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信低頭在口袋裡探摸,一轉身——諾諾早已精乖地捧來毛巾,侍立在側。九信看他一眼,不說什麼,接過毛巾走到我面前。
他為我拭淚,細細地,耐心地。在我們相守的十多年裡,每一次紛爭都是這樣完結,可是這次——完不了。因為他的眼睛,困頓的,矛盾的,迴避我的眼睛。毛巾敷在我臉上,讓人窒息的溫熱,我把臉埋在其間,良久良久。
"姐,姐夫,吃飯吧!"是諾諾為我們解了圍。九信如釋重負,大聲說:"吃飯吃飯,我早就餓了。"順勢將我一牽,"吃飯吧,啊?"
上完湯,諾諾站在一邊猶猶豫豫,九信抬頭瞪了他一眼:"坐啊。"諾諾趕快坐下來。我去拿湯勺,正好九信也同時伸手,兩人的手在空中,不及接觸,我已經飛快縮手,九信也收回手。
三人圍桌,都埋頭苦吃。寂靜連成一片,籠罩在大家頭頂,黑沉沉地壓下來。
第二天上午九信上班後,諾諾問我與九信是否已經講和。
我苦笑:"依舊冷戰。"不一會兒,我輕輕地問諾諾:"你要我做什麼呢?"
"挽救你的婚姻哪。"
"可是,值得嗎?千瘡百孔的感情,千瘡百孔的婚姻,值得嗎?諾諾,諾諾,你不知道,真的是,真的是,很痛,很痛的啊。"
諾諾定定地看了我許久,然後低下頭:"就像我媽,我爸在外面有女人的時候她天天哭,我知道,她也很痛,可是離了婚又怎麼樣?"他慢慢擼起袖子,一道傷痕緩緩地滑現在我眼前,長長的一道深溝,永遠不能抹平的生命的傷害。他抬起頭,笑,笑裡閃爍著淚光:"她的痛,轉移到了我身上。"諾諾又笑:"她還有我,姐,你有什麼?你哭給誰看?你心情不好的時候找誰出氣?你說千瘡百孔,千瘡百孔到底還是完整的,破了,打幾個補釘還能穿。把它撕成布條,除了做抹布,還能做什麼?"
我怔怔看著他流淚的臉,突然萬分震動,我用力攬他入懷,剎那間覺得世界之大,我們是同樣的寂寞,只有他,永遠幫我。
我打電話給九信:"晚上回來吃飯嗎?"
靜寂裡,他的聲音平平:"回。"
我給那只鴨子灌了許多酒,它就醉了,一邊"呱呱",一邊沿著牆慢慢往上爬。我提了無數次刀,都下不了手。
電話又響了:"葉青,對不起。"
在九信還沒來得及堆砌借口之前我搶先說:"沒事,你忙你的吧。"
"葉青,真是沒想到,突然間,又有事情……"
我聽得出他的焦灼,反而笑了:"沒事的,又不是什麼大日子,真不要緊……"
諾諾跑過來告訴我那只鴨子終於醉倒,呼呼大睡,可以下刀,我黯然說:"放生吧。"
那晚,我與諾諾吃麵,菜攤了一廚房,我懶得炒。
門鈴鎮靜地響起,我巋然不動。又是幾聲,諾諾半欠身,猶豫地看我,九信已經推門而入。
我懶懶地問:"你怎麼回來了?"
他誇張地笑笑:"忙完了不回來到哪裡去呀?"向桌上一探頭,"咦,沒我的飯哪?"諾諾早溜進廚房:"我再下點面。姐,菜炒了吧。"
九信自然而然在我對面落座,我深深看他一眼,他卻不自覺地閃避。諾諾飛快端菜上來,熱氣蒸騰,模糊了他的臉容。
突然,他信手擱在桌上的手機嘀嘀叫了起來。我看見,他的手,遲疑地伸向那隻手機。
"嗤"一聲尖利的銳叫,我嚇一跳,猛低頭,是我無意識間,將筷子尖端抵在了白瓷碗底。它一滑,我心亦一滑。
九信輕鬆地關掉了手機,笑道:"下班時間,概不辦公。"吃掉一大口面:"餓了。"
桌上杯碗盤盞,九信隨意說些什麼。
他三番四次改變主意,到底是因為情況有變,還是胸負疚意?他也許忘了,他根本不是下班時間不辦公的人。
我躺在九信身邊,在他微酣聲中,我爬起來聽電台裡的談天節目。深夜裡,竟有這麼多不能入睡的人,訴說著寂寞的心事。
九信忽然伸出一隻手,關掉了收音機。
原來,他也沒有睡著。
我又扭開收音機,已是另一個聲音,在興奮地告訴全世界他剛剛做了父親,有個九斤四兩的小寶貝,他大聲疾呼:"九斤四兩啊。"
窗外,誰家的電話不合時宜地響起來,收音機液晶表面上跳起暗綠字眼,我忽然心內一動,頃刻間下了決心。
第二天。"喂,我是葉青呀。有件事情想麻煩你一下,就是我有個手機,不知怎麼,總覺那個話費不對……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們電信局的人都是什麼態度,你幫我查啦,好不好?最好幫我打一個單子,就是那種每個電話,號碼,時間……老朋友了,還嫌什麼麻煩……"
有一個號碼,每天都出現,有時兩次,有時三次。
我終於顫抖地提起話筒:8-7-8……
只響了一聲就有人接起:"喂,是你嗎?"活潑輕快,滿是驚喜。
我一下把叉簧按到底。那聲音,我認得,燒成灰、碾成末、曬成干、煮成汁,我都認得。
那是上海之夜,九信房裡的聲音。
我恍恍惚惚站起身,對諾諾說:"我出去有點事。"
慢慢逛街,沿途瀏覽小店,買下一件真絲長裙,付過帳,又被人家"小姐小姐"喊了回去——我忘記拿衣服了。
買一個最喜歡的"可愛多",鎮靜地撕開包皮一口口舔,忽地驚覺,整條手臂全是融掉的巧克力和奶油。
接了人家遞的房地產廣告,道一聲:"謝謝。"多多少少看了幾眼,走到垃圾筒跟前才扔進去。
我不懂得我怎麼可以這樣鎮靜,如一座死去多年的火山。
終於走到九信公司,坐在大樓對面的花壇上,街上車來車往,灰塵漫天,可是我好像什麼都看不見。
我並不知道我在等什麼。
而我幾乎第一眼就認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