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花年年如此,實無足看,眾人摩肩接踵,看的是熱鬧,聊的是小道。
「你看你看!那是元老爺家的馬車,多闊氣哇!元夫人的頭簪鑲的可是南海明珠,又大又圓,怕不要個上萬錢!」
「那算什麼?元老爺愛擺闊,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家財不是最多,排場偏搞得最大。看看,元家馬車裡鋪的地毯,可是從波斯運來的上等貨,皇宮裡都用這個。上次那個波斯人叫的價你還記得嗎?兩萬錢一丈哪!」
「可不是!運氣這種事,還真說不清,元家十多年前是東門買豆腐的,誰知現在竟然成了富戶。元夫人當初還差點叫爹娘賣到勾欄,哭得那個慘哪,整條街都聽見了,今天穿得可比誰都貴氣。」
「怎麼?你不服氣?人家元夫人可是旺夫之相!你看這眉眼,長得多有福分!不是她,元老爺哪能有今天的成就?」
「旺夫又怎樣?到頭來還不是黃臉婆一個!元老爺哪天進過她房裡啦?這男人只要一有錢,誰還管什麼貧賤夫妻,一房接著一房地娶。你們不知道,夜裡元夫人哭得有多傷心!」閒人甲表面義憤填膺,心中卻又妒又羨。
「喲,我們不知道的事,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呢?難不成你天天躲在元夫人床底下聽人家哭呀?」曖昧言詞一出,眾人哄然大笑。
「你、你、你,別、別含血噴人!」那閒人甲一急,口吃得老毛病就上來了,「我、我、我就住在在元府隔牆,當然、當然聽得見!」
「開個玩笑不行哪?元夫人真要找也輪不上你這副德行的!」
「其實也難怪元員外,像三夫人那樣的美人兒,誰見了不動心啊?跟大夫人這麼一站,簡直是天差地別,任誰都會偏向三夫人的。」
「你們男人就愛幫自個兒說話!要我說呀,最慘的就是二夫人。苦了那麼多年,到頭來還沒享到福就沒了,生個兒子倒也罷了,偏偏留下個女兒讓人欺負。」
「那是以前,現在元府上下,還有誰敢怠慢三姑娘?」
「是呀,自從那個算命仙說三姑娘的面相貴不可言,對元家大有好處之後,元員外就差沒把她供起來,鮮花素果地朝拜了。」
「誰知道那個瞎子是不是胡說?」
「你可別小看那個算命的,人家可是袁天師的關門弟子。袁天師知道不?活神仙呀!太宗皇帝時就說會出女皇帝,你看,現在不就應驗了?」
「元家姑娘我都見過,單單薄薄的,不愛說話,長得也不如姐妹好看,找個好婆家都難,哪有什麼貴不可言的面相?」閒人甲又是一副知情者的居傲神態。
「你還別說,沒準這貴不可言,指的就是三姑娘未來的夫婿。」
「這揚州城裡稱得上貴不可言的,也就只有皇甫家了,不但是首富,皇甫大公子又在太平公主府當差,連刺史大人都要禮讓他三分呢!難不成三姑娘會跟皇甫府攀上親?」
「這也難說。二公子尚未婚配,不小心看上三姑娘娶回去也沒準。」
「得了吧,皇甫公子是什麼人?會看上三姑娘?揚州府的多少大家閨秀都等著當皇甫家少奶奶呢,元家怎麼有錢也只是商人,哪裡配跟她們爭?」
「是啊,二公子風流著呢,三姑娘的姿色怎麼入得了人家的眼?」
「我看也不一定,沒準三姑娘的長相正好對上了人家的胃口……」
討論熱烈進行,加入者越來越多,這時如若有人提醒他們元三姑娘今年芳齡十三,實在不必如此急著找婆家,恐怕會被口水淹死吧。
街談巷議,大抵如此。姑妄言之,姑妄聽之。
「哎呀哎呀,那不是皇甫家的車駕!天,二公子騎的可是大宛名馬!有錢還買不到的稀世奇珍哪!」
不知哪來的叫聲中止了關於元家姑娘歸宿問題的爭議,眾人將焦點轉移到公認揚州城第一風雲人物身上。
「在哪裡?在哪裡?讓我看看。」
「找死呀,你推我幹嗎?」
「二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氣宇不凡哪!」
「耶!二公子旁邊馬上載的小娘子怎麼又換啦?這回的比較文靜喔。」
「哈!文靜?你道那馬上的是誰?王主簿家的千金!她的浪蕩可是出了名的。上次不還聽說她一個人跟伙富家公子在酒肆裡徹夜狂飲,結果違反宵禁,差點下了獄。」
「這才是二公子的中意的那種類型嘛!夠風騷大膽又不黏人。」
「長得可真不錯,那雙眼這個媚呀……」
「少暈陶陶的了,咱也只配在這裡流流口水。人家的眼界可高著呢。沒錢沒勢的,靠近個一丈都把你踹到天邊去!」
「哇,真挺美的呢!」
「喂喂,你擋住我啦,快閃一邊去!」
眾人推推搡搡,原來頗為寬闊的上山道路此刻連螞蟻都只能望人潮而興歎,所有人似乎都很享受——傾城出動的奇觀,一年只有一次,怎麼能不好好八卦一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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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山,清幽。
小小的澄碧湖畔立著個頎長身影,瘦削,挺拔,一襲白衫更襯托出塵氣質。雙手微抬,托一管比尋常樂器長上許多的玉笛。手指非常好看,修長,白皙,不著痕跡地靈巧擺弄笛孔,旋律便悠揚而出。從細緻的紋理一眼便可判斷出,手的主人必定養尊處優,不事勞作。薄唇輕抵吹孔,微微歙動,一曲「三弄」吹得孟春的湖面似有寒氣。鼻樑直而高,但並未性格地突兀。眼睛因投入而微閉,又被睫毛遮住一些,看不真切。飽滿的天庭,是命理上的聰慧福祿之相。近乎蒼白的臉削弱了劍眉所強調的氣勢,卻還不至於有陰柔之感。
青山,綠水,玉人,天籟,組成一幅美得教人歎息的圖景——
「唉。」
李宜得呈大字形躺在湖邊草地上,發出了第二百九十一次感想——
好吵。
以及怨恨——
還讓不讓人睡覺?
為什麼世界上的人那麼多,倒霉的就他一個?
如果不是倒霉地被偷光所有盤纏,又倒霉地吃了有迷藥的稀飯昏昏沉沉被當做奴婢拉去集市上賣,最倒霉的是被眼前這個人用一片金葉子在人販子笑得合不攏嘴眾人目瞪口呆的狀況下買走——他就應該已經回家孝敬老母,順便娶個媳婦過年,再做點小買賣什麼的過他的太平日子,而不是傻乎乎地跟在奇怪主子背後,日復一日地聽著這些冷颼颼擾人清夢的怪聲!
而這該死的一切還是他自找的!
那日主人買下了他,然後揮揮手,說:「你走吧。」雖然覺得自己不值那一片金葉子,但他還沒笨到扯什麼做牛做馬報答大恩的鬼話把自己綁一輩子,作了個揖,轉身就走。行到十丈開外,開始唱空城計的肚子提醒了他身無分文這一殘酷的事實。就算一路打短工到了家,他也沒臉見娘,當初出來時可是誇下海口說至少讓她一年不愁吃穿的。然後他發現這個白衣書生還在視線之內慢慢晃悠,看起來很有錢,又一臉老實相,只要他再給他一片金葉子……
他就那樣鬼迷心竅地衝上前去,大喊:「公子,讓小人做牛做馬報答大恩……」
這就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
從此他就跟他往家鄉的反方向走去,糊里糊塗在除夕之夜南渡黃河,想到家裡等他等得心焦的娘,他就想哭上三天三夜!
更悲慘的是,四個月下來,雖然吃好穿好,卻一文工錢都拿不到!
第一個月,他告訴自己,大概是每兩個月結一次賬;第二個月,他想,大概前三個月是試用期;到了第三個月還沒動靜,他悲哀地意識到,自己可能在那種肚子太餓的情況之下說了什麼一輩子服侍左右之類的胡話,被主人當了真,所以才理所當然地以壓搾他的勞力為己任。
他甚至沒摸過那些可愛的金葉子一下,住客棧用飯都是主人自己會的賬,按道理書生花銷,付錢的不都是他身邊的書僮嗎?呃,雖然虎背熊腰有一臉大鬍子的書僮很少見——總之,他不給他錢,會賬時卻又總給得太多引人覬覦,他都不知道已經替他解決多少攔路搶劫的歹人了,這人竟然一點表示都沒有,怎麼當人家主子的呀?怎麼著也稱讚幾句吧,他卻總不說話,站在一邊看他教訓完了毛賊,抬腳就走。
不過慢慢地他倒也發覺,其實他不是故意如此。畢竟一個連吃穿住行都沒法自理的人,你能指望他懂多少人情人世故呢?
他們到任何一地都會重複以下情節:打聽之後到最大的酒樓,挑最好的位置坐下,主人開始嚴肅地點那一串用水晶、八寶之類打頭的菜,夥計愣了大半天才說沒有這些,要不要來店裡的招牌菜,於是,就被那種讓人家羞愧得恨不得一輩子都不出來吃這行飯的眼神盯他個一盞茶時間,再說:「好。」到萊州時,終於讓他幸運地點到了跟他所說名堂一模一樣的螃蟹,哪知上了桌之後,他卻指著盤中之物問可憐的夥計:「這是什麼?」搞了半天才知道,他從沒見過帶殼的螃蟹。沒得說,在一百文錢的誘惑下,夥計自告奮勇替他剝殼。當時還埋怨幹嗎不讓自己人賺錢,但在眼淚汪汪的夥計被要求洗十遍熱水五遍冷水才准動手時,李宜得心中大歎:好險!
主人會自己穿衣服和梳頭,知道這個後他簡直感動得痛哭流涕。雖然中衣短襖常被穿錯次序,但至少外袍看起來是很整齊的;雖然鞋子幾乎每天的左右腳都不一樣,但至少走路的樣子還是理直氣壯的;雖然髮簪插得「稍稍」傾斜了一點,但至少頭髮還是沒散——總之,只是邋遢而已,真的。估計這是主人遇到他之前沒被搶的惟一理由。
主人不會洗衣服,所以衣服鞋襪都是換一套扔一套的,從不穿第二遍。
主人早上起來會很自覺地打水洗臉,卻從來不知道用衣服以外的東西擦臉。
主人晚上一定要向店家多要三床被子墊在身下才睡得著。
……
結論一,主人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才碰上他這麼好的僕人,讓他變得乾乾淨淨一路受姑娘垂青。
結論二,他李宜得真是倒了八輩子霉才攤上這麼個主兒,做白工還得忍受聽不懂的噪聲對他耳朵的迫害。
為什麼會好死不死地讓這個怪人救了他?為什麼他要跟他沒頭沒腦地走來走去?為什麼他莫名其妙地成了終生僕人?為什麼他不忍心搶了金葉子就跑?為什麼師父騙他說不用讀書學武就會很有出息?為什麼他不是個女的可以跟師妹一樣靠舞劍就能賺錢?
他,李宜得,窮困潦倒的江湖中人,跟了一個稀奇古怪的主子,天南海北地到處看房子瞧寺廟,離家萬里,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卻一無所得,如此際遇,真是聞者傷心,見者落淚……嗚嗚嗚嗚……
「在這裡!」
小小的聲音破壞了他全力營造的悲情氣氛,望了望似乎一無所覺的主人,李宜得懊惱地看向湖對面。
草叢中,依稀有兩個身影。
「他吹奏的是古曲《梅花三弄》。」最重要的是這吹奏者遠遠看去身形頎長優雅,背景必定不凡。
縱然壓低了音量,仍可聽出說話者有一副清脆的好嗓子。
「是名曲嗎?」這些螞蟻要把饅頭屑背到哪裡去?
有些稚氣的回應聲中沒有好奇,平平的語調顯然心不在焉。
「東漢桓伊所作,用以稱頌梅花的高潔雅致,傲霜怒放。」啊,再細看發覺長得真很俊呢。
「喔。」螞蟻得真慢。
「這位公子的笛曲不但合乎音律,迴環間更自出新意,聽之有寂寥肅殺之感,可謂盡得梅花神韻。」但願沒有掰錯,才貌俱優又有身家的男人難得遇到,不能隨便放過。
不知是不是錯覺,李宜得發現那個好聽的嗓音越來越超出「低語」的範圍,就算身無內力之人——比如他家主子——也能聽個一清二楚。
「是這樣啊。」咦,爬不見了,「但是雲起姐,你為什麼要躲在這裡呢?」
笛聲恰歇,最後幾個音符泠泠落入水中,把天真的疑問伴奏得悠揚。
「啊?這個,呃……對呀,我們躲在這裡幹嗎?走啦。」
說話間,一團淺絳色身影從草叢中升起,年輕女子尷尬地朝湖對面一笑,沒有得到任何人的回應,神色更形無措。
很美的女人,難得的有些書卷氣,但也不算極品,師妹就比她好看。叫雲什麼是吧?裊裊娜娜地朝主子飄來。
又是一個。李宜得坐起身子,準備看戲。
「雲起見過公子。方才得聆雅奏,實是平生之幸。」雲起優雅垂頭,盈盈斂衽,連臉頰都是紅的。
「過獎。」
「奴家亦粗通音律,不知可有幸向公子討教一番?」嗯,處變不驚,連聲音都是那麼醇厚動聽,自己果然有眼光!只是低著頭自顧自擦拭笛子,是否無禮了些?
「下里巴人,敢擾清聽。」仍是低頭。
不愧是讀過書的,多會說話!「公子過謙了。寒舍就在左近,不如屈尊一敘?」
將笛子插到腰後,男子抬頭。
雲起說不出話來了。
那是一張玉般的容顏,比適才遠觀時更形出色數十倍。但這還不是她噤聲的理由。
呆滯。
這種神情可以出現在任何一個人臉上,但絕不該是他。那麼完美的五官,一筆一劃都是老天爺最精心的巧思,不容損益分毫。
卻有這樣的眼神。
不是遺世獨立的漠然,而是精氣渙散的空洞。望著她,視線卻好似定在遙遠的虛空,什麼都看,都不看。不是傻子,傻子不會有那樣的笛聲和應對,反倒像……對了,像鄉野之人口中的離魂症!被什麼鬼祟的東西勾去了一半魂魄,鎮日裡渾渾噩噩,凡事不知。但是他的神志看起來很清楚……
不管了,總之少惹為妙!初時的勇氣已消退了大半,她開始尋找得體的借口。
可下一瞬,又被男子彎起的嘴角攝去心魂,不願走開——雖然眼中仍無情緒,但這一個淺笑已讓整張臉整個人驀地亮了起來。
她大概明白當年周幽王為什麼會幹下一堆蠢事只為博佳人一笑了。果然值得!真的好美!
男子的薄唇微動,然後吐出天籟:「呵呵呵,姑娘……」話音未落,只見那朵絳雲已經成為龍捲風,刮到十丈之外,且仍在急速遠離中。
「就知道。」李宜得見怪不怪地撇撇嘴。不過饒是他早已料到結果見怪不怪,還是被那文弱女子與外表完全不相稱的奔跑速度嚇得不清——人的潛力,果然是無窮啊。
現在該說說他這一路上最重要的發現——主人笑起來……很恐怖。
主人長得不錯——如果肯放下身為男子的一丁點自戀和自尊的話,李宜得就該承認還不是一般的「不錯」。可惜的是,他的臉上從來沒出現過正常的表情,也好在如此,一路走來才沒出人命。更奇怪的是,惟一算是表情的表情——笑,卻是嚇退眾家女子的主因:只要他咧開嘴,發出那種只需要照著「呵」字念三聲就算製作成功的「笑聲」,一切艷遇的可能都煙消雲散。
高招,真是高招。
正當為他擺脫女人的手法獻出崇拜之情的當兒,李宜得悲哀地發現,他家主人,只會這種笑。不管誰好意惡意地來跟他講話,只要是他不知怎樣應答的,一律回以這種招牌式的笑聲。然後該人就會捲起半天高的沙塵消失無蹤,害得他也一起被當做不正常的人看,一路上受盡了同情和鄙視嘲笑的目光,怎一個慘字了得!
微微抬眼,發現另一個身影沒隨著剛才的龍捲風飄遠,反而在漸漸趨近當中。
不得了,他家主人的魅力真是無遠弗屆,剛走了個大的,又來個小的。看不出她長得那麼不起眼,卻很有膽色地在看到剛才主人的「笑」後還敢走到他身邊盯著他的臉仔細觀察。
「公子不會笑?」剛才蹲得有點累,還是坐下來再看好了。對於這種奇怪的人類,她一向是很有興趣的。
男子淡淡瞥她一眼。
是讓人過目即忘的普通容貌,連可愛都說不上,長大後想必也不會有多大的改善,但意態卻安詳得大大超出外表的稚氣。
「在下方才便是笑了。唐突令姐之處,實非所願。」
「公子的笑是學來的,而且學得不像,為什麼?」
男子漠然無語。她不在意地笑笑,笑得太從容,故而並沒有為平凡的小臉增色多少。
「那敢問公子做何營生呢?」
「營生?」彷彿第一次聽到這個詞似的,他眼中閃過類似驚訝的情緒,又慢慢地轉頭,呆看湖水。
「對啊,比如種地、做工、經商之類的,如果沒有營生,就賺不到錢吃飯了。」看他的樣子,也該是養尊處優,吃穿不愁的,不過連什麼是「營生」都沒聽過就有點誇張了。
沒注意她眼中的少許驚訝與好奇,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難怪自己一路行來覺得歷經的遠不如想像中精彩紛呈,原來是還缺一個可以養活自己的「營生」!「營生」是可以賺錢的,他所攜金銀細軟雖不少,但倘若只出不進,終有一日會坐吃山空。
千金散盡之後呢?回家嗎?不,他既已出來,就沒打算再回去。
該做什麼呢?種地?他連五穀都不一定分得清,怎麼種地?去私塾授課?不行,整日裡搖頭晃腦地教化頑童實在無聊。最重要的,是他根本就不想在同一個地方待太久,那種被困的感覺……不想再體驗了。
有沒有什麼營生,是可以到處跑,又不用跟太多人打交道的?
不經意瞥見樹木掩映下的廟宇一角,那裡有許多人正在向神明祈福,或許愚昧,至少他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反觀他,興致勃勃地離家遠行,這麼長時間竟連要幹什麼都還沒想清楚,當初的決心與企盼,不啻是空中樓閣啊。
空中樓閣,樓閣……也許,有些東西,可以不僅僅是興趣。
她興味地盯著男子逐漸聚焦的眼神,靈光倏忽閃現,然後又成為死水一潭。
他吐出口的答案卻令她呆愣半晌。
造房子?
「公子是說,您是一位都料匠?」
看言談舉止,他可以來自書香世家,可以是巨宦子弟,可以是富商紈褲,甚至落魄王孫,怎樣也看不出有百工的匠氣呀。街上的行人裡至少有一大半長得都比他像都料匠吧。
「造房子之人是被喚做都料匠嗎?那在下便也是了。都料匠,都料匠……」男子似乎覺得這一稱呼頗為新鮮,反覆地在口中念叨,嘴角不自覺微揚。
原來他真心笑起來是這般好看!整個人像是脫胎換骨一般!
呆呆地,她幾乎是驚艷地盯著他造型優美的唇。有什麼不懂的東西在心中萌動,落在宿世中虛席以待的某一角,然後緩緩擴張,擴張……
於是,正如剛才跑來說話般莫名其妙,男子聽她脫口問道:「願意試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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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李宜得心中的哀號從聽到「都料匠」三個字起就沒停過。
他原以為非富即貴,高高在上的主人,如今竟泰然自若地跟一個隨便一掐就滿手是油的肥老頭在廟裡談他的第一筆「生意」。
「公子莫再開玩笑了。老朽家裡是要蓋房子,不是請塾師。」這些讀書人真是閒著沒事做,什麼無聊的玩笑都要開。
「在下正是蓋房子的。」
「你這小伙子一身細皮嫩肉,一看就是山珍海味養出來的。蓋房子?開什麼玩笑!」
「請容在下一試。」
元員外被他毫無生氣的眼睛和語調迫得心裡發毛,忍不住煩躁大叫:「你搞清楚,我要蓋的不是狗屋牛棚柴房,是別業,別業!花很多錢的那種!你搞砸了我找誰賠去?桑兒,我們走。」
「我賠。」
清清泠泠的聲音未曾刻意提高,卻硬是阻住了牽著女兒轉身欲離開的身形。早就被肥肉擠成細縫的眼睛努力做瞇起狀,上上下下打量他半晌。
所謂人不可貌相,也許會有有趣的事情發生,也未可知。
「我要比皇甫家更好的別業。」說罷,龐大身軀緩緩踱開。
一會兒後元桑跑回來。
他有禮地作揖致謝。
「明天成伯會帶你去看地。對了,還沒請教尊姓大名。」
「姓名?」男子緩緩將頭轉向寺外的一池澄碧,良久開口:「劉濯。」
元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哦」了一聲。
她不知道他為何用化名。正如他不知道為何一個十三歲女娃的意見可以得到父親如此的重視。
而李宜得則立在一旁,兀自憤慨:他跟了主子那麼久都不知道的名字,竟然被一個小孩子如此輕易地問了出來,不公平!不公平!
對了,他得趕緊打包了。主子如果賠錢賠到當褲子,他才不甘心被賣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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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月,元家上上下下用充滿不信任的眼光,追隨著劉濯捧一堆書進進出出的身影。李宜得的工作是每天早上抱一疊廢紙給廚房引火用。
一個月後,別業的草圖放到元員外手中,員外看了後似乎有些很是驚喜,不過晚上還是可以繼續聽見他房裡傳出撥弄算籌的聲音。
十天後,修改過的圖紙畫在了工地的粉牆上,工匠到位。
又兩個月後,那位為皇甫家設計了號稱「淮南第一別業」的京師名匠來到工地,嘲諷說二斗五拱的設想根本就是異想天開。劉濯與他當眾激辯一整天,走時那老人失魂落魄地長揖到地,誓言從此金盆洗手,回家種地。
又兩個月後,淮南富戶紛紛捧著大把錢財延請劉濯,被元員外親自拿掃把——趕走。劉濯的棲身之地從僕傭房遷至迎賓院。
又一月後,別業內亭台樓閣基本營建完畢,元府自大江南北購置大量奇異花木山石點綴庭院。
十一月,元府在別業中席開百桌宴請揚州士紳,並准許隨意賞玩園中景色,別業構造巧奪天工,眾人大為傾倒。席間員外以重金酬勞劉濯,卻被他堅辭不受,說道「一役成名,所得足矣」,竟然當場辭行。眾人慰留未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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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他終於要走了。」雲起坐在元桑屋中,帶點妒意地環視這間別業中視野最好的廂房。唉,富貴命的就是不一樣,不單義父,大娘三娘她們都把她當寶了。像她這種路上隨便撿來的乾女兒,哪有這種待遇?
「雲起姐當初不還挺欣賞他的嗎?」頭也不抬,她邊看賬冊邊曼聲回應。
「別提那件醜事了。還以為是什麼好人家出身的讀書人,許了他也不辱沒我,誰知竟是個都料匠。」不是她勢利,良禽擇木而棲,像她這樣的身份,要挑個合適的人來托付終身,機會可只能自己去尋。
「的確,要找你所想要的那種貌似潘安,才如子建,富比陶朱的人,放眼天下也找不出幾個。」這是事實。
「總會有的。我都不急。」橫豎是吃人家的,嫁不嫁都一樣,「不提那個。我跟你說啊,你簡直不能想像劉濯笑起來的那種恐怖,明明長得挺好的一個人,竟然單憑笑聲就能把姑娘家嚇暈!上回隔壁李家的二姑娘,被他一笑回去後做了好幾天的噩夢,差點請道士開壇作法驅邪,不過也活該她自己巴上去搭訕……」
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雲起口中揚州未婚女子慘烈的倒追史,元桑心思遠揚。
半年來,她其實看過無數次雲起姐口中的笑。爹爹的放任讓她可以自由地出入各種場合,可以看著劉濯一點一滴的進步以至後來左右逢源的創意,當然也見識了名動揚州的恐怖三笑。
看得出來,他本無意令任何人難堪,只不過心中不願打交道又覺得宣之於口過於無禮,才用了這樣的爛招。可見他雖離處事圓通還差一大截,卻也不是冷漠之人。就是這樣,他大多時候做出的一臉木然才顯得分外奇怪。有時候總忍不住想要知道,到底怎樣的經歷養成他如此奇異的習性。
她知道自己對劉濯的關注比對其他人多了很多,不像平日的性情。
自幼喪母,懂事起即被當做僕傭,談不上怨懟,畢竟做下人的又不止她一個。只要做好分內的事,便沒有人刻意刁難侮辱,完全沒有必要做出一副受氣包的樣子。
突然間地位因一個術士之言而提升了千萬倍,大娘三娘姐妹們雖有懷疑卻不敢造次,誤打誤撞作了幾個正確決定後闔府上下更是敬若天人,有點煩,有點不甘願離開那種什麼都不用想只要等著被呼來喝去的生活,而去習慣周圍人的熱絡、上等的睡房以及他人的服侍(自然早被她遣退了),但至少從此她有了更大的生活空間。幫忙採桑養蠶,播種收割,學著讀書寫字,打理商務,一直以來,她心中平靜,活得也自在。
波動自他的微笑而起。他笑,第一次熬通宵畫出滿意的花廳式樣時——次數很少,很淺,但是美麗真實,整個人都因此鮮活起來。
而且很少有人看到。宜得太粗心,走得近的,也只有她了。人人都知道她是爹爹派來的監工,跟前跟後是小孩心性。卻不知道,有一些異樣情懷在她十三歲這年發酵。
可是,他要走了,那麼無牽無掛的,連財物也不取走分毫。多的是人盼他走,外頭的人想把他請到自己家,爹則是怕了附近閨女隔三差五上演的花癡和人鬧劇。可她仍想多留他一陣,待她長大一點點,就一點點。但沒辦法的,他不是會為旁人停下腳步的心軟之人,何況對他來說,她也只是比那些女子無害一點而已,根本不足以左右決定。
屬於都料匠劉濯的輝煌才剛開始,萬千華廈將在他的尺規之下平地而起——他,終非池中之物,囿於一處劃地自限只會埋沒才華。
面對這一事實,她能給的,大概也就只有祝福與支持吧。
為什麼不能讓他對她特別一點在乎得多一點呢?是她不夠好?還是他其實對天下女子盡皆無心?後一個可能性會讓她覺得好很多。如果是前一個,她要怎麼辦?
可惱啊,才十三,就要煩心如此高深的問題,太早,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