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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來此時 第四章 作者:謝璃
    薄荷對店裡的裝潢一向很有主見,除了談戀愛那段時間,癡迷的她連吧檯上的天花板多了幾盞吊燈都渾然不覺,工讀生換了新面孔也視若無睹,但重新做人的她不同了,又恢復了原先的敏覺。

    今天,她被嚴重地騷擾了,想若無其事都辦不到。從一大早到現在,她不停地打噴嚏,次數多到來店客人開始懷疑地盯著杯子裡的茶水看;頭昏眼花地調錯三次茶,直到工讀生幾乎兩眼噴火示意她停手靠邊站了,她終於忍無可忍,把吧檯上靠牆那盆興高采烈飄著濃郁花香的七里香搬到大門外,徹底隔絕過敏源。

    鼻子清淨不到半刻鐘,薄荷目瞪口呆地注視著消失一早上又突然出現的好姊妹,脹著紅通通的臉,吃力地往店內搬進好幾盆姿態各異的盛綠植栽,她快步走出吧檯,擋在門口,不甚友善道:「我們的小店快變熱帶叢林了,妳幹嘛心血來潮弄這麼多花花草草來?還有,我對七里香過敏妳不知道嗎?」

    「啊?一時忘了。」薄芸搔搔頭,充滿歉意,看了看手上遮蔽視線的馬拉巴栗樹,立刻道:「沒關係,沒關係,除了那盆七里香,其它都不會惹毛妳。」

    「妳發財啦?這些要不少錢吧?」目測一遍,總共七盆,個個都快比人高,就算在批發花市也值不少錢。

    「不花一毛錢,」她得意地抬高下巴。「是我要來的。瞧!經過綠化後,店裡有特色多了吧?」

    「哪個傻瓜這麼傻,白白送妳?」譏刺地白個眼。盆栽好看歸好看,卻多了項照護工作,而且可能會引來一些討厭的小蟲子。

    「那個傻瓜是我。」搭腔搭得順又快,從薄芸身後的一叢棘刺棕櫚探出一張溫和帶笑的臉。「今年分株盛產,有多的就送給需要的人。」

    「是你?」薄荷極為驚訝,不知眼前這對男女何時交集在一塊了。「薄芸,妳進來一下廚房,替我整理貨架。章先生,不好意思,那棵樹請隨意放,要喝什麼儘管點。」說完,拉著一頭汗的她鑽進廚房。

    「整理貨找小貝他們就行了,為什麼找我?我還沒搬完呢!」她莫名地抽開手,轉頭就要出去。

    「等一下!」薄荷拉住她,正色道:「妳怎麼又和他攪和在一起?我說過楊仲南的事妳別管了,妳為什麼不聽話?」

    「誰理那個傢伙了?」十分嗤之以鼻。「章志禾是我們園藝系和景觀設計系的副教授,我請他幫我們設計後院小花園的景觀,有什麼不對了?」

    「什麼?」薄荷嚇了一跳,困惑不已。「妳在搞什麼?我們不是說好後面那塊空間加蓋一間套房出租嗎?」

    「我反悔了。」她斬釘截鐵,又瞇起亮眼。「為了公共安全,我們不該為了一己私利把後面空地都蓋滿,缺乏逃生通道,萬一發生公共危險,我們可是要負責任的。而且,想像一下喔,後面如果是個四季飄香、奼紫嫣紅、綠意盎然的可愛花園,不但可以對這個城市的空氣淨化有貢獻,我們姊妹倆還可以在樹下喝下午茶,妳說美不美妙?」

    「美妙?妳變化得可真快,而且古怪,妳連不需費心照顧的黃金葛都養不活還敢蓋花園?妳聽好,我不管妳要蓋花園還是蓋房間都好,總之,不准再扯上楊仲南,聽清楚了?」小臉覆上一層冰霜。

    「我發誓,和楊仲南一點關係也沒有。」她堅定地舉起手,然後靠近那張即使慍怒也美麗的臉,耳語道:「妳放心,他和楊仲南一點都不一樣,他是個好人。」

    長睫快速掀了掀,薄荷拉開布簾一角,往外探看,章志禾順長的背影在走道口,左右調整著盆栽的面向,她皺眉道:「設計花園和是不是好人沒什麼相干,我不喜歡家裡有不熟的男人進進出出,妳別給我添麻煩。」

    「麻煩?會有什麼麻煩?店裡隨時都有人在,怕什麼!」她提出疑問,薄荷的戒心、她的愉快全寫在臉上。「別擔心,以後我不會把照顧花園的擔子丟給妳的。」

    「唉,妳不懂啦!」乾脆一句堵上,想想又問:「請他設計要花不少錢吧?聽說他以前在曜明時接的都是大建案的景觀設計,真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攪和這個餿主意。」

    「妳別攪和東攪和西的說他,他是有想法的人,和錢無關。」她不平地反駁。

    「和錢無關就要更加小心了。」薄荷反唇相稽,斜瞄她。「大小姐,妳長得是有妳的特色,但要讓半生不熟的男人為妳魂不守舍,不計本錢,我看機會渺茫,尤其是和楊仲南有關的人,妳最好注意一點。」

    這是在說她天真還是笨?她終於冒了火,咬牙道:「薄小姐,妳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知道自己有幾斤兩,人家肯替我們設計,是我苦苦央求,有時間就到研究室和實驗園林打工抵掉費用,可沒那麼美好免費大放送啦!」胸前的粗辮子一甩,用力頓腳走出廚房。

    薄荷扯扯嘴角,笑得更帶諷意。「說妳笨還不承認,農學院系所學生一大堆,符合工讀資格的多得是,人家何必用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外系學生找自己麻煩?放把火燒了林子更乾脆!」

    這些話只有自己聽得見,她也並不指望有人聽見。遠遠地,她看到章志禾俯視薄芸,正在殷殷解說著什麼,她沒興趣知道,只是感到,那兩張側臉距離太近了,男人眼光太溫和、語氣太柔和、表現太親和,她曾經在另一個男人身上見識過這種相近的特質,在初相識時。

    「薄芸,妳從前被辜負,是因為妳根本不瞭解男人在想什麼;我瞭解男人在想什麼,卻一輩子也達不到他的想望,終究還是被辜負了。我們其實一樣笨!」唇瓣蠕動著,所有的話卻只是悄悄地、悄悄地在心裡流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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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從小到大,書念得普通,也不特別在意,有興趣的事做得十分專心,成果也頗受讚賞,高中畢業後就立定了志向,想展翅飛翔,立刻和薄荷分道揚鑣,投入就業市場,只要和夢想有關的技藝,舉凡烘焙、調酒、招待員都熱心地參與學習;一年後,發現賺錢速度太慢,學得不夠廣泛深入,夢想難以實現,便重拾書本,痛苦煎熬了一年,考進了這所成立不到五年的新學校,一邊打工、一邊唸書,薄荷開了茶屋以後,她便輔佐幫忙,學校筆試成績照樣不突出,實習成績全班前三名,總之,她對自己有一定的信心,也相信只要認真就能達到目標──除了愛情。

    但是在滿二十五歲的第一天,她首度嘗到了被鄙夷的滋味,而且頭銜不斷地被冠以「笨」這一類和褒獎無關的字,使她一緊張,手腳越發符合那些頭銜,例如「笨女生」、「笨手笨腳」、「沒關係,妳可以再更笨一點」、「啊!妳真是災難!」、「妳不是綠手指,妳是推手,把植物推死的手」……直到她熱淚盈眶,想一腳踹開在她耳邊碎碎念的臭傢伙。

    「我說薄同學,妳姓薄但智商不薄吧?這些幼苗嬌貴得很,種下去不到兩天,妳用水管這麼大的水量澆得它們東倒西歪,是想澆死它們嗎?」手上水管被粗暴地奪走,她狠狠瞪著眼睛又單又細的臭男生,一時說不出話來。

    「看什麼?看什麼?沒本事就別待在這搗蛋,看妳一個早上的傑作。章教授是沒見過女生嗎?竟然找個麻煩給我,我這碩士學位還拿不拿啊!」單眼皮男啐了一口,指著花房的方向,「去、去、去,到裡面松土,靠牆那一盆,最簡單的工作。老闆快下課了,最好再闖個禍讓他見識一下什麼叫朽木。」

    「性別歧視!內分泌失調!自大狂!書獃!」只敢在喉嚨裡咕噥著,她慢吞吞踱回花房。掃視一下四面八方,看見工作台下邊一個長方型育苗箱,盛滿了黑黝黝的土,她隨手拿起一把中型鏟子,洩憤地用力往裡剁,幾次後,手酸了,更加不滿。「土都這麼鬆了,還松?想整我?偏不讓你如願!」

    不過是不小心折斷了一枝剛阡插好的緋鵑花枝芽、混錯了肥料、疏苗疏過度、被鵝卵石絆了一跤順便壓垮了一株藍星花,也值得他氣得七竅生煙?沒見過什麼都不懂的新人嗎?

    長舒了一口悶氣,她緩下手上的動作,看著玻璃窗外原本明淨的天空,一步步被濃雲覆蓋,心情隨著一吋吋沉落。很快地,雨絲飄落了,附著在玻璃上,起初只有星星幾點,漸漸匯成迷你小溪下滑,接著,灑豆般擊打著玻璃,玎玎琮琮,目不暇給,極為壯觀。

    「噢!這是在為我慶生嗎?謝了!」她垂頭喪氣地地噘著嘴,不意看到單眼皮男抓了幾本書擋在頭頂,朝院所方向急奔,她咧嘴笑,作勢無聲喊:「小心地上的石頭啊!」像附和她的話,單眼皮男前腳尖陷進石板縫,後腳跨得太急,結實地往前仆倒,像只青蛙,左右看無人,狼狽爬起來狂跑而去。

    她笑得彎下腰。「下次得對新人好一點,知道了吧?」這句說得很大聲,把悶氣衝散了不少。

    「什麼事這麼高興?」始終溫和的臉湊近她,短髮上覆著小片雨珠,手裡一把雨傘滴著水,熟悉的氣味包攏而來,揉雜著植物和洗潔精的清冽。

    「啊,你回來了?」雨聲太大,掩蓋了章志禾的腳步聲,她忙收斂起笑容,重拾起鏟子挖著被剁了無數次的培養土,裝一下忙碌。

    「妳看起來很愉快,今天順利嗎?」他觀察她的動作,上下審視。

    「還好還好,只是想到今天是我的生日,忍不住高興了一下。」更高興的是老天爺好心替她懲罰一個出言不遜的自大傢伙。

    「生日啊!」他若有所思地應了聲,忽然注意到她鏟子下的箱子,面色一變,摘下起霧模糊的眼鏡,俯身細察,視線緩慢地移動,良久,轉頭看向她。

    她錯愕了一下,並非他的表情有何不對,而是那雙離開了鏡片的眼睛,和楊仲南的如此形似,她為何從沒發覺這一點?差別在他們的眼神,章志禾的眼神沒有螫刺、沒有嘲諷,恆常是一片善意,一片諒解,就像現在……

    「妳確實是太高興了,把我新下土沒幾天的香羅勒種子全攪碎了。」

    「呃?」好不容易拉回視線,她跟著低頭,他手心裡一小撮土中,夾雜著不易辨視的碎屑和斷裂的嫩芽,就算肉眼看不清楚,依她方才奮力的攪剁一番,後果可想而知。

    啊,還是著了單眼皮男的道了!她哀鳴,敗喪著臉。「對不起,我不知道這裡面有種子,我賠給你……」怎麼賠?她連怎麼妥善下種都不知道。她羞慚地捧著頭,悄悄放下鏟子。不用多久,他一定和助理大明的看法一致,讓她這棵朽木滾蛋了,她的計畫就此宣告終結……

    「妳過來一下。」他突然戴上眼鏡,將土放回,拉起她的手,一起走到花房另一邊,拿起一個小空圓盆,直問道:「平時喜歡哪一種香草?」女孩子通常會喜歡這一類帶香氣的植物,她應不例外。

    「嗯……」這可問倒她了,她只會吃不會種,再說,為什麼問?

    看她擰眉苦思,他索性念出一串讓她選擇,「羅勒、百里香、熏衣草、佛手柑、香蜂草、迷迭香,鼠尾草……」

    她眼睛一亮,「迷迭香,就迷迭香吧,迷迭香烤雞排不錯吃!」

    他一陣輕笑,兩手已操作起來,在盆底放置一片底網、幾顆底石,倒入八分滿的培養土,每一個動作都細心加以解釋原由,再從工作台下的小抽屜裡取出一小包種子,倒了幾顆在她手中,先示範一次如何播種,再示意她照做,「距離要取好,種子不可以重迭在一起,別壓太深,土薄薄一層蓋住就好。」

    他再交給她一把小小灑水壺,「輕輕灑,盆底水流出就可以停止。」

    不是很難嘛!她興味盎然地灑著水,漸漸高興起來。單眼皮男像他這麼親切就好了,不,是所有和她有關的男人都能這麼親切就好了,尤其是她父親。

    「有什麼想實現的願望嗎?」他隨口問。

    她不假思索,兩手合十。「有啊!希望薄荷早日找到感情依歸,平安度過二十四歲生日……」

    他搖搖頭。「我是指關於妳自己的願望,和薄荷無關。」

    「自己的啊!」她歪著頭,微微羞澀地啟口,「我──很想很想,在風景很棒的山腰開一家小型民宿,房間不必太多,頂多十間就行了,外觀和裝潢混合南洋風和中式,有迴廊、木地板,每一個房間都有四季花草不斷的小陽台,風吹來都是樹林和花草的香味,前方要有一大片蓮花池,夏天還會提供有機蓮花餐……」

    她停頓了,很少有人目不轉睛聽她說這些傻話,她一時興起,忘了說話的對象是誰了。

    「水澆好了。」她不自在地放下花灑,微濕的兩掌在身上抹了抹。「還要做什麼嗎?」

    他捧起花盆,遞向前,她鼻頭腮幫子都黏著一抹土粒,使她認真的臉看起來有些天真,他抑制住擦拭那些土粒的衝動,真誠道:「祝妳生日快樂,願妳夢想實現。好好照顧這些種子,過一些日子就有得吃了。」

    「送給我的?」她驚喜交集,不知道為什麼,在諸事不順的這個夏天,難得的祝福使她很感動,這盆不起眼的種子像個隱藏的希望,未來的一年會更美好。「謝謝你,我很喜歡。」

    她的正面反應加強了他的衝動,他探出手指,捺過她的臉,她微楞,他將沾了上的手指伸到她眼下,「沾了泥了。」

    她感激一笑,瞥到他表上的時間,她跳了起來,「唉,我得走了,下午有班,下次見。」她在一家中型商務酒店找到了櫃檯工作,第一個月輪下午班,不會和這裡的工作時間衝突。

    「等一下,別急,」他按住她的肩,把剛剛那把傘塞到她手裡,「雨還沒停,拿著吧!」

    「可是你待會……」雨勢雖小多了,一時半刻並不會停啊!她瀟灑地婉拒,「我沒關係的,我淋雨淋慣了,你還是留著吧!」

    淋雨淋慣了?他露出新鮮的神情,她的滿不在乎似乎有些矛盾,他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模樣,儀容是費了點功夫的,最近多半素著張臉,不禁問:「妳不愛帶傘,如果上了妝,不都泡湯了?」

    「上?」她摸摸臉,不以為意的聳聳肩。「現在不會再有人在乎我化不化妝了,乾淨一張臉很方便,上班只要頭髮紮起來,抹個口紅就行了。」

    言下之意,從前的她不過是為悅己者容,她似乎挺願意為了親近的人的喜惡改變習慣。他笑拍她的肩道:「妳不是要上班?弄得一身濕不好吧?走了!別遲到了。」她還在猶豫。她看似大而化之,這麼一件小事就足以牽絆她,難怪薄荷會是她的牽掛。

    「不過是一把傘,兩位你推我讓的別有情趣呵!」一個輕浮尖刻的嗓音在紗門處響起,楊仲南背靠門框,聲音帶笑,面上卻無表情,目光在一男一女身上輪流掃過;V字領的白色休閒上衣緊貼胸膛曲線,橄欖綠寬褲的下襬濕了一截,傘柄勾在手腕上搖搖晃晃,不知站了多久。

    這人真是無時不刻的帥氣,令她無時不刻的心生厭惡。她不再推辭,拿了傘,對章志禾揮揮手,拉開紗門目不斜視地離開,她怕慢一點,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慢點我瞧瞧!」長腿橫過門檻,擋住她,好看的面孔湊得很近,她接收到了他古龍水的香味,他的鼻尖就在她耳輪上方。「嗯,薄荷比妳美上許多,不過,妳很不一樣。」鼻尖輕擦過她的發,在她耳畔低語,「原來妳自制力這麼強,一顆藥竟然沒辦法讓妳醜態百出,讓阿禾倒胃口。坦白告訴我,妳平時不會也在嗑藥吧?」姿態看來佻達,她卻感受到測試的意味,測試她的脾性。

    她凝視那雙挑動火氣的深眸,不由得牙尖嘴利起來:「原來你有顆了不起的鐵胃,半兩巴豆沒送你上天國。告訴我,你是不是很常讓人下瀉藥洩恨,才鍛煉出來的忍耐力?」

    他不發一語,只管直勾勾盯住她,唇抿成一直線。她其實很難承受那股強烈的敵意,為了不輕易示弱,勉強不移開視線,身體卻不聽使喚地後退。他得意地揚起唇角,她背後終於遇到了障礙,躲無可躲瞬間,他大掌攫住她的下巴,使勁捏住,手指陷進頰肉,疼得她掉淚,本來可以立即反擊,但手上抱著剛得到的生日禮物,不忍放棄只能憑白吃痛。

    「放手!」章志禾把住他的手腕,口吻少有的不耐,「你不是來找她麻煩的吧?」

    楊仲南銳利地瞥了他一眼,鬆開手指,「沒什麼,我只想試試,她膽子有多大。」

    她下頷兩旁很快浮起了紅印,驚異他的不按牌理出牌,暗地決定以後看到這個男人,絕不吃眼前虧,能閃多遠就閃多遠。

    「你最好別再碰我,我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勉強表明立場,她向章志禾揮揮手,一溜煙消失在紗門後。

    章志禾淡淡看他一眼。「別在我這裡撒野。」目送她的身影疾走在林蔭路上,回身收拾著工作台,不熱衷地問:「什麼事?」

    「公司接了幾個大案子,」楊仲南移步到他身後,兩人身材相仿,分不出誰高些、誰瘦些。

    「那很好,業務蒸蒸日上,你父親想必很欣慰。」

    「新的設計師忙不過來,你之前的部門我並不熟悉,能不能抽空幫個忙?」往前偎靠,彼此之間幾乎不到一本書的寬度,前者感受到了溫度,僵立著。

    「你也知道,我對學校的工作興趣勝過取悅那些生意人,當初是為了你父親請托才答應在公司坐鎮一段時間,既然你上手了,就得學著習慣壓力,或者,你該專心一致在公司上,別管天堂那邊了。」

    口氣還是不疾不徐,楊仲南微怏。「不是我父親出面,你恐怕會離我離得遠遠的吧?十六年的交情,遠不如不相干的人一句話嗄?」

    「如果不是十六年的交情,就算親口要求的是我父親,我也不會答應。」

    「這麼說,你是在乎我的吧?」熱氣吹拂在他後頸,後腦勺瞬間一片緊縮。

    「我們是兄弟。」他直視前方,玻璃映照出兩人重迭的身影,他微蹙眉。

    「兄弟?」兩手搭上了他的肩,輕喃,「阿禾,你一定不相信,我試過、努力過,我甚至一度想和薄荷結婚,她算是最讓我動心的女孩子,但說到一輩子,就──」

    話嘎然而止,他看到了玻璃映像,一個吻就要落在他頸側,他猛然回身,揮出右拳,兩秒的片刻,楊仲南旋即躺在兩公尺外,打翻了兩個盆花。

    他走上前,抱著兩臂,俯看下巴紅了一片的男人,喟歎道:「我們是兄弟,明白嗎?」

    楊仲南揩去唇瓣上的血漬,美眸熠熠仍是笑意。「反應何必這麼大?從前一起唸書、打球時,我們比這更親密──」

    「兄──弟,明白嗎?」他耐心地重複一次,眼中的堅毅和溫和的語調成對比。「你還不夠努力瞭解這一點,所以總是讓愛你的女人傷神,還要我再強調一次嗎?我們是──」

    「兄弟,我聽到了!」楊仲南翻個白眼,伸出右手,「拉我一把,你快把我的腰弄成兩截了!」

    他不疑有他,彎下腰,手才往下探,突如其來的力道猛力一攫,小腿同時被勾掃,他往前撲倒,兩人一翻滾,形勢逆轉,他在下,楊仲南在上,喉嚨被一隻手臂牢牢抵住,幾乎喘不過氣,身軀則被堅硬的胸膛和膝蓋壓制,一時動彈不得。

    「敢揍我?為了誰?」楊仲南逼近他,瞇起眼,蓋住了變冷的眸光,「不會吧?為了那個一頭熱幫姊妹討公道的薄芸?她哪點好了,你三番兩次幫她?」

    「放手!」好不容易從喉頭蹦出兩個字,他剛才太大意了,楊仲南大學時習過一陣子跆拳道,手勁不弱,平時常上健身房,豈能隨意讓人撂倒。

    「讓我猜猜,你欣賞她為別人出頭的蠻勇?還是她不屈不撓的毅力?」幾聲哼笑,繼續愉快地揶揄,「還是──你欣賞那對三十四C的胸部?我的目測沒錯吧?她的三圍的確有加分效果,可惜,就是少了那麼點女人味,偶爾還有些傻氣,我印象所及,你約會過的對象從未有這一型的──」

    「最好停止……這些廢話……」他視線變得模糊,喉頭的壓力越來越大,玩笑似乎太過火了,上頭的人卻還不覺得,他騰出一隻手朝身旁抓撈,只摸到地上的幾枝根苗。

    「阿禾,你從不把我的話認真對待,你從不──」

    話未說完,幾乎快貼住他的好看五官表情突然凝結,並且往右栽倒,壓在喉部的力道消除了,莫名的土礫碎瓦順勢掉落在他面龐,四肢重獲自由,他疑惑地撐起上半身,楊仲南已癱倒在一旁,失去了知覺。

    然後,他看到了一雙顫抖的女性小腿,立在楊仲南頭顱旁,足下熟悉的涼鞋,讓他心一涼,他驀然抬頭,薄芸圓睜著眼,兩隻手停在半空中,尚未縮回去,張了半天的嘴,終於冒出問號,「你想……他還活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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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心,他活得好好的,頭上會多個腫包倒是真的。」章志禾查看那張在白色枕頭上熟睡後俊美如昔的側臉,語氣多了點無奈。

    這一砸,又砸出了新仇舊恨,沒完沒了。

    「我發誓不是故意的,我拿花盆砸他絕不是為了報私仇……」雖然她想得要命。

    縫了十針的傷口很難說服別人兇手沒有濃濃的怨氣,章志禾只好以「不幸走在某公寓二樓陽台下被跳躍的貓打翻的花盆掉下砸中」為意外理由,搪塞了滿腹狐疑的醫師,反正當事人暫時無法為自己辯解。但是她卻很想為自己辯白,她絕不是心胸狹窄的暴力狂。

    「妳不是離開了?為什麼又回來呢?」也不知她聽到多少,她是怎麼看待那一幕的?剛才急著送這個自討苦吃的男人上醫院,忘了問她為何又折回頭。

    「我走得太急,背包忘了拿,錢包都在裡頭,回來發現他那樣粗暴對你,我緊張得要命,怕他一時失手,所以……」她囁嚅著說不下去。結果是她失手打昏了那傢伙,傷勢還得後續觀察有無腦震盪等後遺症,這下無庸置疑製造了一個仇敵。「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

    「委屈?」他暗訝。

    「是啊!你老是替我說話,他一定很介意這件事,你們是好朋友嘛,惱羞成怒是很正常的,等他醒來,我會向他賠罪的,醫藥費也算在我身上……」她豪氣地一肩承下。依那傢伙的作為,為難她一頓是免不了的,果然遇見他就沒好事,薄荷和他分手絕對要額手稱慶。

    章志禾顯得有些不安,他推推眼鏡道:「這個……妳就別想太多了,所謂意外,就是怪不了任何人,任誰看到都會有妳那種反應的。上班遲到了吧?我送妳!」不由分說推著她的背往外走。

    「他還沒醒……」

    「他很快會醒。」屆時他控制不了一場貓狗大戰。

    「我要向他道歉,請他別怪罪你──」章志禾斯文和善,不是楊仲南的對手。

    「他神智不清,只怕會更火大。」

    「那醫藥費讓我盡點心力,別讓我良心不安……」

    「妳真是……」她兩隻手扳住門把,和他形成拉鋸,病房外來來往往的人多,他不好對她太過拉扯,只好束手和一臉歉意的她對望。

    「看看這間頭等病房,想像一下住上幾天要價多少?」

    「呃?大概……」要她一個月的薪水吧?

    「老實說,他可不在乎這一點錢,妳呢?這還不算精神賠償費呢。妳想他會不會輕易善了?」這一招有效,她變了臉色,呆瞪他。

    「那……可以分期付款嗎?」她總得吃飯活下去吧?向老父伸手借錢是萬萬不能的。

    他哧聲笑出,她真難點化。

    「來,告訴我,」他將她帶到窗邊,聲音壓低到她得將耳朵湊到他嘴邊才聽得清楚。「妳下手的時候,有誰看見了?」

    「沒、沒人。」下著雨,沒事誰來花房走動。

    「我們把他搬上車時,有人發現了嗎?」

    「也……也沒有。」忽然覺得那場雨下得真好,行人盡皆走避。

    「最重要的一點是,傷者看見妳了嗎?」

    「不會吧?除非他後腦袋長了眼睛。」為什麼他們的對話像極了兩個嫌疑犯?

    「那就是了,就保持這種狀態不是很好嗎?」認真的語氣含著隱隱笑意。「花盆在架子上,重心不穩,被兩個在爭執的人撞了一下,掉下來了,很合理吧?」

    「嗄?」

    「所以啊,是意外,懂了嗎?」他笑著凝視她。「至於真相,就當作我們之間的秘密,除非妳想日後不斷和他糾葛,否則我誠懇的建議,現在就走吧!」

    「秘密?」沒想到第一次和男人有個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竟是這種昧良心的內容,真是運氣啊!「秘密啊……」

    「秘密,我們兩個人才知道的秘密。」他點點頭強調。

    「我懂了,」她小聲附和,若有所悟的表情。「換句話說,將來你要是需要我幫你毀屍滅跡,我也只好認了?」

    「差不多是那樣。」他莞爾地輕拍她頭頂,忍著胸口的笑氣。「可惜我最近沒有什麼需要勞動妳的偉大計畫,所以請別放在心上,走吧!」

    他率先走在前頭,經過病床,她伸伸舌頭,加快腳步跟上他,走廊人多,大步伐的他很快消失在視線中,她東張西望,四處搜尋,轉了兩個彎已失去方向,乾脆定住不動,不去想何去何從,也不怎麼擔心,只是等待。時間差不多了,她起意回頭,他恰好停步在她前方,見是她鬆了口氣,「妳走錯方向了,停車場專用電梯在另外一頭。」

    她連聲抱歉,「對不起、對不起,這次一定跟上!」

    他露出不信任的表情,不忌諱她的想法,拉起她的手便走,一邊質疑,「妳似乎沒什麼方向感,卻到處亂繞,手機又丟在車上,不擔心找不到我?」

    「沒什麼好擔心的,你一定找得到我。」她不就站著不動等他了嗎?

    「嗯?」他回看她一眼。除了薄荷的事,她永遠是這麼漫不經心嗎?

    「我是說,」她放大音量,以為他聽不清楚。「不必擔心啊,你一定找得到我的。」笑眸裡滿滿是不自覺的信任。「我數過嘍,不到一分鐘,你就出現了,身上像帶了衛星定位器一樣厲害。」

    他面色微微變化。她信任他,以一種理所當然的認知,毫不存疑,是她不設防的本性?還是純粹對他?

    他沒有問出口,只是手握得緊一些,怕她又跟丟了,然後,莫名地,胸房一點一滴被不知名的東西充塞住,使他越走越慢。直到出了電梯,走在停車場的通道,她迷惑地覷看他,發出疑問:「我想,這裡只是停車場,應該不會走丟了吧?」

    她暗示地抬高始終沒被鬆開的手,第一次看見他出現失神的表情,她感到趣味地格格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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