擔任吳縣知縣已經快五個月的顧天祐,駕輕就熟地拍下驚堂木,便從公案後頭起身,回到衙門後頭的內廳。
「有沒有東西吃?」每次只要審完案子,他就好餓。
坐在內堂裡的索師爺指了指擺在桌几上的一碟梅花糕。「這是方姑娘剛剛拿來,說要給大人吃的。」
「就知道她其實很關心我……」顧天祐眼睛一亮,馬上往嘴裡塞。
「大人別太自我陶醉了。」索師爺哼道。
「你這是嫉妒。」顧天祐吃得滿嘴豆沙餡,卻是一臉滿足。「好幾天沒去方家,晚上去看看方老的傷怎麼樣了。」
索師爺把一封信遞給他。「這是元和知縣派人送來的。」蘇州總共有吳縣、元和和長洲三個縣治,彼此常用公文和書信互通訊息。
「讓我看看……」顧天祐先掏出手巾,拭去手指上的油漬,這才接過信封,信裡頭的內容讓他神情瞬間變了變。
「怎麼?」索師爺難得見到他有這樣的表情。
「我是曾經聽說,半年多前長洲縣發生過幾起強盜在半夜闖入府邸殺人劫財的案件,想不到最近連元和縣也發生了,而且其中兩戶人家還是才從外地搬來的,有可能是同一夥人所為,所以才特地捎信來知會我一聲,就怕下一個輪到吳縣。」顧天祐又把信的內容看過一遍,這才折起來收妥。「晚上得讓衙門裡的捕快班輪流到街上巡邏,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看來這批人的目標是住在蘇州的商人,不過都發生那麼多起了,還是查不出是誰幹的?」索師爺納悶地問。
顧天祐沉吟一下。「目前似乎是沒有線索。」
「咱們吳縣也住了不少大門大戶,是該謹慎提防點,總比真的出了大事,跟大人最不合的蘇州知府趁這機會上份奏章,就算有江蘇巡撫在後頭給大人當靠山,也難保皇帝不會聽信讒言,罷了你的官。」索師爺也很清楚就算江蘇巡撫的官位比蘇州知府來得大,但蘇州知府可是京官外放的,在朝中的後台也很硬,不得小覷。
才想到這裡,坐在身旁的知縣大人卻沒有半點聲響,索師爺偏頭想要聽聽他的意見,卻見顧天祐逕自享受著點心,讓人肝火直往腦門上竄。「大人有沒有在聽我說的話?」
「有、有、有……咳咳……」吃太急差點噎到了,顧天祐連忙倒杯水喝。
「大人……」索師爺捏了捏眉心。
「我真的有在聽。」顧天祐捶了捶胸口,總算把嘴裡的東西嚥了下去。「這麼嚴重的事,本官又怎麼敢馬虎,丟官事小,要是真有哪一戶人家遭遇不幸,還有什麼臉面對吳縣百姓。」
看來他們擔心的事完全不同,索師爺搖頭忖道,自己擔心他會連個七品官都保不住,而這個男人卻怕對不起吳縣百姓,到底是自己太現實勢利,還是顧天祐太過單純善良了?
待顧天祐把幾個梅花糕解決了,肚子飽了,腦袋也清醒多了。「不過衙門裡的人手畢竟有限,無法每一戶人家都看顧得周全……這樣好了,就把元和縣發生的強盜殺人劫財案件的消息傳出去,這點索師爺應該辦得到吧?」
「大人這是在考驗我?」索師爺斜睨地問。
顧天祐笑瞇了俊眸。「怎麼會是考呢?本官可是完全相信索師爺的能力,只要把消息傳揚出去,也好讓大家有點警覺性,更能多做一點防備,總比全靠衙門來得有用多了。」
「大人就不怕引起吳縣百姓的恐慌?」他冷哼地問。
「被洗劫的全是一些生意做得頗大的商家,普通老百姓大可不必擔心。」顧天祐支著下巴,在心裡盤算著。「不過那些強盜能這麼順利進入府邸,殺人洗劫之後又逃得無影無蹤,本官就只怕是……」
「大人擔心這是內神通外鬼?」索師爺道出他未竟的話。
「各種可能性都要考慮。」他沉吟地說,那批強盜暗中收買商家府邸的下人來當內應,來個裡應外合確實是最快的方法。
「這倒是。」索師爺想了又想。「這件事我會盡快傳出去,相信不用兩天的功夫,那些商家都會急著來求見大人,希望得到大人的保護,當然了,我也會交代司閽不用太客氣,這門包盡量地收。」
顧天祐瞥他一眼,明白有些事必須權衡輕重,然後做個妥協。「就算我想阻止也沒用吧。」
「反正大人很快地又會把銀子往外送了……」索師爺冷冷一哼。「前陣子有名婦人被勒死,還讓丈夫假裝成自縊的那樁案子,大人事後還送了銀子去給那位苦主,好讓她把女兒安葬了,別以為瞞得了我。」
「原來你已經知道了。」顧天祐可是笑得毫不愧疚。「反正那些銀子也不是本官的,大可以來個劫富濟貧。」
這也是他的作風,那些門包對做生意的商人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可是對縣裡的窮苦百姓來說,卻是如降甘霖,也因為那些門包有這樣的好處,才允許索師爺這麼做。
索師爺一臉沒好氣地說:「等大人窮得得當衣裳時,看有誰來接濟。」
「是、是,本官下次會記住的。」他虛心受教地說。「那麼事情就這麼決定了,我還是派人送封信去給元和縣令,再把事情問個清楚。」
對於鄰縣發生的這樁案子,顧天祐可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這麼輕鬆,得要防患於未然才行。
果不其然,兩天不到的光景,幾位做生意的商家老爺陸續前來求見知縣大人,就是害怕這種事發生在吳縣,更發生在自個兒的身上。
而為了輪番接見他們,以及安排種種夜間巡邏的事宜,直到又過了七、八天,顧天祐才能撥冗前往方家。
方家——
繡雲端了飯菜進房給父親,待他吃完午寐之後,才又回到前廳,不由自主地望向門外,只要外頭有個風吹草動,她都以為是顧天祐來了。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喃喃自語。
難道自己就這麼期待見到他嗎?
這一刻,繡雲不得不對自己承認,她真的比想像中的還要喜歡這個叫顧天祐的男人,喜歡他那時而輕浮不正經、時而又讓人氣得牙癢癢的個性,可是……他真的在乎自己的感受,會在一些小細節上關心她,讓人在不知不覺當中體認到這個男人是可以信賴、可以依靠的。
繡雲輕輕的歎口氣,或許不是因為不相信顧天祐的真心,而是她對自己缺乏信心吧,總認為配不上人家,所以才會對感情一逕的畏縮閃躲。
自己真的有勇氣去接受它嗎?
她可以跨出這一步嗎?
叩、叩!
大門的門板上響起兩聲輕敲,讓繡雲不由得綻開笑意,馬上起身去應門,那種雀躍的心情是從未有過的。
只聽見「呀」地一聲,繡雲拉開門扉,可是當她瞥見站在外頭的不是預料中的男人,笑意倏地消失,立刻就要把大門關上。
「繡雲……」江家大少爺用手掌撐住門板,不讓她關上。「我有話要跟你說,先不要生氣……」
聞言,繡雲只是瞪著他,這個男人以為她只是在生氣嗎?
江家大少爺不待她開口說話,便一腳跨進了門檻,只見他年約二十六、七,身材高大,有著英俊體面的外表,不論是身上的袍褂,還是戴在手上的玉扳指,都是價值不菲。
「都過了這麼久,你還這麼恨我嗎?」他失笑地問。
繡雲沉下嬌顏問:「你來做什麼?」
「除了有事找你之外,自然也是因為想你了。」江家大少爺用著和她剛初識時的甜言蜜語說道。
心的話給騙了。「把話說完就可以走了。」
江家大少爺心想這樣也好,他也不想浪費太多時間。「你應該也聽說過一年多前我已經奉父母之命娶了妻,對方雖然同樣也是出身商賈之家,不過親戚之中不乏在朝中擔任高官的,就算想休也沒那麼容易……」
「你到底想說什麼?」繡雲希望他快點把話講完。
「因為成親一年多來,她的肚子始終沒有消息,請了好幾個大夫來看過,都說她的身子骨很難受孕,這可是七出之罪,所以她答應若是有女子懷了我的親生骨肉,她便願意退讓。」江家大少爺目光盛滿信心,相信繡雲一定會答應。「我好不容易才求爹娘答應,只要你能幫江家生個兒子,就讓你坐上正室的位置……」
繡雲真的聽不下去了,這麼厚顏無恥的話,這個男人怎麼說得出口。「你在這兒不要動……」說著,便轉身往屋後走。
就在江家大少爺納悶之際,已經見她抓著掃帚出來了。
「給我滾出去!」繡雲怒不可遏地嬌吼。
「你……這是在做什麼?」江家大少爺不斷地閃避,免得被掃帚打到。「你不是一直想當江家的大少夫人……當我的正室……」
「給我滾!」她繼續追打他。
江家大少爺連忙用手肘擋住掃帚。「繡雲……我還是很喜歡你……一直沒忘記你……你都十八了……還不肯嫁人……一定也是忘不了我……」他早就打聽過繡雲始終拒絕媒婆上門,所以絕對是因為這樣。
「滾!」繡雲雙眼泛紅地叫道。
今天的羞辱比當年還有過之而無不及,讓淚水瞬間在她的眼眶中凝聚,隨時都會落下來。
繡雲發狠地揮動掃帚。「滾出我家!不要再讓我見到你……」
滿臉狼狽的江家大少爺最後只能選擇落荒而逃,一手撩著袍擺,跑得比飛還快,也正好在門外和前來探病的顧天祐擦肩而過。
瞥見有道人影跨進門來,繡雲以為那位江家大少爺還不肯死心,舉起掃帚就要打下去——
「哇!」顧天祐低呼一聲,眼明手快的抓住掃帚的柄。「我做錯什麼要受這種責罰?難道是因為太多天沒來看你了?」
繡雲連喘了好幾口氣,勉強地收攝心神,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誰。「原來是大人……不是他……」
「怎麼回事?剛剛那個男人是誰?」顧天祐打量著她悲憤的神情,兀自猜測著可能的人選。
「沒、沒什麼……」她極力想忍住哭泣的衝動。
顧天祐見她把唇都咬白了,眼眶也紅通通的,只有一個人能夠辦到。「他就是……那位江家大少爺吧?我去把他叫回來……」
「大人要做什麼?」繡雲連忙攔住他。
「他一定是做了什麼才把你惹哭,我去把他叫回來問個清楚。」顧天祐沉著俊臉,就要去追人。
繡雲噙著淚水,直搖頭。「不要!我不想再看到他!」
「他對你做了什麼?」他不禁有些擔心繡雲對那個男人還餘情未了,無法完全忘記。「難道是想來挽回你的心?」
「這與大人無關。」說著,繡雲便要將掃帚拿去放好,也好躲起來舔舐傷口,不過有人不讓她再逃避下去。
「當然有關!」顧天祐一把握住她的肩頭,將繡雲硬是扳過來面對自己。「自己喜歡的女人為了別的男人掉眼淚,怎麼會跟我無關呢?」
聞言,繡雲此刻脆弱的心因這句話而撼動了,這比任何甜言蜜語還讓她窩心、讓她動容。
「你……」她才開口說了個字,淚水跟著奪眶而出,積在胸口的委屈霎時一湧而出了。
顧天祐雖然不喜歡見她為了別的男人哭,可是這時候也只能盡力安慰繡雲了。「我的胸膛雖然不怎麼厚實,但還算靠得住,更沒讓姑娘靠在上頭哭過,你絕對是第一個。」
聞言,繡雲又是哭又是笑,但也真的不再掙扎,任由他張臂抱住自己。
她不該開始依賴他的……
可是繡雲此刻脆弱得想要有人抱著自己,撫慰她受傷的心,而這個男人……知道她正需要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