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若堅持要為朝衣爭來自由之身,儘管朝衣心中一再打鼓,不知如何面對歐陽家上下之人,不知是否被視為叛徒,但慕容若根本不理。
也不介意丫環的身份,但他不能讓自己心愛的女子居於人下,不得自由。所以無論朝衣如何百計拖延,也一意前往。
只是他們沒有料到的是,在歐陽世家迎接他們的不是笑臉與美酒,而是血腥的殺戮和沖天的烈焰。
他們趕到歐陽世家時正是一個月光蠟淡、夜風呼嘯的夜晚。
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
遠遠地看到歐陽山莊上空那不祥的濃煙,二人巳生出不好的預感,幾乎同時展開身法,往前掠去。
還不曾進歐陽山莊,隨風傳來的呼喝打鬥聲已然令人心驚。
歐陽世家是天下四大家之一,什麼人膽敢來捋虎鬚。
二人掠入山莊,眼中所見,更是驚心。
山莊後方濃煙滾滾烈焰熊熊,火熱正盛。
山莊前方的家人們卻全然無力去救火。因為他們正被幾十個黑衣人追殺,
雖然歐陽山莊的下人都算得上身懷武功,但畢竟平常,在黑衣人的無情殺戮之下,只能拚力奔逃,而無反抗之力。
眾人中惟有一浩發蒼帶的老者以一把金刀立抗四大高手的圍攻,一意想往後園衝去,卻屢屢被挫,只急得怒吼連連。
慕容若與朝衣都是心驚不已。
歐陽世家滿門高手無數,為什麼此刻大難,竟只有一人獨支危局。
那老者分明是歐陽世家的當家歐陽霸先,乃是當世少有的絕頂高手之一,那圍攻他的四人身手雖不俗,按理說又豈能將他困住。
慕容若與朝衣才一衝進山莊,立時就有黑衣人的刀槍劍刃迎面劈下。
朝衣輕飄飄閃開,本有十幾種反擊的方法,其中八種可以重傷對手,九種可以置人死地,卻是一種也沒用出來。
她雖有一身武功,卻沒有什麼交手經驗,更無法對陌生人平自下殺手。儘管她明知對方是殺人不眨眼之惡徒,終覺難以出手殺戮活生生的性命。
慕容若的臉上依然帶笑,笑得像孩子般純真,在月光、火光、刀光、劍光的映照下,他就像個無邪的金童,讓人無法把殺戮和血腥和他聯繫在一起。惟有朝衣感覺得到,在這一笑之間,他整個人的氣質部變了,一股死一般的肅殺就自他無邪的笑容中散發出來。這個貌若金童的男子,此時,竟如閻羅般可怕。
銀光在他掌中閃動,瞬息間架開劈向他的三刀,劍光一轉,再將那一擊不中,再向朝衣刺去的那一劍挑開,順便在那持劍人腕上輕輕一劃。隨著一聲慘叫,一個人已徹底喪失了作戰能力。
同一時間,他揚聲向歐陽葫先問:「世伯,怎麼回事?」
歐陽霸先目批欲裂,恨恨道:「他們在飲食中下了散功軟骨散,我的家人全部中毒,惟有我將毒性壓下,強行衝出。可他們竟然放火,意欲將我的家人全部燒死。」
慕容若終於明白歐陽霸先為什麼會被四個人困住了,因為他必須將大部分的功力壓住毒性,因此才難以分身去救助其他人。此時後園火勢愈盛,不知還有多少人被困其中,眼睜睜看著烈焰襲體。
朝衣忽然回眸,喚了他一聲:「若!」
在這樣黑的夜色裡,這樣烈的人光中,這樣淒厲的殺場上,她的這一聲喚,卻是萬千溫柔,無限情長。
慕容若衝她揚眉一笑,點了點頭,人隨劍走,又救下一個即將死於刀下的家僕。
朝衣得他一笑,知他瞭解自己的心意,立時放下身旁的戰局,直往後園那熊熊火焰深處掠去。
在這樣一個殺戮之夜,她和他只來得及互看對方一眼,就這樣各自去救各自的人,各自面對各自的危局。他們甚至沒有時間彼此說一聲珍重道一聲小心,只因生命無價,誰也不能耽誤。
朝衣熟悉房間地形,所以地義無反顧衝向那死亡的烈焰。
慕容若武功經驗都是一流,所以他銀劍如虹,不斷地救助那些眼看就要死在黑衣人追殺之下的家僕。
而歐陽霸先眼看強援到了,即刻振奮精神。金刀霍霍,一刀比一刀重,一刀比一刀沉,一時間,倒是令得眼前四人連連後退。
慕容若才擊倒三個黑衣人,就見朝衣一手各夾著一人,自烈焰中衝出,一鬆手,將人放下,甚至來不及多看慕容若一眼,又再次往火焰深處掠去。
慕容若眼晴一直追著她毅然蹈火的身影,掌中的劍卻靈動如蛇,轉眼間又擊落四把刀,同時向被他救下的人沉喝:「快把朝衣救出來的人扶到一邊去保護!」
他在紛亂的戰局中施展輕功,兔起鶻落,來去如風,劍光如電,每每將眼看要在刀劍下亡魂的家僕救下。被他救下的人全自動聚在一處,一方面結陣自保,一方面也可以保護被朝衣從火中救出的那些失去行動能力的人。
凡慕容若所過之處,劍下並無一合之將,與他劍光一交之人,不是刀劍脫手而退,就是虎口震裂,腕骨折斷,失去再戰之力。
只是他的人在戰場,心卻一直在那沖天而起的大火之中。
轉眼間,朝衣已然連續三次自火中衝出了,她的衣衫亂了,髮絲亂了,可是她的神色依然寧定,眼眸依舊平和,並沒有半點慌亂。她的動作也不亂,扔下手中所救的人,轉身再往火焰中闖去,在人海中是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人,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不該捨棄。
慕容若現在連眼光都無法追隨她了,因為那干黑衣人已然發現了他的可怕,都已放棄追殺旁人,聯手向他攻擊,縱然慕容若武功高明,也不敢大意鬆懈,只能全心先應付眼前的戰局。
當朝衣再次從火焰中衝出時,她的衣發都已著了火,歐陽世家的僕人紛紛高叫:「朝衣,你身上著火了。」
朝衣微微一笑,笑得比黑夜裡的火焰更加奪人眼目,她將手上救出的人放下,轉身再往火中衝去,火焰在她身上燃燒,像一個淒艷至極的舞蹈。
這一夜的風為什麼這樣猛、這樣做,風助火勢,火借風威,大火不斷往前莊漫延。
家人們互相扶持紛紛往莊外退去,只有歐陽霸先與慕容若的兩個戰團仍在園中。
慕容若心中的火焰卻比身外之火燒得更猛更烈,千萬道銀光在他掌中綻開,身旁的黑衣人無不慘呼著跌到劍光外去,而慕容若身上也多了數道血痕。他實在無法忍耐下去,拼著受傷也要立刻結束纏戰,到那無邊火焰之中,去尋他所愛的人。
可是幾乎在同時,歐陽霸先悶哼一聲,金刀落地。他所中的毒終於壓制不住了。
慕容若狂一咬牙,原本如電衝出的身形硬生生回轉,身劍合一,快得叫人不敢置信,轉眼間已出現在歐陽霸先身旁,以掌中銀劍護定了他。
朝衣這一回自火焰中衝出時,幾乎全身都帶著火焰,就像是浴火的鳳凰,美得動魄驚心。她的呼吸已亂,身形已慢,衣衫已焦,身體也有了燒傷。而身後的大火卻是越燒越烈。再次將手中所挽的兩個人放下時,她身子一晃,幾乎站立不住,但她立刻站穩,回頭又欲往火中沖。
已然毒性發作,不能動彈的歐陽霸先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喚道:「朝衣,不要再去了,你吃不消的,而且你做的已然足夠了。」這位名動武林的一方之主,平生第一次,如此深切地關懷一個婢女的安危。
朝衣往火焰中撲去的身形沒有半點減慢,只讓夜風傳出了她的一句話:「小靜還在裡面呢。我不能扔下她。」她己救出了幾乎所有人。歐陽夫人,歐陽家的三位公子,四名家中執事高手,還有兒個侍女下人。但她在歐陽世家十年,對於家中人口早已了如執掌,心中默算尚缺一人,應當是歐陽大人的侍女小靜。
那小靜與她並無交情,往日裡素常仗著夫人寵愛在一眾下人面前拿架子擺威風,但這仍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當此危局之時,朝衣又怎能不顧不理。
大火以驚人的速度漫延,那熾熱的火焰,幾乎令她不能呼吸。她不敢耽誤一時片刻,只恐稍一遲延便會令得一條性命喪生。所以她幾乎沒有任何思考和猶疑就撲入了火焰中,她依然沒有來得及給身在四大高手圍攻中的慕容若一個讓他安心的眼神。
她撲入烈火之中,火焰在她四周飛騰,熾熱的大令得她唇焦舌干,濃烈的煙叫她雙目難睜。可是一顆心卻是又急又疼,既心焦小靜的生死,更擔憂慕容若的安危,可她不能在他身旁,並肩作戰。儘管心中千痛萬痛,但無論如何也不能忍心坐視一個生命消逝而不顧。她在火焰中尋找,也不如是因為心中太痛,還是濃煙過於嗆人,淚水止不住地滾落。但當她在無邊的烈火中,聽到那一聲微弱的呼喚時,心中還是升起了無比的欣悅和激動。
慕容若眼看著朝衣再次撲人烈火之中,耳聽著歐陽霸先都忍不住開言阻止她,但他沒有出聲,一聲也沒有叫,沒有叫那個總是溫柔安靜地跟茬他身旁不知不覺己進駐他整個心靈的女子。
只為了那是她該做的。該做的便須去做,生命絕不可以輕易放棄不理。
她瞭解他,所以不回顧一眼,逕往烈火中投去。
他明白她,所以他讓她去,不出一言阻止,只是在那一刻,他的笑容忽然像火一樣盛放,他的眸子也似火一般紅了,然後一張口,吐出比火還要紅還要濃的鮮血。
而他的劍在這一瞬就像有了靈性一般光芒暴漲,威力倍增。
圍攻他的四名高手,連番纏戰之下已有些疲累,萬萬料不到,在瞬息之間眼前的敵手出招竟然威力加至如此境地,接招之下無不重創吐血,跌倒在地,還不及回過氣來,慕容若的劍影如風,已然以劍尖制住了他們的穴道,然後幾乎沒有絲毫停頓地立刻撲往火勢最盛的後園。
而歐陽霸先勉力站起,滿眼憂慮、滿臉沉重,靜靜凝望他的背影。
以歐陽霸先的胸中所學自然知道慕容若是強施邪派的天魔解體大法,自逼鮮血,自傷身體,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武功以倍數提升,才能在瞬息間擊倒這數名高手。可是這樣的透支力量,亦會對他的身體造成極大的傷害。
他為什麼要這樣?
為了朝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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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衣抱著小靜在烈火中急速穿行,身體好累好倦,四周好熱好悶,但是沒有關係,只要衝出去就安全了,這是最後一趟了。
她強打精神,勉力往前,卻聽得一聲聲呼喚傳到耳邊:「朝衣,朝衣。」聲音是熟悉的,只是其中卻多了從來沒有的張惶和驚恐。那個總是微笑著的男人,那個笑看人生、永遠自在隨意的男人,原來也會這般失態無狀。而這,只是因著她。
即使是在如此疲累的情況下,聽得那呼喚,也覺得心中一安,精神一振,奮力喚了一聲:
「若!」急往那聲音傳來的方向掠去。
慕容若眼見朝衣滿身烈焰地自前方濃煙烈火中現出身來,忍不住又諒又喜又痛又憐地歡叫了一聲,就待迎上去。
卻見朝衣頭上一根大火柱砰然落下,朝衣已然力盡筋疲,瞬息之間再難閃開。
事實上她若扔下手中所抱之人,或許還有力量及時閃避,此刻身法卻再無方纔的靈敏了,最後的一刻只來得及拚力一扔,將手中昏迷女子,拋向慕容若。
慕容若本來正拼盡全力向朝衣掠去,忽見有一女子被扔過來,本能得接到手中,身形稍稍一滯,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朝衣被火柱擊倒,火焰在她周圍徹底地燃燒起來。
朝衣倒下的那一瞬,聽到了一個清清楚楚淒厲至極的呼喚:「朝衣!」於是,一顆心就這樣緊緊繃住,渾忘了自身的疼痛危局,只是猛然間為了他的痛而心痛了起來。
慕容若不知道自已是怎麼衝過去,怎麼推開火柱,怎麼將朝衣抱住,怎麼一路衝出大火的,他什麼都已不再知道。
他只知緊緊抱著懷中那至愛的人,一聲一聲地喚她的名字,似乎只要這樣做,便永遠不會失去她。
朝衣在巨大的痛楚中仍然保留著一絲清醒,只為了最後倒地時聽到的淒絕呼喚。地勉力睜開眼,看到那熟悉的臉,只是這臉上已再沒有了笑容。他的手抱得她好緊,並沒有絲毫顫抖,只是冰涼一片,再沒了往日的溫暖。
那不該是這個男子會有的冰冷和淒涼,他原該永遠帶著笑容,他原應永遠溫暖如故。
朝衣忘了自身的淒慘,極力想要給他一個叫他安心的笑容,可是覺臉上疼得厲害,完全控制不住臉部的肌肉,在最後暈過去之前,惟一的念頭是一定要醒過來。因為她不能讓這個男子因地而失去笑容,失去快樂。她必須醒來,即使是在最深沉的昏迷中,心靈的深處仍不斷地在響著這一句話,「我一定要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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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山莊在一夜之間燒光了,好在有慕容若與朝衣二人的突然出現,解除了危局,也沒有太多人死傷。還將所有來犯者一起拿住了。
歐陽世家的弟子亦非無用之輩,散功藥的毒性一解後,立刻展開了行動,不過是半日時間,所有的人都已在歐陽世家的別莊中安頓好了。歐陽世家分散在各地的精英力量也紛紛趕來會合,整頓亂局,穩定局面,審訊敵人,安撫傷者,一切都井井有條地進行著。
當然,最重要的就是好生看待救下整個歐陽世家的恩人,此刻正大病的慕容若和重傷未醒的朝衣。
朝衣得到了最好的醫護照料,只是一直不曾醒來,不過幸好大夫們都肯定她並無生命危險。但即使如此慕容若仍然拖著病後極度虛弱的身體,一直守在她身旁,不斷地呼喚,旁人無論如何都勸不動。
這番情態,眾人看在眼中,心頭亦是明瞭。
而在慕容世家作客的歐舊倩兮也已聞變回家,看到這番情景,心頭亦不是滋味,但她終是大家女兒,見識過人,心思敏捷,並不做出惡行惡狀,只每日間來探視幾回,不曾有一絲失態。
而慕容若也沒有半點心思去與她交談敷衍,他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思想,所有的意志,都只在那昏迷不醒的人身上,根本沒有多看她一眼。
歐陽倩兮便是原本尚有一絲希望,此刻一顆心己然涼透,卻也只是淡然一笑,也不再擾他了。
在昏迷了十天之後,朝衣終於睜開了她一直緊閉的雙眼。沒有絲毫失望,第一眼看到深印在心中的那個人大喜欲狂的眼神。
朝衣本能地想要白床上起身,卻覺身上一陣酸痛。慕容若忙伸手助她在床上略略坐好,由於過度的透支體力和數日來的不眠不休牽掛揪心,他的臉色異常蒼白,臉上的笑意,卻是那樣燦爛明亮,便似整個房間也因他的笑容而溫暖了起來。
朝衣雖然虛弱,卻很自然地微微一笑,想要令他安心歡喜,卻覺臉上一陣緊繃,這才意識到臉上多處己經纏了繃帶。
慕容烈雖然看不到朝衣的表情,但從朝衣眼神中的些微變化己能感受到她的心意,輕柔地說:「有一點小燒傷,並不嚴重。歐陽世伯請來的大夫都是神醫,有的是最好的藥,我看過不了幾天,你就能把它拿下來了。」
傷得不重嗎?
朝衣默默無言,抬起手來,原想摸摸臉上的傷處,卻又放下,心中升起了深深的悵然和失落。無論如何,燒傷的印記總會刻在臉上的吧,縱然醫術再高,藥物再好,怕也難以還她一個無暇的玉容。
只是並沒有太多的淒苦悲憤。也許只是因為看到了眼前男子眸子深處那無盡的憂慮才不忍增加他的重負,也許已經做了太長時間的醜妝,已然習慣平凡甚至稍嫌俗艷令人生厭的臉容,所以才可以較平靜地接受現在的。
看來,她果然命定不能做個美女,以往空負美麗而不能現於人前,如今卻又連美麗的容顏也不再擁有。她原本就天生是個平凡至極的女子,何必非要那天仙般的容顏。
心中不是不失落,不是不悵然,但還不至於痛哭失聲、歇斯底里。
只是明眸輕抬,給眼前男了一個溫柔無限的眼波。
慕容若一顆高高懸起來的心終於落了回去,知道朝衣並沒有似一般女子一般為了容顏痛苦欲絕。雖然他知朝衣心地開闊,從不以自身悲苦介懷,但現今看朝衣此刻淡淡地接受了眼前的現實,心中終還是又是歡喜又是放心又是敬佩,更是深深慶幸,自己終追上了這樣一個真正的奇女子。
「我問過大夫了,你臉上的燒傷並不非常重,以目前的情況看,過個十天八天就能復原了。到時會有淡淡的痕跡,雖然稍有些影響,但不會顯得醜陋,你可以放心。」他的語聲依然輕柔,就似推恐聲音大了一點,會驚著了眼前的女子。
朝衣點了點頭,眸光依然溫婉。她相信慕容若的每一個字,他不會欺騙她,他相信她對現實的承受能力。他既然這樣說,那自己就可以放心,臉上的傷痕應該不會太過難看的。自然燒傷的痕跡再淡,仍然會對自己的容貌有一點影響,但只要不醜得令人皺眉生厭也算是幸運了。自己素來習慣了平凡容貌平凡生活,以後再一直平凡下去也並沒有什麼。這世上的人原本就是平凡者居多,做個不凡之人太累太辛苦,倒不如平平凡凡平平安安地做個普通人。比之世間太多窮苦困窘殘疾無助之人,她已是萬幸了。即如此,又何必怨天尤人呼天搶地,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當夜撲向烈焰時,已作了最壞的打算,到如今還能好好活著,呼吸著每一口空氣,看著那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原該敬謝天地了。如若時光倒轉,她依然會毫不考慮地衝入人中,孰輕孰重,如此分明,所以她雖有憾但無侮更無怨。
慕容若從她的眼中看出釋然看出溫柔看出平和,於是一顆心便也柔和了起來,便連聲音也輕柔得像是三月的春風,「過兩天,等你的身子稍好,我們一起去見歐陽世伯,要回你的自由之身,然後,我們再一起去浪跡天涯好了。」
朝衣辭靜地看著他,現在,幸福就在跟前,可是心中卻又有些說不出的慌亂情怯了。默然良久之後,她才輕輕道:「朝衣容貌己毀,配不起公子了。」
慕容若微微一揚眉,眸中異彩一閃,「朝衣!」
朝衣很安靜很平和地說:「朝衣心意已決,公子不必再勸了。女子以容貌為重,而今容貌即毀,就算公子不嫌棄,但日日相見,終有生厭之日。朝衣也不願委屈了公子,平白令人笑話。」
慕容若微微地笑了起來,認認真真地看著她,認認真真地問:「如果我出了事,你一定會照顧我的,是嗎?」
朝衣大惑不解,怔怔望著他。
慕容若只是淡淡一笑,忽然抬手,仲指截向自已的雙眼。
朝衣驚叫一聲,顧不得身上傷痛,拚命用手格住,驚呼:「你幹什麼?」
慕容若一本正經地說:「你嫌自己不好看了,怕配我不起,又怕我他日生厭,那我毀了自己的眼晴,自然就看不得你的容貌了,不會對你生厭,更不會再有人說你配不起我了。」
朝衣又氣又惱,「你明知我並不介意容貌之事,原是想逗你急上一急的,你居然如此嚇我!」
慕容若笑嘻嘻地說:「我也一樣是想要逗逗你而已,我要真想戳自己的眼睛,才不會被你格住呢。」
朝衣氣結,伸手想要打他,卻覺身上疼痛,大為不便。
慕容若笑著輕輕伸手將她抱入懷中,方便她的粉拳不輕不重打在胸膛上,自是無限溫柔旖旎。
他知道她,她也明白他。
她向來心胸廣闊,笑看生命中的不幸,不以為苦,並不會真的因容貌受損而太過介懷。
他愛她,只因為她是他的知心知己之人,與她的容貌從來無關。
既然他不介懷,她不在意,又何必自苦。
她若因此自卑自歎,自以為偉大,自以為為對方好地一意退避不接受對方的感情,平白誤人誤己,折磨雙方,才是看輕了慕容若也輕賤了她自己,更加不配慕容若以知己視她。
因為瞭解他,所以這般在旁人看來天大地大的大事,難解難開的死結,在他與她之間,卻如根本不曾存在過。
他是男,她是女,他愛她,她戀他,他知道她,她明白他,一切已然足夠。
又何論什麼身份地位,皮相姿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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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我恢復朝衣的自由之身?」歐陽霸先虎目如電,冷冷望著站立廳中的一對男女。
朝衣身上的傷勢剛好,慕容若就急不可耐,直接拉她來尋歐陽霸先商議朝衣自由之事。
按理說朝衣與慕容若救歐陽世家於危難中,些許小事,豈有不應之理。但歐陽霸先聞言只是若有聽思地望向二人,目中威稜隱隱,並不應承。
慕容若含笑相對,毫不退讓,但朝衣卻是在歐陽世家做了十年的婢女,積威之下,不免有些心驚肉跳志忘不安。
歐陽霸先忽然微微一笑,「為什麼慕容世侄你如此關心我家的一個丫環?」
慕容若坦然道:「因為我不能讓我未來的妻子當別人的丫頭。」
朝衣「啊」的一聲,當即紅了臉。雖知慕容若不以世間禮法為意,又哪能料到慕容若竟會當著這麼多人直截了當直承了二人的關係。一時間,羞不能抑,恨不得找個地方躲起來才是。
但慕容若卻將她的手握得那樣緊,令得她難以逃脫。
歐陽霸先頗有些玩味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打了幾個轉,方才淡淡道:「你堂堂慕容家的少爺豈能迎娶一個丫環,我身為你的世伯,便不能讓你做下這等讓人嘲笑的錯事。」
慕容若眉峰微皺,不解這歐陽霸先何以如此不近情理。
朝衣心頭一沉。在世俗的眼中,身份之別永遠是重要且最不可忽視的事。雖然慕容若不以身份為念,可旁人會想會看會議論。她當日亦因為同樣的顧慮幾乎捨棄這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只是她而今雖已決定伴他面對一切,無悔無懼,但考驗卻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強大。
作為她的主人以及慕容若長輩的歐阻霸先的明確反對也同時代表看所有人對他們之間情事的看法了吧。
歐陽霸先沒有理會二人的反應,繼續道:「你是慕容家的公子,自然該配身份相當的女子。我與你兩家世交,我的女兒,想來也不委屈了你。我看一切就此決定吧。」
朝衣心中一跳,臉色微變,慕容若垮然望向他,都不明白這個老人何以如此專橫。
惟有坐在一旁的歐陽倩兮失聲而笑,盈盈起身,來到朝衣面前,笑道:「傻妹妹,還不拜見義父!」
慕容若的眸子一亮,朝衣也立時福至心靈,對著歐陽霸先恭敬地拜了下去,「爹爹!」
一切的變化都極富戲劇性。朝衣由一個小小的侍女立時成了歐陽霸先的義女,歐陽世家的小姐,與慕容世家門當戶對。她與慕容若的聯姻沒有任何人可以發半句非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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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世家大排宴席,既為賀歐陽霸先得一愛女,也為朝衣與慕容若舉行了一個小小的訂婚儀式。
因為朝衣向來和善,丫頭們都不懼這個新小姐,紛紛打趣敬酒,令她難以應付,而這等女兒家的攻勢就是慕容若也難以抵擋,更何況慕容若還被歐陽世家的幾位少爺圍著敬酒,正自顧不暇。
幸得有歐陽倩兮出面替朝衣鎮住了局面,把一干丫環都喝退,方才以女兒家不勝酒力為名,親自伴著朝衣一起回房去了。
朝衣在歐陽倩兮面前總覺頗有虧負,心頭有鬼,不免提心吊膽,一句話也不敢多說,無論歐陽倩兮說什麼,她都唯唯諾諾,點頭稱是。
歐陽倩兮看得好笑,「朝衣,你以往是我的丫頭,尚不曾如此小心害怕過,如今我們成了姐妹,你又是我家的恩人,怎地倒將我怕成這樣了?」
朝衣對著自己服侍了十年的小姐輕輕開言:「小姐不生朝衣的氣嗎?」
歐陽倩兮微微一笑,「說不惱你是假的,我原想求你做一次紅娘,誰知你倒把鶯鶯的戲份也搶去了。只是惱你又有什麼意思呢?你真以為我是那些沒有腦子的傻女人?失意之下,只會大哭大叫,大鬧大怨,就會使什麼見不得人卻又沒什麼高明的手段,即拆散不了人家的恩愛情侶,還自己不討好,徒惹仇怨。這等即難損人更不利己的事,我向來不屑為。」她頓了一頓,方才悠然笑道,「慕容若心中喜歡的明明是你,我便是使盡手段他也不會多看我一眼。我就算用什麼陰謀害得你們分開,我又能得什麼好處呢?我既然想通了這一點,當然也不會傚法那些沒有見識的笨人做法。可歎我一番心思,原想求個如意郎君,誰知慕容家的兄弟個個行事如此反常……」說到這裡,她終露出一抹苦笑。
朝衣心中暗猜她必是在慕容烈那裡也碰了釘子,但卻默然不語,暗中佩服小姐拿得起放得下。
歐陽倩兮輕輕一歎問:「朝衣,你老實說,你心裡可曾看不起過我?」
朝衣忙搖搖頭,誠心誠意地說:「小姐你是一個極能幹極聰明的女子,朝衣怎敢輕視於你。小姐身為女子,卻敢於去追求自己喜歡的男子,敢於把握未來的命運,這些朝衣都極佩服呢。」
歐陽倩兮一笑道:「你既如此待我,我使更加不能害你了。我其實只是一個實際的女人。我只想找一個各方面配得起我的男子,既不負了他,也不屈了我。看到合乎心意的,我便會盡力去把握。他年若能償心願,我也會盡力做一個好妻子。只是,慕容苦心中喜歡的並不是我。而且,我觀他行事,大有輕淡富貴之氣,這等男子我心中敬重,卻不想嫁他吃苦。所以,我又何苦怨你。倒不如把這抱怨天抱怨地思索害人毒計的時間拿來做旁的事。你可知先前在慕容山莊來了一位貴客,是南宮家的四爺來尋他的妹子南宮夢。只是知道我家出事後,便自告奮勇,陪我一起回來了。」
朝衣歡叫一聲,喜上眉梢,「恭喜小姐!」
歐陽倩兮淡淡道:「我原是個世俗的女子,自然也只能尋這樣門當戶對的婚姻。那些脫離現實的事我有時也會想想,但不會去做。朝衣,你我相伴的十年,也算有些情義,而今,你有了這般奇遇,得了這等真情,我也代你歡喜。你亦不必再存心結,提心吊膽,見了我便如耗子見了貓似的,若讓慕容若知道,還不知疑我如何欺負你呢。」
朝衣臉上飛紅,心中欣慰,只是垂頭無語,但暗中卻佩服起歐陽倩兮的智慧圓融來了。
對於歐陽倩兮所選擇的擇婚方式她並無非議,她只真心願她將來幸福歡樂。
歐陽倩兮與她說說走走,到了新為朝衣這位干小姐安排的房間前才含笑告辭而去。
朝衣飛快地進了房,卻不曾卸妝休息,反而極快地將個人衣物收拾一番,便坐在窗前靜靜地等。
半個時辰之後,便有人不出所料地在窗外輕輕敲了一下。
朝衣輕輕推開窗,對著窗外的人娟然一笑,「我就知道你必會想法子脫身出來。」
慕容若看到原應衣衫不整從床上起來的人打扮得整整齊齊對自己溫柔含笑,初是一楞,隨即釋然一笑,眼中皆是瞭解的神色。
他們真的是太瞭解彼此了。
歐陽世家今日大開宴席,明日就要宣揚天下,到那時來來往往不知多少賀客上門,二人又豈有這個耐性受這份罪,自然要有多遠逃多遠去。
慕容若在明月朗星下向朝衣輕輕一笑,朝衣也輕輕快快拿著包袱直接從窗口跳出去,正跳進慕容若的懷中。
二人相視一笑,今夜月明星輝,外面,天高地廣。
他是公子,卻情願飄零,她是丫頭,原本也沒想當小姐。只想在這樣溫柔的夜裡,攜著彼此的手,奔往天涯海角,將人世的喧囂浮華盡忘懷,只擁有彼此,只感受彼此,只深愛彼此,己是至大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