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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春(下) 第十六章 作者:大風刮過
    胡大夫許久不見,風采依然。我再一把揪住他前襟將恭喜王爺還魂的話卡死在半路:「你跟我出去看個病人,治不好他我就砍了你,聽清楚沒有。」

    胡大夫的山羊鬍子瑟瑟抖了一抖:「王爺,藥醫不死之病啊∼∼」我睜了睜火燎燎的眼:「哪個說他要死了?!告訴你,要麼他活你也活,要麼他死你也死,你選哪個?」胡大夫的兩腿開始跟著山羊鬍子同頻率抖動,老子鬆開手:「走罷。」

    趕車的奉命下死命抽馬,兩刻鐘趕到安國府門口。

    看門的說:「侯爺吩咐不見客……」看見王府的號衣打了個哆嗦,轉過話風:「容小的進去通……」報字沒出口,連老子背後的胡大夫都進了門檻。看門的跟管事的一路半跑半跟,到了大廳,估計有腿快的提前通知,符侯爺擋在門口:「王爺留步。」

    我長話短說:「本王帶個大夫,幫小侯爺看看傷勢。」

    符鄖單膝跪著抱拳:「王爺恩典臣心領,但……」欲有長篇大論要發表,我拔腿繞路,又被符侯爺擋了。「王爺請留步。」老子火了:「符侯爺,今天得罪定了。你讓進我進不讓進我也進,我進去了,你兒子一沒事我立刻就走。說到做到。你若真擋著,泰王爺我就到你家門口敲著鑼鼓喊符侯爺本王看上你了。也說到做到。左右大家面子一起丟,丟光為算。讓,還是不讓?」

    符鄖侯爺鄭重而深刻地看了老子一眼,讓了。俊傑!我一擺手:「胡大夫,跟上。」

    符卿書的臥房烏煙瘴氣滿是藥味,只能瞧見床上一張慘白的臉。我望著緊閉的雙目吸了一口氣。一個美人坐在床頭嗚咽,兩個丫鬟跟墨予在旁邊守著。都到這個份上居然還有艷福。美人看見我嚇了一跳,一雙淚水漣漣的妙目盼過來,我指點胡大夫:「替小侯爺把脈。」美人聽見把脈兩個字讓開身,一雙眼還望著我,老子沒工夫多介紹,點了個頭:「我,泰王爺。」美人頓時拿帕子摀住了嘴,搖搖欲墜,兩個丫鬟衝上來扶住:「夫人當心。」

    胡大夫放開符卿書的手腕慢慢跪下來:「王爺……」老子掛在半天空裡的小心肝被拎的一抖,「王爺,符小侯爺的傷勢……委實太重,恐怕∼∼」

    我捏著拳頭閉上眼:「恐怕怎的?」胡大夫緩緩道:「恐怕……想好要費些周折。」

    XXXXX……老子XXX你個說話大喘氣的!

    靠在丫鬟身上的美人搖晃了兩下,撲過來搶在老子前頭,愣生生從我手邊搶過胡大夫的前襟:「當真?!!你說的當真?!!我兒子當真有救∼?!!」胡大夫直著眼睛點點頭,悲壯地再看看我。

    我靠,原來美人是符卿書的娘。

    符夫人鬆開手,腿一軟坐到地上,拿帕子摀住臉:「人人都說不中用了∼我就知道還有救……我就知道我家卿書還有得救。」幾十歲了還這麼美,若時光再倒退個二十年,唉唉真便宜了符卿書他爹。我半蹲著幫丫鬟攙起符夫人:「夫人你放心,我泰王府的胡大夫只要沒投胎的都能從閻王手裡搶回來,你安心,符卿書一定沒事。包在我身上。」

    符夫人直直地看了看我,又用帕子摀住臉:「孽啊,都是孽∼∼」搞得老子的鼻子也有些發酸,伸袖子自抹了一把清水鼻涕,「符夫人,我……」符夫人抓住我的手,淚珠子一滴一滴滴在上面:「什麼都莫說了,都是孽。只要我兒能平安撿回一條命來,什麼我都不說了∼∼」再撲到床頭抓住棉被:「卿書啊,你睜眼看看娘。你這狠心的小畜生,幹這種傻事你讓娘怎麼活!!!……」

    胡大夫捋著鬍子說:「夫人節哀。」我重重一跺腳:「還不趕緊開方子抓藥!」

    胡大夫密密麻麻開了一張紙的方子,附一個稀奇古怪的目錄做藥引。符夫人搶過去一疊聲地吩咐人去辦。正好空下了床頭的位置給我坐。胡大夫道:「王爺先回府罷,今天藥服下去還不曉得能不能醒過來。小的也要回王府去拿幾味藥過來。」床上的人眼還是緊緊地閉著。我說:「今天看不到他睜眼,絕不離這間屋子。」

    胡大夫擦擦額頭,一個人轉身,走了。屋子裡活動的人只剩下我跟墨予。墨予在實際的場景裡精明了一回,抽身出去還關了房門。

    終於只剩下坐著的我跟躺著的符卿書。我摸了個腳凳坐在床頭,趴著床沿正合適。其實老子心裡實在很窩火,但是情景限制現在只能演溫情戲。我把鼻涕抹乾淨,碰了碰符卿書的臉,「我最近一直在琢磨,叫你什麼才好。最開始喊你符小侯。雖然名稱生份,喊的時候沒覺著生份。也喊你符大俠,都是在心裡喊。不過你現在的模樣跟大俠也差的忒遠了些。後來喊你符老弟,這名字如今也喊不得了。去掉姓只喊過一回,卻覺著……卻覺著沒什麼新意。」我把被角在符卿書得臉頰邊掖了掖,「飛天蝙蝠這個名字,你說我敢當你的面喊就割了我的舌頭。要麼我把飛天兩個字去掉,喊你蝙蝠。蝙蝠,你看怎麼樣。」清水鼻涕沿著我的鼻管又要躺下來,我再抹了一把。「其實飛天蝙蝠這個名字不錯。你別的毛病沒有,就是死心眼。你說你怎麼就不知道變通呢?」

    我把被角抓的緊了些,再抹了抹鼻涕,「你說你怎麼就不改呢?」

    藥抓來煎好,出事了。老侯爺飆起來,摜了藥碗。我聽墨予的小消息趕到事發現場,老侯爺正跟符夫人對峙。符侯爺遠遠看見我,話放的越發狠:「……小畜生還救他做什麼!一發讓他死了落個眼前清淨!」我剛要捲起袖子衝上去,忽然符夫人冷冷一笑,一個紙包啪地摔在地上:「你若有能耐,就把這包藥通通燒了。藥湯摜了還能再煎,也麻煩。索性把藥跟藥方子都拿來你全燒,胡大夫綁過來你也砍了,一發的乾淨。火折子我給你,怎麼著,燒是不燒?!」老子識相地往後面退了退,跟咬著手指的墨予蹲在一處。

    符侯爺額頭的青筋突突地冒,符夫人再冷笑:「把劍拿來。沒把兒子管好是我的過錯,砍他之前先砍我這個做娘的。正好我和卿書還有我肚裡這個一起上路,三個人在黃泉路上也有個照應。符鄖,劍在這裡,你砍罷。」

    我眼睜睜看著符侯爺直直地站著,符夫人身邊的兩個丫鬟從他腳邊撿起藥包,躬身下去,符侯爺一動不動。

    滾熱漆黑的藥湯端進了臥房。我的腳凳讓給符夫人坐。兩個丫鬟扶起符卿書。符夫人撬開符卿書的牙關,一勺勺舀著藥汁吹涼了灌進去,手法乾淨利落。一碗灌完,停手,吩咐拿外敷的藥。被子掀開脫下外袍,身上層層白紗布滲著紅色,幾千根針同時打進老子胸口。胡大夫的外敷藥是一流的,我放心。

    我走出房外問胡大夫:「能保證小侯爺沒事?」胡大夫躬身道:「王爺放心,小的原本擔心小侯爺不進湯藥。只要藥能喝下去,小的拿腦袋擔保符小侯爺沒大事。不過傷勢重,恐怕要到明天後天才能醒,王爺先回府去歇著罷。」

    我回頭看了看屋內,歎一口長氣:「回去罷。」

    我出來的時候也沒同衍之其宣說一聲。

    衍之還在書房,放下書向我道:「符小侯爺受傷的事情我聽小順說了,胡大夫看過無大礙了罷。」我說:「沒事了,只等好轉。」伸手摟住他肩頭,「別老費心府裡的事情。明天我同你出去逛逛。」衍之伸手輕輕拍拍我的胳膊:「若累了就早些回去歇著罷。」我忍不住一把將衍之摟緊:「我確實不是個東西。」懷裡的人輕輕道:「這些人都是再沒人逼也沒人潑,怎麼過都是自願。既然是自願的,只要過一日一日舒心,何必多這些計較?」這話耳熟,依稀彷彿科長在奈何橋上也說過類似的。我再將懷裡的人圈得緊了些。老子想通了,也豁出去了。

    很多年後我都記得裴其宣的一段話,「你也罷,我也罷,蘇衍之也罷,這輩子到如此的份上,都計較不清更說不清,講穿了是糊塗過日子。照我,有一點也比沒有強。糊塗也罷,只要糊塗的快活。」末了用手箍緊了老子的身子,一雙眼穿到我心裡去,「只是在我房裡,莫提其他人,也莫講別的事。」

    符小侯爺醒了,符小侯爺見好了,符小侯爺下地了,符小侯爺大好了。聖旨下來,封安國侯符鄖之子符卿書靖北將軍一銜,暫掌一軍,護守京師,待來日調用。

    符卿書醒的那天我殺到安國府,符侯爺被皇帝叫進宮,我暢通無阻進到內院,等到四下人走了,伸手揪住符卿書的領口,符卿書猶未完全清醒,軟綿綿地任老子拎著半坐起來。我說:「符老弟,見識過了奈何橋沒?風光可好?」符卿書撐著笑了笑說:「還不錯。」我說:「既然你覺得不錯,我在奈何橋上有熟人,下次去的時候請他給你安排個好胎。讓你下輩子做只地道的蝙蝠。蝙蝠不好,還是做只地道的符離集燒雞。」他媽的老子從還魂到現在,頭一回這麼上火。

    符卿書瞅著我,不吭聲。我說:「看我是不是?橫豎你也不認得我,你瞧的是小王爺的殼子。你曉得小王爺的殼子不是老子。到了奈何橋上,沒人能認得老子。他媽的等伸腿以後誰還認得誰?!」

    符卿書咬著牙閉上眼,我慢慢把他擱回枕頭上,「你怎麼就這麼拐不過彎。」說到這地方,我也呆不下去了,扔下一句:「既然你醒了,我便回去,也用不著過來了。」拋下符卿書,撤了。

    然後就過了幾個月。

    直到某一天我抱著其宣在後花園賞月,忽然聽見一陣辟里啪啦的鞭炮聲,其宣道:「是隔壁請客吃酒。鬧騰一天了。」原來是旁邊的新宅蓋了幾個月今天入住了,不曉得是哪戶人家。只隔了一道山牆也不請王爺我這個鄰居喝喝聯誼酒。

    第二天半夜三更,我正在被窩裡睡到香甜處,稀里糊塗被一陣涼風凍醒。身上被子沒了,床頭站著一個黑影。我在半醒的狀態下臨危不亂,沉著憚定地起身:「壯士,帳房放銀子的地方在出門左轉沿迴廊出內院再右轉向前二百步即到。」邊趿了鞋站起來,「一條脊的屋子第三個門,別走錯了。」

    黑影不動,我話風一轉,「不過這屋子裡花瓶香爐也值幾個錢,壯士相中哪個只管動手。別嫌沉就成。」

    黑影還是不動,老子不怕暗偷的也不怕明搶的,只怕油鹽不進的。說明來頭大,目標狠。我小捏了一把冷汗。果然,短暫的沉默後,老子的後領口在兩秒鐘內被人制住,拖出房門。我沒讓他出太大勁,出了房門就配合向前。這手法我熟悉,這人影更是化成水老子也認得。

    到了後院山牆邊,我後領口一緊,腳下一空,再踏上實地我歎氣:「恐怕還沒大好,少用些力氣。」符卿書冷冷地道:「你站的地方從今後就是我的將軍府。」

    到這個份上我該跟符卿書說,衍之我愛其宣我也愛。不過我馬小東十足是個小人,我只問符卿書:「你考慮清了?」

    符卿書道:「我認了。我認的事情就認到底。」

    我看著眼前的人,沒客氣,一把抱緊了。老子貪便宜,也貪到底。

    ***

    五年後,某天,一把明晃晃的飛刀穿著一張黃紙釘在我泰王府正廳外的柱子上。「四日後十月十五,夜半月圓時,城郊東山,敬候泰王爺大駕。故人留。」

    小順在拔刀取信的片刻內對其做出了精確的定義:「王爺,柱子上有封戰書!」敢情天天與隔壁將軍府互通消息,裝了幾個專用名詞在肚子裡。

    我摸著恐嚇信,大喜。從來只聞其名,今天得見實物,相逢恨晚,讓老子驀然覺得自己是個人物。我說:「快快把蘇公子與裴公子都叫來,一同鑒賞。」

    其宣說:「恐嚇的口氣生嫩得緊,是個菜鳥。」菜鳥兩個字說的純熟自然,沒枉費我平日的熏陶,說得我心花怒放。

    我抱著茶盅吹氣:「上頭落款說是故人,肯定是熟人。這就怪了,我記得打從我來,沒得罪過誰。」

    衍之將紙拿在手裡看了看,拋在桌上,「紙尋常,筆法卻不俗。章草有這樣功筆,確實像是一位故人,恐怕一定是他。」

    我被衍之一眼看過來,心中豁然一亮,媽的,不會是他罷。

    爬梯子翻進將軍府,符卿書這幾天剛從北疆回來,時常給我臉色看。他上戰場老子提著心肝過日子,他回來老子提著臉皮過日子。前些日子在宮裡偶遇符鄖候爺,符候爺的臉拉得像個隔天的夜壺,頗給了我些氣味消受。今天符卿書心情不錯,看了戰書心情更不錯,「我剛要趕晚上同你說,師父傳書信給我,府上的故人汪探花新近出師下山。沒想到這麼快來找你尋仇了。」

    符卿書話說的輕巧,我卻不能不慎重地問:「你師父有沒有說汪探花的工夫練得怎麼樣?」柱子上的刀痕入木半寸,恐怕汪壯士神功小有成就。

    符卿書說:「跟了師父五年,刀才入木不到半寸。書獃子確實不是練功的材料。那位汪兄臨下山的時候師父逼他立了誓,絕不能說是他的弟子。雖然忒無情了些,也有因可原。」

    引得我斗膽一問:「我若論真起來與他交手如何?」

    符卿書道:「若對付你,綽綽有餘。」我倒!

    我涎臉道:「若符大俠肯點撥在下幾日……」符卿書搖頭:「晚了,有三四個月興許可以,三四天不成。」這樣說,十月十五號在東山頂,汪壯士一刀揮過來,老子不是死定了?

    符卿書輕描淡寫道:「十五晚上我易容了替你去便是。輕重拿捏的仔細,兩三招的工夫。」

    佛爭一柱香,人爭一口氣。樹尚且講究個皮相,何況老子堂堂一大老爺們。我斬釘截鐵地說:「好罷。」

    媽的,如果傳出去泰王爺敗給了汪探花,日後老子還如何在市面上混!

    符卿書心滿意足地任我抱著,我說:「不過你千萬悠著,贏了就好,別把汪探花打狠了。」

    ***

    十月十五晚上,我在泰王府的偏廳裡嗑瓜子等消息。衍之與其宣沒理會我先去睡了。四更的梆子一響,我爬梯子進了將軍府,在假山後的小亭子裡又候了約莫一刻鐘,一道黑影由遠而近在夜色下掠來,符卿書回來了。第一句話先說:「怎麼不到我房裡等著?」

    進了符卿書臥房,又等他夜宵洗澡更衣完畢,我方才問:「今天晚上怎麼樣?」

    符卿書洗完澡家常只穿了件單袍,鬆鬆地半敞著前襟,誘人的很。還沒等我伸手,符卿書先伸手,攜了老子在肩旁,笑道:「你不放心?」我反手扣住他腰身,「放心的很,只想問問你怎麼把他放倒的。」

    符卿書道:「我沒動手,等我到的時候,他正從地上掙起來,有人趕在我前頭。」

    乖乖,汪探花下山幾個月,仇人倒不少個,都有人替老子提前放倒他。難道老子在不知不覺中還有過什麼大俠級別的朋友?

    我一邊想,一邊把手伸進符卿書的衣襟。符卿書繼續道:「汪探花從地上掙起來,正好又瞧見我,說要同我再來過。可見前頭那個人也是扮成了你。那人沒傷他,不過累得不輕,站著都難。我於是同他說,他現在功夫尚淺,等在江湖上歷練個二三十年再來尋我。他說,等三十年後再與你月圓之夜,東山恩……」

    我一把扯開符卿書方才被老子解活的袍襟,管他三十年還是三刻鐘,「你上戰場這半年,我……」

    燈火燻熱體溫。符卿書袖子一掃,一片漆黑。

    ***

    第二天,老子隔著牆頭降落到泰王府的地面。符卿書提人和扔人的技術經過這些年的磨練,越發精純。摸進臥房等著小順來送洗臉水,小順連同洗練盆一起又帶過來一個消息。「王爺快去小廳,蘇公子與裴公子都在。」從來吃飯沒這麼急過,小順跟著鬼鬼祟祟補了一句:「小廳裡還有個要緊的人,王爺快去罷。」

    我大驚,難道汪探花昨天在山頂吃了虧,今天殺到王府來了?大踏步趕到小廳,遠遠看見一個人攜起衍之的手,我大驚變成大怒,直進廳門。那人見到我,忙放開衍之的手。眉清目秀挺拔英武的一個小白臉。我不動聲色走過去,攜了衍之的手站定。小白臉目不轉睛地望著我,一臉似有所圖。我擰起眉毛,淡淡一笑:「閣下是?……」

    衍之在我身邊微微笑道:「敢情你也認不出英雄了。」

    老子瞪圓了眼看前面咧開的嘴。華英雄?!

    我倒,幾年不見這孩子長這麼大了!

    我熱淚盈眶地踏步過去一拍少年的肩膀:「不錯!這幾年鍛煉的不錯!」看看這挺拔的身板,英武的氣度。好!好孩子!

    我再重重一拍他肩膀:「好的很!武功看來是不用說的好!來跟我說,這些年都學了什麼,預備做什麼。」

    華英雄也熱淚盈眶地再咧開嘴:「王爺,說來話長。英雄一年多前就下山了。先投軍在北疆打了兩場仗,這次是隨軍一起回京的。」

    我點頭,「什麼王爺,日後喊我大哥就好。連功業都有小成了,果然長江後浪推前浪!中午大家好好喝一頓!」

    華英雄被老子誇得有些不好意思:「王爺過獎,英雄慚愧,參軍的晚,新近在符將軍麾下才升做一個小校尉。不值一提。」

    緣份這個東西,真由不得你不信。四方疆土華英雄偏偏去了北疆,北疆的將軍四五個華英雄偏偏投奔了符卿書。

    中午開席吃飯我問華英雄,「怎麼想著參軍去了。」華英雄道:「師父說學了一技之長總要有個用處,我聽說孫將軍在符將軍手下做副將,就到北疆投軍了。」

    唔?聽口氣這孩子是衝著孫飛虎去的。華英雄該從沒見過孫飛虎,怎麼能衝著他投軍?

    衍之含笑道:「你該不會為了飛天蝙蝠這四個字同孫將軍較勁罷。」

    華英雄爽快應一聲,「連師父都贊駙馬爺孫將軍飛天蝙蝠大俠是個英雄,我想看看究竟是個怎樣的豪傑。」

    我看看衍之再看看其宣,給華英雄滿上一杯:「好的很,就是要這樣有志氣!孫飛虎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還在大內做侍衛,這一點上你比他強。」

    阿彌陀佛,老孫,兄弟對不住了。誰叫全天下的人都認定你是飛天蝙蝠。白撿了便宜總要有點犧牲。

    想想老孫也不容易,公主不是省油的燈。前年剛譴調北疆那回,皇帝開恩提拔老孫到符卿書帳下做副將,詔書下來的時候公主剛生完一個千金,看見詔命大發了一場脾氣,到宮裡找皇帝理論。「給二皇兄做副將倒也罷了。論武藝,論膽識,論才學,論功績,飛虎哪一樣比不上那個繡花枕頭,憑什麼要做他的副將?!」

    皇帝道:「話講了個顛倒。除了點功績,你再給朕挑出一樣孫飛虎比得上符卿書的地方來?嫁人在家安份守己遵著點婦德,細想想你這個人是怎麼嫁的!」

    公主悻悻地回家,皇帝讓寧王特意把他這段話轉述給我聽。老子精明,去海上消暑的時候帶的一罈好酒含淚割了愛。

    華英雄聽了我的誇獎又不大好意思,低頭扒了兩口飯,方才吶吶說:「只是我兵書看的不多,蘇大哥若有工夫能不能教我些。」

    我看看衍之,衍之道:「我只讀過幾本死書,書房倒有幾本兵書,你都拿了去看罷。若有語句上不明白的地方,興許我還有些用處。」衍之同華英雄講話和氣裡透著關愛,像待自家幼弟,這孩子也算他把著手教大的。

    吃了飯,安排臥房讓華英雄住。華英雄出外幾年回來還有些生份,推說不用了,在兵營裡有下處。被我硬留了。

    留下以後,沒住滿三天。

    當天晚上,我抱著其宣回臥房。其宣的腿以前受過寒,到了天涼常犯疼,胡大夫說積年病根除不了,一到秋末將入冬,我成天抱著他來來回回。在北院與中庭的交接處與從書房回臥房的華英雄相逢在迴廊上。華英雄的眼睛像小時候一樣溜溜地圓了一下,憋了一句王爺好,大家擦肩而過。

    第二天上午,我在書房跟衍之看帳。衍之喝茶的時候唇邊沾了片葉子,我順手替他擦了,一對眼,忍不住就順手把人也摟了,順手把嘴也貼過去,更要趁火做飯再順手,房門嘎吱一聲,華英雄手裡的一本書老掉牙的在地上啪噠一聲。開門風忽忽悠悠。

    再一天清晨,我從山牆一邊安全著陸,回身看見了假山邊滾圓眼睛的華英雄……四隻眼相對,站了約莫半分鐘。上午,衍之告訴我,華英雄回軍營了。

    我心中終歸愧疚,下午又跑到將軍府喝了兩杯茶。符卿書說:「怪不得我聽華英雄這三個字有些耳熟,原來就是你當年送去學武的孩子。他的資質在孫飛虎之上,難為年紀輕輕,才十七八歲已是校尉。」符卿書說年紀輕輕四個字大模大樣,我禁不住樂:「符將軍你不到二十的時候已是大將軍了。」符將軍忌諱人提他年紀,轉頭道:「只是他武功尚待歷練,昨天我帶你過來他跟在後頭欲出手,我點了他兩個時辰,讓他曉得些教訓。」

    我再見華英雄是半年多以後。北疆軍情緊急,符卿書奉旨啟程增援,孫飛虎領兵半夜去燒敵兵的糧草庫,半路中了埋伏,符卿書領著幾千騎兵突襲救了回來。華英雄在那一仗裡射死了一個敵將,殺個回頭槍燒了糧草庫,立了頭功。後來幾場仗又積攢下不少功勞,升了個先鋒。

    班師回京後,華英雄憋了半年多的話,終於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中午,泰王府的中庭裡,說了。「我將來定要立下功勳,做到同符將軍一樣的大將軍。符將軍……裴公子……」憋紅了臉,直盯著我:「蘇大哥,蘇公子是好人,你原該只待他一個好。」沒頭沒腦說了這兩句,走了。

    我沒大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當時沒有工夫。

    符卿書再回來,升了一品。打了這幾年的仗,我攬著他倦意朦朧的臉在懷中的時候都想不出他在戰場上的模樣,總覺得還是那個輕衫貴氣的符小侯。符卿書在家呆了不到三個月,又奉旨再出征。依然孫飛虎是副將,華英雄做先鋒。到了第二年春暖花開,回來了。

    然後又過了四年。其宣生病了。大夫說其宣的身子受過寒,有痼疾在,要靜養。當時正入冬,晴天中午太陽好的時候我就拿狐皮把他裹嚴了抱到外面曬太陽。那年冬天晴天多,一張暖塌放在中庭,我就天天抱他到那裡坐著。大多時候他都睡,一連著幾天的睡,睡的時候講夢話,喊一個叫柴一的。我也不曉得柴一是哪個,小王爺弟兄幾個我認得的裡頭沒有叫這名字的。他叫我就應,叫一聲應一聲。應了就聽話得很,靠在我胸前睡也睡得老實,讓喝藥就喝藥,讓喝湯就喝湯。

    快臘月的一天,我又抱了他去曬太陽,這回他都睡了五天沒睜過眼。我細細跟他講話,正講到過年的餃子吃什麼餡,他模模糊糊又喊了一聲柴一。我將他裹緊些,攥住手,低頭應一聲,緊閉的睫毛動了動,漸漸睜開來,細長的雙眼裡卻是三月粼粼的波光:「你是馬小東。」我低頭在那雙眼上親了親:「我是馬小東。我的其宣精明的緊,什麼都糊弄不了你。等晚上,我陪你喝桂花酒。」

    瀲灩的雙眼彎起來,埋進我懷裡,再也沒睜開過。

    ***

    我和衍之一起,又過了五年。黃河水災發了瘟疫,我奉旨賑災,衍之與我同去,讓盧庭從江南運了千石米糧,親自到疫區放糧。結果證明,古代的病菌也傳染,老子與衍之去了一對染了一雙。從災區回京城,車上顛一顛,他好些我就傳給他些,我好些他就染給我些。兩個人一起一天重似一天。終於,我對胡大夫率領的醫療團說:「你把本王同蘇公子抬到一張床上,讓我倆消停說些話罷。」

    並頭躺在一處,我跟衍之無限感慨地歎了口氣,「等下要跟小順交代一聲,我這趟絕不再詐屍。免得他老不理,把殼子放臭了。」

    衍之笑了笑,把頭靠在我肩膀上。

    我又說:「你說咱倆這次,誰前誰後?」衍之道:「不曉得。」我說:「你原說留下來是為了等我掛了把小王爺的殼子燒掉跟你二哥一起埋了。如今你買賣賠了,我買賣賺了,賺了你一輩子。」

    動動胳膊,病了殼子不聽使喚,摟人也摟不緊。

    衍之又輕輕笑了一聲,「也罷,要麼我還要琢磨,是不是把燒的灰分兩半,一半同瓶子埋一處,再把後院的那個梯子燒了,與另一半一道裝在酒罈子裡埋了。」

    風正清,月正明。

    最後我聽見衍之輕輕道,「我原以為你要同柴容一樣。到底你還不是柴容。」

    到底老子當然不是柴容,當然也做不出同柴容一樣的事情。那一年春暖花開的時候華英雄跟孫將軍跪在王府內院,我彷彿記得華英雄說:「王爺,你,你就開棺看一眼罷。」又有什麼好看,那殼子,又不是他。立了塊碑的土堆更不是。

    隔壁白晃晃一片也罷,哭聲也罷,都不過是一場春光一場夢。扛著梯子隔著山牆一天天等下去,總有一天能等到。

    我的符卿書在北疆,幾時能回來?

    ***

    奈何橋走了幾趟,這趟與以往不同。光明正大壽終正寢的,當然走官道,而且各手段都齊全。這是引我上奈何橋的兩個鬼差說的。

    兩個鬼差與科長也是老交情,於是大家就是熟人,熟人多了好辦事。看樣子我走關係下輩子托個好胎應該不難。

    我向鬼差打聽:「剛剛同我躺在一張床上的那個人應該跟我差不多時候嚥氣。怎麼沒看見他。」鬼差說:「那人是念過佛經有佛緣的,這樣的人由引魂使直接引到地藏殿去,歸地藏王菩薩那一塊。兄弟你這樣的歸我們閻王管。」

    感情還不是一路。我回頭望,鬼差拍拍我肩膀:「兄弟,嚥了氣就是緣散了。看開些,等孟婆湯一喝誰還認得誰。若是有緣分下輩子見了,也再不認得。做人麼,不就是這麼回事。兄弟剛剛你說要個好胎,要個什麼樣的好胎?」

    我向奈何橋上走,什麼樣的好胎,小康家庭,安穩一生,一個溫柔正點的老婆,就這麼多了。

    科長說:「小兄弟,還是你識貨,實在。這世上的人啊,鑽牛角尖的多,看得開的少。」

    我走到奈何橋頭,立了幾秒,繼續向前。

    科長說得不對。人生若望到頭,誰都是這個結果,所以這世上的人,認命的多,看開的更多。比如我便清楚上了奈何橋,誰能認得老子;幾百年幾千年以後,誰有認得誰?

    科長說:「但是總有那麼個把看不開的,戰死有功勳的鬼魂,我們也不能怎麼著。他不願意投胎,由著他在橋上站了十年,他若願意站一百年,也只能讓他站。」

    石欄旁的人攔住前路。我抬頭望。

    明珠般的雙眼直定在我臉上,「馬小東。」

    我忽然想,這些許多年後的事情,其實根本不應該提。

    酒到一半是喝酒最痛快的時候,要醉還沒醉,興致在酒也在,這一杯完了還有許多杯備著。要說故事也該斷在一個恰到好處的地方。

    那麼就斷到那一回罷,當時符卿書還在京城駐守,仁王正被太后太妃逼著納正妃,躲到我泰王府上避難,王府上的人為了侍侯他帶的十來隻雞團團亂轉。仁王天天同其宣說話喝茶,喝得老子心中十分不爽,一個漏風把他轉手到寧王府。我在家成天價做閒散王爺做的腰酸,思索一件至關要緊的事情。泰王府上下成天價只吃不賺,總不能坐等山空。因此同衍之其宣商議生財之道。

    其宣道:「官員皇親不能私營買賣,若有犯者依率法論處。你還是老實在王府裡把王爺做周正了。」兜頭給了我一盆冷水。

    衍之說:「更況且,買賣經營第一就是帳目。王府名下的產業地租,只要能會把帳看清,你這個王爺也算做到本份上。」

    兩棍子敲得我昏昏沉沉,老子猶未死心,某天晚上趁著符卿書犯迷糊時,老著臉皮同他借錢。符卿書瞌睡沉沉地把頭擱在我膀子上問:「你借錢怎的?」

    我說:「看能不能用做本錢翻出點利潤來,補貼補貼府上開銷。」

    符卿書頓時抖擻起精神,反客為主,一把將我的頭擱在他胳膊上,低聲道:「你若沒錢就來我府上住,我養著你。」一句話悶老子一個激靈,生財大計也飛到了爪窪國去。

    斷在此處,正好。

    石橋上的人負手站著,神采飛揚,依舊是當年京城煙華中相逢一笑的模樣:「你便是上了奈何橋,我還是認得出你。」

    十年兩個月零四天,一彈指之間。我從還魂到如今的十六七年,也只在這一望裡頭。

    而在許多年之前,花正好月正圓。生財大計剛滅,與符卿書奉皇帝的旨同去東海沿邊巡查,雇了一艘船下海一遊。我在,衍之在,其宣在,符卿書也在。擺上一兩壺美酒,三四個小菜。天海開闊,浩浩一色。那時候,日子也正長。過了今天,還有明天;過了今年,還有明年。過了春還有夏,過了秋還有冬,過了冬又能望見明年春到,依舊桃花滿梢油菜黃。

    最歡喜不過,最完滿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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