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睫與他在鏡中對看,一股惱怒的情緒突地湧上胸臆,明知道她沒有恨韓克仰的理由,一切是她自願與他達成協議,但心底又忍不住怨懟起他惡意的收購手段。
她一直有種分裂的感覺,明明心底某個角落還偷偷思念著厲呈韞,但身體卻和韓克仰擁抱著,每晚歡愛過後,她枕躺在他結實的臂彎裡,會忍不住厭惡起沉溺於他激情懷抱裡的自己。
偏偏她的身體卻彷彿有了記憶,記得韓克仰是怎麼吻她、她在他身下被吞沒時墮落的愉悅,有時甚至還會為他心動……
「你怎麼了?」韓克仰放慢車速,盯著她怪異的神情說道。
「沒有。」她狼狽地別開臉,轉頭望向窗外。
他轉動方向盤,將車子停在路肩,按住她的肩膀,關心道:「你身體不舒服嗎?」
「不要關心我。」她一副冷冰冰的口吻,濃睫底下的眼神透著疲憊與困擾。
她以為兩人的關係可以很簡單的契約化,她當他名義上的妻子,順從他的決定,卻忽略了人是情感的動物,她默默習慣他的存在、習慣他的接送、習慣他的討好,而習慣正是依賴的開始……
她已經漸漸習慣他的擁抱,不想連心都跟著妥協,她隱約感覺兩人之間壁壘分明的界線漸漸變得模糊……
「不要考驗我的耐心。」他沉下臉,霸道地扳過她纖瘦的肩膀,盯著她的臉,不放過每個細微的變化。
「你要聽實話嗎?」她斂去眼底的脆弱與迷惘,戴上冷傲的面具迎視他。
韓克仰邃亮的黑眸緊緊鎖住她,對她突如其來的怒氣感到疑惑不解。
「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覺得心底很不舒服。」她挑釁地瞪著他,像只刺蝟豎起全身的刺,急急地保護自己,拒絕他的親近。
她不要他的關心、他的討好,那會讓她變得軟弱,她情願他討厭她、疏離她,這樣或許自己對他的感覺會淡一些,對某人的愧疚也會少一點……
「你……」他咬著牙,墨黑的眼底蒙上一層慍色。
「我可以一天不當韓太太、不陪你扮演一對虛偽的模範夫妻,真實地面對自己一天嗎?」她脫口而出,一點也不在乎這些話會不會激怒他。
她受夠了內心的矛盾與衝突,厭惡起自己的自私和他的霸道。
「把話說清楚,什麼叫真實的自己?」韓克仰鉗住她的手腕,強迫她迎視他的眼。
她眼神哀傷,脆弱地道:「今天的我很累,狀況不好,沒有自信扮演好韓太太,可以讓我請假一天嗎?」
「發生什麼事了?」盯著她虛弱的模樣,他的態度軟了下來。
「什麼事也沒有。」她倔強地說。
「那就不要這麼任性。」
「任性?」她的眼底盈上委屈的淚光,自嘲地說:「我要是夠任性就會拋下飯店一走了之,我要是夠任性就不會和你簽下結婚契約書,我要是夠任性就在奶奶的面前公佈我們結婚的真相,我要是夠任性就不會把完整的自己交給你……」
她愈說聲音愈微弱,最後哽咽到說不下去。
就因為守住飯店是她的使命,是她逃避不了的責任,所以她成為全世界最沒有資格任性的女人。
『茉莉會館』對她而言宛若烏龜背上沉甸甸的殼,她只能永遠扛著這份責任,順著命運的牽引往前走,再也沒有為愛飛翔的權利……
趁他還沒有反應過來之際,她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倉皇地逃了出去。
「向彤——」韓克仰將頭探出窗外揚聲喊道。
此時兩名交通警察走向韓克仰,取締他路肩違規停車,強硬地要他拿出駕照,阻去他的步伐。
向彤頭也不回地跑離韓克仰的視線,繞進路口一條小巷裡,在亮白的街燈下看見一道熟悉的招牌。
她的雙腳彷彿有意識般,想也沒想便走進那間日式燒烤店,要了一張靠窗的小桌子,點了一桌的菜色。
她掏出手機,終於忍不住按下按鍵,傾聽語音信箱的留言——
「小彤,打了兩通電話你都沒接,飯店的業務很忙嗎?該不會忙到連自己的生日都忘了吧?既然不能親口對你說生日快樂……那我唱首生日快樂歌給你……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厲呈韞低沉略帶沙啞的聲音透過越洋電話傳進耳裡,一字字撕扯著她的心,痛苦到幾欲逼出眼淚。
熟悉的景致,同樣保持高度熱情的服務生,牆上依舊張貼著琳琅滿目的拍立得照片,唯一改變的,是她的心。
如果她對韓克仰是全然麻木沒有感覺,此刻她就不會痛苦掙扎,更不會對厲呈韞有這麼多愧疚。
原來她的心比自己想像中還要軟弱……
韓克仰違規停車招來交通警察開了一張罰單,等他處理好一切,找到停車位,走回原地的時候,早已不見向彤的蹤影。
他先打電話告知奶奶今天無法陪她老人家用餐,再撥打向彤的手機——
您的電話將轉接到語音信箱,嘟聲後開始計費……
「該死的……」他低咒一聲,收起手機。
依稀記得她轉進路口的巷子裡,他循著她的步伐,驀地,在對街一家餐廳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獨坐在喧嘩熱鬧的燒烤店內,桌上氤氳的霧氣蒸騰出一張哀傷寂寞的側臉,與週身歡樂的氣氛格格不入,她吃了幾口菜後,站起身,望著店內的牆面好一會兒,才結帳走出來。
韓克仰頓住腳步,遠遠地望著她沮喪落寞的背影,她垮著肩,像遊魂似的在熙熙攘攘的街上走著,最後推門走入一家鋼琴酒吧。
他印象裡的紀向彤自信、聰穎,總是昂起美麗的下顎驕傲地與他對峙,不肯服輸、不肯示弱,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她,看起來如此脆弱哀傷……
在跨進酒吧前,他忽然想起她站在燒烤店內望著牆壁發呆的神情,他轉過身,跑回燒烤店,推門而入,走到那堵牆前,牆壁上貼著密密麻麻的拍立得照片,每一張都是一對對熱戀情侶留下的貼臉照。
「先生,有什麼需要服務的地方嗎?」服務生跟在他的身後,盯著他突兀的舉止,疑惑地道。
他搜尋了兩、三分鐘,終於在角落的位置看到一張略微泛黃的拍立得照,照片裡的女生蓄著一頭又直又長的黑髮,秀氣的臉上笑得一臉燦爛,親匿地偎在一位斯文男生的身邊。
他撕下照片,看到下面的空白處用簽字筆寫著——
紀向彤的第一志願就是嫁給厲呈韞。
在那秀氣的字跡下,還俏皮地畫了無數個愛心,印證了兩人甜蜜的戀情。
一抹近乎嫉妒的情緒在胸臆間發酵,記憶中她從沒有在他面前笑得這麼開心過,也不曾用如此溫柔的目光看他。
他終於明白她為什麼如此篤定自己得不到她的心,因為從一開始她的心就屬於別的男人。
他拿下照片奮力撕開,將另一半丟棄在地上。
「先生,這是我們店裡的東西,你不能拿走……」服務生制止他粗蠻的舉止。
他的臉色倏地陰沉到極點,從皮夾裡取出一張千元鈔票塞進服務生手裡,說道:「一千塊買走我妻子的照片。」
他踩過被撕毀的那截照片,離開燒烤店,再回到鋼琴酒吧裡,推門而入,悠揚的琴音違邐一室,吧檯前暈黃的燈光流洩出哀傷的氛圍,映出她孤伶伶的身影。
一抹近乎憐惜不捨的感情揪住他的心,他以為自己對這一切會麻木沒有知覺,殊不知一場以征服為名的愛情遊戲已經悄然變質,他們之間已經不是勝與負那麼單純,他感覺到自己的心正慢慢失控……
韓克仰認了,他是真的愛上這個驕傲又倔強的女人,儘管她心裡住了另一個男人。
但愛來了,他毫無抵抗力,只能謙卑地臣服在愛情面前,陷溺在這擁擠且複雜的三角關係中,為她嫉妒、為她痛苦、為她變得自私。
在韓克仰來到酒吧前,心情惡劣的向彤已經喝了好幾杯試管酒,色彩鮮艷的試管調酒與她抑鬱苦悶的情緒形成強烈的對比。
她仰頭喝完一排調酒,又向酒保要了一排,後勁強烈的調酒,令她眼色微醺,姿態慵懶地倚坐吧檯前。
「一杯龍舌蘭。」韓克仰坐在她身側的空位上。
一道熟悉的男音引起她的注意,她微微偏過頭,瞅看著身邊的高大男人一眼,輕柔的嗓音帶著幾分任性。
「為什麼你要陰魂不散地跟著我?」她支著下顎,瞇起醉眼。
韓克仰凝視著她微醺的臉龐,看著她為另一個男人喝酒買醉,說不嫉妒憤怒是騙人的。
「你忘了我跟你請假嗎?我今天不當韓太太……」酒精柔化了她平日冷傲的氣質,多了幾分孩子氣。「喔……對了……我忘記寫假單給你……」
她向酒保要了一張便條紙和一支筆,歪歪斜斜地寫了幾個字,推到韓克仰面前。
他瞥了上面扭曲的字體一眼,猜想她大概醉得七、八分,一種獨獨為她而生的溫柔溢滿心間,不知怎的,他竟捨不得對她生氣。
「今晚我准你不當韓太太,就當我們是陌生人。」他喝了一口龍舌蘭酒。
「還真感謝你今晚的慈悲。」她嘲弄地道,拿起一根藍色的試管酒,湊近他的酒杯,輕碰一下。「……讓我們來敬一下你的寬宏大量……」
「你這是在挖苦我嗎?」他側眸瞟了她一眼。
「難道你不知道挖苦你已經成為我生活中唯一的樂趣嗎?」她輕柔的嗓音透露出一絲脆弱。
韓克仰沒有搭腔,仰頭喝光杯子裡的龍舌蘭,辛辣的酒液順著喉頭浸泡著他發酸微妒的心。
她帶著醉意,視線渙散地盯著桌上色彩繽紛的調酒,隨手抽起一管,毫不秀氣地一飲而盡。
「韓克仰,你的人生有真心想守護的東西嗎……如果沒有……你永遠不會懂我心裡的感覺……不對……像你這種企業獵人……只會獵取別人的東西……根本不懂守護的意義……抱歉……我太高估你了……」她喃喃地自問自答,連話也說得斷斷續續。
韓克仰忽然想起她寫在照片上那甜蜜又帶著傻氣的願望,眼底的抑鬱暗影愈來愈濃。
在愛情的原野上,已經不是他和向彤兩人的狩獵了,而是他與另一個男人的戰爭。
愛是絕對的自私與佔有,他不容許任何男人分享她的美麗,就算那個人霸住她的心又如何,真正能擁抱她、呵護她、撫慰她的人是自己,他有絕對的自信戰勝那個男人。
沒多久,她將桌上一整排試管酒喝光,幾種不同的調酒混在一起,強烈的後勁令她整個人醉趴在桌上。
他掏出鈔票、結完帳,攔腰抱起醉倒的向彤走出酒吧,在路口招了輛計程車回家。
回到家後,他將她平放在大床上,體貼地脫去她腳上的高跟鞋,拉起被毯蓋在她單薄的身上。
她忽然扣住他的手,像個小孩般抽抽噎噎地哭起來,完全不像平常冷靜理智的模樣。
「對不起……」她哽咽的聲音裡含著痛楚,斷斷續續地啜泣著。「對不起……呈韞……對不起……」
他低下頭,凝視著她疲憊的醉臉,猜想她早已醉得糊塗,才會將他誤認為那個男人。
就著昏黃暖味的光線,他伸手揩去她眼角的淚水,陰鬱地想著——
就一個晚上,我只准許你思念那個男人一個晚上……
這是他對她最大的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