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碰觸,不經意觸動了記憶深處的隱密開關,壓抑了許久的情感瞬間迸發,不可收拾地開始氾濫。
她拚命低著頭,似乎不願被他看見軟弱的一面。但灼灼的淚珠,一滴又一滴地滾下,落在地面,形成細微的水漬,在夏日高溫的天氣下,瞬間消失不見。
「我……對不起。」平日的流利通通不見,面對她情緒的變換,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抱歉。
不關他的事,是她,是她自己無法再克制下去——不曾對外人訴說的秘密憋在心裡,日子久了,心窩難受得就快要爆炸了。
對象是方其仁,她有對他傾訴的慾望,她不後悔告訴他自己緊守的秘密,因為她——相信他。
週遭行人來來往往,車輛如梭,伍媚用力吸了一口氣,止住自己的哽咽,眼角的餘光不經意瞥到了近旁有一個公交站台。
好巧呀……
「伍媚?」她的肩頭不再顫得厲害,唯有間或的抽氣,足以證明她的情緒已經逐漸恢復正常。
「方老師——」
終於,她抬起頭,他可以看見她殘留淚花的眼睛和紅通通的鼻頭。
「陪我一起坐坐公交車,好嗎?」
他們是在滿車乘客的抱怨聲中硬擠上車的。
方其仁沒有料到,在這個時段公交成一樣可以這麼擁擠,看來,城市人口果然接近爆炸的邊緣。
「不好意思。」他向自己擠到的人道歉,在不滿的眼神中,總算找到立足之地,剛好能容納他和伍媚兩個人站定。
他不懂伍媚為什麼堅持要坐公車。畢竟,他們兩人原本為參加婚禮的穿著,過於正式,著實令人側目。有些不習慣四面八方好奇的目光,他拉著吊環,轉過臉面對窗外。
進入地下隧道,光線的驟然黯淡令他忽然有些不適應,不自覺地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他瞧見玻璃窗上,清晰地映出一個人影——
一個高瘦的女孩子,頭髮短短,面色有幾分憔悴和疲倦,他和她的目光在玻璃窗中交匯,後者的眼中,落寞和厭倦顯而易見。
——好熟悉的場景,記憶的片斷在腦中拼湊,有什麼東西,就要呼之欲出。
公車駛處隧道,他轉過臉,在逐漸明亮起來的光線中打量身邊的伍媚,熟悉的感覺一點點地從心中升起。
「啊……」
刺耳的剎車聲響起,一片尖叫聲中,巨大的慣性使他站立不穩,一手需得牢牢拽住吊環,才不至於向一邊跌去。
看見伍媚被身邊的人碰撞著,搖晃著就要當他人的墊背,他眼疾手快,一把拉過她,扯入自己的懷中,側過身子,抵著扶手,盡力避向一旁,替伍媚擋住了接二連三撞過來的衝力。
「找死了啦!」
「搞什麼?」
……
司機的咒罵和乘客的抱怨聲此起彼伏,他卻充耳不聞,只是低頭注視懷中的伍媚,一直望到她眼睛深處,久久不曾移開。
那一刻,他認出她是誰了。
「我記住你了。」
車緩緩靠站,她仍有倦意的眼睛深深看了他一眼,唇齒間,溢出這樣的一句話,隨後轉身下車。隔著車窗,他看見她立在站台上,久久注視這邊,直到公車重新啟動,她的身影,在自己的視野中越來越小……
想起來了,那一年,他初出社會,當了一名老師。第一次家教的那一晚,擁擠的公車上,他與一名女孩短暫相遇,偶有交談。
——我記住你了。
一句話,能代表什麼?他學歷史,教歷史,明白一瞬間的記住,並不能說明能一輩子的銘記。
他不曾在意。畢竟是萍水相逢,記住了,並不代表以後會再有機會偶遇;即便是偶遇,或許,對方的記憶早已模糊,最終的結局,也只是擦肩而過的陌路人而已。
所以,相逢的片斷逐漸消磨,容顏不斷模糊,如重石落水,沉入了記憶的最深處。
可是,猝不及防,她出現了,在他的身邊,一點一滴地融入了他的生活和工作。
他已經不認得她,而她,記住了他。
——伍媚,原來是她……
桌上的報紙展開的一頁,正版報道了一場矚目的婚禮——
「……陳雷兩家聯姻,珠聯璧合。據稱,在兩大企業攜手的『新光計劃』中,陳氏將加大投資比重,進一步開拓專業市場……」
方其仁注視著報紙上一對幸福依偎的甜蜜新人,不知道為什麼,通過陳潛的眼睛,總覺得他的笑容背後,隱藏了諸多虛偽。
作為潛心教學的老師,他一向不太注意商業新聞,直到今日,因為伍媚的關係,他才稍加留意,特意關注這條新聞。
伍媚,和陳家的關係,迷離的厲害啊……
合上報紙,方其仁站起身,打開房門。客廳裡,沙發上,縮著興致勃勃觀看電視的方其慈。
「嗨,哥!」方其慈叫他,隨手丟過一袋零食,「來,一起看。」
「看什麼?」他穩穩接住,走到好動的妹妹身邊,電視畫面上的場景有些熟悉,令他微微皺起了眉頭。
「豪華婚禮呢。」諸多美味被自己津津有味地吃完,方其慈一摸索,才發現身邊只剩下果皮糖紙,一瞥眼,她不客氣地從方其仁手中搶過自己前一秒丟過去的零食,扯開袋子,抓了一把瓜子仁扔進嘴裡,含混不清地說話,「乖乖,有錢人就是不一樣。」
「有錢,不一定能買到幸福。」方其仁盯著定格在陳潛和新娘互吻的畫面,輕輕地說道。
他的話,令方其慈愣了一下,隨即「格格」笑出聲來:「哥,我說你是看人家已經塵埃落定,自己還名草無主,嫉妒了吧?」
其慈明媚的笑容倒映在方其仁的眼瞳中,令他忽然想到一個人,若是多了這樣不摻雜質的笑,該會如何?
「哥?」他沒有說話,只是一直盯著自己,方其慈伸出手,在他眼前揮了揮,狐疑地叫他。
「你說是,就是吧。」他不爭辯,帶著兄長的寵溺,揉了揉其慈已亂得不成樣子的頭髮。
嫉妒嗎?不。對於商業聯姻,他一向多加排斥,也慶幸自己生於小康之家,少了奢侈,多了自由。
至少,他的妹妹,不會像上流社會的名媛一般——不管是自願還是被迫——周旋於各種社交舞會,要求舉止端莊,談吐優雅,進退得宜……而所有的一切,只不過是為了最終的一門歸屬而已。
這樣的生活,令他不自覺地聯想到傀儡木偶,任人擺佈,重複千篇一律的動作,沒有自由,毫無個性可言。
幸好,他是方其仁,除了偶有老媽的逼婚嘮叨,他的生活沿著自己預定的軌跡前行。
幸好,其慈是其慈,爸媽給了她充分的自由,任她發展,無拘無束。
也幸好,伍媚她,還沒有融進去……
「病假?」
方其仁看完手中的請假條,抬眼望向面前的汪環宇,語氣頗有懷疑。
「喂,老兄,別用那種眼神看我。絕對是伍媚請我轉交給你,我沒有私自篡改過任何內容。」方其仁質疑的目光令汪環宇著實委屈。這世道,好人還真難做,他好心幫忙,結果如何?
「她還在實習期,一周的時間,未免過長。」方其仁將請假條放在一旁,凝視右下方的落款,若有所思。
「嗯,這個……」汪環宇撓撓頭,有些無可奈何,「其仁,來與不來,決定權是在伍媚,即便你今天以此為理由記她一個大過,若她真存心,恐怕也沒什麼效果。」
「什麼意思?」吞吞吐吐,言詞閃爍,如果他還聽不出這傢伙話中有話,他就枉費和他共事了三年。
「真的要說?」汪環宇有些為難地看了看方其仁,而後者的表情明顯有逼供嫌疑。好嘛,他算是迎難而上的先鋒,就這麼著吧。
「那個,昨天,我在街上,好像看見了你和伍媚……」哦哦,臉色變了,果然不妙。汪環宇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再然後,我瞧伍媚哭了……」面色又沉下去幾分,糟,到底說還是不說?
「再然後,你就……」汪環宇言傳身教,伸手搭上方其仁的肩膀拍了拍,「啊啊,就這麼著。」
方其仁瞪了他一眼,很果斷地拍開他還在示範的手,「看得很仔細。」
當時,他的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了,如果還看不仔細,那才叫奇怪。
不過,這種大實話,還不敢就這麼著拿出來撩撥方其仁。汪環宇訕訕地收回手,瞥了一眼方其仁置於一旁的假條,好半天,才下定了決心似的開口:「其仁,你和伍媚……」
不要怪他好奇心旺盛,俗話說眼見為實,他昨天可是親眼目睹,那種姿態確實有些曖昧;再加上今天伍媚突然請假,而且又是堅決要他轉交假條,沒有一點點聯想,他就當真是塊木頭了。
「有什麼問題?」
方其仁果然是方其仁,一轉手,又將問題丟給他,「啊,其實也沒什麼。哈、哈哈……」
汪環宇有些悻悻然地光榮退場,因為方其仁看他的眼神,足以令他腦中拉響一百二十次的警報。
或許,那天碰巧只是沙子進了伍媚的眼睛?
去,這樣的解釋太蹩腳了,騙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