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凌如坐針氈,不時偷覷他,然而只要一對上他的眼,便立刻會獲得他似笑非笑的冷箭一枚。
好冷漠的眼神啊,記憶中,他從沒用這種眼神看過她……好特別……好傷人。
「不用一臉不甘願,待會你就可以坐著計程車回你家。」她受傷的表情他看得一清二楚,冷聲譏諷。
「可是……」
「誰才是老闆?」
「可是,你需要人照顧。」他的臉色很差,眼中佈滿血絲,讓她很擔心。
「我不需要一個看起來比我還需要照顧的人來照顧我。」
「我身體很好!」她說真的,和五年前相比,她現在能夠出現在他面前,除了奇跡,還有她不放棄的堅韌生命力。
因為,她還想再見他一面,只是沒料到再相逢時,結果與想像差之千里。
「哈。」他哈了聲,充份的不屑。
「哈哈。」她哈哈兩聲,完全拷貝以往的相處模式。
段凌桀死瞪著她,不滿光是這樣看她,心緒就被牽動,只因為她一個似曾相識的動作。
她的身上像有許多謎團,每一個都勾痛他的心,讓他厭之入骨,偏又管不了自己的目光。
沒多久,車子停在他家門前,他看見她驚詫地瞪大眼,彷彿他住在這裡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而非純粹因為站在一幢豪宅前驚歎。
「我住這裡,你有意見?」掏出鑰匙,他推開了門,見她猛地收回視線,笑得有點心虛。
「沒、沒有。」她回得很快,用力搖頭,柔軟的髮絲在半空中飄蕩,勾出漂亮的弧線。
沒有才怪!珊沒跟她說他搬家了,而且還是搬到她家……對面。
唐家凌進他家門前,不忘看向對面三層樓的獨棟庭院豪宅。
她回台灣之後,就是住在這裡,但因為兩人作息時間不同,所以,她完全沒發現他就住在對面。
她以為他還住在麵攤樓上的……她想著,直往前走,壓根沒發現前面的人早已停下腳步,硬是往他懷裡撞,痛得捂著鼻子小聲哀叫。
「你幹麼停下來?」
她的聲音粗啞難聽,但是罵人時卻帶了點甜甜的撒嬌味,這一點像極了嘉乃……段凌桀一雙眉皺得死緊。
「誰准你進來?」
「嗄?」她捂著鼻子看他,他臉上的冷漠已經說明非常不歡迎她,那樣徹底拒絕的態度,讓她心間微微抽痛。
「可是、可是珊說……」
她不能丟下他不管,至少現在不可以。
他的氣色很差,身體很虛,總是需要一個人在身邊照顧,可是他不讓任何人照顧,她只好厚著臉皮留下。
「珊?」這麼親暱的稱呼?
思珊個性強勢,知心好友沒幾個,嘉乃正是其中之一,不過思珊強勢歸強勢,但真誠直率,沒有城府心機,所以嘉乃很喜歡她,總是喚她為珊……
她……段凌桀瞇起沉不見底的烏瞳,想要從她身上找到某種合理的相似點,但什麼都沒有,困擾他的只有無端起伏的心緒。
「你站在這裡做什麼?」
外頭響起一道溫潤的嗓音,唐家凌聞聲,欣喜地回頭。「段媽……」
儘管嗓音沙啞,但她特殊的柔軟聲調和拉長的撒嬌尾音,教段凌桀眉頭挑了下。
周美琪同樣一愣,直瞪著她,眉頭皺得都快要夾死蚊子了。
「你是……」
「我——」她可憐兮兮地扁起嘴,然而到嘴的話,又在瞬間被用力嚥下。
她在幹什麼?她在幹什麼?她不禁在心裡自問自罵。笨死了!居然一受委屈就想要找段媽評理,忘了自己的角色和身份。
「你怎麼知道她是我媽?」段凌桀的聲音冷冷的,但唯有自己清楚,他的心跳得又急又快,有團火快要燒融他心間的封印。
唐家凌用力嚥了嚥口水,垂下眼睫,緩如烏龜般地轉過身來,也趁機想好借口。「因為珊跟我說她要打電話跟段媽媽聯絡,所以我猜這位一定是段媽媽。」大熱天裡,她卻冒了一身冷汗。
聽完解釋,段凌桀燒紅的心瞬間冷卻。「多管閒事的女人!」不過是巧合罷了,瞧瞧他把自己逼成什麼樣子!
嘉乃已經死了,她不可能再回到他身邊,不管他再怎麼祈求,怎麼折磨自己,她都看不到,聽不到了。
見他轉身踏進玄關,唐家凌才鬆口氣,再回過身,面對周美琪,輕勾起想念的笑。「段媽,你好,我是唐家凌,總裁的秘書助理,是吳秘書要我送總裁回來,順便照顧他的。」
她好想念總是將她捧在手心疼愛的段媽,好想念她總是溫柔地牽著她的手說,等她當她的媳婦。
「……喔。」周美琪傻愣愣地點頭,臉上帶著幾分感傷,隨即又甩開過往舊事,慈愛地牽著她的手。「你在他身邊工作,一定吃足了苦頭對不對?」
「呃……」她呵呵乾笑。
「那孩子,說都說不聽,待會我好好罵罵他。」周美琪握緊她的手,意外她的掌心粗糙不堪,仔細一看,發現她的右手心裡有顆模糊的紅痣。
她不禁怔忡,瞇眼看得更仔細,翻看著她的手,然而她的手心卻像是受過嚴重的燒燙傷,竟連掌紋都模糊不清,更遑論是顆不是很鮮艷的痣。
「段媽,我的手受過燒傷,會痛。」唐家凌啞聲喃著,想要抽回手。
「啊!」周美琪一臉抱歉地鬆開手。「抱歉,我不知道你受過燒傷,你……」
仔細看,才發現這麼熱的天氣裡,這女孩竟然還穿著長袖長褲,襯衫的扣子更扣到最上頭,但依舊掩不住她雪白頸項間的細微傷疤。
「沒事了,我已經好了。」她笑瞇眼。
周美琪怔怔地看著她,好半晌才回神,苦澀勾笑。「你真是個好女孩,好勇敢。」好像嘉乃……除了臉蛋不像,身形不像,聲音不像之外,這溫潤的性子,真像。
如果嘉乃還在,不知道該有多好。
周美琪帶來一些食材和晚餐,強迫兒子乖乖躺在床上當大爺,另外還給予唐家凌百分之百的權利,讓她無後顧之憂地留下照顧他。
「你倒是挺會收買人心的。」待母親離開,段凌桀的臉立刻臭得像是被人倒了幾億的債。
看來,她確實是法力無邊,不僅可以收買他的員工,就連他媽都一併收買了,而且花費的時間還不過一兩個鐘頭而己。
「哪有?」拉了張椅子坐在他床邊,她動手解開藥袋。「段媽人很好,你要乖一點,不要讓段媽擔心。」
「關你什麼事?」他哼了聲,看她的十指不聽使喚,好半晌都倒不出藥,忍不住輕嘖了聲,坐起來搶過藥袋,一把扯開,把藥倒進垃圾桶裡。
「你!」她氣結。
「出去。」他冷聲斥道。
唐家凌壓根不怕他,狠狠瞪他一眼,逕自撿起散落在垃圾桶內的藥片,慢慢地撕開包裝。「不行,段媽說你要是不聽話,就隨時打電話給她,你現在想要見她嗎?」
「你在威脅我?」段凌桀瞇起黑眸。
「對,我就是在威脅你,怎樣?」面對不聽話的小孩,就必須拿出不同的做法!「吃藥,不然我打電話給段媽。」
躺坐在床上,段凌桀雙手環胸,定定地打量她。
她有張巴掌大的臉,臉頰瘦削,眼窩凹陷,更顯得那雙眼分外立體,可惜臉色蒼白如鬼。最突兀的是那張唇,看起來豐潤誘人,但吐出來的聲音慘不忍睹。
然而,老教他煩躁的,是她的眼神。
她有雙會說話的眼睛,在她眼中,他看見許多情緒,傷心、不滿、憐惜、不知所措,而如今,他更看見了——
「你喜歡我?」否則,她沒必要為他擔心。
蒼白小臉突地翻飛出淡淡紅暈。
「走開,我不喜歡醜女。」
胸口一窒,她勉強自己勾笑,反唇相稽。「你就祈禱你千萬別愛上我。
怔了下,沒料到她會有這般誇張的回應,他不禁笑得嘲諷。
「放心,我眼睛還沒瞎。」
「是啊,眼睛是還沒瞎,但身體要是再不顧,早晚全身爛光光。」
「不關你的事。」
「當然關我的事,你要是出事,我的薪水要找誰領?」
「你可以找下一個老闆領。」換句話說,她可以自動離職找新東家。
「不行,我這個人向來有始有終。」她拿起放了幾顆藥錠的小紙杯晃到他面前。「吃,不然我打電話跟段媽投訴!」
她知道,段家父母一直是他唯二的死穴,除她之外,就只有段爸段媽能夠鎮壓得了他。
「……卑鄙小人。」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接過藥。
「承讓。」她喜孜孜地送上白開水。
明明已死絕的心,面對此等白目的人,不分男女他都應該立刻將之逐出才對,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段凌桀卻笑了,也突然明白了。
他知道她是怎麼收買人心的,這方法就跟嘉乃如出一轍——一味的真摯待人,認定就勇往直前,不顧一切地付出。
但是,他有什麼值得她付出?
……他不過是個無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