「小春花,妳若著涼了倒在床上動彈不得,明天晚上就不要想偷偷摸摸去跟蹤羅公子和那位嫡小姐。」

    心中的小算盤被這樣一點都不知道客氣的一語道破,春亦尋又驚又怒,渾身寒毛直豎,簡直像只警戒中的嬌貴貓兒,只差沒有伸出爪子來狠狠的撓花葉起城的臉面。

    「你偷聽我和永晉公子說話!」

    「我是妳的暗衛,就算妳在如廁,或者洗沐,或者侍客,我都必須形影不離──」他眼神裡一點動搖都沒有,居高臨下的睨著春亦尋,「這個規矩,妳不是早就該記牢了嗎?」

    春亦尋氣得發抖。

    一對上他,她便處處落在下風!

    這粗野武人,一點也不曉得憐香惜玉!

    她恨恨跺腳,那繡鞋精準的踩在他靴上,還輾上一圈,「野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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