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頭昏腦摔進河裡,漢家女子的深衣寬袍大袖,死死纏住她的手臂雙腿,令她再用力也掙扎不出。驚恐之下她張口呼救,河水倒灌進來,嗆進氣管,腳下空虛得全無著力之處,伸手只抓到水泡,她混亂而絕望地意識到自己命在頃俄……
如果……如果他不肯救她……
隔著水,她拚命睜大眼睛,朦朧地看見一張冰冷的臉,冰冷的眼光,似乎比快要奪去她性命的河水還要冷,在那極冷深處又像是掩藏著某種火焰、他一點也沒有要救她的意思吧……
就這麼死去嗎?也不是不好,只是,有點遺憾啊……這種毫不美麗的死法……
幾乎快要放棄地隨波逐流了,一隻強健有力的手臂探人河裡,準確地揪住她的衣領,用力將她「提」了起來。
「笨蛋!你到底在幹什麼!」
腳終於踩到了河底,此刻才發現原來根本就淹不死人——這個臉實在丟得大了。
「咳咳,咳咳咳……」她站在河裡,渾身濕透,狼狽萬分,春夜的河水冰冷徹骨,寒風一吹更是要活活凍掉人一層皮。驚魂初定後她立刻想到同樣落水的愛琴
「綠綺!」
她返身向水中走,顧不得快被凍僵的身子已是抖得像風中落葉,只知道絕不能丟了珍若性命的琴,那不單是心愛的樂器而已,也是支持她到今天的伴侶,惟一不會捨棄她的盟友。
「你瘋了嗎?」他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不快回去換衣服,你會凍成冰塊!」
她想掙脫他,卻沒力氣,牙關打戰到話都說不清了,「琴……我的琴……」
「那塊破木頭,對你有那麼重要?」奇怪的女人,不過至少她現在露不出那種讓他討厭的笑容了。
浣春覺得全身血液都快凝固了,連神志都有些糊塗,昏頭昏腦站在水裡,想去撈琴,卻動不了,只是顫抖著。活了十六年,她從未如此狼狽過……
他低聲咒罵了句什麼,她沒聽清,下一刻,她視野天地顛倒,整個身子被人扛在肩上,向營帳走去。他動作粗魯,彷彿當她是一匹布,胃撞在他強硬的肩上,一陣翻攪,直覺想吐——
「你敢給我吐出來,我就把你扔回河裡!」
冷冷地警告,同時將她換了個姿勢,打橫抱住,仍說不上文雅,只是力道放輕了些。
她顧不上想他要幹什麼,拚命抓住他的手臂,「我的……琴……」
「先顧你自己的小命吧!笨女人!」
她近乎執拗地開口:「琴……不能丟下……」
真是敗給她了!他惱火地將她往地上一放,返身走回河邊,一頭扎進水裡。不一會兒夾著她的古琴浮上來,濕淋淋地就那麼上岸,凍得她話都說不出的河水對他竟好似沒絲毫影響。
「那,你的破木頭!」
他將琴塞給她,她死命抱住,臉無人色,卻硬擠出一絲微笑,「謝……謝……」
煩!又是那種讓他牙癢癢的笑——明明是他害她落水,為什麼還要擺出一副感激梯零似的對他笑?虛偽!
「不要笑了!」他低吼,雙手合住她青青白白的臉,緊盯住她,毫無表情。
她笑得真有那麼難看嗎?她暈暈沉沉地想。凍得狠了,臉上肌肉都僵硬,竟然一時改不過來。
「可惡!」他低頭,猛地堵住她發紫的唇——用他的唇。
四片唇瓣摩挲著,交換著體溫,一點點將神志敲回大腦。唇上傳來麻麻辣辣的刺痛感,提醒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在親她!
原本快凍結的血在一瞬間像燒開的沸水直衝頂門,她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死命一把推開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離他身邊。
猝不及防,他退開兩步,瞇起眼,滿意地看見她臉現驚慌笑容不再。
果然是個好辦法,這回換他得意地勾起唇角,她開始怕他了,終於知道這世上有惡人存在了吧,虛偽又蠢笨的女人。
浣春是在害怕,不過完全不是他所想的那一種。
雖然自幼長於深宮,她的美貌常使她很輕易地得到男子的愛慕,她也毫不覺得這有什麼麻煩——公主的尊貴身份讓那些人即使愛慕也不敢輕越雷池半步,最多送些名貴的禮物暗托心意,如那些年輕貴族;或是借詩文以求打動芳心,比如太子劉欣。她輕描淡寫地周旋,不認真,也不拒絕,維持著天真、單純的形象。春天嘛,只要開花就好,結果是秋天的事,即使花謝也是正常的自然之理。所以,她從沒想到竟會有被人放肆輕薄的一天。
與其說是驚慌,不如說是不知所措。
一手抱琴,一手掩唇,她睜大了美眸,不敢置信地瞪著他。他方才……真的親了她嗎?那代表他心中歡喜她嗎?
即使再聰明世故,浣春畢竟只有十六歲,在這種男歡女愛方面仍乾淨得像一匹白絹。她並不知道,親吻,有時也可以與愛無關。在她的理解範圍裡,這只有一種解釋……
「你……你……」她再度結巴,臉漲得通紅,再也無法保持冷靜的心,連濕透的寒意都忘了。這個男人到底懂不懂什麼叫男女授受不親,發乎情止乎禮……難道教他漢話的人沒有順便教教他中原的禮儀嗎?
可惜的是,這只是她單方面的想法,而在他看來,那根本不算什麼,頂多是教訓她的一種懲罰手段而已,不,應該說根本就是一時興起的無意識動作。他絲毫不曾考慮過任何有關名譽、道德、禮教的問題——就算想到也不會在乎吧,她是他的獵物,他完全可以隨心所欲地對待她!
正是因為做得太自然,看起來簡直就像是故意!
「幹嗎?這是你對救命恩人的態度嗎?」斜睨的視線,傲慢的口氣,高高在上的施恩般的表情,怎麼看都沒辦法讓人產生一丁點兒感謝的念頭,反倒有非常想一巴掌打過去的衝動。
體認到自己不自覺將內心的念頭表現到臉上,她趕緊收束住紛亂的思緒,僵硬著臉道謝:「真的非常感激世子援手之恩,我……我該回營帳了,彩雲找不到我會擔心的……啊啾!」話沒說完,一個噴嚏忍不住打了出來,她瑟縮一下,把琴抱得更緊了。
「蠢女人!」他再度確認這個事實,伸手一把抱起她,連人帶琴護在胸口,向營帳走去。
她不由驚呼一聲:「放我下來,我自己能走!」
他理都不理她,等這女人自己爬回營帳,早凍成冰塊了,那時他找誰報復去?為了口後的開心著想,決不能現在讓她輕易死掉。
再不甘不願,她也沒辦法。兩人都一身透濕,冰涼的衣物貼在一起,她立刻不由自主打起寒戰,但很快地感覺到濕衣下灼熱的體溫,因為極度寒冷下更讓人覺得熱到幾乎發燙。
燙的不僅是他的身體,還有她的臉。自四歲起就不曾再讓人抱過,更除了幼時父皇的摟抱外再沒有男性能如此近身相接,此刻的浣春簡直連手腳都不知該怎樣放,只能緊緊抱住懷裡的琴,低垂下頭,努力抑制住臉上一波一波湧上的熱流,生怕讓他看出她的異樣。
原來,自己也有不能應付的情況啊,特別這種完全出乎她意料的過招方式。她默默在心底反省警惕,自己看來過分自信了——他絕對不同於她在漢宮和朝廷裡遇到過的那些男子,而是沒有被禮教熏陶束縛過的野蠻人。想說什麼就說,想幹什麼就干,想要的東西就毫不猶豫伸手去拿,匈奴人都是這樣的嗎?這該說是直率呢,還是因為他世子的身份而養成了這種自大惡劣的習慣?
不管哪一種,都絕對會是她的麻煩。她已經習慣於宮廷中以禮教掩蓋的勾心鬥角,對這樣這樣直接的交鋒是既無經驗也無勝算,更別提與他天差地遠的蠻力了。
認命地乖乖窩在他懷中,浣春只能不斷祈求老天,千萬不要讓護送的金吾衛和匈奴兵看到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堂堂大漢公主全身濕透地和按輩分算是自己庶子的男人緊貼在一起,無論事實如何,看在旁人眼中都絕對只有一種猜測。
即使並不在乎所謂世俗名節,可也不代表她就喜歡被人視為放蕩。溫柔守禮善解人意端莊靈慧嫻雅美麗……這些面具是她賴以存在於這世間的法寶,是籠罩在名為「劉浣春」的女子身上的炫目光環,豈容輕易被一個粗魯的異族蠻子打破!
所以,盡量緊縮起自己的身體,連綠綺也半豎地擋在胸前,就這麼任由他抱著回到營地。還好還好,守夜的金吾衛還在垂頭打瞌睡,而警惕的匈奴兵雖然看到了他們,卻只是面無表情,一點兒也沒有要管閒事的意思。即使這樣,她的臉也不由自主地通紅起來,幸好夜色深沉無人發覺。然而,就在他們已然走到她的錦帳前的時候——
「什麼人!鬼鬼祟祟的想幹什麼!」
浣春的心咚地一聲,直沉了下去。
御林軍統領黎熵衣甲鏗鏘大步走過來,神情緊張地盯著這位匈奴右賢王世子,身後還跟著一隊巡夜的金吾衛。火把明亮,照得兩人纖毫畢現,讓她連躲也沒法躲。
「公主!」
黎熵失聲驚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主子,一向美麗不可方物,如神女一般高貴的安順公主,此刻正全身濕淋淋地被那粗魯野蠻毫不知禮的匈奴世子緊緊抱在懷裡,而且面色慘白神色僵木,彷彿受到了極度的驚駭,不用問,他也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一根緊繃的理智之弦在頭腦裡斷裂,熱血一下子直衝頭頂——
「混蛋!你對公主殿下幹了什麼!」
「刷」的一聲腰刀出鞘,黎熵怒不可遏地瞪著右賢王世子,若不是顧著他懷中的主子,黎熵立時就要砍了這個膽敢如此冒犯公主的淫褻之徒!
「幹了什麼?」蠻於淫徒挑了挑眉毛,眼神傲慢不屑地看著黎熵,「你不配知道。」
「你!」黎熵氣到七竅生煙,臉色鐵青。
「公主!」醒來見不到主子的彩雲衝了出來,失聲尖叫。
浣春完全地呆住了,為什麼,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啊!
「把公主放下!」黎熵咬著牙,聲音從齒縫裡進出,一雙眼睜得快裂開。他是堂堂大漢皇朝御林軍統領,身負保護公主的重責,卻眼看著主子受此羞辱,若不殺了這個匈奴惡徒,他……他哪裡還有臉面回去見皇上!
右賢王世子當做沒聽見,在他懷中的浣春卻開始拚命掙扎著要下來,她緊緊咬住唇,臉色蒼白到可怕,「你……你放開我……」
他皺著眉看她,鬆了手,彩雲立即撲過來為她披上紫貂大氅,「公主,您沒事吧?!」
「天!無……世子,你……你不會真的把人家給……」巴勒氣急敗壞地跑來,惡狠狠地瞪著自己的主子。這個混蛋難道真對小公主出手了?師傅,徒弟對不起您啊……
此時爭吵聲已驚動了其他金吾衛和匈奴兵,大家紛紛鑽出營帳,聚攏在公主錦帳前,個個眼巴巴地瞅著這一幕奇怪的場面。
「黎將軍,你誤會了。」她神色和緩,唇邊笑意雖然僵硬,卻總算顫巍巍地掛在那裡,「本宮心煩難寐,到河邊賞月散心時不慎跌到河裡,是世子及時救援才倖免。你們不得對世子無禮,快把刀收起來。」
黎熵狐疑的眼光轉向右賢王世子,巴勒趕緊跳出來打哈哈,「我就說嘛,無……我們世子才不是欺負女流的混賬,你們誤會了,哈哈,是誤會!」
「哼!」一直看著浣春不發一語的右賢王世子突然冷笑起來,把眾人嚇了一跳,「沒錯,我是把這笨女人從水裡撈起來了,不過也做過別的事,你腦子進了水嗎?轉眼就忘了?」他一把拉過她,狠狠親了下去。
笑啊,裝啊,這樣你還能鎮定到幾時?
她根本無力反應,琴落了地,險些砸到自己。
「啊……」彩雲慘叫。她的公主啊!
「完了……」巴勒閉上眼,恨不能仰天長哭。
黎熵的刀再不猶豫,照著右賢王世子的後腦劈了下去。這匈奴蠻子竟然敢褻瀆他心中的聖女,碎屍萬段也不為過!
「嗖!」腰刀遠遠飛去不知哪裡,黎熵也狼狽地倒滾於地,臉上熱辣辣地吃了一腳,鼻血長流,而右賢王世子仍舊氣定神閒好端端地站著,懷中摟著呆若木雞的大漢公主。同時,圍在四周的匈奴兵也個個抽出長刀,虎視眈眈地對著金吾衛們,只要主人一聲命令就刀下見血。
黎熵面如死灰。他奉命護送公主,卻沒能保護好主子,所謂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他除了一死以謝罪外,再無他路。
從靴筒中拔出匕首,黎熵就要向自己的心窩刺去。
「住手!」
一聲清脆的呵斥令黎熵的手停在了胸口,浣春白著臉,笑容全然不見,深深地看著黎熵,「黎將軍不必如此動怒,方才落水之時本宮背過氣去,世子事急從權以此法為本宮渡氣,並無邪意。何況匈奴慣於野居,不諳禮儀,本宮此次和親,也須入鄉隨俗,以保兩族和睦為首要。將軍切不可一時意氣,破壞大局。」
黎熵的手鬆開,匕首落了地,周圍的金吾衛們也垂下了頭,沒有人敢看他們的公主。
和親,賜嫁,再堂皇的言語也掩蓋不了這樣的事實:新娘就是貢品與人質,是維持邊疆不起戰火的脆弱的細絲,任何激怒匈奴的舉動都可能被視為挑釁,給這些逐水草而居的野蠻人以開戰的借口,所以,即使公主真的受辱也不能動手,只有忍耐。
「黎將軍,既然本宮已安全與世子會合,此後只要隨世子前往右賢王廷即可,你與諸位將士不必再送,明日就此返回長安復旨吧。」
「公主!」黎熵一下子抬起頭,驚慌又焦急地叫道,「這怎麼行!臣奉命護送公主和親,豈能半途返回……」
「我意已決,將軍請勿多言。」浣春垂目,聲音變得飄忽,「本宮亦有事相托,請將軍回京後轉告皇上,就說浣春『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公主……」
搖了搖頭,浣春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透明的,有些悲傷,有些懨懨,卻美麗得不可言喻。
黎熵想,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個笑容吧……
而一旁的右賢王世子,深深地望著浣春,沒有說什麼,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眼光出奇地亮,彷彿看到一頭奇珍異獸。
長路漫漫,黃沙茫茫,一行人繼續跋涉於大漠中,只是不再有漢兵護送。除了和親的安順公主和她的侍女之外,全部都是匈奴人。
御輦裡沉默得可怕,彩雲不敢去看主子的臉。昨夜發生的一切都是那麼混亂,主子濕淋淋地被那個匈奴世子抱在懷裡,黎將軍拔刀要砍卻被輕而易舉地打敗,還有……還有……那個男人親了公主……
只要一想起那一幕,彩雲就不由臉紅——當然是氣紅的!她的公主啊,從小金枝玉葉養在深宮的天之嬌女啊,高高在上叫人不敢仰望的仙子般的人兒啊,就連小手也不曾給男子拉過一下,昨夜居然……居然……
可惡之極!可恨之極!
彩雲再度向紗簾外投去惡狠狠的一瞥,這些匈奴蠻子,個個都是不知廉恥的色魔淫徒!尤其是那個右賢王世子!還有那個叫巴勒的傢伙,肯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虧她前些日還跟他說說笑笑……
年輕的匈奴騎兵覺得身後一寒,好像有根尖銳的針一陣陣在刺自己的背。
嗚……他是倒什麼霉啊,為什麼無涯做的壞事他也要被怨恨?
巴勒開始用眼光凌遲前面那個混賬。
「你幹什麼?」被巴勒的眼光瞪得不耐煩的世子回過頭來,絲毫沒有反省的自覺,「眼睛出毛病了嗎?」
「喂!」巴勒壓低了聲音,「這麼欺負一個無辜少女,你都不會臉紅嗎?」
他看了良心過剩,囉嗦有餘的師兄一眼,冷笑。「放心,她沒有你想像得那麼嬌弱。」
如果說昨夜的唐突舉動只是單純地看她不順眼,那麼她的反應倒是給了他一個出乎意料的驚奇。沒有羞憤,沒有怒火,甚至沒有眼淚,而是平靜地接受,巧妙地制止了屬下的衝動,化解了極可能演變為流血收場的危機。如此聰明的頭腦,不可能只搭配一顆膽怯的心。
就要這樣才有意思!若是復仇對象是個只會哭哭啼啼軟弱無用的女人,他一刀殺了就好,根本用不著費心思。現在他已經成功地撕下了她微笑的面具,接下來,哼哼,他倒要看看她還有什麼更高明的戲法!
浣春無聲地在心中吐出一口氣,心思前所未有地混亂。
一切都出了軌,自從碰到那位右賢王世子之後,她的天地就被整個顛覆了,無法平靜,無法逃避,一向引以為傲的春風般的微笑也被他野蠻地一手抹去,暴露出她不欲人知的深沉。
那個男人究竟想幹什麼,是單純地討厭漢人才對她百般為難,還是另有不可告人的緣由?亦或,只是他生性惡劣、驕矜不習禮節?
她,該厭恨他的吧,可是,為什麼心裡卻並沒有那樣強烈的情緒……
周圍的人們都說她像春天,溫柔、甜美、和顏悅色、善解人意,永遠微笑著,平靜地接受一切,然而從不曾看出她的微笑有多少是習慣而不是真心,她的溫柔是一潭不生漣漪的死水。
在她看來,他才像春天,肆無忌憚地生長,完全不肯受任何束縛,隨心所欲到狂妄。相形之下,她的心卻是冰雪中的一顆種子,壓抑著,封凍了一切發芽的機會。
所以,對於他昨夜的無禮,她並沒有太大的憤怒,甚至反而生出那麼一些些淡淡的嫉妒……
手指下意識地輕撫唇瓣,感覺彷彿還沾染著昨夜的灼熱氣息。臉不由自主地發熱,心頭有什麼不知名的東西被觸動了,掙扎著,湧動著,想要突破那層厚重的冰殼鑽出來。是陌生而危險的……不知該怎樣形容……
垂下眼,一旁矮几上靜靜擺著的古琴綠綺映入眼簾,深色的漆代表著皇家的尊嚴、禮教的自制,離亂的心一緊,重新沉入冰殼深處,沒有機會找到宣洩的出口。
她,永遠,都是大漢皇朝最引以為傲的安順公主。
永遠戴著春天的面具,過著冬天的日子。
一聲奇異而尖銳的呼哨驟然響起,緩緩行進著的御輦突然停了下來。
車中正在感懷心事的浣春微微一怔,伸手掀開御輦的簾幕,只見原本列隊而行的匈奴兵紛紛縱馬圍了過來,人人神色不善,有的連彎刀都握在手中,彷彿要面對什麼生死大敵一樣。她與同樣疑惑的彩雲對視一眼,心中驀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右賢王世子從隊伍中走出,驅馬來到車邊,銳利的一雙眼牢牢盯著她,眼中是她不明所以的光彩,卻令她直覺感到危險。噙著一抹怯生生的微笑,她輕柔地問:「世子有什麼事要說嗎?……」
「我不是什麼世子!」他粗魯地打斷她,「更不是匈奴人!」
眼中殺氣驟亮——
「我是強盜。安順公主,這一路上沒能好好『招待』,真是失禮了。」
晴天霹靂。
一時間她完全呆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失聲驚呼:「強盜?!」
怎麼可能?西域的強盜即使再厲害,也不可能隨隨便便就拿得出匈奴王爺的金印和漢朝皇帝的御旨吧?
「想問這個?」彷彿看出她的心思,「世子」從懷中掏出那張明黃的詔書,揚手往天上一拋,閃電般拔出彎刀,將它攪了個粉碎,隨著風四散零落,「只不過是從匈奴使臣手中搶了張破布,你們的將軍就信以為真,漢人果然都沒什麼腦子。算他回頭及時,不然——」
他手中的彎刀虛劈了一下,帶起尖銳的風聲,「早就死在我刀下!」
「你——你是故意的!」
她一下子明白了他昨夜為何會當眾對她輕薄,他根本就是故意要向黎熵挑釁,再藉機殺了他。她以為將黎熵遣回長安就可避免與匈奴的衝突,卻不料竟是正中此人的下懷。
現在,她是真正孤立無援,只能任他宰割了。
「騙子!」她咬牙狠狠瞪他,心頭的怒火幾乎要噴出眼眶。
他回她一個冷笑,彷彿嘲諷,「那又如何?」他可不會為此而感到羞愧內疚。
「你!……」浣春生平第一次,對人有了冷淡之外的沸騰情緒,可悲的是,這第一次的經驗卻是憤怒,「你這麼苦心積慮目的何在?為財?求色?」一個盜賊所為的不過如此吧……
他嘲諷的笑容一下子收斂了,眼中射出強烈得可以灼傷人的恨意,盯著她,一字一句地道:「誰教你要生為漢朝公主,又偏偏去與匈奴狗賊和親!」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那雙眼睛裡有太多太多的恨,盛不下,滿溢出來,化做言語,又變成刀,一下一下像要剮她的血肉。
「你……你與漢朝有仇,還是同匈奴結怨?」
「都有。」
「……有多深?」
「不共戴天!」
「你想知道為什麼?」他冷冷一笑,「好,我就讓你死個明白!」
「我們這一族叫做渠勒,原本一直在庫爾臣河一帶遊牧。十六年前,匈奴的勢力再度延伸到西域,漢朝的狗皇帝派人到族裡來遊說我父王,勸他與漢朝軍隊聯手阻止匈奴的野心,而當我父王率領渠勒勇士拚命廝殺的時候,漢人竟然背信棄義臨陣脫逃!匈奴軍血洗了我們全族……
「那一年我只有七歲,若不是一些忠心的族人冒死把我救走,渠勒真要亡得半點不剩了!那時正是春天,匈奴惡魔居然用俘虜的血去澆灌沙棘,渠勒人流的鮮血之多,連荊棘開出的花都是紅的……」他的聲音很低,每一個字都說得近乎切齒,她不由得微微打了個寒顫,「你自己說,我該不該恨漢人狗賊,恨匈奴惡魔?該不該報復?」最後一句陡然變得尖銳激憤。
巴勒在一旁垮了臉,臭小子!什麼狗賊狗賊的,難道忘了師兄他也是漢人嗎?
「十六年前我才剛出世,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嬰兒啊!」她低叫。
「匈奴惡魔屠殺我們的時候,可是連嬰兒也沒放過!」他忽然冷笑,「何況……你知道屠殺渠勒人的元兇是誰嗎?」
她惶然搖頭。
他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就是匈奴右賢王薛克汗,你那預定的丈夫!」
是嗎?原來是這樣嗎?
聽了這麼慘痛的往事,為什麼她心裡一點負疚感也沒有?……十六年前的春天……他們的命運,原來那麼早就有了瓜葛嗎?
她的心緊縮了一下,寒意躥起,「你想怎麼樣?」她低低地問,鼓足了勇氣直視他的眼睛。
「你認命吧,」他臉上冷得可以刮下霜來,嘴角帶著一絲殘酷的得意,「我不會那麼輕易叫你死的,要報仇,我有比刀子更好的方法。」
她怔怔地看著他,又緩緩掃視過其他的人。他們的眼光與這男人一樣,冷酷而仇恨。心凍成冰,一點一點都是絕望。
一旁的巴勒在心裡吐了吐舌頭,看這情形,無涯是絕對不會放過她了,師父啊師父,你出關之後若是發現了無涯幹的好事,可千萬別怪到徒弟我頭上啊……
正當氣氛緊繃得快要斷了的時候,忽然間,大漠上黃沙突起,有人大叫:「狂風來了!」猛然間,風勢驟大,狂風挾著大量的黃沙,似千軍萬馬,疾湧而來,中間還有著幾塊大石頭。剎那間,狂風刮起,一望無際的大沙漠上,儘是黃灰色的沙霧,像厚厚的黃幕,遮天蔽地,白日青天,頓成黑夜一般。
「下馬!趴下!」一見這風,盜賊首領立刻高喊。在沙漠裡遇見沙暴只能藏不能逃,若順著風跑必然給捲進風旋中心,吹到幾百里之外都有可能。
遠遠的黃沙漫天而來,勢不可擋,風沙打來眼前一黑,針扎般刺痛,根本無法睜開跟睛。所有人都迅速下馬,各自尋找掩護,沙霧中只見人影幢幢,四處奔逃。然而拉著公主御輦的兩匹大宛良駒卻突然驚嘶一聲,順著風沙的去勢放腳狂奔了起來。
沙漠中若碰到這樣大的風,最好是掘地成溝,躲在其中。假如剛好碰著沙丘落下,那當然沒命。但若不是這樣湊巧,沙石在上面刮過,卻是無傷性命。而且即使沙土積有幾尺厚,風過後也可以挖出來。這兩匹馬都是在長安的御馬廄裡嬌生慣養出來的,雖是千里良駒,卻從未到過這邊塞大漠,更何曾見識過如此可怖的塵沙風暴。馬本易受驚,此時又無人駕御,更是驚慌失措狂性大發,蒙頭蒙腦就瘋跑起來。
「可惡!」眼見馬車遠去,首領狠狠地詛咒一聲,重又翻身上馬,向御輦追去,「師兄,你帶著弟兄們先回丹雅沙!我去把那個女人抓回來……」
「無涯……」慢了一步的倒霉師兄只喊了一聲就被灌了滿嘴黃沙,眼睜睜看著做事從不經大腦的衝動師弟孤身遠去,接下來風沙更大,也顧不得他,就地一趴,躲在了伏下的馬肚旁。
諸天神佛各位靈鬼,千萬保佑無涯和公主別出什麼差錯,否則他的腦袋會被師父敲破的啊……
風沙驟起時,御輦裡的浣春和彩雲完全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浣春剛想掀起垂簾查看,一陣鋪天蓋地的沙已猛地迎面而來,一時間什麼也看不見,連呼吸都幾乎窒住。彩雲尖叫一聲,撲在浣春身上護住了她,然而風越來越猛,沙越來越狂,打在身上像就小石子一樣,耳邊聽見有人大喊「下馬」,還來不及反應,身下的馬車就突然可怕地震動了起來。
乒乓聲亂響,車廂裡的各種東西都被甩得四散飛舞,連浣春和彩雲也狼狽地在車廂裡翻滾碰撞著。全身痛楚,心也吊到了喉嚨口,想求救,發出來的卻是毫無意義的尖叫。
一個突如其來的猛震,馬車幾乎側翻過去,兩人像倒口袋般從這邊滾到那邊。衝撞的力道太大,彩雲的身子猛地穿破了車窗,栽出了車外,浣春半個身子也探了出去,馬車重重回落,又將她甩回車廂,頭砰地撞在廂板上,一陣天旋地轉之後,眼前的黑幕迅速籠罩了一切……
他催著馬,瞇起眼,遠望著前方幾乎看不見的模糊車影,心裡有一股說不出的驚惶與憂急。人世間再高明的身手,也無法和大自然的威力相抗,更何況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弱女子,馬車這樣順著風沙的方向亂跑,很容易被捲進風暴裡,若是被移動的沙丘掩埋,神仙也救不了她!
那個該死的、麻煩的女人!
心頭雖然這樣恨恨地咒罵著,想要放棄的念頭卻是一刻也不曾有過。她是他的獵物,她的命只有他能拿,連老天也別想跟他搶!
御馬卻沒有抵禦風沙的經驗,只是狂奔。馬的速度雖快,卻怎樣也不及狂風的迅疾,很快就陷入了風暴的圈子。他依稀看見馬車左右劇烈地搖晃了一下,一條纖細的人影猛地從車裡摔了出來,心也隨著劇震,幾乎在這一刻停止跳動——
她……她絕對不能死!
在他還沒有親手報復她之前……
風暴更烈了,沙漠中的春天多風,這一場無情的風暴,到底會吹到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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