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一步步走遠了,來臨的春猶似融化的雪酒。
這一日,人們莫不如癡似醉,唱著歡樂的歌,因為「哈德林斯」舉行了迎春祭典。
簡單肅穆地朝東設立香案,瀚天主祭天地,祈禱著今年平安興旺,熊熊的營火生起,映照著他的五官陰影立體分明。
三灶香舉起,他默念著年年回回都相同的祝禱詞——皇天后土,請保佑「哈德林斯」一切平安順利!
再三叩禮後,眾人就展開春季的第一場飲宴。
美釀豐食酒酣耳熱之際,青漠率直地舉杯而立,咧嘴笑道:「各位哥兒們!咱和紅玉姑娘要成親啦!婚禮定在下個月趕集之後,屆時可要為咱多喝杯慶祝的水酒哇!」
「好呀!」這是眾所皆知、亦眾所皆料想中的好事,可是經由準新郎倌的大肆宣佈後,還是喜氣地熱鬧起氣氛。
而這股氣氛也一直熱鬧到春末商集。
每年每回「哈德林斯」舉行的商集都是盛大海派的,牧場預備好羊隻馬匹,深山獵戶預備好各種獸類皮毛,還有人送來一車車珍貴的口蘑、人參、鹿茸、熊掌等珍貴藥材。
回春的大地上,一座臨場的商集市場被搭架起來,一座座棚子下是一箱箱、一攤攤的商品,布疋、首飾、玩具、糖果……
「哇!」每走過一處攤位,火兒口中就不由自主的發出一記驚歎,然後便是一句問話:「這是什麼?」問完再搶著想拿在手中把玩。
「這是金頭玉簪哪,少夫人。」守攤的老婆子笑咪咪地拿了十多支樣式異同的簪子迎合上來,她看了喜孜孜的火兒一眼,但大半都是求證與新鮮的打量。
原來傳聞是真實的,這「哈德林斯」的新少夫人果然是個身有殘疾的姑娘!
真是古怪啊,一個堂堂的牧場主人居然會娶一個這般的妻子?
「這支和那支……哪支兒好呢?」火兒猶疑不決的,看著一雙各為紅花鈿及藍花鈿的簪子,索性回首要求奢瀚天的意見。
讓老婆子吃驚的還沒完呢!瀚天果真還在火兒身旁蹲了下來,看她先拿起紅花鈿簪,試著用單手插到發上去,可動作始終不順遂,他便伸出手掌接過,要她面向著他,然後以極其細膩小心的動作幫她完成這項打扮工作。
他們並未注意到四下驀地悄悄靜了聲響。
瀚天氣定神閒地審視一番後,再幫火兒取下換插上藍花樣式的,如此反覆一陣子後……
「還是紅的好。」他決定道。紅這個顏色可以襯托火兒那頭赤黑色澤的長髮,再適當不過了。
「嗯!那就紅的吧!」火兒雙頰輕赧地應了一聲,這下子才發現四下淨是一雙雙好奇眼神,看得她不想尷尬都不行。
「怎麼了?」瀚天順著她的目光扭頭望去,被他視線掃到的人立刻慌張躲避,聲響也立即恢復原先的嘈雜。
在這片嘈雜當中,有個頭戴皮帽的大鬍子獵戶在一陣販賣吆喝聲中,悄悄陰陰地抬起頭顱!恨毒狠絕的眼神直勾勾地往瀚天和火兒的方向瞪過去!
那日偷襲「哈德倫」失敗的驚怒,對週三麻而言真是一大恥辱!
打小他便怨天不公,不將他生為擁有大片產業的繼承人,他吃著「哈德林斯」的飯,也眼紅著「哈德林斯」的財富,在被以「怠職」這雞貓耗子大的小理由趕出牧場後,便費盡心思尋仇。
為此,他還特意在哈爾濱膽大地同白俄匪子談條件,一塊兒偷襲場地較小、守衛亦較薄弱的分牧場「哈德倫」,怎知老天爺竟也沒長眼兒,竟教他的計畫走樣敗北,他只能倉皇遁逃,還一度失風險些兒被逮。
僥倖逃過一劫後心中的恨意更深了,如今他好不容易才又藉著這場趕集混回來伺機復仇!
復仇啊復仇!週三麻眼中的神色堅定而且瘋狂。
他已經什麼都沒了,就憑這口氣在,也非得讓瀚天嘗嘗一回痛苦、失敗的滋味……
商場裡!人來人往,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大鬍子獵戶不尋常的亢奮殺意。
週三麻右手反剪身後地握著一柄大獵刀,逐步接近正在甜裡調蜜的儷影……
***
戰慄了一下,火兒可以感覺到頸後毛髮立了起來。指尖同唇角還沾留著從小攤上買來的甜果余渣,她卻已經若有所感的左顧右盼。
「妳在看什麼?」瀚天見她驀地急急起身的探頭探腦,也跟著戒備地要張望,就看見她盯著一個獵戶裝扮、頭戴皮帽的男人直瞧,感覺得出那盯著的目光又激動又歡喜。
歡喜?
隱隱約約地,瀚天醋上心頭。
「啊……」山神爺!火兒險些更這麼失聲的喊了出來!
她亢奮得直打哆嗦,好一會兒才看仔細對方凝重得不尋常的臉色。
她呆了一會兒,看著一身凡人服飾的山神爺看了看他們後,又往另一個方向看了看,然後轉頭就走。
火兒立即想追上去,但對方可是山神爺呢!才一眨眼工夫就連影兒也不見了,她甚至才走了一步的路哩!
「火兒,那人是誰?」瀚天也將那人快速的消失看得一清二楚,當下驚異得不得了,醋意也立時大減,隱約開始覺得不尋常。
火兒失神地搖頭,不知道該怎麼同他解釋;倘若她直說「那就是山神爺」,瀚天肯定不信。
她可以感覺得出來,儘管她已經自曝赤隼的身份,告訴過瀚天「實情」,但瀚天就是不肯相信……或者是有些自欺欺人的心態,不當她的「實情」是個數兒,堅決要忘卻她所說過的話,當作日子仍繼續且平常的過下去。
為此,她很感動,明白這算是瀚天沉默且變相的請求——做一輩子夫妻的請求!
自然而然地,她也打消了為他擋下劫數的事兒,若不打著離去的計畫,這才是認真地想要同他長長久久做夫妻。
「他嘛……」火兒知道瀚天不吃「山神爺」那一套,便格外仔細絞著腦汁想著說詞。「說來話長……」
對了!山神爺剛剛眼神稍微在個定點注意了一下,為什麼呢?火兒心頭總掛念著這個不大對勁的地方,總覺得那是山神爺給她的某種……暗示?
她於是將視線轉向山神爺方才注目的方向——
她立時渾身緊繃,抓住瀚天的衣襟便往旁拉扯,正好險險避開凌空劃下的一刀!
「他奶奶個熊!」週三麻第一招撲空,口中立刻不乾不淨的謾罵,撲殺架式也因為瀚天這個標的物突然一偏閃而險險跌個狗吃屎!
「週三麻!」聞聲辨人,瀚天回神的同時便將火兒的腰肢一摟一帶,往旁邊安全的一放,更神乎其技地一邊應付著週三麻的攻擊,再兩三下振臂使手刀砍向對方的腕骨,對方手中的大獵刀應聲而掉在地面上,聲音鏗鏘響亮!
「抓好他!」瀚天冷眼看著趕過來的青漠,他正帶著人手蜂擁而上。「好大的膽子!週三麻,你不思量著怎樣離『哈德林斯』愈遠愈好,竟還笨得回過頭來自投羅網?現下我瞧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啐!」週三麻唾口水給他瞧。「咱同你這嬌生尊貴的大少爺還有什麼話好說著?老子硬是要得!要殺要剮,十八年後投胎又是一條好漢!」言下之意便是他決計不求饒。
「確實是沒什麼話好說!」瀚天手指一彈。「將他押入柴房關起來!趕集結束後再來好生處署。」
火兒在一旁驚魂未甫的眨眼,瀚天握緊她的手拉著走,走到一座臨時搭建、休息專用帳篷裡後,二話不說地馬上擁緊她,那種似乎要將她揉入四肢百骸的擁法,讓她既覺得窒息卻又覺得安全。
半晌後他稍稍鬆開她,雙掌迫切地在她身上拍撫游移。
火兒眨眨眼,這才領悟他是在檢查她身上有無傷處,而陰森的眼底淨是凝然。一待確定她毫髮無傷,他便倏然反身,大踏步離去……
***
這場趕集就這麼草草落幕,不過幸好時辰正要晌午,牧場便提早備席宴請遠道而來的商隊同其它與會的獵戶等人,再開始談判真正的大交易。
關內的商隊將要買關外的馬匹、羊只、毛皮、藥材等等回去關內,男人們抽著煙袋,喝酒交談,直到傍晚時分才算告一段落,明日請早。
類似這般的交易,你來我往的,少說也要花上三天的光景。
瀚天真正踏入主屋、踏入自己的房間時!月兒早已偏西。
火兒睡了嗎?
慢慢步、輕輕聲、小小心,瀚天只是打算躡著手腳好好地看她一眼,卻不意峙上一對清清醒醒的透明水漾眼兒,氣氛頓時尷尬。
咳了一聲,微微閃躲火兒的視線,瀚天盤腿在她身旁坐下,低著嗓門道:「嗯……妳怎麼笨成那般?刀子可是不長眼的。」
萬一她受了傷……無邊境的恐懼在苦苦地鎮壓過他整個白日後,此時猶如江水潰堤般爆發,讓他不得不緊握雙拳,彷彿要那般的用力,方能讓他保持在清醒邊緣,不至於讓他衝動地想毀損、撕裂些什麼。
深深地,他因為她而怕、而懼著……
但是,火兒不也是相同的心思,她微微一笑,相對於他竭力的隱藏,她倒是坦率公開著,「刀子不長眼,若是傷著了你,我疼……」
簡單的字句,是那麼深深地撼動瀚天的心,她毫不猶豫、遲疑、婉轉地道出。
然後,兩人皆沉默了。他們各自仔細、緩慢咀嚼彼此的話語,一字字的,如石投水面產生的漣漪,一圈圈的漣漪,影響的是他們的心湖……
分不清楚是誰先開始動作的,只有燈火的光線,映照出他們剪影似的身形。
他們一件又一件為彼此褪去衣物,高大強壯的一方動作憐惜卻又激烈;嬌弱纖細的一方動作仍猶自青澀、顫抖。
兩人動作異同,心思倒都相同,他們像是要印證他們最簡潔字句下的最有力情感,用最赤裸原始的結合來落實印證……
***
遠離主屋寧靜、甚至帶些旖旎的氛圍,柴房又冷又黑地孤立在牧場的一角,裡頭瀰漫著男人已然有氣無力卻依然聲聲口口的咒罵。
週三麻落到這般地步了,仍是兀自怨天根地的怪罪他人,一會見忽地自艾自憐,一會兒又忽地咬牙切齒,一會兒忽地猙獰面目……千萬般的情緒,就是沒有絲毫的懺意,只有無止盡的憎氣,在在絞得他的五官扭曲。
「三麻子……三麻子……」
小聲、小聲的,有人躡著腳步靠近柴房,小聲、小聲的,真的有人啞著嗓子叫喚他的小名。
「姑母?」精神一振、雙眼一亮,週三麻開始使勁兒蠕蹭著身體往聲音傳入的窗口而去。「是姑母吧?姑母,快救我!快救救小三子我啊!」
「噓……」送消夜下藥迷昏兩名守衛,周嬸兒含著淚音示意對方噤聲。「姑母只是……只是來看看你可安好。三麻子,你怎麼傻得跑回來呢?姑母不是將積蓄全給了你做盤纏,叫你往外發展去做番大事業嗎?你怎麼……怎麼……」
死老太婆!那幾個銅板兒哪叫盤纏啊?連塞牙縫都不夠!
「嗚……是三麻子給鬼迷了心竅啊!姑母。三麻子好悔恨啊!姑母一人把咱拉拔到這麼大,三麻子居然還沒供您享福就……唉!一切都來不及了……姑母啊!三麻子已經被關在這裡了……不孝啊!三麻子只能來生再……」
「不!」外頭的周嬸兒立即斥道,聲音也緊張了起來。「姑母……姑母幫你!三麻子,這回你可得努力地跑得遠遠兒,別再回來,知道嗎?」
一柄短小的匕首從窗扉外頭往裡頭塞擠,「匡啷」一聲落下!
週三麻急忙拖著身體踏著地面捱過去撿。
周嬸兒則是忙著在外頭找打開門的機關,忙著從守衛身上找鑰匙,然後破涕為笑地顫著手,拿著鑰匙試鎖孔。
一回又一回,鎖著的機關終於「鏘」地應聲而開。
「快!快出來……快走吧,三麻子。」周嬸兒看著好不容易脫身的週三麻,急呼呼地催促著他,轉身想引路到馬廄,好偷一匹快馬給他騎。
週三麻撿起倒在地上的守衛的槍技,面色詭異的看著他的姑母牽出一匹棕馬,在交手韁繩後就執高槍托,狠狠地朝周嬸兒的腦門砸下,她連一聲都來不及吭地就倒地不醒。
「逃?咱才沒那麼窩囊廢!」週三麻尖笑一聲,翻身上馬背,「駕」地一聲就跑,只不過跑的方向不是奔向自由的外頭,而是朝牧場裡的主屋而去——
***
「失火了!」
隨著這一記驚天動地的宣告,「哈德林斯」整場騷動了起來!
瀚天以最快的速度離開溫柔鄉,衝往失火的現場。
火是在主屋外頭的一處矮叢發現的,火勢不大,人們忙著提來一桶桶的水,在瀚天幾個指令下便被璞熄。
「怎麼會失火呢?」
青漠彎腰看著已經成一片干黑的焦土,瀚天則是撫摸著下巴沉思。
眾人已經先散去一大半,只留下原先的值夜牧工。
「你們先到四下去巡巡,看看有什麼狀況沒。」瀚天囑咐著,然後又想到什麼似地追加道:「對了,先派個人去柴房那瞧瞧!」
青漠在一旁高高挑眉。「大哥不會是認為……」
「我沒那般說。」瀚天道,「只是預防萬一,週三麻他……」
「呀!」
驀地,一記女性的尖叫響起,好似要印證瀚天心中的不祥隱憂般。
兄弟倆互看一眼,接著一前一後衝入主屋,只見人人不是慌張叫喊,便是失措的來回跑著!
其中婢女小芬看見了瀚天,顧不了平常對這位主子的懼怕,逕自跑過來大喊道:「大少爺!少奶奶在他手中,那個週三麻手中啊!」
瀚天還來不及響應,就又聽見一記接一記槍聲響起!
一聽見素來安全溫暖的主屋內竟有槍聲橫行,幾個膽子較小的女人家已經昏厥。
「瀚天!」桐月夫人一臉蒼白,一身凌亂的衣著也是同旁人一般,剛剛才從床上被人給挖起來的。「那個週三麻不知怎麼竟然脫困了,放火引離牧工注意力後,直接就攜槍闖進來了,現下人正在你房裡,火兒她……」
「是的!我知道了,娘。」瀚天打斷桐月夫人的話。他無法聽下更多了,他必須冷靜。「您呢?沒事吧?」
「沒……」桐月夫人還想說些什麼,但書房方向又傳來槍聲,接著是週三麻提高嗓門的巨吼——
「龜兒子!那個『哈德林斯』的蒙古雜種!過來呀!你的殘廢婆娘在我手中,看我怎麼一槍斃了她!殺不了你,拿她開刀也行!」
聞言,瀚天著實大怒,緊繃的情緒恍如沒有聲音的風暴,源源不絕地打他身上散出。
他必須深呼吸好幾回合,然後用一種平靜得不大自然的聲音開口:「娘,請領著其它女眷先避出屋外。青漠,我要你率部分人手躲在我房外窗旁待命。其它的人按我的指示守在屋子裡每個出入口。」
青漠默默地點頭,沒有勸阻瀚天預備獨自赴險的腳步,因為如果裡頭的人換作是他的紅玉姑娘,他怕是不能像大哥這般冷靜哩!
現下照瀚天的話做就是最大的幫忙了!
「咱們行動吧!」青漠立即領著眾人行動起來,回首對瀚天比了比大拇指。
瀚天感謝地一點頭,隨手將一把小巧匕首插在自己靴筒內,以防不時之需,再踏著沉穩的步伐往自己的房間而去。
***
房門虛掩著一條縫,瀚天才走過去,便聽見火兒又嬌又怒的斥聲——
「你這個惡人:休想拿我要脅瀚天!我會反抗的!」
「不許亂動,妳這沒手沒腳的婆娘……唉呀!妳竟敢咬我?」週三麻又摑下一掌,那聲響聽得瀚天牙關喀喀作響,恨不得當場衝入房裡。
忽地又聽見火兒軟聲含糊,顯然是被摑腫的肌肉阻礙她發音的清晰度。
「不然你……你殺了我吧!殺我……妻代夫受是應當的……殺我……殺了我吧!」
「哼!妳想死?老子偏不給妳死!老子要妳給咱做見證,瞧他是如何被老子千刀萬剮……都難消我心頭之恨!」
旋即又是一記踢踹聲,隨後是一聲如小動物般的悲慘輕嗚。
「嘖!昏了?啐!!老子還沒打過癮呢……誰在外面?給咱滾進來!」
瀚天殺氣凝肅著,知曉是他剛才聽見火兒遭到毆踢時發出了咒罵聲引起了週三麻的注意,可他沒多大後悔自己行蹤被發現,仍是一臉的鎮靜,實則是一腹怒火中燒著他頗筋暴起——
在見著倒縮成一團的火兒時,他的氣勢更是如一隻幾乎要衝柙而出的猛虎,全身血液滾滾沸沸!
「我來了,」他朗聲道,推門而入。
「你來了?正好!」週三麻一怔,不知道是料不及他真的會來,抑或是他來得太快,槍口的角度略抬高,一腳大剌剌地踏在地面的人體身上。「把你的槍扔掉……對!腰刀也要,都給咱踢過來,快!」
瀚天冷眼道:「放開她,你就可以見到我給你下跪磕頭。」
「啥?」週三麻聞言傻了一下眼,旋即放聲狂笑,「堂堂的『哈德林斯』大少爺,居然肯為一個殘廢下跪磕頭?很好、很好,咱該叫全『哈德林斯』全關外的人來瞧瞧這奇跡!好,就給老子下跪,跪!」
許是週三麻疾聲厲色的聲音太響亮,被踩在腳底下的火兒從昏迷中稍稍清醒了一絲絲,那雙透明水漾的眼微微張開一條線兒,也聽見了兩人的對話,她立時難過得心頭都絞了起來。
她想幫瀚天的忙,但又束手無策。難道他們就只能這般聽由這個惡人羞侮嗎?
雙膝緩屈點地,瀚天即便是下跪,那姿態竟也顯得昂藏高貴無比,反倒顯得週三麻的面目與舉止更加卑鄙不已,教他益發生氣。
「磕!給老子重重地磕三個響頭!」週三麻顯然被瀚天這般的不卑不亢、不懼不畏給結實氣著了,他放開了踩在火兒身上的腳,大步逼近瀚天面前,槍口抵至瀚天的眉心之間,瘋狂的表情十分駭人。
瀚天卻不懼不怕,只是嫌他阻了他的視線,讓他看不見火兒的情況。她還好嗎?
「給老子求饒!對,咱週三麻瞧你這蒙古雜種不爽很久了,現下老子可要過癮一番,看你給老子下跪磕頭,自然也得聽聽你的哀聲才算數兒!快點說『求求周大爺開恩,饒命』,快說!」「求求周大爺開恩,饒命。」瀚天果然照念了,可那音調毫無抑揚頓挫!令人聽了非但得意不起來,反而更是憤怒。
「說得不夠好!」週三麻本想假意開槍嚇他,旋即心思一改,重回火兒身旁並對準她的雙腿部位。
他這舉動果然讓瀚天臉色大變,再也平靜不了。
「哈哈!笑死人了!原來你對這殘廢婆娘這般看重認真哇?」哼!就是這樣!他週三麻總算享受到快感的滋味了。「嘖嘖!不知這殘廢婆娘在床上怎般令你銷魂?不過你同她倒真是天生一對!她同你那張噁心醜怪的面目相親時,有沒有嘔吐啊?你抱著她又會不會習慣呢?哈哈哈哈……」
週三麻放笑狂笑,防衛的姿態不由得鬆懈了些許,瀚天一見機會來臨,倏然起身地衝撞地的腹部,後者吃痛地一跌,差點兒就倒落在火兒身上,讓她做了墊底。
可是這週三麻毅力也強,自始至終都牢握手中槍技,沒有瀚天所預計的脫落。
「去死吧!」瀚天隨後撲過去,抽出藏在靴筒內的匕首和週三麻扭打成一團。
週三麻拚命想扣下扳機,瀚天則竭力阻止,更動手想把槍奪走!
經過一番惡鬥,最後站起來的竟是——
「瞧我一槍斃了你!」週三麻站立著,獰笑著持槍扣著扳機——
「啊——」
得意突然變成一聲尖嚎,他一邊的小腿被一口白牙咬得密實,那力道用力得簡直是要被咬下一塊肉!
週三麻吃痛得臉部抽筋,反射性的將腳一踹,火兒當下被踢得滿口鮮血,頭兒一偏、側身摔在地上,氣息未定就又被踹上一腳,身子疼得一蜷縮!
「你……要殺……殺我…殺我!」不顧身上的痛楚,火兒像蠻牛般又衝撞過去,週三麻又惱怒地回過頭,瀚天乘機撲了上去!
「啊呀——」
「砰」的一聲!叫聲同槍響齊齊響起,然後是一片不祥的死寂……
「唔……」火兒雙眼圖瞠,看著那發射後冒著一縷輕煙的槍口,被打中的胸口同時鮮血噴流。
瀚天悲憤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同時才把週三麻撂倒,重擊他倒地不起!
這一連串變故都發生得太快,瀚天來不及,破窗而入的青漠也來不及,一切都來不及——
「不——」瀚天跪在火兒身旁,火兒的傷勢幾乎讓他發狂!
他激動的想一把抱起她,卻又怕她流出更多的血;他只敢用發顫的大掌測試她的傷處!力道輕柔得有些虛浮,呼吸屏得緊窒。
「火兒……火兒……火兒……」他口中連連喃喃。
「咳!」鮮血在火兒的體內逆流著,她嘔出一口又一口鮮血,感覺上嘔出的不單單是血,就連五臟六腑也一併似的……
「火兒……」
誰在喚她?是誰在那般急切悲傷喚著她的名字?
努力壓制著即將魂飛魄散的分離感,透明水漾的眼緩緩凝焦,火兒雙唇微啟,似是想響應瀚天的喚聲,卻是連一個字音都發不出來,頭便突然往旁一偏,再也沒氣息……
瀚天探不到火兒的鼻息!不相信地抱起她的身體,她的身形竟也突然起了急遽的變化,不斷縮小,接著是衣物隨之剝落,直到每一雙眼睛都瞧得如此分明清楚——
是一隻少了一邊翅爪的赤隼屍首蜷縮在瀚天的懷中……
***
接下來的萬般紊亂,反倒在瀚天的記憶中不重要了。
火災同槍戰的損失?也不重要了。
週三麻是扭送官府抑或自行處決?不重要了。
他自己身上的傷勢……更是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癡然的眼,始終一瞬也不瞬的,到現下就只礙在那只赤隼屍首上,彷彿天地萬物就僅僅剩下這個……
其它的都不重要了……
我就是小赤,那只赤隼啊!
一遍又一遍……火兒的喚聲在耳邊響了又響,到最後,竟變成了瀚天呼息的頻率以及心臟的頻率……
一次次、一回回,無法消散……
「大嫂是那只赤隼……」青漠倒是想起件往事。「難怪她初初聽見我和瑪倫的聲音時會害怕……」
因為當初就是他倆命令放槍射擊赤隼的。對於險些殺害自己的人,相信任誰都會怕的。
全「哈德林斯」氣氛消沉得不得了,現下四處口耳相傳著火兒的事,幾個女眷甚至心軟地哭泣連連,沒人對這位少夫人的真實身份感到害怕,而是沉痛與悲傷。
「咱們真該死!該死呀!少夫人在的時候,怎麼沒好好服侍過她?」
「是啊!好……好羞愧啊!我以前對少夫人多般不敬……」
諸如此類的自我怨艾此起彼落響起,然後是數名婦女抱頭痛哭一場。
頓失年輕的女主人,桐月夫人亦是強忍失去兒媳的傷痛來操持大小事務,還要擔心長子會不會想不開而尋短見。
「瀚天……」桐月夫人敲著那自變故以來便深鎖的房門,擔心的喚問著,「你給娘開開門啊!你是醒的吧?至少……至少得吃些東西。」
瞟眼擱在門口的涼冷膳食!桐月夫人一顆慈心益發不安。
「兒啊,你別嚇娘啊!瀚天……來人……快來人哪!」她索性慾叫人來,好一斧將這門給劈開。
「娘……」
「咿呀」一聲,門開了,露出瀚天憔悴的臉孔,深削而失神,整個人如同行屍走肉般,讓桐月夫人瞧得是既心酸又心痛。
「瀚天……」諸多時候,言語說得再多也是枉然的,只有一記又緊又深的擁抱,方讓瀚天凍寒的心房微微溫了一下。
他的眼睛空洞茫然,這些日子以來,他就只抱著赤隼的屍首……不!是火兒,只是她現下在發冷,所以才昏昏入睡了……
對的,他得抱著她一起睡,給她取暖兒才行。
想著,瀚天推開了娘親,恍惚地又要返回床上。被窩裡的火兒正等著他哪!
「不!瀚天!」桐月夫人強忍著鼻酸,擋在沒有防備的瀚天前頭,一把掀起棉被、抓起那具赤隼的身子,然後用力地擲在地上!
「娘!您在做什麼?」猛然一震,瀚天發狂地衝過去大吼又跳腳。
可桐月夫人一揚手,含淚用力摑了他一掌,哭音抖顫的說:「你才在做什麼!瀚天,火兒捨身救你,難道是要你這般要死不活地過日子嗎?你說她是為你來擋劫數的,那麼你怎還捨得這般輕賤自己的生命?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想想看,這樣對嗎?這樣對嗎!」
對?還是不對呢?
瀚天撫著被娘親摑紅的臉頰,再度恍神了……
***
三年後
時間是整治一切的良妙丹藥,春芽、夏綠、秋霜、冬雪,「哈德林斯」終究是慢慢走出失去火兒這位少夫人的重重陰霾。
生活是一直步在正軌上的,人們的沉哀心思終究會被撫平,會被撫平……
「明日起又是一年一度的商集了。」
高大的身影盤腿席地而坐,瀚天的眼神溫柔的注視著隆起的墳塚。
「可還記得嗎?火兒!妳那時玩得好開心,咱們還共同挑了支紅花鈿的簪子,插在妳發上可真好看……」
他垂睫,改而望向如今孤伶伶的、失去女主人的飾品在他的手掌心中。
「不如今年我再找一支簪子給妳,好嗎?嗯!妳愛白花的或黃的?也許綠花的也不錯……」他仰頭望天,儘管現下四處無人,但他仍不想讓淚水真的潸然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