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兒,媽媽好看嗎?」端坐著的母親忽然回頭,對她微笑。紅得耀眼的唇膏顏色映入她的眼簾,不知道為什麼,她打了一個寒戰,不自覺地向後縮了縮身子,莫名其妙地害怕起來。
「來,這是媽媽給你買的新衣服,媽媽現在給你穿上。」一隻手伸過來,拉住了她纖細的手臂。
「媽媽,疼……」手臂被拽得生疼,她呼痛,對母親反常的舉止開始有些驚懼。
「乖,聽媽媽的話,過來。」母親對她的話充耳不聞,只是一個勁地拉她,不顧她的抗拒,言語溫和,舉止卻陌生得可怕。
「媚兒,看看,你多可愛。」母親將她推向梳妝台,要她端詳鏡中的自己。
她乖乖地看著,母親的手,插入她的發間,動手為她整理頭髮。
「媽媽,哥哥呢?」才問出這句話,一縷頭髮忽然被揪緊了一下,扯得頭皮生疼。
她不自覺地倒抽了一口氣,疼得眼淚差點掉出來。
「媚兒……」良久,母親的手才重新開始滑動,一下又一下地為她編辮子,「你哥哥,不會再回來了。」
「為什麼?」她轉過身,奇怪地問母親。
母親沉默,只是在她面前蹲下來,為她垂落在肩頭的髮辮扎上漂亮的絲帶,凝視著她,很久之後,才伸手觸摸她的臉蛋,「因為爸爸的爸爸不允許。他要爸爸帶走哥哥,今後,我們不能在一起了。」
「媽媽……」她雖聽不大懂,但能夠辨別出母親酸澀的口氣,伸出小小的手,覆在摩挲她臉蛋的手背上,詫異冰冷的觸感,她抬頭,恰好對上母親琢磨不定的眼神。
「媚兒,去看看爸爸他們來了沒有?」掛鐘噹噹作響,母親輕聲對她說。
她點頭,如往常一樣奔到窗邊,趴在窗沿從五樓向下張望,果不其然看見一輛黑色的車停在對街。
都是這樣的,每星期的這個時候,爸爸都會來看他們。
身後有細微的腳步聲,她聽得出來,是母親在一步步靠近。車由內被推開,走出熟悉的人影,她興奮地呼喚:「爸爸!哥哥!」
他們身後還有幾個人,她不認得,回頭疑惑地看母親,「媽媽,他們是誰?」
「牽著你哥哥的人,你該叫他爺爺。」母親只瞥了一眼下方,嘴角露出很奇怪的笑意。
「爺爺?」她奇怪,再次向下張望。這一回,所有的人都抬頭看向這方。
突然間,她像被什麼東西舉起,整個人撲出了窗口,懸空的恐懼令她想要攀住窗沿,沒想到,一雙修長的手狠狠地抓住她。
失了重心,模糊的景物之間,越來越清晰的,反而是樓下眾人扭曲的面容。
「媽媽!」
她終於叫出聲來,隨後,只聽見筋骨碎裂的聲音,劇痛襲來,她便什麼都不再知曉……
「伍媚?」
猶從天邊傳來的呼喚,將她帶離混沌的夢魘,瘴迷眼睛逐漸清明,看見的,不再是當初的種種。
腿骨在痛,她想要伸手探觸,卻無法如願。這才發現,原來自己被方其仁拉住,動彈不得。
呆呆地看向被他強行扳開的掌心,有深深的血痕,竟是自己在陷入回憶中的自殘所致。
還以為自己逐漸變得樂觀,能夠看開。原來,她只不過是將不堪回首的過往塵封在記憶深處,潛意識地迴避。一旦被觸及,她的心還是會受傷啊……
腦中的神經像繃到極限的弓弦終於斷掉,只覺得忽然之間沒有了力氣,軟綿綿地,就要癱坐下去。
幸虧方其仁的扶持,她被他攙到街角,靠著牆壁,緩緩滑下,就這樣蹲坐著,一動也不想動。
「你不要緊吧?」方其仁皺眉看著她異常蒼白的面容,還有涔涔而下的冷汗,好似他方才問她的問題,猶如洪水猛獸一般令她恐懼不安,「要不要去看醫生?」
「不,不用了。」伍媚勉強回答,雖是酷暑天氣,烈日當空,她週身卻已濕透,感覺像是才從冰窖中爬出來,要咬緊牙關,才不至於被侵襲的寒意刺激得呻吟出聲。
她不順從,方其仁也不強迫。仔細觀察了她一會,確定她的症狀已經有所緩和,他也蹲下來,不顧路人好奇的眼光,坐在她的身邊。
「當老師,是自己想,還是有其他的原因?」一個孩子跑過他們身邊,調皮地對他做了個鬼臉,他終於開口,如此問她。
這是至關重要的問題,所以,他想要弄清楚答案。
伍媚渾身一顫,偏頭,卻發現方其仁並沒有看自己,而是一直凝視前方。他問人,總是這麼直接,拐彎抹角對他來說恐怕永遠都是陌生的名詞。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瞧見對面,是公交車站。
有趣,他們似乎永遠都和公車有緣哪……
三年前與他相逢的一幕又在腦海浮現,奇異地溫暖了她的心房,驅走了徹骨的寒意。她垂下眼簾,目測她和他之間相差無幾的距離,輕輕地開口:「我是因為碰上了你,才有了當老師的念頭。」
意料之中,沒有他的回話。她是為了他,才有目的性地選擇當老師,想當然,他對這樣的回答一定很不滿意。
可是,她管不了那麼多。少年時代,她並沒有什麼遠大的理想,僅僅是因為方其仁,她才開始有了這種自覺,並為了自己定下的目標而努力奮鬥。
「我記得你說的話——為人師表,心誠則靈。」鼓起勇氣開了頭,說出自己心裡的話,一下子,感覺並不是那麼困難。她無聲地微笑,繼續向下說,「方老師,你大概不知道,這句話對我的影響有多大吧?」
聽著她的低語訴說,方其仁的眼神開始逐漸柔和。他收回注視遠方的目光,緩緩地轉向伍媚,不經意,卻對上了她凝望他的視線,亮晶晶的眼眸,灼灼的熱意,令他乍然愣了一下。
「你問我為什麼要來找你……」周圍的景物彷彿全都已經不存在,她的眼中,此時只剩下一個方其仁,心中有個小小的聲音在鼓勵她,要她暫時拋開一切,擔心的、顧慮的、困擾的……她通通不再去想——
「因為——方老師,我喜歡你。」
這句話,告訴了他,要他知道自己的心情——無論將來結局怎樣。
粉筆又斷了。
斷了的一截粉筆沿著黑板掉下去,方其仁盯著拇指與食指間所剩無幾的粉筆頭——
一句板書,他折斷了三次粉筆。
原本安靜的課堂開始有些騷動,身後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響,他轉過身,面對講台下好奇看他的學生,合上講台上翻開的教材。
「大家自習課本75-83頁的內容,下一次課隨堂測驗。」
下面傳來唏噓聲,然後就是「嘩啦啦」的翻書響動,最後完全安靜下來。
考試,是所有學生畏懼的東西。
方其仁坐下來,掃了一眼整個教室埋頭刻苦的學生,將仍捏在手中的粉筆輕輕地放在講台上。
是他在上課時走神了,這樣的錯誤,他以前從未犯過。而他自己也清楚,他心不在焉的原因,是因為一個人。
第五天,她沒有來。
那張請假條還老老實實地待在自己的抽屜裡,他還沒有簽字。她不是生病,他知道,只是以一種倉皇不及的心態,躲著他,避開他。
他任她去了,給她足夠的時間來準備,然後,他來追問。
可是,那天的相遇,最後措手不及的,反而是他。
——方老師,我喜歡你。
類似的意思,陳曦也向他表示過,他的第一反應,是直接拒絕;而同樣的話,由伍媚說出來,那一刻,他的心湖居然起了波動。
很小很細微,但是真真切切的,他察覺到了,是那樣的感覺。
一直以為居於主導地位的是自己,沒想到,她僅僅拋下一句話,就可以全然擊潰他的防線,令他心神不寧……
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他站起身,走到門邊,拉開門,一股熱浪襲來,焦灼了他的皮膚,不似教室裡的涼爽。看了一眼正在專心溫書的學生,他走出來,掩上門,踱步走回教研室,才進門,正在接電話的汪環宇看見他,連忙摀住聽筒,以嘴形示意。
——陳小姐找你。
會這麼鍥而不捨地找他的陳小姐,只有一位。方其仁想了想,走過去,接過汪環宇手中的聽筒,開口說話:「我是方其仁。」
那邊顯然沒有料到會這麼輕而易舉,沉默了片刻,才說道:「方其仁,我沒想到這次你會這麼乾脆地接我的電話。」
「我在上課。」他不解釋,還是一如往常地簡潔,「有事嗎?」
「聽你的口氣,是要我掛電話了。」輕笑了一聲,那邊的人非常識實務地自動道出她的意思,「那我就長話短說,方其仁,不知道你是否肯賞臉與我吃頓便飯?」
他下意識地想要拒絕,不料話到嘴邊,忽然又改了口,不理會一旁汪環宇詫異的注視,他點頭,給了對方肯定的答覆——
「好。」
「雖然這麼說有點不恰當,但是,我此刻確實有受寵若驚的感覺。」柔和的光線下,陳曦的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優雅迷人,幾乎吸引了在場所有男士的目光。
當然,僅僅是幾乎,例如坐在她對面的方其仁,就不包括在內。
沒錯,在她說話時,他是在看她,但是那種眼神,是出於禮貌上的回應,而不是任何傾慕或是愛戀的表現。
而這,恰恰是她最不能容忍的。
以往她約方其仁,他總是藉故推托。被他拒絕,已經是家常便飯的事,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臉皮,也在他三番四次的拒絕中逐漸變厚。
心中也清楚,這一次他肯這麼爽快地赴約,一定有其他的原因,但,希望,不是她猜到的那一種。
「你太謙虛了。」對陳曦的話,方其仁只是微微一笑,然後掃了周圍一眼,「如果你肯持續看上那邊的男士十秒鐘,我敢說,覺得受寵若驚的人會是他。」
「那……」陳曦接他的話,望他的眼睛,試探性地開口,「如果我持續看你十秒鐘,你會怎麼樣?」
方其仁沒有答話。
「我就知道。」對於方其仁的裝聾作啞,陳曦歎了一口氣,「還是換個話題好了。說吧,你想知道什麼?」
他來見她,是有一定的目的。與其等他來戳破,還不如她先下手為強,好歹,她也有一次居於主動,不至於總是落於他的下風。
方其仁的手看似隨意地滑過桌沿,取過折疊的餐巾,開口問陳曦:「伍媚和陳潛是什麼關係?」
果然是這樣,她猜對了,他肯來見她,是因為伍媚的關係。
「親兄妹。」陳曦回答,心中有些微的失落。
「那她,」方其仁抖開餐巾,抬眼望陳曦,「也是陳家的人?」
「不算是。」
這樣的回答很奇怪,方其仁的動作停了停,忍不住問陳曦:「為什麼?」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而且,陳潛和伍媚有相同的血緣關係,為什麼陳潛是陳家的人,而伍媚卻只能叫做「不算是」?
「你對她的事很關心?」陳曦並不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你不是說和她只是普通朋友嗎?」
普通朋友?她不信,至少,從方其仁對伍媚的種種表現來看,他們的關係不似他所說的那般「普通」。
「我只是有點好奇,如果你不想說,那就算了。」對陳曦探究的口氣方其仁並不在意。他只是想要瞭解一些事情,但他也從不勉強他人,如果陳曦不願意透露內情,他又何苦強人所難?
「喂——」見方其仁已向後推椅子,真的準備起身離開,連半點也沒有猶豫,陳曦急急地低呼,滿臉挫敗的表情,「你這個人,我只不過是問問,什麼時候說不告訴你了?」
他並不在乎她的試探與否,甚至可以隨時離去,這樣的人,任憑使出什麼樣的殺手鑭都不管用。
「關於伍媚——」一提及這樣的話題,她總感覺不太自在,「她、陳潛、我,我們三個人,從血緣上來說確實是兄妹。但關鍵是,我們雖是同一個父親,可陳潛和伍媚的母親,並不是我父親的妻子。」說到這裡,她看了一眼方其仁,見他的表情沒有什麼明顯的變化,「我父親合法的妻子,也就是我母親,只有我一個女兒,至於陳潛,是爺爺強行要回的男孫,而伍媚,由於爺爺並沒有承認她,所以我才說她『不算是』陳家的人。」
大概瞭解來龍去脈了,原來三兄妹並不是一母所生,卻又因為其中牽扯著諸多複雜的因素,所以才會演變成現在這種錯綜複雜的關係。
「好了,方其仁。」陳曦吐了一口氣,想要擺脫心中那股不舒服的感覺,「現在,你是否可以念在我為你解疑的分上陪我吃完這頓晚餐?這個小小的請求,應該不算過分吧?」
「不。」他才開口,就看見陳曦微變的臉色,想來是誤解了他的意思,「我是說並不過分。」
「我忘記了,你說話一向精簡。」陳曦尷尬地笑了笑,掩飾自己先前的失態,她點了點下巴,「那,現在,可以上菜了嗎?」
「客隨主便,你做主就好。」方其仁作答,話音未落,放在衣袋中的手機響了起來,「對不起——」他向陳曦道歉,拿出手機,「喂?」
「方老師……」
一聲低低的呼喚,牽動了他的神經。
「我是伍媚……」
他當然知道她是伍媚,從她說第一個字開始,他就猜出了她是誰。
「有事?」一點也不意外,聽見她的聲音,他的心有那麼一點小小的激動。
「我——」延長的聲音後,是若有似無的歎息,「對不起,我要離開雙陽高中了。」
「為什麼?」很難說清此刻心中忽然出現的失落感因何而起,他的手不自覺地將手機握緊了些。
「因為,我發現,當老師並不大適合我。」故作輕鬆的語氣傳來,但在他聽來,卻覺得異常刺耳。
「你撒謊。」他不假思索地得出這個結論。
「沒有。」那邊愣了愣,而後回答他。
「我說你撒謊!」他猛地站起來,斷然地肯定,音量之高,令人側目。
「方其仁!」一直凝視他的陳曦也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忍不住喚他,希望他注意自己的失態。
「方老師,你是和陳曦在一起嗎?」片刻沉默之後,隨之而來的是這個問題。
「你現在在哪裡?」他不回答她的話,只是質問她的行蹤。
沒有人回答,那邊已經掛斷,方其仁盯著顯示已經結束通話的手機屏幕,隨後取過外套,推開椅子,轉身大步向門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