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地,毓祺拉住馬疆、停下馬蹄,向著陌生的四周逡巡一遍,眉頭又是皺的更緊了。
奇怪,此地該是華山了,怎見不著一人,莫非消息有錯?身在深山野領中,實是讓人摸不清方向,連他這踏遍萬土的人也都給弄混了。
搔搔頭,正值一愁莫展之際,眼眸偶然輕瞥,見著一抹纖瘦的身影,仔細看去似是男人又像是姑娘,臉上還罩層暗紗,只露出亮如晨星的眼眸,整體細量,全身皆是散出神秘與不凡的氣質,仿是深居神人。
莫非他真遇上個神仙了?此一想像,前去的步伐便遲疑了下,怕是自己莽撞的粗言粗行會將人給嚇跑。
可在此荒郊裡,終是有人了,管他是男是女,只要是可問路的人就好。毓祺也什麼都顧不得了,一掃先前之陰霾,立即駕馬前去。
躍下馬背,毓祺牽馬行路,輕悄地走到那蒙面人的跟前,開口問道:
「這位大哥,請問有無見到兩位外地人士,一位身形偉岸、臉相剛毅,眉宇神行間與在下有些相仿,年紀約莫是四十有六;另一位則是身形纖細、面容姣好、亦剛亦柔,舉止神態柔媚不失優雅,約是而立之年,此二位是在下的至親之人,已失散多年,不知大哥是否有見著?」他急急得說了一大串,怕眼前的蒙面人不懂,又比手畫腳了一番,歡喜的神情參雜著焦慮。
什麼纖細、姣好的,這不都是用來形容女子的麼?又怎會用到男人身上了?輕皺起眉,蒙面男子對著毓祺的描述感到可笑,緩緩地抬起眸子,霎是愣住了,有些驚異地看著來人,覆面的薄紗下,眼角漸漸濕潤起來,慢慢溢出晶瑩。
毓祺不解地看著他,下意識往臉上摸去,懷疑自己是否真哪兒不對勁了,要不眼前的陌生人怎會緊盯著不放?
瞧他近似愚蠢的舉動,男子不由噗哧一聲,提袖掩嘴,含笑不語。他微點了頭,倏地拿起腳邊的枯木在地上寫了個「有」字。
「真的?!太好了,果然皇天不負苦心人,敢問他們身處何處?是否安好?」毓祺狂喜,拋去方纔的窘樣,急忙追問。
揮動著木條,他又寫道。你當真想找他們?事過境遷,不介意他們變的如何?
「他們是在下的親人,何來介意?!十多年未見,定是有所改變。這位大哥,就不瞞您說了,其中的一位便是在下的親生阿瑪,另一位則是異姓大哥,他待我之好,有如生母,只怪十多年前的一場夢魘,將咱們給硬生生拆散了。」
不知怎麼地,他彷彿覺得眼前的這位神秘人是為熟悉,讓他能放心地將所有煩事一吐快之,憶及此,又是一陣傷痛。
聽得這話,男子晶瑩的眼眸閃過一絲憂傷,可又迅速回復神態,沒讓毓祺來得及瞧眼起疑。
柳眉一揚,裝是有些疑惑,他持著充筆的枯木,再次畫向沙堆。有此孝心,甚是感動,可你怎又拖了十多年才來尋人?
微微歎了口氣,毓祺頹喪地苦笑著:「這……說來實為可恥,當初為避災難而躲在杭州一帶隱姓埋名,甚是苦熬,認為他們已不在人世了,直至當今皇上即位之時,沉冤終得昭雪,這才搬回京城重整家業,經過一番的打聽之下,好不容易是有些眉目了。敢求您快告知在下罷,您的大恩大德,在下定然報答。」他再次拱手作揖,急求之心是如此的堅定,為了尋得親人,屈膝卑恭是必要的。
有此孝子、難得罕見,在下必誠實以報,可你真不後悔?萬一不同你所期盼的……你難道不怕?
男子又疾筆寫下,抬起眸子,盼得解惑。
「唉,畢竟久遠,已成往事,現下能得個一絲消息,已是蒼天的感念了,在下何需強求,此生死之事,又豈是能強求得來的?就算如此,生是見人,若萬一…在下是必須恭迎回鄉安葬,以慰生父、大哥在天之靈。」不堪回首,實難能追憶呀!
好個感動天地的孝子。男子在心中默默讚許,感到無比的欣慰,透過薄紗,用著一種熟稔慈祥的目光靜靜凝視。
此一注目,令毓祺不禁心念一熱,這般的感覺和著那雙翦如秋水的眸子,狀似熟悉、親切,可就是想不起曾在何處見過。
瞭然於心,男子先是微微淡笑,隨之揮筆馳毫。
前方百里,五步即行。菩提樹下,心繫之念,在此之中。
太好了!終於能找回阿瑪和湘蘭哥哥了。得知消息,毓祺心中實是欣喜萬分,巴不得馬上見著他們。
「感謝這位大哥的指引,在下先行一步。駕!」千謝萬謝後,躍上馬背,立即朝著所指之處奔去。
萬丈高山,飄風弗弗,只留得蒙面男子目淚含笑,靜靜地送別。
***
果真,他還是沒能認出他來。望著漸去漸遠的身影,湘蘭不由感歎了聲。
突地,一雙手將他納入寬闊的懷中,拂起披肩的髮絲,將一張俊逸的臉龐湊向白皙的頸間,細細吸引著淡雅清香。
絲毫不為此親暱的舉動而過份驚慌,聽此渾厚的聲嗓,不必詢問,就知來者是誰,湘蘭回首微微一笑,伸手摘下覆於臉蛋的那曾薄紗,露出半張焦熔的面容,傾身靠向溫暖的胸膛。
「毓祺真是長大了,以前的小模小樣已不復見,不知總管和蝶茵他們是否安好?十多年來是沒見過了,實是想念。」眉宇揪起淡淡的憂愁,他輕輕說道,話裡滿是無限感慨。
「是呀!歲月不饒人,若非在此地靈之處,咱們恐怕早是鬢髮斑白、垂垂老已了。」摟著纖細的身軀,奕歆拿手把玩仍是烏黑及長的髮絲,愛憐地吻上臉頰,接而笑道:「不過話說回來,他真是個傻孩子!十多年未見,饒是沒多大長處,竟連你也認不出。湘蘭,你瞧,我那時可沒說假,一語成讖,果真是應了我當年的疑慮。」笑裡有著莫名的得意。
呿!這有啥好驕傲的。湘蘭不高興地撇了他一眼,鼓起臉頰,賭氣不作聲。
沉默了好半晌,像是想起什麼似地,他摸著自個兒已然熔毀的半面,幽幽地說:「我已變得這副模樣,他又怎會認得呢?與其讓這副醜態嚇著了他,不如不認的好,就讓過往的美好常駐於心,永遠記得以往那個的湘蘭哥哥,而不是現下的半殘之人。」
當年在那場大火中雖是逃過一劫,可容顏卻因倒下的燒木而慘遭祝融焚燬,留下揮滅不去的烙印。
過了十多年,經歷了這麼多事,他便不再是從前的湘蘭,就如奕歆所言,過往的湘蘭是死在那大火中了,如今的他,亦是位無名無氏的山中隱人。
奕歆拉下他臉邊的手,輕輕吻了上去,頗為怨懟地說:「你這樣又哪兒不好了?不管你是醜是美,只要那顆心、那靈魂是真真實實的湘蘭,美醜不過是外在的皮相罷了!百年之後,誰能永保不衰?!」他說著真真切切,眼底漾著無法掩識的柔情。
此話一出,湘蘭倏地羞紅了臉,微微地別過頭,「爺,您怎後說這、這種話?不怕人笑話了。」
見他如此,奕歆高興地哈哈大笑,捧起他的臉龐,雙目對凝。
「你又喊我爺了,不是說過了麼?自那天起我就不再是個王爺了,而是平平凡凡的人。來,喊我的名字看看。」他輕輕點了下他的鼻頭,寵溺地笑開了。
是的,自那日大火焚盡之後,他就不再是個尊貴的皇親國戚、朝廷要犯,而是得償所願的成了平凡的黔婁百姓。
當年結黨一案,康熙立下處決,藉以毒酒焚屋,讓他以詐死之身隱歸山林,表面是為平撫漫言,實則在他為替湘蘭求藥而入宮晉見康熙時,便同他一齊計劃著此案,為的就是揪出宮內之耳目,清盡餘黨。
現下,世上已無端親王這號人物,亦無湘蘭這位平民男子,他們皆都成了已死之身,真真正正地離開塵俗,棄了這片紛紛擾擾的世界。
「爺……我、我還是喊不來。」咀嚼多次,他仍是選擇放棄。
「沒什麼好害燥的,只要多喊喊,習慣便好」與其說是鼓勵,不如說是慫恿,奕歆臉上的微笑有著明顯的別意。
「奕……奕歆。」吞吞吐吐,這才好不容易啟口,只是,臉上早已一片緋紅,煞是明亮可人。
奸記得逞,奕歆滿意極了,立即覆上雙唇,是以更加的火熱、甜蜜。
相吻許久,他這才如意地放開了湘蘭,忽地想起了單身只影的毓祺,不由會心一笑。
「對了,湘蘭,你還真報了個百里路,白白讓毓祺給闖個空,怕是走到了明晨才知虛空一場,依著那孩子的性子,定會氣瘋的。」
「不會的,照言前去,他必有收穫。」難道他真是那種卑鄙小人麼?無事耍人玩呀!
「喔?又是怎麼著,難不成真藏有玄機?」特意故做玄虛,實是令人好奇。眼眉一挑,奕歆露出個饒富興味的笑容。
掩嘴淡笑,湘蘭頗有深意地回以輕言:「呵,是也、非也。百里處,我造了兩座咱們的衣冠塚裡,裡頭放了你送於我的傳家彎刀,若真有幸,就讓毓祺將此給拾了去。」
那把彎刀雖是奕歆親送之物,可卻有著許多不堪的往事,不如就此長埋,若是有緣,終是有出土之日。湘蘭摸著胸口的一隻青玉扳指,仰首微笑,深情地望向奕歆。
「也罷!自此,咱們真可斷了凡塵俗世,亦是實現了我當出許下的夢想,與你相守一生。」低頭俯下一吻,他愛戀地縮臂緊擁。
這次,他再也不放開了。
雙目對視,深情款款,如夢似幻的願望終是成真。
「執子之手,與之偕老。」奕歆牽起了他纖柔如玉的柔荑,靜凝彼此。
「此情如你,夫復何求?!」眼眶泛紅,湘蘭動容地落下淚。
靜閉上眼,仰首傾身,雙唇交瓣,兩人願以此吻立誓──
此生此世,不離不棄……
***
清雍正三年,十一月初五,雍正發出上諭──
自親王以下閒散人以上,若有歸復而結為朋黨者,即為叛國之人,必加以重罪,稟著先皇之遺諭,決不姑貸,亦斷不姑容也。
此外,於康熙四十八年愛新覺羅·奕歆之結黨一案,經多年查驗證其無辜牽連,一時得罪,皇考隨及鑒宥。
在此重複端親王之名,並追封為忠義親王,連及眷屬。
此一聖諭頒布後,京城百姓一時為之歡喜雷動,個個抹淚感動,紛紛放下工作聚集於昔日之端親王府前焚香叩拜,並在宅旁立座忠義祠堂,以感念這位仁德善良的好王爺。
除外,在於祠堂中,亦立上個無名牌位,常伴左右。
春去冬來,年復一年,佇立於前,人們皆會記得此座宅邸的淒美故事。
一位高高在上的端親王爺、一位溫柔深情的戲子……
此不朽之情,至今仍是為人所讚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