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把戒指套在穆棉的手上,結果穆棉把左手伸出來。
「也對。銀戒指不適合求婚用。」至勤嚴肅的說。
輕輕敲了他的頭,穆棉笑著,讓至勤把戒指戴上去。
「等我。等我能獨立的時候,我要娶穆棉。」至勤專注的看著她,沒有笑容的靜穆著,貪看著他無瑕的容顏,覺得他背上虛擬的翅膀搧動,氣流居然強烈如電流。
急速上湧的幸福感,讓她呼吸困難。
整個大年夜,都在夜市遊蕩著,一直遊蕩到龍山寺的前面,寧靜的山門從來不會在深夜裡開啟。也就把夜市的囂鬧關在門外。
就像在這片深夜寒氣侵衣的時刻,他們的耳朵自動關機,將所有的煩擾趕了出去。
齊齊在門外跪下,雙手合十。沒有牽手、親吻、擁抱,卻比任何時候都貼近對方。
神祇…若真的有神祇的話。請傾聽我們卑微的願望。冰冷的銀戒讓體溫烘暖了,雙雙閃著幽微安靜的光。
只要能在一起就好。即使要減壽十年、二十年。請傾聽我們卑微的願望。
沒有說出口,卻許著相同的願望。
輕擁著,靜靜的離去。
「明年的過年,我們還是一起過。」
「當然。」
有什麼好懷疑的呢?如果分離的那刀真的會來…等砍下來再喊痛不遲。現在不用急著哭。
穆棉的笑容漸漸增多,醫生雖然覺得心驚膽戰,卻也不得不同意她的狀況的確好轉。
尤其開學後,至勤將社團全辭掉,只剩下打工要忙外,時間顯然空了出來,每天看得到至勤的心安感,讓淒惶惹人疼痛的穆棉,漸漸煥發出活力,許久沒聽見的大笑,偶而也會在家裡出現。
一點一點,重重封印的少女穆棉,從歲月摧殘的手底,露出淘氣的眼睛。
這讓至勤快樂起來,工作時分外的帶勁。他和烈哥已經成了拍檔,鏡頭下的至勤,從最初的冷漠和僵硬,之後粗野的潑灑自己的魅惑力,到現在,溫柔寬宏的天使樣。
他成了新美國棉的代言人,就為了他聽見「棉」這個字,滿溢出來的愛與溫和。
但是,今天的拍攝工作,卻很不順利。
至勤的確很努力,但是全身滿滿的暴戾之氣,卻拍不出新美國棉的純淨和柔軟。
「不拍了!下工下工!」其它的人喃喃的抱怨著,議論著,走出攝影棚。
烈哥轉身離去,至勤乏力的將頭靠在手臂。
冰冷啤酒使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默默的接過,喝著至勤原本不喜歡的啤酒。
「剛打架?跟誰?」烈哥丟了幾片OK繃,至勤的指節或整或破,有的烏青,有的又流血。
「一個混蛋。我真想殺了他。」大口喝了幾口,一不小心嗆到,咳得臉都青了。
「不會是副總監吧?」烈哥想到陰森森的良凱,不禁頭痛。
「為了她身上纍纍的瘀青和抓傷,我應該將他凌遲。」怨毒的,至勤從牙縫幾出這句話,忿忿的開了另一罐啤酒。
她的貓(三十二)
「阿?」烈哥握扁了啤酒罐,有些失措,「難道…不會是他對穆小姐…呃…那個…」
「不要說出來!」至勤吼著,「不要說出來…烈哥…我怕我控制不住,會對你動手…」
「這個…自己的女人被人家傷了,的確是會氣死人的…」烈哥輕輕咳了一聲,「但是你不可以怪穆小姐,知不知道?女人家已經夠傷心了。反正你們也不會結婚,拿這種事情指責人家太沒品了…」
「我從來沒有怪穆棉。野狗要咬她,她能有什麼辦法?」若不是怕穆棉沒人照顧,他是很想乾脆殺了那傢伙,「誰說我不會娶穆棉?等我當完兵,就跟穆棉求婚。她答應等我的。」
烈哥搔搔頭,「至勤,穆小姐是很好,但是她大你這麼多…」
「跟和我年齡相稱的人結婚,就會幸福嗎?」至勤大膽的直視烈哥的眼睛,他一時語塞。
是阿,能保證嗎?
「或許無法保證。」
「是阿,我知道。」
心事重重的回到家裡。看見穆棉胡亂丟在桌子上的藥袋,痛心的感覺一點一滴的爬上來。
那天穆棉回到家來時,他正好在廚房做果凍。聽到穆棉進來,探頭出來看,她已經衝進浴室裡洗澡了。奇怪的是,常常被至勤碎碎念,滿地丟衣服皮包的壞習慣,居然沒有犯。
等果凍涼了可以放冰箱,穆棉居然還在浴室裡。
「穆棉?棉?吃飯了沒有?我幫妳留菜囉…棉?妳還在洗澡?不要睡著了,棉?!」
「我沒睡著,」大約是浴室的回音效果吧?她的聲音怎麼悶悶的?「就好了…快好了。」
奇怪。至勤覺得有點不對勁,熱好了咖哩和湯,穆棉出來,穿著白棉睡衣,規規矩矩的扣著扣子。
「怎了?眼睛紅紅的?」
「隱形眼鏡啦。揉的。」穆棉低頭開始吃飯,為了舀湯,寬鬆的長袖子褪到手肘,一大塊的烏青,把至勤嚇了一大跳。
「怎麼了?!」不管穆棉慌著躲,發現左手也有相同的烏青。
一圈,後手肘又一個深深的青印子。就像是被人強迫的抓住雙手似的。
「發生什麼事情了?」至勤火大起來,「為什麼呢?良凱在幹嘛?他不是要送妳回來嗎?…………」
望著不肯說話的穆棉,他愣住了。
「難道是良凱…」
「不!不是,不是!不是!」穆棉急著分說,至勤怔怔的,突然野蠻的扯掉她睡衣的鈕扣。
「住手!至勤,別鬧了…」她的脖子整片整片的烏青淤血,有的是殘暴的吻痕,有的是深得幾乎出血的齒印。
「鬧?」他氣得指尖都發冷,「那個混蛋∼我馬上去殺了他∼」
「不要…」穆棉拖住他,懇求著,「真的不是,不是不是…」
「不可以說謊。」至勤一想到良凱居然這樣傷穆棉,只想要殺了那個混蛋。
「……………」默不作聲了一會兒,穆棉輕輕歎了口氣,「我虧欠他也不少了…」
「再虧欠也不是這麼還的。」至勤漲紅了臉,拚命忍住在眼底打轉的眼淚。
穆棉害怕嗎?那個時候?有沒有喊我的名字?是不是希望我去救她?
還有多少我看不到的傷口?
他緊緊的握住拳頭。
若是可以,我想殺了他。一開始被他可愛的臉龐騙了的良凱,被打了幾下就招架不住,但是被打得這麼慘,他卻在狂笑。
「你打阿!繼續打阿!」良凱嘴角流著血,吼著,「就算打死我了,穆棉還是跟我睡過了!」刺耳的狂笑,惹得至勤眼睛發紅,緊緊咬住牙齒,免得自己失控。
豁出去的他,連珠炮似的污言穢語,不停的重複穆棉和他之間的過程,誇張的形容穆棉的歡叫,和淫蕩的舉止。
慢慢的舉起拳頭,狠狠地命中鼻樑。至勤很明白,他沒打斷良凱的鼻骨,只是流下來的鼻血,可以讓他暫時閉嘴。
「你雖然認識穆棉這麼久,事實上,你不瞭解穆棉。」盛怒離開了至勤的臉,慣有的冷漠像是面具似的,「對於任何違背自由意志的人事物,都只會引起她的不悅。」
將良凱摜在地上,「我知道穆棉。雖然我還沒碰過她。但是我知道,她才不會屈服在強暴犯的手下。但是我也知道,不管是不是強暴犯,你對她來說,都是不願傷害的人,所以…」踢中良凱的肚子,讓他吐出來,「所以,這樣就好,不能取你性命。」
今天早上才發生的事情,但是打從他一離開,就開始後悔了。
怎麼就這樣放過他?起碼要電擊棒伺候一下,就像香港警察對付強暴犯做的「行為治療」。
穆棉比往常早到家。憂心忡忡的朝至勤的身上看了又看,擔心的拉了他的領口,又尋著他的手。看見或整或破的拳頭,她的眼淚,開始在眼底打轉。
「你怎麼…這樣不可以…」鼻子強烈的酸意,幾乎讓她流淚。
「不小心跌倒的。」
「胡說!」穆棉哭了出來,急急的找了藥箱出來包紮。
「你不該找良凱打架。」包好了,穆棉低低的說了句話。
「我又沒打良凱。」至勤心底想著,我只是打了個禽獸,可不是趙良凱。
不知道怎麼安慰哭泣不已的穆棉,至勤只能抱緊她。
沒關係,沒事的。我在妳身邊,一直都在的。輕輕搖晃著身體,讓穆棉緩緩的停住哭泣。
她的貓(三十三)
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不讓穆棉掉眼淚。被打得幾乎站不起來的良凱,抱著肚子,精疲力盡的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將門鎖起來。對於驚嚇的同事上司,完全無動於衷。
趴在桌子上,沒有一點力氣。這麼多年的愛戀,終於到了盡頭。穆棉雖然沒有追究,但是她看著自己的眼光,卻充滿了恐懼。
不要這樣看著我,穆棉。我愛妳,我愛妳阿…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了…
這眼光我抵受不住…
所以,至勤發狂似的拳頭,他不大覺得痛,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大家都一起死好了。大家都不要得到。他發現自己敘述的能力是這麼的強大,強大到自己幾乎都相信了。
但是那該死的小鬼,卻一點兒也不肯信。
或者說,居然沒打算追究穆棉被侵奪的事實。
什麼都結束了。血管裡的血液,急促的流著,潺潺的連自己都聽得見。
行屍走肉似的回到家裡。電話響了很久很久,他一直不想去接。響了好幾次,他終於拿起電話。
「幹嘛不接電話?」羅絲不怎麼高興,「明天我就要回去了。」
一直積壓著的眼淚,突然崩潰。他嚎啕起來,嚇到了羅絲。
延後了回家的時刻,羅絲盡快的趕過來。替良凱請假,照顧他,給他安慰和支持。
為什麼…我那時候會答應跟羅絲離婚?半昏半暈的依在她的身邊,覺得強烈的愛苗又開始滋長…
但是羅絲卻只輕笑了一聲。
「良凱,你有戀屍癖。」
「胡說。」良凱有些恚怒,可恨羅絲總不願意將他的話當真。
「真的呢,因為你老喜歡抱著過往的屍首眷戀。我和你一起生活的時候,你只心心唸唸的眷念遠在北部的穆棉,等我離開了你,你才開始眷念我們曾有過的美好生活。」羅絲輕輕爬梳他凌亂的頭髮,「今天是穆棉確定不要你了,你就回過頭來想著我的好了。」
溫暖的東風穿堂而過,飄來茉莉淡淡的芳香,混著羅絲身上的一生之水。
恍惚了一下。穆棉擦向日葵,卻喜歡在辦公室插上大把的玫瑰。羅絲偏好香水百合。
這兩個女人,都偏好花香。但是他住的地方完全沒有味道。也不知道可以把花香帶進來。
他的生活,得由她們的香來填滿才行。但是香氣終歸飄渺。
「是我不好…」他握住羅絲的手。這些年打工勞動,閒暇她又喜歡蒔花種菜,不復往日嬌嫩。這長了幾個繭又微粗的手,卻讓他覺得分外有安全感。
「妳不是屍體。」他平靜下來。
憐愛的看著他,羅絲摟著良凱,將他梳上去的頭髮披下來,原本精明幹練的臉龐,一下子顯得稚氣而脆弱。
一張迷失的娃娃臉。
「良凱,雖然你不該對穆棉這樣,但是因為我介意你,所以,我只希望不要再發生類似的事情,要不然,我會送你去住院。」
他輕輕的點點頭。
快四十了。良凱卻和剛認識的時候差不多,一點也不顯老。他可愛的娃娃臉卻要靠平光眼鏡和梳得水滑的西裝頭來撐,才顯得出成熟穩重。他一直不知道,羅絲會答應他的求婚,就因為淋了一身雨,頭髮全披下來的良凱,看起來拿麼的年輕和溫柔。
觸動心底的一絲惆悵和柔情,卻也只是一絲絲。
「該散場,就散場吧。」她輕輕的說。
良凱沒有掉眼淚,只是慢慢的闔上眼睛,疲憊的睡在羅絲的大腿上。
一周後,良凱申請的調職下來了,這次是美國。
拒絕了這些年,他終於前往了。
穆棉去送他,正好和羅絲照了面。第一次將彼此看得這麼仔細,羅絲不禁笑了起來。
果然像。像是三生石上舊精魂,良凱欠了,或是我們欠了良凱。也許此時償還完了,將來也就沒有瓜葛。
「保重。」良凱只逼得出這兩個字。自從那個失去理智的夜晚,穆棉沒和他說過一句話。
「你也保重。」穆棉微笑著,伸出手。良凱的心裡卻微微的刺痛。以前,穆棉會輕輕拍打他的背,柔軟的笑笑。
現在只是客氣的僵著笑容,冷淡的伸出手。
真的結束了。
等飛機飛出視線,緩緩步出機場的她,終於淚凝於睫。這麼多年的糾纏,終於劃下了休止符。
心裡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反而是強烈的失落和遺憾。
她不是不喜歡良凱。但是喜歡並不一定等於愛。無法響應,卻也無能拒絕,空空負了人,卻得這樣分開。
站在大雨初落的機場簷下,臉孔上有著相同的滂沱。
她的貓(三十四)
若是夏天裡的大雨,能洗淨天空,那麼,也請淚水洗清心底的陰霾吧。
穆棉的生活步入正軌,卻沒有注意到至勤焦慮的注視。
只是有些奇怪,這些日子至勤突然迷上藥補,努力的煮了香噴噴的人參雞或四神湯,四物更是家常便飯。
剛好良凱離開後,穆棉忙得不可開交,這些食補也算來得正是時候。
只是至勤的胃口似乎不太好,總是若有所思的看著穆棉。
「怎麼不吃?」她覺得奇怪。
「我不太餓…」至勤笑得有點尷尬,「好吃嗎?」
「嗯!」穆棉露出幸福的笑容,「好好吃唷!」
晚上他很認真的做筆記,啃書。連到了攝影棚,也帶著去啃。烈哥看他出神,伸長脖子看了一下書名,臉都僵了。
「懷孕手冊??!!你這小子∼∼真的做了∼∼幾時?預產期是幾時?」
「我也不知道啦。」至勤闔上書,「不是我害的。我想…應該是良凱惹的禍。」
「啥?」
「烈哥,女人懷孕食量變大,卻不想吃酸的,正不正常阿?」
我哪知道阿烈被問得一愣。「應該…應該…」努力搜尋著以前的聽說,「應該算正常吧?」
「那就好。」
好什麼阿?
「你該不會鼓勵穆棉生下來吧?」烈還是不知所措。
「當然,要不然你希望我怎麼做?」至勤倒豎起眼睛。
也對啦,生下來…「但是,那是別的男人的小孩ㄟ,不要跟我說你不在意那種鳥話,我看太多嘴巴大方的傢伙了。」
「我當然在意阿!」至勤開始浮現怒氣,「那個畜生…這樣可惡的傷害穆棉!」
「那你還要穆棉生他的小孩。」
「才不是他的小孩!」至勤握緊拳頭,「你知不知道,卵子跟精子根本不成比例?!卵子壓倒性的大很多ㄟ!那、是、穆、棉、的、小、孩!只是借他一個細胞觸發生長,懂不懂?!」
烈被他的氣勢嚇到,只敢陪笑。
「而且,拿掉小孩身體會不好。」他又轉為憂傷,「她的身體夠不好了…」
哪有什麼不好?烈在心裡嘀咕著,最近看到穆小姐來探班,臉色紅潤,中氣十足,跟至勤嘴裡的奄奄一息真是天壤之別。
「懷疑阿?」
「我哪敢阿?」烈哥陪笑著,這傻小子飆起來,可也恐怖的很,「但是小孩跟小貓小狗不同喔,一但生下來,就是一輩子的責任。你有心理準備嗎?如果只是嘴巴仁慈,那就算了,」烈哥點了煙,「一個女人獨力生下小孩,獨力撫養,不是我說話不好聽,好歹她都快四十了,起碼二十年小鬼才能自立。那時她都六十歲了。」
「我不會讓她一個人面對的。」抱著書,至勤的表情堅決起來,「雖然我還要一兩年才畢業,加上兩年的兵役。但是,等我去當兵的時候,小朋友應該會喊媽媽了。當兵又不是坐牢,就算調外島,我也還是有假。」
對著至勤的固執,烈不知不覺的感動,「你真是的。小孩子要叫你啥?爸爸?」
「隨便啦。」心事傾吐出來後,覺得舒服多了,不曉得多少次,他想跟穆棉討論這件事情,卻尷尬的不知道怎開口,「我們是家人,就算叫我的名字,也無所謂。」
他露出那種可愛的,生氣蓬勃的笑容。
「別動。」他命令至勤,「就這樣看我這裡。」
坐在亂七八糟的攝影棚角落,穿著破爛骯髒的T恤,臉上還有點污痕,卻像皮下發出光似的溫柔。
每個人都有自己應該在的位置。至勤的位置,就該放在穆棉身邊,當她的守護天使,同時被穆棉守護吧?
烈沒說出口的感想,卻在照片沖洗出來以後,透過攝影的四方框告訴了他。
回到家,他照例做了藥補,等著穆棉回家。
「好香唷…」胖了些的穆棉,笑瞇了眼睛,「我猜猜,今天是什麼?
冰糖燕窩?」
「賓果!」至勤也笑嘻嘻的,端了冰鎮許久的燕窩上來,看著她滿足的吃著。
「穆棉,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唷。」
「當然,」她笑著,少女般無憂無慮的神情出來,「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呀!」
「就算是小寶寶生下來了,我們也還是在一起的。我們,和小寶寶。
不要因為小寶寶嫁給良凱。」
穆棉的湯匙掉了下來。
「我是認真的。來得及,來得及陪你懷孕和生產,等小寶寶滿週歲才會去當兵。就算去當兵,一有假我就會回來,真的!我不會讓穆棉一個人面對…但是不要因為寶寶就跟良凱一起…」
「我沒有要和良凱一起。」她別過臉。
糟了,我把穆棉弄哭了。「穆棉穆棉…」至勤開始罵自己笨,「是我不好,我亂想…但是也別拿掉小朋友,因為那是穆棉的孩子…我最喜歡的穆棉的孩子…」
「不介意嗎?」她蒙著臉。
「當然不會!」他扶著穆棉的肩膀,發現她在劇烈的顫抖,大聲了起來,「就是穆棉的孩子嘛!為什麼我要介意呢?」
穆棉也大聲了起來,笑。害至勤不知怎辦。
她擦了擦笑出來的眼淚,「你以為我懷孕了,所以拚命燉補品給我吃,對不對?」
以為?「難道沒有?……」
「這些燉補品的錢,都是你自己出的,對不對?」
「那、那是…那是小抽屜裡的錢…」至勤臉紅了起來。
「說謊。」穆棉輕輕搖搖頭,「但是我喜歡你這種說謊的表情。」親親至勤的臉蛋。
她出神了一會兒,模糊感傷卻也幸福滿足的神情。
「就算我被強暴,就算我懷了強暴者的孩子,你還是愛我。對嘛?」
「當然啦∼」這麼理所當然的事情,為什麼要懷疑呢?
穆棉不知道要怎麼告訴他,至勤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在現實中根本是可悲的相反。
她想起自己的同事。因為歹徒侵入了她的租處,被強暴以後,論及婚嫁的未婚夫馬上解除了婚約。因為覺得她,被「弄髒」了。
瞬間,覺得自己非常的幸運。雖然穆棉不覺得自己被弄髒。
「不會有那個孩子的。從來有不會有。真的。」她握著至勤的手,輕輕吻著努力幫她進補,努力讓她快樂的手指。
突然覺得有點倀然若失,卻也鬆了口氣。畢竟,一個小孩代表的是一生的牽絆。對於他這樣恐懼親子關係的人來說,實在是個很大的負荷。
但是…他卻覺得有點想哭。
少掉一個可能會無條件愛他的人。他夢中的小小嬰孩和奶香,就這麼沒有了。
「這麼想要小孩阿?」穆棉笑了起來,「那我們生一個好了。」
他的臉馬上飛紅起來。
「阿?」看著他漲紅的臉,穆棉覺得荒謬又好笑,「至勤,原來你還是處男阿?」
「混、混蛋!不要說出來!」該死…穆棉的睡衣少了一顆扣子…
他衝進洗澡間,狠狠地衝起冷水澡,也許該加點冰塊…
長得再可愛,還是有著男人的悲哀。
他又想哭了。
她的貓(三十五)
後來穆棉去看醫生,笑著跟他說這件事情,醫生卻搖搖頭。
「穆棉,這種玩笑很不好。早晚會弄假成真。姑且不論他的感情成熟否,但於在意妳的人這樣說…」
她想了會兒,「大夫,或許吧。但是,我自己也不懂,到底將他定位在什麼地方。」
「哦?」
「我很喜歡他,愛他。但是,不足以到想要跟他…唔,生小孩。或許太多年都是這麼過,我已經不知道怎樣跟別人建立親密的關係。」
醫生好脾氣的笑著,「妳跟至勤同住在一起,多少年了?」
「四年吧?」
「人的一生,累積起來,也不過就是幾個四年罷了。」
穆呆了一下。也不過就是幾個四年罷了。若是這些四年不這樣循環了…她心底的恐慌突然慢慢爬起來,喉嚨乾渴的幾乎裂開。
相信我…要相信我喔…因為我也相信著穆棉…至勤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著,將那種強烈的口渴感壓下去。
沒事的。沒事的。
「大夫,所以我們的四年,還會繼續累積下去。」
醫生嘉許的點點頭,對於她的進步很有些滿意,「就算四年不再循環,妳自己也能走下去。」
「是阿,只要大夫還在看診,我自己也能走下去。」
「呵呵…」他笑出聲音,在病歷上沙沙的寫著。
安靜的陰天。陽光偶而會透出雲層,大多數的時候都隱匿在安靜的雲霾裡。一下子天明,一下子黃昏。在這個展望良好的看診室裡,穆棉的思緒一下子飄得很遠。
「天這麼黑…」她說。
「嗯?」
天這麼黑風這麼大
爸爸捕魚去為什麼還不回家
聽狂風怒號真叫我心裡害怕
爸呀爸呀只要你早點回家
就算是空船也罷
我的好孩子爸爸回來了
滿船魚和蝦你看有多少
賣了魚蝦買米布
爸爸不怕累只要你們好
……………………
穆棉終於讓眼淚滑下來。
「大夫,這些年來,你一直在問我,空難的黃昏,消失的時刻我到了哪。其實,我只是攔不到出租車,徒步跑回家去。」
醫生停下筆。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以為穆棉的記憶陷入短暫空白的狀態,所以那三個小時消失了。但是治療了她這麼多年,她的平靜卻只是呆滯,痊癒卻只是畏縮而已。
第一次,她願意真的敞開心,提到那個對她來說非常恐怖的黃昏。
「跑過了好幾條街,跑過一個很大的小學。很大,我跑了好幾分鐘才過去。小朋友在背課文。天這麼黑…爸爸捕魚去…為什麼還不回家…
為什麼大家都不回家了…別人的家人都回來了…為什麼我的家人都不回來…」
她靜了一下,醫生將面紙遞給她。
「說出來,也就過去了。」大夫寬容的笑著。
穆棉也露出笑容,這段苦痛的往事,常在惡夢深處折磨著她,說出來,卻覺得…沉沉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水壓,突然消失了。那種深海無法呼吸的感覺,竟然暫時的煙消雲散。
「沒有過去。我的心裡,還是會想他們。」穆棉拭淨了眼淚,「但是,我相信我是個很幸運的人。我的家人,到臨死前都念著我。雖然我恨過廖哥哥…他不肯讓我就此死了…」
「幸好我沒死,」她閉上眼睛,神情那麼的單純滿足,「我不會遇到大夫,不會遇到至勤。」
「我希望妳不要再遇到我。」醫生溫和的說,「妳能平安的離開這個門診,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鼓舞。」
「因為大夫也是一千種瘋狂面貌中的一種而已,對吧?」
他笑。
等穆棉離開,他偏頭想了想。究竟是他治好了穆棉,還是穆棉治好了他?這些年來治療穆棉,像是從另一面不同角度的鏡子觀看。原本瀕臨離婚邊緣的他,居然就這樣一路行來。
他拿起電話,在下一位病人進來前,打電話給自己的妻子。
「怎麼了?」妻子有些詫異。
「沒事。只是想聽聽妳的聲音。」
在還能珍惜自己家人之前,盡量的,珍惜。
「那個庸醫怎麼說?」至勤關心的問。
穆棉看著他,突然發現,他真的長大好多。雖然還是這麼好看,卻漸漸煥發出成熟的英挺,不復過往稚氣的嬌嫩。
「至勤長大了…」摸著他的頭。
「我問什麼,妳回答什麼呀?」他覺得啼笑皆非。
穆棉伸了伸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