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氏,在幾百年前富甲天下,祖先個個不脫金商之名,歷久不衰。
但,正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樹大招風啊。在絮氏後人稱之絮氏黑暗時期的康寧帝時代,鄰國西玄有學士徐直曾著不公諸於世的爛書一本,據說書名是《論四國四姓一家親之可能性》。
當時天下四大國,除北瑭、西玄外,尚有南臨與靠海的大魏相互制衡,四大國書字相通,語言只差在腔調上的細微變化而已,故當時西玄徐直曾道:大魏許姓、西玄徐姓、南臨胥人、北瑭絮氏,極有可能曾是一家人,更甚由此延伸在不知幾百年加幾百年前,四姓一家,四國不曾分裂過。
直白點說,四國本是一姓天下。
既是一家親,絮氏自有可能是久居在北瑭的間諜。當年的康寧帝是出了名的多疑君主,從此對絮氏有了戒心,不但將絮氏一族召至京城監視,在北瑭與大魏最慘烈的那一役裡,他聽聞西玄徐達乃不死之身,唯有同家血脈人才能將她置死,因此,康寧帝迫使絮氏暗殺西玄徐達,以證明絮氏的忠心。
絮氏乃一介商家,哪懂得暗殺?絮氏一族早在北瑭深耕上百年,即使想撤出北瑭,也早就被盯得死牢。當時絮氏家主親自上陣,勾結大魏官員,遠弓射殺西玄徐達。
西玄徐達,未死。
絮氏家主以及一干絮氏重要人物在北瑭歷史上以暴斃之名病亡,北瑭花了長達二十年的時間接收絮氏大半的產業。
從此絮氏衰敗,人丁凋零。
幾百年後的舜華,自是無緣當年絮氏金商的盛況。現在的絮氏,只是一戶微不足道的京城小富家,比不得那些名門富戶;時間也帶走人們對當年絮氏曾有的記憶。
舜華還記得,小時候親親爹爹喜歡拉著她一塊罵:去他的徐直。
北瑭罵人,總是喜歡直率地罵:去他的某某。好比,小時候,她生親親爹爹的氣時,會罵「去他的親親爹爹」;她爹生氣罵人時,就是「去他的徐直」,徐直徐直,每一個絮氏之後都在詛咒罵她,罵到幾百年後的現在,只剩最後一個絮氏︱就是她,絮氏舜華。
她想,等她這一生結束後,地府裡的徐直終於可以鬆口氣,這世上不會有人再把她罵得狗血淋頭,也不會再有人記得北瑭曾有一個風光到四國商家都眼紅的絮氏金商,徐直與絮氏的仇,可以因此完結,如此……也是甚好的結局。
唔,也許她的哥哥白起,會在初一、十五稍稍惦記著絮氏。
當年親親爹爹收養他時,為的就是想讓後人記得這世上曾經有絮氏的存在,以及,能夠讓她一生無憂無慮,至少在她死前都能快快樂樂的。
親親爹爹與白起哥一直暗自認定她活不長,但她怎麼看鏡裡的自己,都覺得是個長壽綿綿相。事實上,她自覺身子愈來愈佳,從以前很容易生病到現在只是體虛難得下床而已,她堅信接下來她將會比北瑭任何女人還強壯,並且未來光明無比的燦爛。
所以,親親爹爹死前逼白起哥允諾照顧她一生一世,最好讓她也跟著姓白的那種渾話,她想,她就不必太認真看待了吧。
年輕的男子輕輕推門而入。他秀容偏俊美,外衣華麗曳地,眼裡有著幾分銳氣精明,他低聲問著婢女七兒:「小姐今日身子如何?」
「小姐今天精神甚好,一碗白粥吃得一口不剩呢。」七兒如實稟告,同時偷瞄著男人不知有意還無意捲起的外袍寬袖,袖緣隱隱可見金紅繡線。
北瑭有個百年習俗︱男子前去心儀姑娘家裡提親時,必在外衣寬袖邊上繡著金紅雙色以表一生真心。
那,果然沒錯,少爺今天真的要去柳家提親了。提親是要搶吉時的,怎麼還來小姐這裡?是不是該將這事回告柳家小姐呢?
白起沒把這婢女的小心思放在眼裡。他撩過串串珠簾,目光落在床上養病的人兒。他如夜月的秀容一愕,快步上前笑道:
「舜華,你氣色果然好太多。」
舜華微微笑道:「哥,你一個月沒來看我,當然不知道我氣色好很多,我想,今天再睡上一場飽覺,明天就能下床在府裡亂跑亂跳呢。」
她這信心不知打哪來的,他失笑,黑眸透著無比喜悅,略帶歉意道:
「我這陣子是忙了些,等過些時日我騰個午後,咱們兄妹倆好好下一盤棋。」
他還是有些不可置信,輕觸她暖暖額面,確定她不若以往冰涼,氣色也不像前陣子那般虛,心裡不由得大喜。
「這大夫,該賞。」他溫聲由衷道。
「該賞的是姐姐啊。幸得她推薦名醫,舜華這些時日才能轉好。」她語氣頗有大家閨秀的風範,她也甚是滿意這條大家之路她走得十分成功。
「姐姐?你哪來的姐姐?」
舜華彎著嘴角,道:
「姐姐跟嫂嫂對我來說,意義都一樣!哥今年不小,該娶妻了,我這小姑一直巴望著柳姐姐進門,我好有個伴。哥,今年年底前有沒有可能呢?」她鼓勵著,當真巴望著,甚至,如果有前例,她一點也不介意代兄娶妻回來。
她面色懇懇,極力詮釋一個大度心胸的小姑角色,就盼他能開誠佈公地攤開談。
白起沒如她願,面色仍溫柔著,目光卻冰冷地瞥了眼不敢抬頭的七兒。
「這大夫醫術如何?」
「是名醫!」七兒插嘴:「很有名的名醫呢!」柳家小姐特地請來的大魏名醫,她想補充這句,但在白起的厲目下又收了回去。
白起尋思片刻,下意識揉著舜華的頭髮,不經意瞥見她枕下書角,一時好奇,俯身欲抽。她心跳漏了一拍,雙手急忙壓住書冊。
他挑眉,對上她有些慌亂的目光。
「這是什麼書?」他眉目染上真正笑意。仗著他男人力大,硬是將那本書舉了起來。舜華伸長雙臂緊緊扣著書頁,不讓他有翻開的機會。
他瞄她一眼,意味深遠地念著書名:
「《京城四季》?這是什麼書,怎能讓舜華你這麼緊張呢?」
「我哪緊張,我是……是想這是描寫京城四季美景的書,北瑭京城四季多彩繽紛,各有千秋。哥經年在外走動,對這種書沒有興趣,不如留給舜華打發時間吧。」
他故作考慮,片刻終於鬆了手,她立即將書死死壓在胸口前。
他內心好笑,也不點破那本《京城四季》他早看過。那種道人閒話的書,根本不值一看,但她喜歡他也不會阻止。舜華本質甚佳,小時她爹差點把她塑造成一個口沒遮攔、動不動就罵去他的某某的粗魯小姑娘,還好,他來了,多少看管著。如今她有名門富戶的小姐氣質,不損古老的絮氏之名,他也算有些功勞吧。
他猶豫一陣,終於開口:「舜華,我……」
來了!她早就準備好了!舜華屏息,同時微調面色表情,準備竭盡全力歡欣鼓舞慶他婚事,以免白起哥又當起縮頭貝殼,一句話也不肯坦白。
「少爺,時辰快趕不及了。」門外管事低聲提醒著。
白起及時住口。
舜華剎那猙獰了。隨即,她笑道:
「哥要說什麼?」快說吧快說吧!你個性好強又愛護名聲,直白地說就是超級愛面子的男人,拜託你快說吧!我……也想下床吃你的喜宴啊,假裝瞞在鼓裡很辛苦耶!她最不會作戲了啦!
「……我有急事,晚些再跟你說。等我回來,你可不准睡,再多陪我吃碗夜消白粥吧。」他笑著。
她的頭瞬間暈了暈,開始懷疑在白起哥喜宴那天,賓客在前頭吃富貴鮑魚魚翅,她還得假裝什麼都不知情,繼續躺在床上喝廚房送來的蒼白沒味小白粥。
至少……給她換成肉末粥吧。
白起替她拉好被子,又見她面色略白,心憐道:
「瞧,才說好些,又不舒服了。」
我是讓你氣的……她憋著氣,不理他。
這有些孩子氣的舉動總在她大方的閨秀氣質間流露出來,白起往日看見時只覺有趣,但此刻一見,忽而有些失神。
「舜華,你還記得北瑭京城裡另一個崔舜華麼?」
她忍不住,回道:「當然記得。她與我同叫舜華,她比我出色太多,是京城四大名門富戶之一,與哥同為京城四大當家。一介女流,能有此地位,實在不得了。」《京城四季》每月一集,忠實紀錄京城四大名門富戶的一切,秘聞啊秘聞,她真的很熱愛秘聞啊!
他輕笑一聲:「崔舜華背景雄厚,是天生的名門富戶之後,行事張揚跋扈,不看重人命。她怎配跟你比?」
那是你太看重我了,舜華想著。要是當年絮氏風光未損,只怕她會比崔舜華還囂張行事呢。
同樣都叫舜華,一個是富貴逼人的崔姓,一個是早就家道中落僅存一脈的絮氏之後,兩人的命運早就南轅北轍了。崔家與今日今時的皇室有那麼些關係,崔舜華自幼聰慧過人,十二歲家中大權一把抓,她是天生的名門出身,行事毫不忌憚,曾鞭人重殘;也有因一時玩心,將看中的小公子送入宮裡閹了,再放到身邊當低賤的僕人。
此女一時情緒,就讓一個好好的人就此毀了一生,這一點是她這個家道衰敗的絮氏舜華最無法忍受的。
她想,她這個絮氏舜華唯一強過崔舜華的,就是那麼一點點善心,其它的,實在是……沒得比。
雖然如此,她還是勉強讚美一下崔舜華,以表她良好的德性。
「我想……一年前崔家夜宴的鼎食鳴鐘,她本因一時之快想廢去自家伶人手腳,但臨時改變主意放過他們,這也算……好事吧。」要她說出真心話,她會說,因為自己喜怒而決定他人生死,崔家奴僕遲早有一天會群起抗之。
舜華雖愛看小道消息,但終究是各人事各人擔,她只是旁觀者,不可能會插手去警告這崔舜華。
「這幾月,我瞧她……有幾分像你……」白起忽道。
舜華回神,笑道:「什麼?」
「……沒事。我是在想,同叫舜華,竟是天地之差。」
「正是,正是。哥該慶幸你妹妹是德性溫良的舜華,而不是崔舜華。要不,你可要天天為我煩惱了。」所以,就看在這麼善良的妹妹面上,快把你要去提親的事主動揭破吧!是男子漢就不要拖拖拉拉的,她也會暴怒的!
「少爺。」管事又在門外低聲喊著。
白起心不在焉又摸著她的頭,徹底忽略她哀怨催促的目光。那霸道的女魔頭怎會跟舜華相似?要說誰仿誰,他是不信的。幾年前崔舜華為顯自己天下無雙,不准北瑭京城有任何與她名字相同,那時京城被她鬧到雞飛狗跳,若然不是有他頂著,怕舜華也要被那女魔頭強硬改名了。
怎麼會像呢……又不是姐妹……
「哥,既然有急事那就快去吧。」舜華心裡歎氣,嘴裡笑道:「我今晚等你,你……要有什麼事,今晚跟我都說了吧。」她伸出手,期待地看著他。
他沉默一會兒,淺淺一笑,與她勾勾手指,答道:「好。」
她看看自己掌心,有點遺憾。她一直想來個擊掌立誓的,偏偏白起哥就喜歡這種小姑娘的勾勾指。
白起又與她閒聊兩句,臨出門前,心跳莫名急顫兩下,令得他心口一時悠悠蕩蕩歸不得位,他警覺地回頭看她一眼。
她笑彎眼,面容有些雪色,但,精神甚好。
他的心,安了。
他一出房門,管事就在院裡等著,急聲著:
「少爺,提親的吉時快過去了,柳家差人來催了。」
白起撣撣衣袍,翻展出金紅線的袖口,淡聲說道:
「明天,去把小姐房裡的婢女撤了,不准再讓這多嘴的丫頭接觸小姐。以後誰要再敢收了外人的好處,在小姐面前嚼舌根,一律低賤轉賣出去,不准她們再有在小富家以上做事的機會。」
這外人自是指白起以外的所有人,就算它日柳家千金嫁過來,在白起眼裡,怕也只是個外人而已。
管事心裡有底了,答道:
「是。」
「咦?他又來?」舜華傻眼。
「小姐,尉遲少還在廳裡等呢。管事大人跟少爺都出門了,那……要怎麼辦才好?」婢女七兒問道。
還能怎麼辦?直接說白起不在家,請這位與白起哥齊名的京城四季改日再訪,這種話舜華以前也說過,但她人微言輕,這位尉遲少不肯買帳啊。
那,白起哥剛出府提親去,差人去追一追?
「少爺是去提親了,不能讓他錯過吉時的……」七兒低聲提醒。
「我早就知道了。」舜華瞄她一眼。她不傻,早就偷看到他刻意捲起的金紅線。她想了一下,試探地問:「請他在廳裡等著?」
「尉遲少說,貴客來訪,主人理當親自待客,眼下白府若是無主,他便即刻離去。」
「……這話好耳熟呢。」嘴角偷偷翹起。
「這半年來尉遲少來了好幾次,只有一次是遇上少爺在府裡。其它時候都用這一套說詞來逼小姐待客呢。」七兒抱怨道。
「七兒,這個逼字,你用得真好。」她時常待在床上,因此她的睡房不但日照通風是府裡最好的,也比一般閨房寬敞一倍有餘,簡直是自成一間小小宅,用來待客絕不寒酸。於是,她掩去心喜,道:「那就照舊吧。」
「是。」七兒差人將南臨屏風移到她的床前,遮去她嬌弱的身影,再將待客桌椅挪到屏風之後。
「小姐,如果不是全京城都知道尉遲少癡戀戚公子的意中人,奴婢真以為他對你有意思呢。」
「這種話還是別亂傳的好。」舜華先把謠言扼殺在她的房裡,以防將來還真的傳出尉遲恭喜歡上絮氏舜華這種不實消息呢,雖然,她也有點懷疑這位尉遲少對她有些不軌心思。
七兒瞧見舜華正讀得津津有味的《京城四季》,掩嘴笑道:
「小姐還沒看完吧?這一回四位名少的故事可精采了呢,這書可千萬不能讓他們發現,要不,隨便一家名門富戶找人抄了書鋪子,以後京城百姓就再也沒好樂趣了呢。」
舜華失笑:「這書鋪子背後也不知是什麼靠山,居然能在這四人的眼下躲過。我瞧,這書鋪子的內幕也是京城人最想知道的呢。」她瞄瞄婢女在屏風後的待客桌上了茶食與熱茶。
她好嘴饞啊。北瑭京城好吃的點心樓都在尉遲家的名下。這位尉遲少來訪時,總會送來一些剛做的新鮮點心,但北瑭階級分明,主子不在,這種點心也不可能賞給下頭人,她體虛也碰不得,自然……就是入他自己的口腹了。
他有他名門富戶的堅持,她也有她小小的變動。她說著:「可以請尉遲公子進來了。」眼睛細細掂了掂數量。男人食甜少,晚些等七兒送他離去時,她照以前那樣奔下床及時塞塊糕,七兒應該看不出吧?
思及此,她心裡笑開花,每每這人來訪,她最期待的就是他帶來的茶食。
未久,珠簾被掀動,隔著屏風,她隱約可見高大的身影進房。
「舜華小姐。」男人有禮地打招呼。
「尉遲公子,家兄今日不在府裡,你若有事……」可以留下茶食,自行離去追人吧。
「既然白起不在府裡,尉遲就在此等候吧。」
「那就請坐吧。」她暗自扮個鬼臉。
第一章(2)
截至目前為止,一如先前他每次來訪的模式。她想,接下來就像往常那樣,在彼此有一搭沒一搭間到最後她熬不住打盹來結束他今天的拜訪吧。
曾有一度,她懷疑他心懷不軌,對她別有目的。但,每次一搭一聊,他目光沒有亂移,也沒有偷窺她的打算,要說他對她有異想,誰信啊!
「舜華小姐近日身子可好些?」
「好……非常好呢。」她笑答著,與他閒聊實是她個人生活大樂趣。
「難得聽小姐聲氣充沛,想來是身子真好些。」
那聲音清清冷冷,配上《京城四季》裡所言,尉遲恭性冷不討女人喜,還真有幾分真實性呢。舜華翻了翻手裡的《京城四季》,翻到最後一頁:尉遲恭癡戀伊人,舜華夜宴赦家伶。
她偷偷瞄了眼屏風接縫後的英挺男子。明明容色煥發,怎麼卻只有單戀別人的份兒?
《京城四季》以章回手法專述北瑭京城四少的八卦,每月定期出書,至今出了半年左右,她手裡正是第六冊。
這四大名少正值風華;崔家舜華,白家白起,尉遲恭以及戚遇明,被京城百姓統稱「京城四季」。也不知道是誰這麼大膽私下印刷,連環爆著他們一舉一動,徹底滿足她這種小老百姓窺視大人物的。
眼前的尉遲恭據說暗戀戚遇明的意中人,她曾探過白起哥的口風,就連不太在意其他人私事的白起哥,也沉思片刻承認尉遲恭好像有那麼點意思。
秘聞啊秘聞,《京城四季》裡書寫的八卦居然有九成真,從此以後她奉《京城四季》為神典,每月出書重複拜讀,絕不遺漏一字一句。
只是,她還有那麼點點疑心。他身形拔長,衣著不俗,玉容俊朗,人雖冷些、沉默些,但她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配角的主兒。
她又掩不住好奇偷偷看去。果然,他好看的臉龐撇向另一頭,完全沒有偷看她的打算,真是良君子,但她是小人,早就忠於八卦心把他看個仔仔細細。
英俊的公子爺,讓她這種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多吃兩眼豆腐不打緊的。
她看過的人不多,但她基本審美很正常。白起哥有南臨人的血統,面貌偏秀雅,要是來個美男子選拔,白起哥絕對在榜上頭幾名,而這尉遲公子有北瑭的勃勃英氣,劍眉朗目,丰姿朗朗,必能在榜上與白起哥一搏。
她就真搞不懂,他怎會輸給其他人呢?難道那個戚遇明比他更神威?
內幕就在眼前,她實在心癢難耐,遂試探地說道:
「尉遲公子,我聽說北瑭京城四大家,除我哥與你外,還有戚遇明、崔家小姐,不知道戚公子是怎樣的人呢?」
他往這頭的屏風看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她生得醜嗎?這麼怕看她?
「小姐對他感興趣?他性子剛直,對姑娘家來說卻非良人。」他淡聲道。
哦哦,露餡了露餡了!這是削了皮後明明白白的妒忌啊!舜華心裡激盪,彷彿眼前正在上演活生生的京城四季。她本以為自己心跳會加快,可是她情緒是激動,心跳仍是很平緩……緩到讓她覺不到,她撫撫胸口,隨即拋諸腦後,繼續引導話題,她道:
「聽說戚公子有位意中人叫伊人,一年前在戚家主辦的春神日上扮演春神,想必伊人姑娘天姿絕色了?」
「唔,是吧。」
這麼冷淡?舜華有點憋氣,想著如何把八卦從他嘴裡挖出點小道消息來,又道:
「聽說當時春神出了點問題,尉遲公子在場,怎麼沒有及時救人呢?」
「在下救了人。」
有救成?怎麼《京城四季》裡說救成伊人的是戚遇明,而尉遲恭錯失良機?
正是尉遲恭次次錯失良機,才落得配角的份兒啊!
她為他感到不平,一時隨口道:
「崔家小姐也是四大家之一,要輪到崔家辦春神,想是驚艷京城了。」
「舜華麼?不驚嚇京城就夠了。」那語氣竟有幾分異樣。
明明他嘴裡念出來的舜華是指崔舜華,她卻有剎那錯覺是在對她說。她微地一愣,抬眼往屏風後看去,他正不經意往這看來。
雖然彼此看不真切,但舜華還是略略吃驚。《京城四季》是不是錯過什麼了?這位尉遲少與崔舜華之間是不是有沒挖出來的深層大秘聞?
「時候到了,去找白起回來吧。」他閉上眼,平靜道。
她滿面詫異。
他朝在旁的婢女七兒道:「我有急事尋白起,你去將他找回來。」
「可是……少爺去提親了啊。」七兒輕聲道。
「舜華小姐也知道白起去提親了?」他轉向舜華。
她含糊應了聲,道:「尉遲公子有何要緊事?何不親自去柳家找他?」
「若是我去柳家尋他,這事就再也不重要了。舜華小姐還是速叫人去吧,就說,是他心尖上比提親更重要的事,此番錯過,一生遺憾。」
舜華一頭霧水,仍是跟婢女七兒道:
「既然尉遲公子如此說,你喚個腳程快的僕人去找少爺回來吧。」
七兒領命退出房門。
「小姐可見過柳家千金?」屏風後的尉遲恭慢條斯理地問,聲調是天性的冷,但,有他刻意加上的和氣。
舜華答道:
「聽說柳家小姐貌姿天仙,溫良端莊,舜華一直無緣得見。」
「貌似天仙,溫良端莊啊……」
她張大眼。這口氣分明有鬼啊!她耳朵長長,巴不得聽出一些小道消息,但她又很快摀住耳。不成,這亂了套,《京城四季》裡明明寫他癡戀戚遇明的意中人伊人,柳家小姐何時又蹚進這渾水裡?這不就成了鐵四角?這人怎麼三心二意,要是敗壞柳小姐名聲,白起哥怎麼辦?
「當年令尊收養白起,不就是打著他與絮氏舜華結親的主意麼?」
她聞言一呆。
接著,她又聽見他說:「白起算不算是個忘恩負義之輩呢,舜華小姐?」
她眉間打結,只覺得他有點在動怒了。她客氣笑道:
「這其中一定有誤會。舜華能活到十九,白起功勞甚高,論恩情,是我欠他許多,他與我情同兄妹,要他娶個妹妹而對他毫無利益,我可對他不起。」
「利益?小姐以為男女成親得談到利字?」
名門富戶都是如此,不是嗎?舜華心裡答著,又想到此人癡戀著沒有背景的孤女伊人,既是癡戀,那是滿腔熱血一心戀慕,與利益無關啊!明明是名門富戶,卻打破這樣的陋習暗規,這……這人在她眼裡也有那麼點點可愛了。
她坦承答道:
「名門富戶之間,都是如此,久了感情油然而生。我哥不會虧待自己,如果不是對柳家小姐三分好感,斷然不會上門提親去。」
「聽來小姐與白起真是兄妹之情,令尊當年是失算了。」他淡淡說著。
舜華總覺得不太對勁。白起哥本性好強,違背對她爹的承諾他都對她說不出口,怎會對這人說出他與她之間隱秘的婚約呢?
她記得,白起哥說名門富戶裡真要擇一勉強信之,唯有尉遲恭,但就算白起哥信賴此人,也絕不會將有損聲譽的事與他分享。
「商人重利,令尊該是再之情不過,在他心裡怕早就料到白起的選擇,卻願賭上一次。北瑭古老歷史曾隱去一角,史書無從記載,在那一角里藏著絮氏的真姓,至今除絮氏本人外,無人可知。」他察覺舜華的防備,聲音微軟:「尉遲並無探索之意。古老的北瑭皇律與現在不同,那時君王賜地,被賞賜的族人須以地為姓,以謝隆恩,因此得賞之人多半取與本姓相似之音,絮氏家主將那塊地稱之為絮地,從此那姓族人改稱絮氏,因而在康寧帝那一代,才會堅持相信絮氏如徐直所說,是徐家人後代。」
「……尉遲公子對絮氏瞭解真深。」
「絮氏金商之後,再無獨大金商,名門富戶離金商最近,自然對絮氏的盛衰有所瞭解,白起亦然。他自是明白娶絮氏與柳家的差別。」
「……若是尉遲公子就會娶絮氏嗎?」白起算是她哥,待她算是仁至義盡,聽這人口吻對白起不怎麼友善,她實在得為白起哥出頭一下。
他沉吟半天,溫聲道:
「名門富戶不接觸現時的絮氏是避禍,這是人之常情,但如果有一天我被迫被絮氏賴上,難以控制自己對她的感情,就算當下她身子是絮氏之身,永遠無法出京,我也會將她迎娶過門。只要她活著,她就是尉遲妻子,小姐你可要將我這話記清楚了。」
被迫賴上……舜華一時無言。現在絮氏只剩她一個,她像是會賴上他嗎?
她扁扁嘴,低聲道:「話可不能托大。」
「那等小姐身子健康後,可以試一試。」他柔聲道。
她愣了一下,秀眸微張,又往屏風後看去。他意有所指啊!難道他真的對她這個絮氏……《京城四季》滾到地上,她低頭一看,不太明白為何攥得死緊的書冊會掉落。
她看看自己軟綿綿的雙手,想要去撿,卻發現全身無力。
她體弱她是明白的,但……沒有體弱到連一本書都拾不動吧?
她意識忽而沉困,眼皮重得快張不開來。這個始終不出屏風的名門大少朝床邊走來,一雙黑靴先是落入她眼底,接著他慢吞吞地彎身,拾起地上書冊。
《京城四季》這種書落入他手裡可糟啦,這是舜華第一想法,然後,她注意到他的外袍袖口竟然也有交錯的金紅兩線。
他是要去提親的吧,跑來找白起哥做什麼?她察覺到自己心緒十分遲緩,下意識抬眼看向尉遲恭。
明明距離這麼近,他卻半垂著眼簾,沒有往她這頭看來。
不能看?不想看?這些思緒亂七八糟遁入她的腦裡,她試著要舉起手接書,卻是一個滑動,整個人撲向地。
他動作極快,一把抱住她,讓她安全地落入他懷裡。
「咦……我……」是怎麼了?聲音衝不出來,她傻眼了。
「別怕。」他沙啞道,環抱她的雙臂微地緊縮。「舜華,別怕。」
怎麼回事?
「別怕,舜華,你不是一個人,我會陪著你到最後,我一直在。」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他說的像是她將要死,說的跟她很熟似的,喊她的閨名像……像剛在談崔舜華的語氣……這幾年她不是體弱而已嗎?下床就累得喘吁吁,生些不打緊的小病,大魏名醫將要治好她,不是該這樣的嗎?
她目力所及,只剩他袖口間金紅線在晃動著,接著,白茫茫一片掩去那交纏的金紅,佔據她所有的視野。
她的意識忽明忽滅,隱隱覺得自己被抱的更緊,他身上明明有舒服的體溫,她怎麼也感受不到。他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但她明白他一直在安撫她……
「別驚慌……舜華……就當睡一覺……很快就好了……」
她心跳越發的緩慢,想要拚命地吸氣,卻發現力不從心……
「小姐……」七兒一進門,面色大變。「你做什麼你?」
尉遲恭無情的看她一眼,平靜道:
「你家小姐身體不適,還不快來照顧,我去差人叫大夫。」語畢,拍著她的背,在她耳邊柔聲道:「舜華,會沒事的,我等你。」
她蒼白的臉不停冒著冷汗,他輕輕抹去她面上汗珠,小心地將她交給婢女後,拉開目光,頭也不回地離去。
舜華拼著命清醒著,但她全身抽空。她懷疑意識隨時會在這世上消失。拜託,尉遲恭快請大夫來啊!她意志向來不夠強悍,拜託……她還想活下去!還想活下去!
「小姐,再撐些!大夫跟少爺馬上回來啊!」
對,對,再撐一下!再撐一下!
混混沌沌間,她夢見自己化作春燕飛出房門,徘徊在白府上空,俯瞰一切。白府的景色朦朧,她努力長大眼睛卻在夢中看不真切。
駿馬在巷弄間,及時停在白府門前,那俊秀騎士一聽家丁大喊什麼,匆匆躍下馬,直奔她的寢房。
是白起哥!
「小姐怎麼了?」
白起哥難得發怒啊!這些年,他為白家跟她做了許多。自從爹走後,絮氏轉為白府,由小富家步入小富戶一路往上爬,如今是很了不起的名門富戶,他所付出的心血絕非常人能做到,她對他只有感謝,絕無怨言!
「尉遲恭呢?」白起狂怒罵人:「沒有人請大夫嗎?」
尉遲恭?尉遲恭!夢裡的她,一有此念,竟脫離白府的束縛,飛出白府,追上另一名騎士。
那騎士正是尉遲恭,他直奔崔府。「崔舜華呢?她不是在茶樓等我嗎?怎麼不見人了?連璧呢?」
果然這兩人……有一腿啊!舜華此時只想苦笑。虧她還以為這個尉遲恭對她有那麼點意思……害她以為、以為等她病好,是不是可以……
「……沒氣了!少爺……小姐沒氣了……」顫顫抖音自遙遠天際飄來。
不,她還有氣,她只是昏了過去,現在她在作夢,等她清醒……她會比北瑭任何一個女人還強壯,所以,她只是像以前一樣小病……只是小病……
尉遲恭翻身下馬,快步奔進崔府。門合上的剎那,他忽地轉向白府的方向凝視一陣。
她照樣看不清他的容貌,卻莫名得知他此時目光柔軟裡帶著憐惜。
「舜華……一路走好。」他輕聲道。
一路走好?等等,她沒死,沒有死啊!尉遲恭你沒去請大夫,是你動的手腳嗎?她好好一個人,怎會落到如此下場?你說話啊!尉遲恭……尉遲恭……
意識盡滅。
只是片刻。
她意識遽回,猛地張眼。
能清楚看見了!她回到現實了!還來不及歡喜,一抹黑影在昏暗的燭光下,從她眼裡奔了出去。
在她眼裡是橫著奔了出去。
是誰如此心狠手辣!不把她扶回床上,地上冷冰冰的,冷意自足心蔓延到五臟六腑裡,凍得她好想破口罵她一句:去他的康寧帝!
此番死裡逃生,她非得在心裡罵個痛快不可。如果不是康寧帝的猜忌,絮氏不會落到今天的下場!親親爹爹罵去他的徐直,但她以為這全是多疑君王康寧帝的錯!
去他的康寧帝!去他的康寧帝!
她安心的合上眼。沒死就好,沒死就好……她將會比北瑭任何一個女人還強壯,她很有信心她的未來是光明璀璨的,先前真是嚇壞她了……她再睡一下,等她醒來後……等她醒來後,她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