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好幾天,都釣不到魚,在附近換了好幾個地點,仍然一無所獲。偶爾,她心裡會覺奇怪,但並沒有刻意去鑽究原因,反正她釣魚只是打發時間,有沒有魚吃,那倒在其次。
魚鉤緩緩沉入河面,她的唇忍不住揚起,想起去年此時她釣起了一個人。
「今年應該不會了吧。」她搬了家,而他的長相也不像是霉到每年都需要人救。
想起西門永,她內心一陣想笑。
她從不知在世上還有這一類的人存在。明明曾受過良好的教養,平常說話也客客氣氣的,但脾氣一爆起來,就像她看過的爆竹一樣,自個兒炸束炸去的,卻不會動手炸到其他人。
等了半天,沒見魚上鉤,她將釣竿放在石頭上,往後仰倒在如茵的草地上。
西門永大概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後一個人吧?
她搬到深山處,連個獵戶都沒見著,更別談其他人跡。她知道自己對這樣的生活並不排斥,只是……有時候會有一點點的懷念西門永連氣都不必換的咒罵。
他是個很純情的人呢,她還記得當她聽到他還完璧無瑕時,心裡有多驚奇。
縱是大戶人家的養子、縱是他心中有結,但畢竟承受了西門家的教養、習慣跟一般大少爺所該擁有的一切,他理所當然該成為一個用金錢堆砌出來的大少爺,至少,也該有八分像才是啊。
她合上眼簾,想起他沒把自己當女子看待,也想著他嘮嘮叨叨又理直氣壯的樣子,愈來愈想笑。
也許,正因為他是她最後見著的一個人,所以那些日子的相處格外地惦記在心中吧。
如果,她是個男子,或者,他是個姑娘,兩人的性別相同,那有多好啊。
「喀」地一聲,樹枝突地斷裂,讓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意識倏地驚醒。她立刻彈坐起來,掌心已撫到腰間匕首。
她的視線首先落在不遠處的一雙黑靴上,心頭暗驚,沒有想到在這種入雲高山上竟還有人會來……目光漸移,來人穿著一身寬袖黑衣,衣邊繡著金線,腰細似女,再往上看去,一頭又黑又漂亮的長髮束在腦後,配上俊秀乾淨的白面——有點眼熟,但她不確定自己曾看過此人。
是男的?還是女的?
是男的!他有喉結!
那年輕男子衝動地上前兩步,她立刻抽出匕首。
「寧願!」
「你認識我?」她有些恐慌,匕首握得更緊。
俊秀的相貌先是一愣,隨即化為如鬼的猙獰,他咆哮道:「該死的女人,你是瞎了你的眼睛是不?還是你的腦袋瓜被這些山啊水的給弄到提早老死,連我都記不得了?」他一陣嘔。
好耳熟的咒罵、好眼熟的猙獰啊。她不是沒有見過面露醜惡之人,但她的記憶裡只有一個人,一氣起來,像團火焰自己燃燒。他沒注意過,每當他燃燒時,她好想笑又忍不住偷偷瞧著他變化萬千的臭臉。
一思及擁有那臭臉的主人,她瞪大眼,不可思議地脫口:「你是西門永?」
「算你還有點腦。」他沒好氣道,飆到她面前,一直「很凶狠」地瞪著她呆掉的小臉。
「你……」那目光真是太太狠毒了,好像都不必眨眼似的,瞪著她的臉上都快要燒出兩個窟窿來了。內心強壓些微懼意,問:「你怎會找到這裡?」
他用力哼了一聲,很勉強地收回火焰般的視線,狀似隨意拿起釣竿,坐在她的身邊,見她移著臀離他遠些,他又瞪著她呆呆的臉半晌,才硬生生轉回釣線上。
「還算有點進展,起碼見了我把匕首收起。」他喃喃,說給自己聽,同時不停深呼吸著。
「什麼?」
「我說啊,你這種釣法,就算釣到了魚,你也不知道。」他隨口,卻語帶玄機。
「不知道就不知道。反正我不見得一定要吃魚。」她傻傻答道。腦袋還有些亂轟轟的,前一刻她還在回憶,現在卻像在作夢,還是,她真在岸邊睡著了?
她的夢裡怎會有他?他在她內心裡的份量沒這麼重吧?
他沒抬頭,又有些委屈地說:「你這像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魚兒心甘情願上了鉤,你不理不睬,要它怎麼辦?不吃它、不養它,你要它活活死在岸上?」
「那就放生啊。」她又不是沒放過。
他立刻瞪向她。「你敢!」
寧願雖一頭霧水,卻也知道他絕不是來此專跟她討論魚經的。
「你到底是怎麼到這兒的?」
他又哼一聲,視線轉回河面,彷彿釣魚成了他目前最要緊的事。他暗暗深吸口氣,漫不經心道:
「我來探望你。」
「探望我?」南京城離此有好多天的行程吧?他這麼閒?
「是,我來看你,卻發現你的屋子燒了。我上李家村詢問,沒個人知道你的下落,我也沒發現任何的屍骸,想來你一定還活著,於是,我便沿著河岸往山上尋來。」
她聞言,充滿驚異。「你尋了多久?」
「半個多月吧,我想。」
她一時啞口。他的答案只帶給她愈來愈多的迷惑,最後,她只得道:「你找我做什麼?」他看起來像只完好無缺的蝦子,隨時可以跳來跳去,不需有人從河裡撈他救命,她對他還能有什麼用處?
「怎麼?我閒來無事、閒得發慌,所以來吃吃你煮的飯、幫你補補屋頂都不行嗎?」他有點惱了。
「不,當然可以,不過我屋頂沒壞——」立刻遭來兩粒火辣辣的白眼。她怕自己的薄臉皮真被他燒出兩個窟窿來,笨拙地解釋:「我只是沒有想過會再見到你。」
「我也沒有想過。」他閉上眼,狀似很隨意而且祥和。
空氣中涼涼的風吹過,彼此靜默了一會兒,她偷瞄到他的頭頂似乎開始冒出煙來,還來不及眨眼確認,就聽他對著她怒咆:
「你一個好好的姑娘家,又不是要成仙,住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做什麼?每天看山看雲看自己嗎?你的房子不小心燒了,怎麼不來找我?」
「找你?」
「混蛋!你的表情在說從頭到尾你根本不將我放在心上!我臨走之時,不是說他日你若遇難,可以來找我嗎?還是你這個沒大腦的女人把我畫的地圖餵狗了?」
「我還留著,只是,我不以為那是災難。我本來就一直在考慮往山上搬來啊。」她不以為然他的小題大作。
他聞言更氣,丟了釣竿,摔不及防地抓住她的手腕。
她駭然,直覺要掙脫,卻發現他力大無窮。心頭起了一絲的恐慌,抬眸對上他的眼。
他的眼瞪若銅鈴,黑色的瞳孔裡燒著熊熊怒火,不由得讓她意識到他是一個連處在垂死邊緣都要發飆才過癮的男人。
她嚥了嚥口水,腦中閃過去年相處的片段——
他火氣旺,但他不傷人。
他不傷人……她默念。
不傷人、不逾矩、不把她當女人看,這不正是去年她所感覺到的一切?她壓抑著,讓內心的一角悄悄地放鬆再放鬆。
「你……」氣息還是有些抖,她穩了穩,才問:「你到底在氣什麼?氣我嗎?」
「氣你?我怎敢?我是氣我這個王八蛋!就我這個王八蛋,胡思亂想好幾個月,終於下定決心,結果呢?你自個兒躲在山裡頭,再來你是不是要自己先挖個墳,成天躺在裡頭等死?寧願,你才十幾歲,不是八十幾歲的老渾球啊!」
「我早過雙十了。」她輕笑出聲:「我很喜歡這種生活,況且,我也習慣了這種生活。」
「你還沒到過這種生活的歲數。跟我下山,我讓你瞧瞧你這個年紀該過的生活。」
「我不要。」
西門永聽她說得斬釘截鐵,連絲考慮都不給,他嘴一掀,幾乎又要破口大罵起來,但一見她雙眸認真地望向自己,他狠狠地咬住唇口。
她笑道:「我真的覺得這樣的日子很好。你不必為我擔心,真的。」
她的笑顏很與世無爭,尤其配上此地風水,他會以為她離成仙之路不遠了,只是,他的左胸下隱隱作痛。
不是為出自己,而是為她。
倘若她真雲淡風清,看破世事,他不會如此心痛。
「你幾乎騙過了我。」見她一臉茫然,他說:「你也騙了你自己。」
「我不明白。」
「對一個女人而言,是不是完璧之身,真的很重要嗎?」
他的聲音很輕,一出口就隨風而散了;她連動也沒有動,笑顏依舊。
山林無語了好久,她才輕歎:「你真直言。」
去年李大夫當是茶餘飯後的話題說給他聽時,她正在門外聽個一字不漏,他為她趕跑李大夫,說沒有感動是假的,只是從來沒有想過他會當面問她,毫不修飾的。
他不作聲。
她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如果有一天,有個人告訴我,他可以取走我腦中一部分的記憶,必須拿三十年的生命來交換,我願意,很願意很願意。」她看著他十分認真的臉孔,又笑:「你不懂,對不對?」
他是不懂,不懂一個女人的清白跟記憶有什麼關係,他蠢他笨,這就是平常把大腦置之不理的下場。
可他雖不懂,卻讀出了一件事——她的語氣仿若平常、笑顏如舊,但是,在他左胸下的心又隱隱作疼起來。
他來此的真正目的,若在此時此刻告訴她,她會從此拒他於千里之外吧?就如同去年她極端排斥有男人喜歡她的事實。也許她搬入高山的真正原因,並非火燒家,而是遠離那姓李的小子以及任何的男人。
「天快黑了,你還是趁早下山吧。」她說。
「我……我……」混蛋!他二十年多年來都沒有儲存一些機智備用嗎?他氣惱自己,見她擺明一臉送客相,心頭更火。「我留下來過夜!」
她一怔,又笑:「不成不成。男女有別,去年是你傷重,救人為重,何況,這種深山裡哪來的屋子,我也不會蓋。」
「那你住哪兒?」總不可能撲通一聲,下海住龍宮吧?
「住山洞裡。」
「山洞!」他叫:「你住山洞?接下來你是不是要穿樹皮?」
「還不至於。」她覺得有些好笑:「我有好些衣物沒燒掉,夠穿了。」
「混蛋!我偏要待下,一天你不下山,我就一天待著。睡在林子裡,我也不在乎!」
她皺眉。「你這是何苦啊?」
「這點苦算得了什麼?你喜歡提前過六十歲的生活,我就陪你,反正提早嘛。」他聳聳肩。
「你……你幹嘛陪我?你還有很多事要做,不是嗎?你不是說,還要為你弟弟求藥?」
「咦,我連這個也跟你提過了嗎?」見她點頭,他還是聳肩。「那就怪我弟弟命不好,誰教我有你這個……嗯……生死換帖的哥兒們呢。」
「生死換帖?!」她不記得啊。何況,她是女子,他是男人,彼此怎麼會有生死之交?這人是瘋了不成?
西門永盤腿坐起,很認真地看著她。
「我說過,你救了我,我的命就是你的了。你到哪兒,我就到哪兒。」
「你……瘋子!」就不信他這種活蹦亂跳的性子能在無味的山中待多久?
「我不是瘋子,我只是一個死腦筋的蠢蛋。」他什麼都不懂,只知道用最原始的方法去糾纏一個人,至死方休。
瞄到她微怒,他很無賴地笑道:「你若不讓我賴住在此,大不了我就下山吧。下山之後,我也無事可做,就再去為我小弟求藥……聽說這一回又有道人送長生不老藥給皇帝老爺,經上次被奪藥後,這一次皇帝老爺指派高手護送……可惜,不知道我若不幸,有沒有人會為我上香啊……」眼角偷偷再瞄她。
她的表情除了惱怒,還有些許擔憂跟阻止之意……啊啊,他可不可以幻想一下,其實她對他並非那麼絕情,有那麼一點點不捨他涉險的感情呢?
「隨便你!」她搶過魚竿,胡亂收拾後起身走人。
「隨便我……」他偷偷地笑了,笑得很開心。「那就是隨我留下了……」
※※※
兩個多月後——
「瞧什麼瞧?沒瞧過女人嗎?還是沒見過女人駕馬車?」甫進南京城內,就見並行的馬車裡有人在窺視著自己。
「啊,好粗的聲音啊……」那男人一臉可惜。
「怎樣?老子……老娘就是粗聲粗氣,礙著你的眼嗎?」也不顧大腳被看見,凌空踹了對方車軸一腳,然後狠狠瞪著那張驚恐的臉孔。「再看一眼,我就揍人!」
狠話還沒指完,對方馬上吩咐車伕加快速度駛離這個瘋婆子。
「瘋婆子?敢叫我瘋婆子!」「她」面目猙獰,咬牙切齒,鼻翼噴著氣,像是隨時要咬人的山豹。
身後的車幔掀起一角,半張未沾胭脂的圓臉探出,沿著纖頸往下,是老舊的素衫,身上並無任何飾物。
「你舉起馬鞭做什麼?要在大街上趕路嗎?」圓臉的主人問道,彷彿沒有看見飛噴的怒火。
「……沒……我手臂癢,舉舉而已。」那高頭大馬的「女子」咬牙道。
「這就是你說的南京城嗎?」她東張西望,圓眸流露出難以掩飾的好奇。
「是,這已經是南京城了,我可以換下這臭衣服了吧?」
「我的衣服很臭嗎?」
「……混蛋,你明知道我的意思。這裡是南京城,不是京師!走在路上,誰知道會不會突然有個人跳出來認親?」
「你覺得當女人很丟臉吧?」寧願瞧著西門永一身的女裝,不得不說,連她這個沒見過多少世面的女人,都覺得他很適合扮女裝的——在外貌上。至於骨子裡則是貨真價實的男兒郎。當然,如果他的身材能稍微縮小點會更好。
馬車緩緩在街道上行進著,眼角瞥到四周的百姓像潮水,一波一波的,讓人眼花撩亂、暈頭轉向。
原來,這就是她從小耳聞的繁華南京城啊。
「我沒說當女人很丟臉,你少扭曲我的意思。」西門永頓了一下,咕噥:「你要不是女人,那我才煩惱咧。」
她沒注意他的意味深長,只道:「就算你不覺得丟臉,但還是很麻煩吧,方才不正是一例,就算你不去主動招惹人,人家也會來欺你。」
「我不會任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我。」
「那是因為你不曾被欺負過,不知道力氣懸殊的可怕跟絕望……」她低喃。
「人人都說我力大無窮,但那是指現在的我,可不包括孩童時的我。你若肯,我可以教你幾招。」
她正要接話,忽然發現他的高頭大馬真的很引人側目——連男子都不避嫌地在看他。出於本能的,她立刻放下車幔,撫住跳得有些狂亂的心口。
她果然還是會緊張啊!
只是,摸不清楚自己緊張,是因為太久沒跟人接觸了,還是怕男人身上的那股臭味。如果要她選擇,她寧願繼續過著不問世事的隱居生活,用她的一生一世。
偏偏——腦中浮現一張賴皮的臉孔,她內心有些氣惱。
這人不止脾氣極壞,又愛耍賴皮臉,在山上的那段日子,她真是……被糾纏到好想磨刀殺人。
「喂喂,你怎麼啦?」
「沒什麼——」正要答話,忽然聽見有個陌生陰沉的男聲在插嘴:「等等!」
她原以為是馬車旁的路人在說話,不干他們的事,後來又覺聲量過大,彷彿那說話的人跟著馬車在走。
「義爺,怎麼啦?咱們不是要為二少訂棺木嗎?都已經打點好了,奴才連風水師都找妥,就等出城尋福地……」
「閉嘴!」那陰沉的聲音沉默了一會兒,又道:「這位……高頭大馬的姑娘,咱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沒有。」西門永的聲音壓得極低,不像平常一有男子搭訕,立刻飽以老拳。
「連聲音都好像聽過啊……」這一次那陰險的聲音帶著十足的挑釁。「高頭大馬姑娘,真的不是我要懷疑,你這髮色的光澤與柔順真像是在下一名不成材的兄弟呢。」
兄弟?隔著車幔,她一怔。莫非那人就是西門永曾提過的義兄弟?
「不知你這混球在說什麼鬼話,滾開!」
「才兩個多月不見,敢情你不僅失憶又變成姑娘家啦?」那聲音開始咬牙切齒,低聲罵道:「你存心丟西門家的臉是不是?沒事去男扮女裝,要是讓人傳出去,有多難聽!你知不知道?」
「你不說,誰會知道?」
「哈,大庭廣眾之下,誰會認不出來?你以為你貌美如女嗎?還是覺得你的頭髮美得像女人,就開始學起女人的裝扮來?堂堂一名男子穿著娘兒們的衣服,我真懷疑你存心要敗壞西門家的名聲!」
左一句西門家、右一句西門家,西門永不耐煩地要加快馬車速度,西門義立刻拉住馬匹,斥道:「笑大哥還在找你呢!你知不知道你突然消失兩個月,在世上一點聲息也沒有,他還以為你又跑去哪兒奪藥,死在無人之處呢!你先回家一趟……不,不能先回家,你這種裝扮回去,他會跪在西門家的祖宗牌位前自我了斷的。」
「我又不是西門家的親生兒,他自我了斷做什麼?」西門永沒好氣道:「我先回茶肆,晚點再回去見大哥。」
西門義正詫異他這麼好說話,忽見有人往此處走來,他臉色一整,難看透頂,壓低聲音道:「咱們西門家的死對頭來了,你不准出聲!若讓他發現你男扮女裝,西門家幾十口全都找棵樹上吊算了。」
語方落,她在車內又聽見一名陌生男人的聲音響起,而且靠著馬車極近。
「西門兄,好巧啊。」
這聲音十分的和氣,仍讓她感到威脅。她緊緊壓住布幔,不讓它有被打開的危機。
「是很巧啊,小小南京城,連出來逛個街都會遇見你們兄弟倆。」西門義假笑道。
「是啊,對了……這位高頭大馬的姑娘好生眼熟啊,眼熟到在下都快要喊出她的閨名來了呢。」
「眼熟?你當然眼熟啊!她是我的遠方表妹,長得神似是理所當然!」西門義面不改色地解釋。
「原來是西門兄的遠方表妹啊……」
「你這什麼眼神?懷疑我?」
「不不不。」這一回,是小少年輕快的聲音:「西門哥哥,你仔細看,我四哥的眼神是說,通常表哥跟表妹之間,會發生很多動人的故事。倘若你跟這位有點姿色,但不知道為什麼我老覺得無法親近的表妹成親,拜託,一定要請我。我想喝杯喜酒,沾沾喜氣……咦咦,西門哥哥,你臉色好像不佳,是不是我點得太明白,你害躁了?人家害躁是臉紅,你害躁臉卻黑了一半,這真是奇景呢。」
「元巧,別鬧了。」
「我可沒鬧。西門哥哥,車裡頭還有個姊姊,也是你的表妹嘍?一夫二妻,這是不是太貪心了點啊?」
那少年的聲音像興致勃勃,隨時會掀開布幔瞧清她的長相似的。寧願渾身微顫,死抓著幔角不放手。
「裡頭是女人?」西門義錯愕,直覺看向西門永:「你帶了個女人回來?」
西門永翻翻白眼,連頭也沒抬的。他一輩子沒法跟西門義一樣為西門家投進商場的主要原因,就是他極為痛恨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他喜歡用拳頭見真章,又快又不必用腦,所以,當他聽見車內傳來細細的抽氣聲時,「轟」地一聲,原本壓抑的火氣終於狂奔出他所能忍耐的範圍之外。
「你們要閒話家常閃邊去!」
「哇,好沉的聲音,比我還像男人呢。」少年驚奇道。
「小心,元巧!」
寧願以為他耐不住性子要動手打那叫元巧的少年,正在考慮要不要出去阻止,忽然間,車箱劇烈搖晃,她連忙抓穩,馬車隨即像箭一樣彈射出去。
人群驚呼四起,顯然他縱容馬車在大街上狂奔。
這……這簡直跟惡霸沒有兩樣嘛,還是,西門永在這裡根本與小霸王無異?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突地煞住,震得她往車頭飛去。
她原以為會一路飛出去,就此一命嗚呼,不料才一眨眼就擠上溫暖的……軀殼上?
「喂,你沒事吧?」
乾淨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隨即一絲男人清爽的體味充斥鼻間。她嚇了一跳,連忙只手撐地往後退開。
「你……」她怕什麼?沒什麼好怕的。他是西門永,並非其他陌生的男子。她不怕他,一點也不怕,只是,方才太過突然,讓她直覺避開而已。
她不停地說服自己,然後抬起頭,看見他瞪著自己在發呆。
她訝異脫口:「你的臉好紅哪。」
「是……是嗎?」西門永回過神,瞧她一眼,立刻心虛地撇開視線。
「你火氣還真大,都氣到連耳根子都紅透了。」
氣?天知道前一刻他到底在氣什麼!他遇事一向罵罵就忘,不似西門義,一個小仇能記上好幾年。他臉熱,是因為……因為先前他好像抱到一個很軟很軟的身子。
原來,女人的身子這麼地柔軟啊,好像他一使力,她就會被折斷似的。她怎麼這麼嬌小?
他吞了吞口水,覺得渾身好像有些發燙,連帶著吞嚥也很困難。
她見他悶不吭聲,只好抱著小包袱跳下馬車,說道:「好啦,你也別氣了。是你自個兒答應要扮女裝的,其實,只要你不說話,還真的挺像女人的呢。」
「混蛋!誰喜歡像娘兒們啊!」他暴跳如雷。
她微微淺笑,道:「是啊,生為男兒身才好呢。」抬眼一看,終於發現馬車停在一座園林前。她用力眨了眨眼,確定真是一座園林,再往大門上的匾額一瞧,念道:「『永福居』?你不是說要先回茶肆嗎?怎麼回家了?」他家裡的義子們都是男的吧?
西門永聞言,知她十五歲之前賣身為奴,十五歲之後與世隔絕,自然不明白社會的流動變遷。
他柔聲解釋——宜到今日此時此刻,才知道原來自已竟也有溫柔的一面。
「這裡半年前叫『西門茶肆』,下山前我不是跟你提過,我跟大哥約法三章,他願以三年的時間輔助我經營這間茶肆,三年後若有足夠的金錢跟他買下這茶肆,以後這裡就屬於我的了。所以,我要求換個茶肆名並不為過吧?」
「哦,原來如此。」
「你瞧,對面那兒是不是也有一座園林?那是西門義死對頭開的。這幾年很風行這玩意兒,很多商人買下大宅裝修當茶肆。老實說,我也搞不懂喝杯茶講這麼多情趣幹嘛,不過既能賺錢,又何樂而不為呢?」
她看他一眼,訝異像他這麼粗線條的性子,竟然會汲汲於金錢。
他彷彿明白她的想法,咕噥道:「以前我兩袖清風,沒錢喝西北風也無所謂,現在可不一樣……我得存老婆本了。」
原來是要存老婆本啊,她點頭同意。
他以為她沒聽見,又說:「我先帶你進去歇息。晚點,我讓阿碧來陪你,你放心,阿碧是西門家的丫鬟……」
「你要去哪兒?不是說好,你也待在茶肆裡的嗎?」
他知她心裡害怕,連忙道:「我沒要拋下你。等阿碧過來後,我才會回西門家一趟,見見我那個小弟。我叫阿碧來陪你,是陪你睡幾天,也方便守著你沐浴。等你熟悉了環境,她就回去。」他頓了下,像開玩笑似的加上一句:「難不成你要我跟你同睡一床嗎?」
「不要胡扯!」光想像,圓臉就一陣發白。
「隨口說說而已,你氣什麼。都是哥兒們嘛,你以為我真把你當女孩家看待嗎?」西門永故意不以為然地說道,瞧見她臉色緩和下來,才接著道:「對了,你不是叫我阿永嗎?」
「嗯,我都是這樣叫你的啊。」
「我都叫你『喂』,要不『女人』……我是說,咳咳,既然是哥兒們,我該怎麼喚你呢?小願?願兒?願願?小寧願?咳咳。」
真的不是她錯眼哩,她用力眨了好幾回眼,注意到他每叫一次,他的臉就更為火紅。他的膚色是曬不黑的那一種,所以每回他一火起來,滿臉白裡透紅,煞是好看——當然,前提下是他不要把面容扭曲到猙獰的地步的話。
只是,他在火什麼?叫她的名字也會生氣?
她一頭霧水,仍答:「那就叫我小寧吧。」
「小寧?」他嗆到,隨即吼道:「我又不是在喊哪兒跑來的小弟!」他已經夠粗枝大葉了,沒想到她比他還少根筋!
「你不是說,你家裡的兄弟對你都很生疏,你也沒啥感情,反而是我,像親人、像哥兒們嗎?何況,以前我聽長工之間都這樣叫著啊。」她很無辜地說。
「……」有口難言。他雙肩一頹,認了。
等她走進永福居之後,西門永一臉又怨又恨地,默默用力撞著門柱,惱怒地罵道:
「混帳傢伙!你連點小事都搞不定,還娶什麼老婆?一輩子就這樣偷偷摸摸地喜歡她?你有沒有種啊?哥兒們?我會想抱一個哥兒們嗎?混蛋!」難道,從小到大他的觀念都錯了?
他根本不是對女人感到麻煩而排斥,而是,從頭到尾他根本就是一個很純情的傢伙?
不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