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味。
某種她不熟悉的氣味,混雜在花香之中。
精緻的白絲縷鞋上,沾著溫暖的泥、芬芳的花瓣,悄悄踏進巖洞之中。洞外夏季的陽光,在柔軟無瑕的白綢衫邊緣,鑲了一層金色的邊,也照映出那纖細嬌小的剪影。
幽蘭走進黑暗中,微側著頭,長辮低垂在柔軟的胸前,有如一隻小動物般謹慎,每一步都提高警覺,走得小心翼翼。
氣味愈來愈濃了。
巖洞外是一片山坡,種滿鮮艷的紫棠花,四季都芬芳馥郁,起風的時候,花瓣漫天飛舞。山坡下是湛藍的海,氣候溫暖時,幽蘭偶爾赤足在沙灘上行走,細軟的沙總搔得她腳底發酸。這片山坡屬於她,四周守衛森嚴,那些人保護著她,卻從來不敢打擾她,甚至不敢看她一眼。
幾年前,她發現山坡下一處隱密的地方,有個深深的巖洞。
洞內陰暗涼爽,石地平整光滑,像是在很多很多年前,曾有人居住過。她逐次逐次的,帶來毛毯、燭火等等東西,還每天換上芬芳的鮮花,將洞內佈置成專屬於她的小天地。
如今,她卻清楚的察覺,有某種東西,闖了進來。
洞內幽暗,她不敢點燈,適應黑暗的雙眼,看清最暗的角落,躺著一個巨大的黑影。
那是什麼?
她不敢再上前。
是野獸嗎?
黑影趴伏著,一動也不動,像是連呼吸都停了。
是受傷的野獸?
那氣味愈來愈濃,幾乎掩蓋了紫棠花的花香。直到現在,她才赫然醒覺,那陣陌生的氣味,是濃重的血腥味,大量暖黏的血液,沾濕了巖洞的石地。
滿地的血跡,染紅了她的白絲縷鞋,逐漸的暈開。她倒抽一口氣,小臉微白,衝動的轉身,就想要逃出巖洞。
「啊……」
一陣細微的呻吟聲響起。沙啞的、痛極的男人呻吟。
她訝異的轉過身來。
那不是野獸的聲音,而是人類的呻吟!躺在那裡,流著鮮血,瀕臨死亡的是一個人!
一個男人……
幾度遲疑後,善良的天性,讓她拋卻了謹慎,非但沒有逃出巖洞,反倒主動靠上前去,直走到那重傷的男人身邊,才忐忑的蹲下。
男人背上的傷,慘不忍睹。
她掩著粉唇,嚥下一聲驚呼。
觸目所及的範圍,他的每一寸肌膚,都有著深淺不一的傷痕,血不斷的滲出,浸濕了他身上那幾塊殘破不堪的布塊。
這個人是遭遇了什麼事?是遇上海難?還是被盜匪襲擊?或是無意中間過國境,被北國人逮箸,刑求到只剩半條命,好不容易才逃了回來?
又是一聲痛極的呻吟。
她連忙斂裙,蹲到他的身旁。
「你……你還好嗎?」她關懷的問,精緻的臉兒滿是擔憂。「你別擔心,千萬撐著點,我馬上去叫人來。你不會有事的!」
話才剛說完,一隻染血的大掌,已猛地抓住她,牢牢握住她纖細的手腕。
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裳,印下猙獰的血印。她驚呼一聲,駭然的抬起頭來,看進一雙亮得不尋常的黑眸裡。
他的臉上滿佈血污,教人看不清他的五官,鮮血讓他看來猙獰,潮濕的黑髮裡,有著血腥,以及海水的氣息。
「不。」他抬頭注視著她,微瞇起眼,即使在黑暗中,那雙黑眸仍舊明亮逼人。「不用大夫!」他語音虛弱,手勁卻剛強又堅決。
「可是,你在流血。」她低語著,忍著不呻吟,嬌嫩的手腕,已經被他握得痛了。
他又垂下頭去,沒有回答,大手卻始終未曾鬆開,只是緊緊的箝著她細瘦的皓腕。
她依然能聽見他斷續、粗重的喘息,幽蘭輕輕掙扎著,想擺脫那鐵般的箝制,他卻不肯鬆手,甚至因為她的掙扎,再度睜開眼睛。
「我不需要大夫。」他一字一句,深幽的雙瞳注視著她,重複強調。「別找大夫。別找任何人來。」
像是被猛獸盯住的小白兔,她喉嚨緊縮著,完全無法動彈。
「不要找人來!」他更加握緊了她纖弱的手腕,黑瞳冷絕。
她猛然回神,不得不點頭答應。
「好。」她壓抑著不安,甚至不敢面對那雙黑眸,只柔聲的要求:「那麼,至少讓我把燈點亮,好嗎?」
扣住她的鐵腕,還是沒有鬆開。
「燈在裡頭。」她再次抬首,鼓起勇氣道。
他注視著她,額角的傷滲出泗泗的血水。
幽蘭咬著唇,對他保證。「我不會逃走的。」
縱然失血過多,男人的判斷卻仍舊快速而準確。他打量著四周,確定眼前這小女人,就算是要逃走,也必須經過他眼前,才能奔向洞口。
他雖然受了重傷,卻還是足以制住這個纖細柔弱的女人。
緩緩的,緊扣的血掌先是放鬆了力道,接著終於鬆開。重獲自由的幽爾,匆匆收回小手,輕揉著那兒的疼。
她不敢逗留,轉身走到洞內。因為緊張,她花了比平常較多的時間,才找著火信子,點亮燈火,讓洞內變得明亮。
燈光照亮巖洞、石地,以及強撐著身子、坐在那裡的男人。
那畫面讓人怵目驚心。
他的傷不只在背上,就連他的肩上、頸上,甚至是胸前,也滿佈著可怕的傷痕。他能夠強撐到現在,沒有喪命,就夠讓人訝異了。
看得出來,他的意志強韌。但是,再強韌的意志,也無法阻止因為嚴重失血而產生的虛弱。
他的眼神愈來愈渙散,膚色愈來愈蒼白,連聲音也比先前微弱。
「過來。」他緊盯著她,對她伸出手,鮮血從指尖滴落。
幽蘭遲疑著,望著他的神情有些膽怯,但眼裡的關懷與擔憂,卻始終不曾褪去。
「過來。」他重複,這次聲音裡多了絲不耐。
她還沒有任何動作,他卻突然開始咳了起來,大口大口的鮮血,咳灑了一地,他的臉色更慘白了,就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
該死,他撐不下去了!
「咳、咳咳咳……」他在心裡詛咒著,卻咳出更多的血,他的意識更模糊了。
朦朧之中,他仍知覺到,那小女人急急的離開,經過他的身邊,腳步聲朝著洞口逐漸遠去。她經過他時,海風吹起細緻的綢衫,在劇痛與虛弱中,他竟還能分辨出,她的衣衫滑過那些傷口的感覺,以及那抹讓人迷醉的清香。
意識逐漸朦朧。
黑暗緩緩籠罩了一切,他知道那個小女人會去找來其他人。而那些人一旦發現他,就絕對不會放過他。
在昏迷之前,他苦笑的確定。
他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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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
冰涼的、甘甜的水,滴落到乾裂的唇邊。
昏迷中的男人,發出一聲介於飢渴與痛楚間的呻吟,他無意識的張開嘴,吞嚥著甘美的清水。
冰涼的水沖淡了嘴裡的血腥味,滋潤了他火燒般的喉嚨。
他貪婪的喝著、吞嚥著,直到水滴不再落下,火焚似的高溫,再度席捲了他。他緊閉雙眼,輾轉呻吟,染血的結實胸膛起伏著。
跪在石地上的幽蘭,從壺裡倒出水來,將手絹浸得濕透,才又傾身,耐心的將清水一滴滴的餵入男人口中。
一旁還有著剩餘的草藥、染滿血污的棉布,以及一盆己被染紅的水。
家中藏書無數,她天資聰穎、過目不忘,還記得書裡提過能止血療傷的草藥。所幸,那種草藥頗為常見,山坡的另一邊,就茂密的生長了一大片。
她採集了草藥,回到別院裡,收集了些乾淨的棉布,避開了丫鬟與奴僕們的注意,天黑之後幾個時辰,才又設法回到巖洞裡。
男人仍舊昏迷不醒,一動也不動。
她先用沾濕的棉布,擦淨那些血污。乾涸的血跡,得先用棉布濕潤後,才能擦拭乾淨。她避開了傷口,小心的不弄痛他,逐一拭淨血跡。
寬闊的雙肩、結實的胸膛,強健修長的四肢,逐漸袒露在眼前。這是她有生以來,首度面對半裸的男人,粉頰上浮現嬌紅,她努力克服羞怯,耐心的擦拭著。
濕潤的棉布,擦拭著他的額、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嘴、他的下巴。一張憔悴蒼白,卻好看得讓她訝異的男性臉龐,出現在她眼前。
忙了大半夜,他仍舊昏迷不醒,倒是那些敷在他傷口上的草藥,終於發揮作用,血慢慢的都止住了。
幽爾不敢冒險搬動他,只能坐在一旁,默默望著他。
她知道自己不該留在這兒;她知道自己該去找人來才是。但她給了承諾,答應他不去找人,卻又無法扔下他,留他在這裡等死。所以,她回來了,帶著草藥替他清潔包紮,她從不曾做過這種事,只能冒險孤注一擲,照著書上所說依樣畫葫蘆,處理那些多得嚇人的傷。
夜漸漸深了,忙了大半夜,她也倦累得撐不住,幾乎就要睡去。但是,一陣沙啞的呢喃,卻驀地響起。
「別……別……任何……」
幽蘭驚醒,睜開眼睛。
「別……別……」
是他!
他醒了!
她錯愕的靠近,卻發現他雖然睜開了眼,但眼神渙散。
「別找人。」他說道,聲音沙啞。「別找大夫,別找任何人來。」他重複,渙散的視線,逐漸凝聚,視線鎖住她的眼,彷彿這個世上,除了她之外,他的眼裡什麼也容不下。
「除了我,沒人知道你在這裡。」她低聲保證,嗓音柔柔。
他注視著她,黑眸灼亮,神智半昏半醒,那雙好看的眼睛,像是能夠勾人魂魄。「你走了。」他表情困惑。
「我又回來了。」
「為什麼?」
她咬著唇。「你受傷了,我——」
沒等她回答,他突兀的又開口,神情如醉。
「你好香。」
這突如其來的讚美,讓她訝異極了,還未及反應,他又再道:「你像花一樣美。」
粉嫩的雙頰,因為羞怯,驀然浮現淡淡的紅暈。
「我——我——」她揉著手絹,不知該如何回應。
他又問。
「我死了嗎?」
「沒有。」她鎮定心緒,伸出有些微顫的手,試圖安撫這個因高燒而意識紊亂的男人。「你在發燒。」
他抬手,握住那軟嫩的小手。
「你的手好舒服。」他滿足的歎息著,用唇摩擦著她的掌心。「好冰,好舒服。」涼潤的膚觸,稍稍降低了火燒似的焦熱。倘若還有一絲一毫的力氣,他是多麼想將她抱入懷中,緊緊擁著。
幽蘭羞窘得不知所措,想要收回手,卻怎麼也抽不回。
男人炙熱的氣息,吐在她敏感的掌心,讓那兒的肌膚,灼熱得像是染了火。他的唇好燙,就像只動物般,本能的、掠奪的吮嘗著她的柔軟,讓她不由自主的戰慄。
「你是閻王給我的獎賞嗎?」他又問,不肯鬆手,熱燙如烙鐵的唇,在她掌心印得更深。
她紅著臉搖頭,嘗試著再抽回手,他卻握得更緊。「你——」她鼓起勇氣,羞極的開口。「請放開我。」
他沒有回答。
「請你——」
沒有回應。
那雙黑眸再度閉上了,他的呼吸變得平穩而深沈。
他再度因為高燒而陷入昏迷之中,而那只滿佈傷痕、仍有力的大掌,卻還緊握住她的手不放。
幽蘭動彈不得,只能被迫留在原處——
留在這個男人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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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讓她終生難以忘懷。
寂靜的深夜裡,明亮的燭火下,他被高燒折磨著,有時會睜開眼睛,專注的看著她,對她微笑,用那雙好看的眼睛看著她,顛顛倒倒的說著一些讓她臉紅不已的讚美。
昏迷的時候,他則是陷溺在惡夢裡,受傷的唇發出激動而凶狠的咆哮,健壯的身軀拱起,像是一頭受到攻擊的狼,發出駭人的咆哮。
咆哮聲迴盪在巖洞內,震得她耳朵發疼。要不是洞外海浪的聲音,掩蓋了那巨大的吼叫聲,這一陣陣咆哮,肯定會引來其他人。
他始終沒有鬆開她的手。
半昏半醒時,他吻著她的掌心。
惡夢肆虐時,他幾乎捏斷了她的手腕。
羞怯與痛楚,輪流折磨著她,讓那一夜漫長得不可思議。她幾度想要掙脫,卻還是不敵他的力量。
夜半之後,手腕的疼痛讓她終於死了心,放棄徒勞無功的掙扎,只能坐在原處咬著唇、忍著疼,無助的望著石地上的男人。
燭火照亮那雙濃黑剔銳的眉、緊閉的雙眼,在挺直的鼻樑旁,形成一道陰影,黑髮已經乾了,烏亮得像獸的毛皮。
這是一個陌生男人。
幽蘭很確定,自己從未見過他。
她不知道他的來歷、姓名,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受這麼重的傷;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這個巖洞;更不知道,他為什麼寧可冒著流血致死的危險,也不許她找其他人來。
視線所及的,只有他滿身的傷,以及那一張好看得讓她訝異的男性臉龐。
有生以來,她從未與爹爹或是哥哥以外的男人獨處。
爹爹與哥哥,十八年來珍寵著她,將她當作易碎的寶物般,仔細呵護著。不論是在首都鳳城的大宅裡,或是在臨海別院,她都被照料得無微不至,丫鬟奴僕們仔細伺候她,不論吃的、用的都是上好珍品。宅邸與別院的外圍,更有紀律嚴明的護衛,奉命保護著她的安全。
好在,她向來睡不安穩,容不得一丁點兒的吵,入夜之後,連貼身丫鬟都不敢打擾,直到天明才敢來喚她。
她從未有過,一夜未歸的記錄。而奴僕與丫鬟們,怕是作夢也想不到,今夜她會偷溜出來,還被困在這兒。
長睫低斂,望著眼前的陌生人。
要不是這個男人,無意中間進了巖洞,她絕對不可能與他有半點接觸的機會。
幽蘭望著那張臉,視線不由自主又被他吸引。
他很好看。
除了哥哥之外,他是她見過,最好看的男人。
他的好看與哥哥不同,哥哥是俊秀優雅,是京城閨秀們夢想中的如意郎君,舉手投足都有著如風一般的飄逸,對她千般呵護、萬般疼愛,望著她的時候,眼裡總有無限溫柔。
而這個男人,雙眼灼亮,像是點了火般,如刀鑿般的深刻五官,有著某種她從未見過,強韌得難以打倒的力量,以及鮮活的吸引力。她猜想,當他微笑著,用那雙眼注視任何女人,女人們肯定都會怦然心動——
就像她一樣。
嫣紅的色澤,再度染紅粉頰。羞怯的嬌色,像是暖暖的春天,讓她如一朵花般,變得嫣紅了。
她低下頭來,髮梢拂過他的胸膛。
緊閉的雙眸動了動。
她整個人僵住,完全靜止,不敢再有動作。
那雙黑眸徐徐睜開了,眼神不再因為高燒而渙散,深幽的瞳眸望著她。接著,他開口,沙啞的聲音理帶著笑意,以及滿足。
「你還在,沒有消失。」他輕聲說道,笑起來就像是夏日陽光,那麼的溫暖宜人。
她不知所措,看著他的笑容,一時之間心跳突然亂了譜,甚至有些喘不過氣來。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她輕咬著唇,遲疑了一會兒,半晌之後才回答。
「幽蘭。」
「幽蘭。」
男人低沈、溫暖的嗓音,迴盪在巖洞中,他低聲的重複她的名字,將那兩個字,念得像是某種咒語。
她怯怯的抬起頭來,不安的望著他。
他對著她微笑,低語著:「你果然是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