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那位牢騷滿腹的計程車司機是意猶未盡,但,心不在焉的他只想趕快衝進芳鄰西餐廳,免得耐心一向欠佳的「老古董」會跟他翻臉絕交。
果然,他一拉開透明晶瑩的玻璃大門,不等服務生招呼,性情急躁的「老古董」谷靖桐已板著一張撲克臉衝著他興師問罪起來了。
「彭大教授,我知道你是台大炙手可熱的名教授,身份非凡,但,你要耍大牌,也請有個分寸好不好?我雖然身價沒有你高,但,我跟你一樣,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時間對我這個乏人問津的臭酸儒一樣寶貴,並不是用來浪費恭侯別人大駕的!」
對於他的冷嘲熱諷,彭鈞達只是淡淡揚起一道濃眉,好脾氣地解釋道:
「別生氣,老古董,我出門前臨時被系主任的電話絆住了,你也知道趙自德那個人的毛病,要他開口容易,要他閉嘴可就難了,所以……」
「所以,我就該自認倒楣,活該在這裡白白枯坐了一個鐘頭,餓著肚子給自己灌了六大杯白開水?」谷靖桐沒好氣地冷哼道。
「好了,老古董,別再吹鬍子瞪眼睛了,我遲到理虧,所以,今天這裡的一切開銷由我負責,你老大哥愛怎麼消費,敬請隨興,不要客氣,這樣……你總可以消氣了吧!」
谷靖桐眼睛閃了閃,顯然並不怎麼滿意。「這……未免太便宜了你吧!再說,我這個人雖然不像閣下是個才華洋溢、名聞遐邇的學者,可是,我也有讀書人的傲骨,豈可因為一時的嘴饞而有損做人的風骨。」他拿喬地端起架子,慢條斯理地說。
彭鈞達失笑地搖搖頭,「老古董,你別太得寸進尺了,否則,我下個月結婚,可沒把握你一定會列名在至親好友的名單之內!」
「我希罕啊!你少……」谷靖桐的眼睛突然睜得像銅鈴一般偌大,「等等……你剛剛說什麼來著?」他搖搖頭,疑真似假地又再度搖搖頭,「結婚?你說誰要結婚來著?」
彭鈞達氣定神閒地笑了,「怎麼?我要結婚的消息嚇壞你了?」
谷靖桐仍是一臉狐疑的表情,「小彭,今天不是四月一日愚人節,你可別拿我這個老學長窮開心、惡作劇。雖然,對於你的遲到我是有點不滿,也借題發揮、小題大做了點,但,你也不必拿結婚大事來刺激我啊!」
「我沒有刺激你,我是真的準備在下個月月底結婚,而且,如果你不反對,我還想請你當證婚人。」
谷靖桐終於正視到事情的嚴重性了,但,他仍然擺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你是不是受到什麼重大的打擊了?還是……你繼母逼你結婚?」
彭鈞達撇撇唇笑了,他微微向後靠,讓服務生遞上餐巾、刀叉,並送上兩盤香嫩可口而熱氣騰騰的菲力牛排。他拿起刀叉,熟練利落地切下一小塊牛排放進嘴裡咀嚼,「老古董,這牛排不錯,你不是餓了嗎?趕快用餐吧!我可不想餓壞了我的證婚人!」
谷靖桐沒好氣地瞪了他好一會,望著引人食慾大動的佳餚,他卻沒有絲毫的食慾,「小彭,你別賣關子好不好?我才考察一個月而已,你一碰面就丟了這麼大的炸彈給我?你的動作未免太快了吧!你是用哪種交通工具去追女孩子的?飛碟?還是太空梭?」
彭鈞達斯文俊雅的男性臉龐仍掛著一絲不慍不火,卻極具男性魅力的淺笑,「老實說,我並沒有去追求任何女孩子,這樁婚事完全是一件意外。」他慢吞吞地說。
「意外?」谷靖桐戲謔地揚起濃眉。「是你不幸酒後失身?還是某個外太空的仙女精靈乘的交通工具失靈故障,掉落在你這位人類學專家的陽台上,而你研究外星人、她研究人類,你們兩個人研究來研究去,就研究出愛情的火花來著?」
對於谷靖桐的打趣豪放、爽直熱情又不失犀利明快的個性,和他有著師友情誼、又相知甚深的彭鈞達,再度被他誇張幽默的言語逗笑了,「老古董,你實在不該學歷史的,你應該去學戲劇或是專研藝術,要不然做個想像力豐富的漫畫家也可以,你會為我們這個緊張而令人乏味的社會帶來新的活力和生氣!」
「是嗎?我是康貝力?還是速賜康?」谷靖桐嘲弄地撇撇唇,草草擦嘴,結束了他的牛排大餐,「活力?生氣?連你這種悶得可以令人抓狂、枯萎的稀有動物都可以找得到匹配的『肋骨』,我看,我乾脆也甭有師大教書,誤人子弟算了,直接住進咱們氣勢磅礡的故宮博物院,和那些古物珍玩擺在一塊供人賞玩參觀算了,順便掛個招牌標示:此遺骨生前是個深淫歷史,卻荒廢情史的老書蟲,死於為學弟證婚、閃電成家的刺激下。後生晚輩當有所警惕,勿為鑽研學問而延誤了終身大事,免得遺恨萬萬年!」他齜牙咧嘴的表情生動鮮穎得令人發噱。
「好了,老古董,你發酸發炮也發夠了吧!我不會因為你的指桑罵槐、自憐自哀而內疚虧負的,所以,你還是乖乖準備在下個月當我的證婚人吧!我不會忘記包個大紅包給你的!」
「要我證婚也可以,不過,你總得介紹一下你的新娘子讓我認識認識吧!最起碼,也該概略地簡述一下你戀愛過程給我這個一頭霧水又深受刺激的證婚人『望梅止渴』吧!」
「這……老實說,我跟她之間實在平凡得乏善可陳,你不會有興趣聽的。」彭鈞達遲疑而靦腆地說。
「誰說的?」谷靖桐才不會就此善罷干休,全世界的人結婚他都不會眨下眼睛,但,彭鈞達卻是個例外,這和他本身的條件無關,只是,他認識彭鈞達整整十年了,這十年來,他看著他以第一名的超高成績考進台大歷史系,每學期以傑出優異的成績拿獎學金,並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申請到哈佛的獎學金,並在短短三年內,順利拿到歷史和人類學的雙料博士。
哈佛以最優越的薪金條件企圖吸引他留在校內任教,繼續更高深精純的學術研究。
雖然,他最後選擇返回母校服務,但,在歷史和人類學的學術領域內,他一直扮演著導航者的重要角色。
他的研究論文和學術演說深受國際學者的推崇和肯定,每一篇研究報告、每一則演說都被列為必要且重要的參考書籍。
他的名字似乎已成金字招牌。
在讀書和專研究學問方面,他無疑是個罕見而萬中選一的天才。
但,在做人處世和應對進退方面,他卻是青澀、木訥、冷漠、怪僻、不善於交際、不善於言詞的書獃子和獨行俠。
生得相貌堂堂、氣宇軒昂的他,生命裡頭除了學問還是學問,偶爾心血來潮,他會一頭栽進莫札特和貝多芬的交響樂裡優遊徜徉、自得其樂。
興致高昂時他會作曲填詞,展現他蟄伏在冷靜嚴謹面貌下的熱情和音樂才華。
他在學術界是出了名的怪傑,非但厭惡和政經界的達官顯貴打交道,更討厭攀緣附會和新聞界有進一步的接觸。
固執而純真的他幾乎貫徹了離群索居的避世原則。
生活裡不僅簡單得只有學問、學生、音樂和他這位碩果僅存的好朋友,連每個男性、單身貴族夢寐以求的窈窕淑女,他都一併棄絕,視愛情、婚姻為人生最大的枷鎖。
他常說愛情是精神哲學裡的一則神話,卻是現實生活裡的一則惡夢。
而婚姻,則是通向毀滅的快速隧道。
儘管,他對異性的青睞視若無睹,但,他溫文爾雅的書生風采和特立獨行的魅力還是像旋風一般席捲了台大校園,席捲了整個學術界。
而今,這個善於躲避愛情的箇中高手,這個學術界最燙手的年輕教授,這個信誓旦旦拜斥婚姻的單身貴族,竟然宣告要走進「毀滅人生的快速隧道」裡!
這番叫人跌破眼鏡、措手不及的重大轉變,實在是令他這個嚮往愛情、憧憬婚姻近三十六年,卻仍在門外空自悲歎的王老五又驚愕又嫉妒,更有著滿腔打破沙鍋也要問到底的好奇心。
今天如不問出個水落石出,教他怎麼甘心回家空啃香蕉皮、倒吃乾醋度過無眠自憐的一夜!?
「你這個『靜靜吃三碗杯』的悶葫蘆,還不趕快向我這個證婚人從實招來?到底是何方神聖有這麼大的魅力,能讓你不惜做惡夢也要跳進毀滅的快速隧道裡?」他猴急地猛發出不耐煩的催促,並不忘遞給彭鈞達一個毫無轉環餘地的堅決眼神,加強他一探究竟的聲勢。
彭鈞達輕抿了一下嘴巴,他沉吟了好一會,才慢聲歎道:
「好吧!她叫閻莉婷,是我繼母的外甥女,在新店經營一家小型的珠寶店,兩個月前,我回板橋參加秀德的婚禮,在酒席上認識她,覺得她……呃,很不錯,交往了一個月,我們……就決定結婚。」他的陳述簡單,卻略有幾分窘迫之意。
顧秀德是他的繼妹。谷靖桐的眉毛揚得更高了,「就——這樣?」他失望又不甘心地問道。
「不然……你還想知道什麼?」
「你不覺得……你們之間……呃,實在是太平淡無趣了一點?」谷靖桐一臉困惑地蹙著眉問他,總覺得這樁婚事好像缺乏了什麼?論其過程,平鋪直入得太過平凡無奇,但進展的速度卻又快得比急馳的光速還令人咋舌暈眩!
彭鈞達淡淡地揚眉一笑,「我說過,我跟她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麼說的,抱歉,讓你這個生性浪漫的證婚人失望了。」
谷靖桐沮喪地靠向沙發椅,「也好,你們之間沒有美麗的神話,或許,你們生活中的『惡夢』就會減少許多,而你——這位大名鼎鼎的人類考古學家就不會提早毀滅,去見你常常挖掘、研究的『老祖宗』了。」他半真半假地揶揄道,然後,他煞有其事地蹙緊眉峰,向彭鈞達攤攤無奈的手,「好吧!我的嚴刑逼供結束了,對於你平庸無奇的戀愛過程我雖然不怎麼滿意,但,看在你今晚請客做東的分上,我就勉強接受你的邀請,做你婚禮的見證人,把你送進惡夢、毀滅的深淵裡!」
「謝啦!老古董,你還真是有讀書人的風骨,得了便宜還不忘賣乖!」彭鈞達難得發揮他其實也滿犀銳鋒利的口才,淡淡地挖苦道。
「哪裡,我們研究歷史的人哪一個不曉得所謂歷史,就是因應現實,造就對自己有利的局勢,這——婚是你自個兒要結的,飯也是你主動要請的,至於證婚人的角色更是你主動看上我的,所以,這個便宜我佔得理直氣壯、心安理得!」谷靖桐笑吟吟地說。
「是嗎?等你——哪天想不開,也想結婚的時候,你就會知道什麼是因果報應了。」
「嘿嘿,這你老弟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伺機報仇的,這歷史告訴我們,佔了便宜就要趕快腳底抹油,趕快溜之大吉,千萬不要貪心不足,讓你的對手有雪恥復仇的機會。所以……」谷靖桐不動聲色地頓了頓,「我就是哪天蒙受愛情寵召,想一頭撞進婚姻的墳墓裡,我也不會蠢得找你當見證人的,頂多,寄張貼子給你敲敲竹槓而已!」
「謝啦!有你這樣深諳『歷史教訓』的朋友,我晚上睡覺都不敢翻身翻眼了。」
「哪有這麼嚴重,我頂多會讓朋友寢食難安而已,不至於讓你太虧的,對了,我這個深諳『歷史教訓』的王老五,可要問你一個非常庸俗的問題,呃,」他抿抿嘴,遲疑地瞅著彭鈞達問道:「你……愛那個……閻莉婷嗎?」
彭鈞達似乎被他這個簡單、直接卻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倒了,他深思地微皺了一下眉峰,「老實說,我並不知道,也從來不曾想過這個問題。」他略微迷惘地解釋道。
谷靖桐對他的答案似乎並不感到意外,他定定地注視著他,「那,你為什麼娶她?娶一個你甚至都沒有想到要去『愛』她的女人為妻呢?」
彭鈞達臉上的表情變得凝肅深沉了,他輕啜了一口熱茶,有些無奈地開口說道:
「因為,我繼母她拿了一封我爸爸臨終前半年寫給我,卻始終不曾寄給我的一封家書,我爸爸他雖然……」他艱澀地吞嚥了一下口水,語音悲涼地歎道:「一直高高在上,一直在我面前扮演著嚴父發號施令的角色,但,他仍然是關愛我的,在他內心深處,我一直是他最鍾愛而唯一僅有的獨生子,雖然,我很早就離開家在外地求學,雖然,秀德、秀傑這兩個跟我繼母嫁過來的異姓孩子在他身邊的時間比我多過許多,但,血畢竟濃於水,他最鍾愛牽掛的人還是我。在那封家書裡,我看到他始終不曾表露的摯愛,他埋在心底深處的寂寞和無奈,還有——從來不曾說出口的心願和欣慰,他很以我在學術上的成就為傲,但,他又擔心我因為自己與眾不同的家世和成長背景,而抱定獨身主義,所以,這兩、三年他始終懸念著我的婚姻大事,害怕我們家三代單傳的香火,到了我這一代就會中斷。這封信給了我很大衝擊,可是,我是個不善於表達自己感情的人,更不懂得和女孩子周旋,更別提主動去親近她們、追求她們了,而——閻莉婷的出現解決了我的困擾。她的落落大方、積極主動加速了我和她之間的進展,我不敢說……我是愛她的,但,我知道,我並不討厭她,所以,當她暗示我們可以結婚時,我就順水推舟地同意了。」
谷靖桐臉上的表情也跟著凝肅起來,「對於你們這樣的婚姻,我實在不敢苟同,也有點擔心,你知道,幸福美滿的婚姻是應該建築在兩情相悅的基礎上,而不是各取所需的利益上。如果……你這一生連愛情是什麼都不曾瞭解、接觸過,就貿然走進婚姻的現實生活裡,你不覺得有些遺憾,也有點危險嗎?」
谷靖桐意味深長的一番話宛如一顆威猛十足的巨石,在彭鈞達沉靜迷惘的心湖炸起了萬丈洶湧的波濤。
他在離開芳鄰西餐廳,坐進谷靖桐的喜美轎車返回景美住處的途中,都一直攢眉深思著這個來勢洶洶,令他震動不已的愛情習題。
他真的會感到遺憾嗎?在沒有認識愛情的面貌下,就率然走進婚姻這個需要真情慢慢淬勵的兩性關係裡!
谷靖桐的諫言好像一雙智慧的手,猛然敲開了他沉睡的心窗,讓他有機會細細審視他和閻莉婷之間一拍即成的婚事。
他的確是需要沉思的空間,他在下車前,心不在焉地和谷靖桐道別,心亂如麻地告訴自己,他真的需要好好想一想!
對於他出奇靜默的反應,一直冷眼旁觀的谷靖桐在發動引擎離開前,突然搖下車窗,半真半假、別有深意笑著奉送他的臨別贈言:
「小彭,送你一句老前輩最愛說的陳腔濫調,結婚是人生最重要的抉擇,這飯可以亂吃,婚可不能亂結,否則遺禍無窮,所以,我雖然很想賺你的大紅包,但,我更希望你能三思而行,更不反對你打電話來取消這項邀請。」
彭鈞達細細咀嚼他的話中有話,一抹感動的光彩緩緩溢滿他炯然生動的黑眸裡,「謝了,老古董,你這個『老字號』的老前輩果然沒白活這麼多年,歷史也沒白教,講的話果然是擲地有聲、發人深思!」
谷靖桐打趣地眨眨眼,頗為自豪地說:
「那還用說,這歷史除了教我們因應現實之道外,更教我們別忘了吸取前人的教訓,這是我懂得活用歷史學、明哲保身的生活之道,念在我們深交十年的深厚情誼上,我免費賜教,望你情海無邊,要懂得回頭是岸啊!」
彭鈞達聞言只是微微揚眉,但笑不語,洒然地向倒車準備駛離山路的谷靖桐揮身道別,站在公寓的台階上,他淡然地笑著對自己說,在愛情的道路上,他或許是一個一竅不通的拙者,但,他會給自己學習的機會,也給閻莉婷一個沉思的空間,讓他們在邁進婚姻神聖的殿堂之前,都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心!看到自己無悔的選擇!
當彭鈞達拿出鑰匙打開公寓大樓的鐵門時,一個一直尾隨他身後,穿著一身黑衣,戴著墨鏡,嘴裡嚼著檳榔的年輕男子即刻敏捷地閃進陰暗的巷弄內,眼睛不時注視著公寓二樓的動靜,並隨身撥了一通公共電話。
電話立刻接通了,顯然對方正守候在電話機旁等待進一步的訊息。
「老大,我們都佈置妥當了,目前事情一切順利,只要他們進入廚房打開電燈開關,他就準備做只燒焦的脆皮烤雞吧!」
「你確定看起來會像電線走火而引發的瓦斯爆炸,警方不會懷疑是人為的?」聽筒那端傳來一陣嚴峻、緊繃而略顯焦躁不安的男性噪音。
「老大,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吧!阿坤他是安裝炸藥的高手,這次的行動他更是小心翼翼,一定會弄得非常專業、自然而天衣無縫,絕對沒有人會懷疑是人為的。」黑衣男子斬釘截鐵地打著包票,一雙犀利精銳的眼睛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透映著黃昏餘光的二樓公寓。「老大,他已經進入客廳了,你等著驗收成果吧!」他尖銳而急促地說,興奮的光彩溢滿他那張瘦削而有些冷酷的臉上。
他甚至已經迫不及待開始倒數計時了,而聽筒那端也呈現一片緊繃的靜默。
就在黑衣男子數到七時,一陣令人心驚肉跳、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伴著玻璃碎裂的聲音,劃破了夜的寂靜,熊熊燃燒的大火從二樓公寓迅速竄飛,蔓延向整棟公寓大樓。
黑衣男子興奮地注視著這幕火風四射的奇景,對於自己的傑作似乎頗為得意自豪。「老大,你聽到了嗎?」
聽筒那端的男子輕吁了一口氣,「確定死亡的消息之後,到我這領錢,然後,你到新加坡避避風頭!」
黑衣男子沾沾自喜地掛了電話,然後,他拉上領口,懶洋洋地踱著步履加入圍觀的群眾,屏息凝神地觀賞這幅黑煙四起、赤焰吞吐的火海奇景。
下課鐘聲一響,所有的同學立刻迫不及待收拾課本、筆記,拎起厚重的書包,以最快的速度離開教室。
由於是最後一堂課,所以,大部分的同學都急著趕快補習班充電,希望為後年的大學聯考奠下堅實的基礎。
沒有參加課後補習的同學也三五成群直到市立圖書館看書。
偌大的教室瞬間就空了一大半,只剩下幾個仍在整理筆記,或清潔環境善後工作的值日生。
習慧容坐在她的座位上,清麗動人的臉上掛著一抹不耐煩的神情,「筠柔,拜託,你動作快一點好不好?咱們教室就這麼點大,你整理得那麼乾淨做什麼?環保署長也不會因此屈尊降貴來褒獎你!」
夏筠柔擦拭完黑板台,她把粉筆屑倒進垃圾袋裡,對於習慧容的滿腹牢騷,她只是溫雅的一笑,「你要是等不及,你可以先走啊!我又沒拿根繩子拴住你的腳!」
「你是沒拴住我的腳,可是你拴的是我的心啊!」習慧容鼓著腮幫子辯駁道。
夏筠柔純淨靈秀的臉龐上立刻湧睛抹甜美又略帶打趣的笑容,「原來你這麼傾幕我,怪不得從一年級開始,你就像個陰魂不散的影子一般死纏著我,只差沒跟我住進我們家,跟我做對道道地地、名副其實的連體嬰!」
「連你個鬼!」習慧容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我會這麼死皮賴臉地緊跟著你,還不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誰叫小姐你有張沉魚落雁的花容月貌,害我們習家最自命不凡的高材生,一不小心就失足跌進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相思海裡,只差沒為你夏大美人滅頂!」
夏筠柔的雙頰驀然飛上兩朵紅雲,「慧容,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她嬌怯嗔怨的表情更換來習慧容滿臉得意頑皮的笑容,「我有沒有胡說八道,你何不去向習烈親自求證?他這位建國中學的明日之星可是放出話來了,大學是非台大不上,這個老婆嘛……可是非你莫娶。」她故意停頓了一下,戲謔地對滿臉紅霞的夏筠柔眨眨眼,「怎麼樣?我這個向來眼高於頂,從小就文武雙全的堂兄談起戀愛也不是蓋的,為了追求你,他這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傢伙不惜拉下身段,拚命央求我替他穿針引線,多製造你們相處的機會,只可惜……」她裝模作樣地發出一聲長歎,「我這個惹人厭的跟班、影子實在是黔驢技窮,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害得我那個向來不知道失敗為何物的堂哥,只有溺在愛情的苦海裡等著滅頂啦!」
她唱作俱佳的言詞措舉讓夏筠柔在窘迫困促之餘,又有份哭笑不得的尷尬。「慧容,你少誇張好不好?我們還是高二的學生,而你堂哥他——明年就要參加大學聯考,他應該把全副的精力放在課業上,而不是分神在兒女私情上。」
習慧容臉上的表情更詭異精怪了,「你的意思是……他應該先考上台大,然後再全心全意來追求你?」
「我可沒這麼說,慧容,你可別亂傳話,否則,誤會鬧大了,我可不睬你喔!」
習慧容笑吟吟地輕摟了一下夏筠柔的肩頭,「好吧,別生氣了!我是逗你玩的,瞧你一本正經的模樣,誰不知道咱們景美女高的校花心裡頭只有她那位神秘而彈得一手好琴的碉堡王子,習烈,還有建國中學、師大附中那些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哪裡比得上呢?」
夏筠柔的臉又驀地漲紅了,她不勝羞惱地瞪著她,「習慧容,你……」
「我怎麼?不小心說中你夏大小姐的心事了?」
夏筠柔連耳根都跟著漲紅了,「慧容,你明知道……我連他的面都沒見過,只是偷偷聽過他彈鋼琴而已,你為什麼要拿這件事來大做文章取笑我呢?」
她們並肩站在學校對街的公車站牌前,一班開往火車站的公車剛剛駛過,她們都沒有上車。
習慧容是個直來直往、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女孩子,所以,聰穎率直的她,覺得有義務提醒夏筠柔某些事。
「筠柔,我認識你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你一直是個非常纖細敏銳又多愁善感的人,你不像我直腸直肚,喜怒哀樂都會寫有臉上,但,我知道,你有一顆非常熱情、善良而多感的心,自從你們那個少爺搬進別墅休養,半年來,你已經提過他不下數十次了,從他的神秘、孤獨、怪異到他出色而撼動人心的音樂才華,連我對他這個陌生人的特質都可以倒背如流了,所以,筠柔,我不得不提醒你,別盲目地去崇拜一個只有才華卻對你來說是一片空白的陌生男子。」
「我……我才沒有!」夏筠柔紅著臉爭辯著,但,平靜無波的心湖卻因為習慧容尖銳無諱的一番話掀起了陣陣波動的漣漪。「我……我只是很欣賞他純熟的音樂造詣而已。」
第二班公車駛來,她們雙雙擠上像沙丁魚罐頭一般擁擠的車廂,令夏筠柔芳心悸動的談話總算告一個段落,然後,她無視於習慧容犀利敏銳的注目,閉目養神,並開始在心底默背英文單字。
只是,在耳畔,她似乎聽到一陣叮叮咚咚,扣人心弦的樂章像神奇魔力蠱惑著隨著每個音符而心情起伏的她,讓她陷入悠然神往、渾然忘我的境界——
夜是沉靜、安詳而美好的。
萬籟俱寂得只聽得到蟲鳴和微風扑打窗扉的聲響。
夏筠柔躺在床上,擁著絲被,意識是飄浮而朦朧的。
望著窗處璀璨的星河,她絲毫沒有睡意。
她只是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若有所思、若有所待地聆賞著大自然沉寂的美,等待著琮琮悅耳的音符伴她入夢。
然後,在寧靜若夢的夜幕裡,她再度聽到叮叮咚咚,敲擊著夜色,敲擊著她心頭小鹿的琴聲。
她下意識地坐起身子,屏息凝神地側耳聆聽,企圖捕捉那陣陣悠揚的樂章。
彈音樂的人心情顯然十分悲愴激動,音浪聲忽而高昂活潑,忽而悲沉憂傷,那種神奇的魔力,嫻熟的指法,和音樂融合在一起的氣勢,把聆聽者的靈魂也緊緊地揪住了。
夏筠柔瑟縮地抱著雙腳,突然有種心碎的感覺,當一個接著一個激昂悲愴的音符琳琳琅琅地陸陸續續敲進她的心扉裡,她再也無法安之若素地坐在房裡竊自聆聽了。
這曲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樂引動著她酸楚悸痛的心弦,讓她生出莫的勇氣,她悄悄換上便服,在一種亢奮、悸動、好奇、近於催眠的狀態下,偷偷溜出臥室,小心翼翼地打開廳門,往蜿蜒的山路小徑慢慢地前進。
彭鈞達坐在鋼琴台前,在幽暗的月光下,奮力地彈奏著琴鍵,帶著滿腔的悲痛和宣洩的快感。
他一曲接著一曲彈奏著,從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到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樂,他彈得嘔心泣血,彈得心力交瘁,彈得狂野忘形——
他飽受折磨的靈魂,汩汩淌血的心,隨著慷慨悲愴的音浪輾轉起伏,陷於一種狂熱與昏眩的意亂情迷中,他絕望地渴慕著能在音樂裡尋求永恆的麻醉和解脫——
最後,他猛然敲擊著琴鍵,在發出一陣令人顫悸錯亂的音浪聲後,他憤然惱怒地用力蓋上琴鍵,疲憊萬分地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頹然地倒撲在鋼琴上,抱著頭顱無聲地飲泣著——
大地又陷於一片無言的悲涼中,躲在門扉外的夏筠柔偷偷摀住自己的嘴,生怕情緒酸楚的她會忍不住跟著哭出聲來——
這世界上怎麼會有人用這麼深刻而痛苦的心情在彈鋼琴,而那些音符好像也被他的淒絕悲痛感染一般,每一個跳躍的樂符都帶著絞人心碎的神奇力量。
她熱淚盈眶地捂著嘴,決定站在門外,在寂靜、夜涼如水的黑夜中,陪他一起度過悲傷,度過這份宣洩過後的疲乏無奈。
時間在哀傷中慢慢流逝了。
彭鈞達突然驚覺地從鋼琴中抬起頭來,當他快如閃電站起身,並粗魯地打開大門時,他那帶著面罩的臉嚇到了來不及閃避、也來不及遁形的夏筠柔。
她面無血色地呆愣在台階前,驚惶無助地緊抓著胸前的衣服。
彭鈞達好像也被她的存在嚇了一跳,他錯愕地瞪著她,「你在這裡做什麼?」他粗啞不悅地質問道。
「我……我不是故意的……」夏筠柔怯生生地解釋著。
「不是故意什麼?」彭鈞達沉聲逼問她,心中卻不能自抑地閃過一絲陌生而憐惜的感覺,一種令他困惑而無法解釋的奇異反應。
夏筠柔緊張不安地抿了一下嘴唇,「我並不是故意來……打擾你的,我只是……」她顫悸地垂下眼瞼,「我只是情不自禁地被你的鋼琴聲吸引住了。」
情不自禁?彭鈞達的心頭閃過一陣複雜而酸澀的痛楚,他深深注視著眼前這個好靈秀、好年輕、美得脫俗而有幾分不染塵煙氣質的小女孩,看到她單薄的身軀,那雙絞在胸前纖盈不堪一握的小手,他忍不住放鬆了嚴峻逼人的態度,「你為什麼喜歡聽我彈鋼琴?」他聲音溫柔得連他自己都覺得震愕陌生。
夏筠柔睜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眸,遲疑地注視著他好一會,然後,她放鬆了緊繃的情緒,無限嬌澀地悄聲說:
「因為,你是用你的生命和感情去演奏音樂,不像別人附庸風雅,純粹只是興趣。」
彭鈞達心頭一震,她的話像針一般炙痛了他的五臟六腑,這個小女孩為什麼能洞悉他的心,為什麼會有這般犀銳而異於常人的洞察力?
夏筠柔略帶靦腆窘迫地輕輕點點頭,「媽媽曾經警告我不可以來這裡打擾你,可是……你的琴聲有股令人抵擋不住的魔力,我實在沒辦法控制我的腳,呃!」她嬌怯地轉動著一雙清靈出神的黑眸,祈求地小聲說:「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別告訴我媽,要不然她會帶我離開這裡,那……我們就會流浪街頭,沒地方可以棲身了。」
「你媽媽?」彭鈞達倏然幡悟過來,「哦,原來你是夏嫂的女兒,我聽阿順伯提過,你父親很早就過世了,你媽媽一直在我們桃園老家做我爸爸的管家,不過,你媽媽不是在五年前就改嫁了嗎?為什麼你們不跟你繼父住在一起,反而願意跟我一塊住在汐止山上呢?」他詫異地瞅著她問道,不明白自己今晚怎麼會突然多話起來,更不曉得他為什麼會特別關心這個充滿靈性而楚楚動人的小女孩呢?
夏筠柔的眼底閃過一絲哀愁和黯然,她咬著嘴唇幽幽然地說:
「我媽她……跟我繼父的關係……並不太好,而……阿順伯說你需要一個管家,所以,我就跟著媽媽搬來這裡住,不但可以省下房租錢,對我通勤上學也比較方便。所以……你千萬別跟我媽說,要不然,我們真的會很慘……」
彭鈞達即刻穎會事情的不單純,但,他聰明地擺在心底,「好,我答應你,不把這件事說出,這就當做我們之間共享的一個小秘密。」
「真的?」夏筠柔雙眼亮晶晶地仰望著他,對於掛在他臉上的面罩她似乎已經視為平常了。「那……我以後還能上這裡聽你彈鋼琴嗎?」她滿含期盼地顫聲問道。
彭鈞達的心痙攣了一下,一股異樣的柔情揪緊了他的神經,讓他突然陷於理智和感情的爭戰中,自慚形穢的他不能自抑地撫摸著臉上的面罩,一抹淒涼而扭曲的笑意爬上他的嘴有,「你不怕我嗎?」
「我為什麼要怕你?」夏筠柔直勾勾地注視著他,敏銳地察覺到掩藏在他沙啞的語音中的痛苦。
面對她純真而坦白的凝視,彭鈞達不自然地移開了視線,「因為……我是一個面貌猙獰而見不得人的人。」
「你是指你臉受傷的事嗎?」
彭鈞達的雙眼倏地迸出了兩道懾人的寒光,他崩著僵硬的身軀,語音生硬地質問她。「是誰告訴你我臉受傷的事?」
夏筠柔被他突如其來的怒氣嚇得臉色發白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我……我只是猜的,媽媽說……你生病了需要長期休養,而我……看到你臉上戴著面罩,所以……就直接聯想到了。『她囁囁嚅嚅地顫聲解釋著。
「是嗎?所以,你覺得跟我這種戴著面罩的怪物在一起是一種鮮穎新奇的感受,是不是?」他繃著臉逼近她,語音咄咄地吼道:「你要不要看看我面罩下的廬山真面目呢?」他好像蓄意要嚇走她似的,一把攫住她冰冷發抖的小手,粗聲命令她,「拉開!用你的小手拉開那張面罩,你就會知道撒旦和魔鬼是長得什麼樣子。拉啊!」
夏筠柔被他嚇得全身直打哆嗦,「不,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不要嚇我……」她拚命搖著頭,面如白紙地祈求他。
彭鈞達執起她的下巴,寒光點點地緊瞅著她,淒厲地咬牙道:
「你也會害怕,也會知道退縮嗎?那……你就該放聰明一點,管住你那雙不安分的小腳,離我這個魔鬼遠一點,不要被我的琴聲給蠱惑了。」語畢,他用力鬆開手,狠下心看著夏筠柔渾身顫悸跌倒在泥地上。
他惡狠狠地瞪著她,被她淚光盈盈的模樣刺戳得渾身抽痛、心神俱碎。「滾,滾,你趕快滾離這裡,聽到了沒有?!」他怒不可遏地厲聲咆哮著。
夏筠柔被他粗暴的舉措震呆了,她蠕動著乾澀嘴防止自己哭出聲,然後,迅速爬起來,像受到驚嚇威脅、急著逃命的小白兔般火速奔下坡道。
望著她慌亂踉蹌而逐漸模糊的身影,彭鈞達倏然從喉頭裡逸出一陣放肆、淒厲而駭人的狂笑,他對著月光盡情狂嘯,然後,伸手粗魯地把掛在臉上的面罩狠狠地甩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