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愛蓮嘴含著煙,一肚子惱火,設計不得逞,而兩個人竟當真結婚了,恨,恨得她牙癢癢的。她曉得羅伯新有一萬分氣憤這樁婚姻,靜靜的客廳裡,聽到朱愛蓮充滿自信的音調:
「你也太不把你爸爸放在眼裡了,養了你這麼久,他那點對不起你?哦,婚都結了才回來,這不是先斬後奏,大不敬嗎?你爸爸可是有點地位的人,你這麼做還顧不顧羅家的面子?偏偏,哼!嫁的還居然是個名聲那麼壞的人,以後我看也甭拉人湊牌角了,還有什麼面子嘛!堂堂羅伯新的女兒,什麼人不好嫁,竟然嫁個——」
「朱阿姨,這是我們羅家的事,如果你忙的話,你可以離開!」
羅若珈冷峻、硬繃的打斷朱愛蓮充滿自信的借題發揮,毫不客氣的頂了回去。羅伯新仍呆若木雞的癱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但臉色奇壞,朱愛蓮扔掉煙頭,張牙舞爪的叫起來:
「羅伯新,你聽聽你寶貝女兒講的什麼話?啊!你把你爸爸氣的,你年紀那麼大了,還這麼不懂事,說結婚就結婚,意見都不先徵求一下,啊!這還不說,連電話都沒有一個,生米都煮成熟飯了,帶回來的,居然還是陶揚!」
「朱阿姨,如果我爸爸都沒有意見的話,我想你可以停止了。」羅若珈的聲音比上回更冷、更硬。
「噯呀!羅伯新,你聽見了吧?你看看,她哪像是念過書的,你在這裡她都對我這個態度,你不在了——」朱愛蓮尋死尋活的裝起了哭調,「我和寶寶在這個家,那還有立足之地啊!不是我對她有成見,你親眼看見的,你看她潑辣的,這種女兒你是怎麼教出來的,你到底——」
「你上樓去!」羅伯新厭煩的一揮手。
「什麼?你叫誰上樓去?」朱愛蓮指著自己的鼻尖,走向羅伯新,「你說清楚,你叫誰上樓去?」
羅伯新也火了,一反平常馴服的態度,一下子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指著樓梯口:「叫你!叫你上樓去,少在這兒大吼小叫!」
意外的不只是朱愛蓮,連羅若珈與陶揚都吃了一驚,從羅伯新娶了朱愛蓮,只見唯唯諾諾,這麼凶還是頭一遭,真是平地一聲雷,嚇住了每一個人。
「羅伯新!你好大的膽——」
「上去!」
角落裡玩小火車的寶寶,都抬頭睜大了兩隻不明白的眼睛,朱愛蓮不敢相信的張大嘴巴,衝到羅伯新的面前,羅伯新沒等到朱愛蓮過來,更大的吼聲,又爆出來了:「聽到沒有,你給我上去!這裡沒有你的事,你給我上去!」
人是怕暴力的,識時務者為俊傑,朱愛蓮在一百個不相信中,捂著臉上樓去了。
羅伯新重新坐下來,指指旁邊的沙發,示意羅若珈跟陶揚過來坐。
靜思了片刻,羅伯新先前的震驚、呆若木雞、不能接受,都恢復了。和藹與關切重又出現在他的臉上。
「別的我也不說了,現在,講什麼都沒什麼意思了。陶揚,我這個女兒,脾氣稍微怪了點,但實在是個好女兒,我也不是往臉上貼金,她嫁給你,算你幸運。我只講一句幾千年來岳父對女婿講的那句老話:別虧待她。你實在很幸運,我這個女兒真的很好。」
「我很愛若珈,你放心,爸爸。」陶揚十分有禮貌地,完全沒有平常的吊兒郎當。
「若珈,爸爸曉得你——」羅伯新嚥下了下面的話,「也許你們命中注定是有緣吧!做了陶家的人,就要像個做媳婦的樣子,個性要改一改,別老叫爸爸為你操心。」
「爸爸!」
父親眼中流露的那份瞭解,羅若珈只覺得一陣心酸,差點哭出來。臉一昂,羅若珈靠近陶揚些,主動去握陶揚放在膝蓋上的手。
「別為我擔心,爸爸,你女兒很懂事。」
是很懂事,那靠近的身子,那主動握的手,樣樣是一番孝心,羅伯新不曉得自己該高興,還是該難過。個性這麼強,強得遠勝於一個男孩,羅伯新迷惘了,天哪!保佑我那好女兒吧!她實在是從未做錯過什麼,縱使這樁婚姻她錯了,也求你發慈悲,令他們圓滿。
☆☆☆
從台北搭飛機到高雄,然後又坐了兩個多小時的計程車,才到達陶家的農場,到了陶家農場,已經入夜十一點多了。
陶家是生活十分規律的一個大家庭,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十一點多在台北,正熱鬧呢?但在陶家,整片遼擱的農場,一片安寧。
陶志高夫婦曉得兒子今天要帶新媳婦回來,儘管平常對這個小兒子十分灰心,但,娶了媳婦,也實在是樁大事,夫婦倆對坐客廳,滿懷喜悅的等著,誰也不肯去睡覺。
「爸爸、媽!」
十一點的鍾都響過了,那個令人灰心的兒子回來了,身邊站著一個令兩位老人家詫異萬分的媳婦,想像中,兒子帶回來的絕不會是什麼高尚的女人,但站在跟前的,超出了他們的想像,高雅、端莊、一臉有教養的模樣,兩位老人家睜大了眼睛,簡直不敢相信。
「嚇壞你們了吧?」陶揚拉過羅若珈,神氣得意地,「你們的媳婦是道地的中國人。若珈,這是我親愛的爸爸和仁慈的媽媽。」
「爸爸、媽。」
羅若珈不卑不亢,有分有寸,十分得體的略彎了彎腰。兩位老人家一時還無法從這麼完善的事實中走出來,不敢相信的望望兒子,又仔細的打量著媳婦。
陶志高太滿意了,對兒子露了個欣賞的眼色,陶老太太牽著羅若珈坐下來,愛不釋手的。
「小揚說你姓羅,叫——」
「若珈。」
「哦,對了,看我這記性,若珈,小揚實在不錯,居然給我們找了這樣的媳婦,簡直——」
「好啦!他們又不是明天就走,你先給他們弄點吃的,然後洗個澡,早點休息,兩個人都累了,你饒了人家好不好!」
陶老太太不高興的瞅了丈夫一眼。
「若珈,餓了吧?我弄點吃的來。」
「媽,你兒子也餓了咧,不要見一個忘一個好不好?」陶揚嚷到陶老太太后面,「記清楚哦,媳婦是你兒子找的。」
「你呀!」陶老太太擰了兒子一把,「好、好,你們談談,我一會兒就來。」
「媽,」羅若珈站起來,「我也去幫你做。」
陶揚得意的猛跟老子眨眼。
「很賢慧吧!媽。」
「你爸爸積了德。」陶老太太樂在心裡,「你才有這個造化。若珈,你休息好了,坐了一天車,也累了。」
「不累,媽。」
「那——也好,我們在廚房還可以聊聊。」
陶老太太滿意的挽著羅若珈朝廚房走了。陶揚跳到陶志高面前,摸出香煙。
「來一根吧!爸爸。」
接過煙,陶志高瞪了兒子一眼。
陶志高用力一吸,又瞪兒子一眼。
「怎麼樣?」陶揚手指往後一比,「不錯吧?比你那幾個有出息的兒子能幹吧?」
「算你這輩子做對了一件事。」
「哈——我說親愛的爸爸,你這個兒子,是小事糊塗,大事精明,你別搞錯啦!」陶揚開心的拍老子的肩。
「這可不是在你們那個烏煙瘴氣的電影圈哦!」陶志高擺出不滿意的樣子,拿掉兒子的手,「一點上下不懂。」
「何必嘛!噯!親愛的爸爸,我想問你一句正經話,我踉我那新媳婦,看起來,還真——郎才女貌吧?」
「你配不上人家。」陶志高老實不客氣的看兒子一眼。
「太傷你兒子的心了!」陶揚往後一站,拍了拍袖管,「你瞧瞧,你看你生的兒子多體面,一百八十公分,七十二公斤,骨骼強硬,肌肉結實,頭是頭,臉是臉,這個風度也不差,人品也不壞,這簡直太優秀了麻!就是干了行你瞧不上眼的職業,不過在外國,演員是很——」
「這是中國。」陶志高瞪了兒子兩眼,「我們陶家是讀書人,不作興靠臉蛋吃飯,只要肚子裡本身有東西,腳踏實地的工作,不取巧,不投機,目出而做,日落而息,規規矩矩,挺著腰桿,那樣才像個男人。」
「爸爸,你這樣說就太那個了嘛!難道說,我們都該回來蹲在你這片農場囉?」
「你看看你,像個二十七歲的男人嗎?道理都不會聽,就別在那兒斷章取義,要你腳踏實地,可沒要你非留下來務農不可,你有一肚子東西,你愛往那跑就往那跑,我攔了誰?你要留在農場,我還嫌你呢!你能做什麼?」
「好啦!你的那些個道理,明天再說吧!」陶老太太端著東西出來了,後面跟著羅若珈,手上拿著碗筷,「吃了,好讓他們早休息了。」
手一攤,陶揚無可奈何的坐下來。
「陶揚。」羅若珈盛了碗炒麵,上面放了塊雞腿:「來,吃完了去洗個澡。」
陶揚有些愕愣的,羅若珈體貼而溫暖,半點在台北的冷漠也沒有。愕愣歸愕愣,陶揚自然有一股做丈夫的尊嚴與暖流,心中感激、讚賞的看了羅若珈好一會兒。
「爸爸、媽,你們也吃點好嗎?」羅若珈把面遞給陶揚,禮貌的問。
「我們沒有吃宵夜的習慣,你們吃吧!這樣好了,我們先去睡了。」陶志高轉頭問太太,「房間給他們打掃好了吧?」
「昨天就準備了,我剛剛還帶若珈上去看過了。」
「好了,那我們就先睡了。」
羅若珈趕忙站起來,放下手中的筷子。
「爸爸、媽,晚安!」
吞下一口面,陶揚嘻皮笑臉的。
「晚安啦!親愛的爸爸、媽媽。」
陶老太太滿意的在媳婦臉上看了又看,才跟著丈夫上樓去了。
陶家夫婦一走,陶揚眨著眼睛,咬了口雞腿。
「小母雞,你滿給我面子的。」
羅若珈沒說話,拿起陶揚的空碗,加了些面進去。
「小母雞,你猜我老頭剛剛跟我說什麼?」
「你不能在他背後稱他父親?」
肩一聳、眉一挑,這幾個輕浮的動作後,倒有幾分的慚愧,陶揚抹抹嘴巴,嚴肅了些。
「我爸爸說,他那沒有多大出息的兒子,配不上他的新媳婦,嘿,亂傷我的心。」
羅若珈放下碗筷,整理陶揚啃下的雞骨頭,動作俐落的端進廚房清洗碗筷。
陶揚斜靠著廚房的門,看著羅若珈俐落的洗碗,俐落的用抹布擦拭,賢慧得就如一個結婚多年的婦人。爸爸也許真說對了,這樣的一個女孩,我配得上她嗎?不管她在爸爸媽媽面前的態度怎麼與在台北不一樣,起碼,她很懂事,很明理。憑空娶了這麼好的女孩,是幸?是不幸?
「上樓吧!」
一切整理妥當,羅若珈走出廚房,與陶揚講了句話,自顧朝樓上去。
進了陶老太太佈置的臥房,羅若珈打開皮箱,拿出陶揚換洗的衣服。
「洗澡去!」
接過衣服,陶揚的感覺是複雜的,體貼,但缺少一股柔情;周到,可是你卻覺得像個形式。一切的一切,陶揚都悵然極了。
「小母雞——」
「洗了澡,早點休息吧!」羅若珈轉身鋪床。
拿著衣服,陶揚覺得自已的情緒跌入一種不平衡的沮喪裡。
「小母雞——」陶揚停在浴室門口,像費了極大的勇氣,但用了更大的壓制,不帶半點慍怒,平靜的問,「你真的——」
羅若珈停下手上的動作,有兩三秒的靜止。
「洗澡吧!」
說完,羅若珈繼續手邊的動作。陶揚關上浴室的門,打開水嚨頭,水嘩啦、嘩啦的流,陶揚坐在浴缸緣上,熱水的蒸氣迷漫了一室,陶揚覺得眼瞼下有水珠,輕輕往下滑,癢癢的,像小丑惡作劇的手,在上面挪移。
☆☆☆
在陶家農場住了三天,陶揚以回台北趕拍戲為借口,離開了陶家農場。
陶志高夫婦十分不捨,尤其陶老太太,對羅若珈這個靈巧、明理的媳婦,經過三天的相處,已經產生了非常深厚的感情。
臨走,陶老太太大包小包的交給羅若珈,左吩咐、右叮嚀,一直送到農場門口。
回台北的路程上,陶揚一句話也不說,表情掛著罕有的落寞。
下了飛機,搭計程車回到大廈,陶揚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抽煙,羅若珈把陶老太太送的東西,該擺冰箱的擺冰箱,該處理的處理。然後拉開窗簾,打開空氣調節氣,東弄弄,西摸摸,最後,倒乾淨陶揚沙發旁的煙灰缸。
「餓嗎?」
陶揚抬起頭,看了羅若珈一眼,搖搖頭。
羅若珈放下煙灰缸,進臥房換了條長褲,拎了個皮包,走到陶揚前面。
「餓了的話,冰箱裡有東西,你熱一熱,我去報社了。」
陶揚抬起眼睛,像一頭失敗而憤怒的獅子:「我有病,有一身的細菌,共同待在一個屋簷下,你會被傳染!」
陶揚苦苦的冷笑,挑了挑眉毛,語氣裝出輕鬆:「報社給了你一個禮拜的假,後天才期滿,不是嗎?」
「反正也沒什麼事,提早到報社看看,有什麼不對嗎?」羅若珈心平氣和的說。
「當然沒什麼不對!」陶揚跳起來,揮著手,撿起幾天來的報紙,一屁股坐回沙發,掏出煙,「我很清楚我撿了便宜,撿便宜的人還談什麼權力,你高興上那兒就上那兒,我應該連干涉的念頭都不要有。」
嚷著,翻著報紙,這些記者,腦子跟裝了電腦似的,也不曉得他們哪來的本事,全曉得自己結婚的消息,每一家娛樂版都登得大大的,陶揚有一種被諷刺的痛楚,報紙一摔,站了起來。
「你去報社吧!我要睡個午覺。」
「陶揚!」羅若珈叫住朝臥房去的陶揚。
陶揚停下來,手插著腰,沒轉頭。
「能心平氣和些嗎?」
插著腰,陶揚依然站著不動。
「我說過,我會做好一個妻子的本份,而且,我一直沒有鬆弛過我的角色。如果你認為我去報社不應該,那麼,我可以不去。」
陶揚轉過臉了,那張臉鐵青、鐵青,一步、一步走近羅若珈。
「本份?請你告訴我,說我陶揚是個白癡,是個低能兒,除了白癡跟低能兒外,沒有人要這種本份!我是頭腦簡單,但你要記住,頭腦簡單的人在你這種本份下,也會受傷害,你知道嗎?你把我玩在掌心上,向左向右隨你高興,可是你別忘了,無論什麼樣的男人,他的自尊也有一定的限度,他不能被踐踏得太厲害!你曉不曉得?」
陶揚逼向羅若珈,手指著自己的鼻子:
「我為什麼編理由回台北,你知道嗎?你是盡到你的本份了,而且做得非常漂亮。可是我呢?我心裡明白。」陶揚脹紅著臉,拍著胸口,「你根本不把我當一回事,只為了一口氣,你嫁給我,你得意嗎?洪燕湘、朱愛蓮,她們敗給你了,我的作用是什麼?幫助你滿足你在她們面前的勝利,這就是我唯一的作用!」
陶揚額頭的筋,一根一根鼓著。
「我陶揚是個壞蛋,但我有一樣美德是你這種高貴的小姐所沒有的;我尊重別人。現在,你愛上哪兒就上哪兒,你仍是個沒結過婚的女孩,你有權_力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包括和你心裡面的那個男人約會!」
砰的一聲,陶揚帶上臥房的門。
羅若珈沒有去報社,她出了電梯,摩托車的輪子,像被某種怪異的力量拉著,自然的停在經常與徐克維見面的咖啡店。
她進去了,要了杯咖啡。
午後的咖啡店生意十分清淡,羅若珈沒有喝咖啡,只是靜靜的坐著,靜靜地。
——包括和你心裡面的那個男人約會——
記憶,是一件會沉澱的東西,經不起攪拌,甚而一點點搖晃,稍稍的動盪,都會弄濁它。
羅若珈絕無見徐克維的衝動,但——那腔沉澱的感情,此刻在心中盤踞得好牢,嵌陷的好深。
他有錯嗎?陶揚這樣的男孩,他有錯嗎?
我現在是他的太太,他愛我,我主動嫁給他,帶著一個明顯的動機,但他接納了,縱使他今天講了那樣的話,他有錯嗎?
咖啡早就冷了,羅若珈始終沒有去動它,杯裡的液體已經逐漸呈現上淺下深的色澤。
沉澱了,不是嗎?
盤踞的好牢,嵌陷的好深的痛楚沉澱了,就如桌上那杯沒動它的咖啡,靜止的露出隱約深淺的色澤。
羅若珈站起來,付了錢,跨上摩托車。
回到大夏,帶著歉意的羅若珈,竟發現陶揚臉上有更多的歉意。
陶揚領帶歪斜的坐在沙發上,茶兒邊有瓶去掉大半的酒,見到羅若珈進來,陶揚兩隻被酒薰紅的眼睛,喜極的露出光采。
「小母雞——」
羅若珈走過去,沒講話,把半瓶酒放回酒櫃,酒杯拿進廚房。陶揚跟在後面,想要講什麼,幾度話到嘴邊,又嚥回去。
「小母雞——」
羅若珈把洗淨的酒杯豎起放進壁櫥。
「這酒很烈,以後別這麼喝,會傷身體。」
講完,羅若珈走回客廳,東一摸,西一撿,零亂的報章雜誌,一下子全弄齊了。
「小母雞——」陶揚站到羅若珈前面,「小母雞,我能不能為我中午講的話道歉?」
「都過去了。」羅若珈溫和的望著陶揚,「你看你一身髒的,洗個澡,換件乾淨的衣服,我不喜歡你一副落魄的樣子,好不好?」
陶揚眼中閃出孩童般、單純的喜悅,搔著零亂的頭髮,高興地咧著牙。
「十分鐘。」陶揚用手比了個十,「十分鐘你就會看到一個乾淨而有朝氣的男人。」
陶揚的口哨聲關進浴室了,裡面傳出嘩啦嘩啦的水聲和走調的歌聲。羅若珈站在窗前,心底湧著十分的不安寧;謊言、全是謊言,為什麼?上帝,為什麼?對這個單純、善良而愛我的男人,你就不能給我一些誠懇去付給他嗎?終此一生,我是不是無法改變?
☆☆☆
日子也許不美,談不上快樂,談不上新婚那種時光似箭的感覺,但,起碼總是平靜的。
陶揚拍戲,有時日戲,有時拍通宵,羅若珈上班,仍像從前,是一名忠於工作的記者。
如果說,過平靜的日子,也是罪過的話,那羅若珈不曉得犯了什麼錯。
按情況,陶揚如果拍的是日戲,羅若珈一定在下班後,騎看摩托車帶著菜回去,給陶揚做晚餐。
這天,陶揚趕一部新片殺青,到淡水拍通宵。
像往常一樣,陶揚不回來吃飯,羅若珈就隨便在外面吃一點東西,草草的填填肚子,然後,或許自己去看場電影,或者去逛逛書局、唱片行,或許騎著車子漫無目的兜兜風。
在攤子上吃了點東西,羅若珈還不能確定自己幹什麼好,十字路口的紅燈亮了,羅若珈把車停下來,一輛計程車緊挨著身邊,車裡坐了個男人,羅若珈沒留意意那個人,那個男人也沒留羅若珈,直到綠燈亮了,羅若珈踩了油門,車輪發動了,突然,旁邊那輛也已開始行駛的計程車裡的男人,伸出頭,叫了羅若珈的名字。
「若珈!」
若珈,多熟悉的聲音,縱使在喇叭聲交織的十字路口,羅若珈仍感覺出那熟悉得令自己顫抖的聲音。計程車裡的人跳出來了。羅若珈愣怔的坐在車上,任機車的引擎隆隆在響。
後面的,丟下咒罵,從兩個人旁邊穿過去了,無數無數的咒罵,無數無數不滿意中,包括著好奇的目光,兩個一言不發的人,在繁雜的十字路口上成了注目的焦點。
羅若珈——一個多麼冷靜,多麼理性,甚至可以說,這些冷靜與理性裡,含著更多的倔強與殘酷的女孩,她收回了目光,車子像被巨人的彈力往前推動,衝了出去。
徐克維沒有考慮,本能的,跳上另一部計程車,緊迫地追趕。
羅若珈的車速快得驚人,後面的計程車卻始終追在後面。一條街又一條街,摩托車、計程車,僅隔著很少的空隙,競相飛馳。
羅若珈的車子減速,停止了,靠在路邊。
徐克維丟下錢,從車裡出來,激動的眼睛,表露著太多太多的言語。羅若珈的臉,再持不住鋼硬的冷漠、冷靜、理性,或者倔強、殘酷。日積的愛,隱著、藏著,日積沉澱,已經很深、很濃。這時,整個傾倒了,兩雙眼睛,一樣的誠實,一樣的無隱。
「好久不見。」
徐克維的第一句話,很簡單、很客套的四個字,卻載負著太多的恩情。羅若珈只覺得喉嚨乾澀,身體輕輕一的在顫抖。
「我們能——能一塊去喝杯咖啡嗎?」
這是徐克維的第二句話,竭望的徵求著。羅若珈的喉嚨愈來愈乾澀,齒縫雖被舌尖努力的抵開,但羅若珈張不開口。
「——只是喝杯咖啡,別拒絕我,好嗎?」
羅若珈從車上下來了,走進路邊的一家咖啡店,情緒翻騰得幾乎無法抑止,找了個座位坐了下來。
略呈暈黃的燈光,鋼琴手奏著很古老的一首情歌,幾對情侶低低的輕語著,這是一個充滿愛情的空間,它的氣氛浸潤著每一個人。
沒有一句話,兩個人沒有一句話,羅若珈那雙壓抑的眼睛,開始閃激動,閃耀裡有不可名狀的複雜。
「——婚後——他對你好嗎?」
羅若珈迎接徐克維關心中還帶著別的情緒的話,羅若珈深吸了一口氣,緩和內心的不穩。
「我們相處得很和諧。」
又是一陣沉寂,徐克維的身子向桌沿靠近了些。
「——快樂嗎?」
好半天,羅若珈張不開口,眼睛從徐克維臉上移開,凝落在咖啡杯上。許久,抬起視線,平靜而冷漠地,一如往常她給別人的印象。
「我已經不再追求這種東西了。」
徐克維一口氣咽在喉嚨中,屏息的望著羅若珈,內心翻騰著,攪得亂成一團。
「不要這樣看我。」羅若珈輕輕地冷笑,「不追求快樂,並不算不正常,是不?」
她依然是她,一個永不暴露悲苦的女孩。哦,若珈,何須如此?徐克維難受得眉心糾結著。
「若珈,如果是恨我,也不必這樣報復自己。」
羅若珈很不以為然的拉著臉,冷冷地說:
「你以為我在製造一個小說故事?愛人娶了別人,於是含恨嫁給一個不愛的人?」
羅若珈喝一口咖啡,平靜的說:
「那是三十年代的舊電影,現代的人,不會傻得去做這種事。」
徐克維一言不發,情緒沉重猶如鉛塊,他明白羅若珈的話裡帶有幾分謊言,但他又能怎麼樣呢?逼著她告訴自己,她是在演一幕三十年代的舊電影?
「別談我,你呢?芝茵好嗎?」
芝茵?你還曾想到那個醜陋的女人?徐克維眉心拉得好緊好緊。
「她應該過得比誰都充實,因為她很忙,忙著在我面前做姿態,忙著打牌,忙著做兩面人。」
「你該多給她一點丈夫的責任。」
「給她丈夫的責任?那誰給我妻子的義務?」徐克維的眼神,看來疲倦而蒼涼,「不過,我也不期待這些,結婚的前後,我原本就是閉著眼睛的。」
羅若珈心中實在沒有恨意,從徐克維告訴自己,他將娶李芝茵開始,羅若珈心底的悲苦中,就沒有恨這個東西存在。恨,總是因錯誤而結成的;但,誰錯了呢?自己?徐克維?亦或李芝茵?李芝茵也沒有錯、她原本就是個很普通的正常人,有看正常人的慾望,有看正常人的怨與恨,有著正常人的希求與等待,她錯了嗎?沒有人錯,更不是胸無城府的陶揚。
羅若珈看著徐克維,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眼角竟冒出了幾道深深的皺紋,有一秒鐘,羅若珈不自禁的想伸手去撫平那不該這麼早出現的皺紋。
「我想——」羅若珈清了清喉嚨,平聲靜氣:「我該回家了。」
如果是從前,徐克維會握著她的手,不讓她走。但,現在,徐克維只有心底對自已嘲弄著,因為在那個時候,羅若珈根本就不會提出「我要回家了」這句話。在那段日子裡,從沒有一天在兩個人分手時,不是一再拖延,一再留戀的。
「若珈——」徐克維停頓了片刻:我能——我們還能有見面的機會嗎?
羅若珈的目光閃著理性的推拒,努力的在彼此之間劃出距離。
「我和陶揚相處得很和諧,這已經很困難了,我不希望再發生什麼,使我在困難中更加困難。」
也許是羅若珈有了一段太長的平靜生活,而上帝覺得平靜是錯誤的,否則,這種巧合該怎麼解釋呢?
羅若珈與徐克維並肩走出咖啡店,那個消失好久好久的洪燕湘和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狀至親蜜的在這個時刻,迎面進來。
羅若珈略看了洪燕湘一眼,擦身而過,洪燕湘的反應可複雜了,眼光卑鄙的轉呀轉的,像十分慶幸看到這樣一個畫面。其實,這有什麼奇怪,洪燕湘這個成天無所事事的女人,唯恐天下不亂,製造事非應該是她唯一的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