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你怎麼了?」琴音突然中止,梅姊有些沙啞的嗓音詫異在問。
藍小玉也從琴弦中抬起頭,不解反問:「什麼?」
「你的琴音不大對勁。發生了什麼事嗎?」梅姊問。
這幾年來,藍小玉的琴彈得出神入化,樂音間該激越就激越,該低回就低回,從不出錯。
但今日下午,她連續奏錯了幾個小地方,自己卻渾然不覺。
藍小玉彎了彎嘴角,「是嗎?也許沒練熟吧,我再彈一次。」竟是完全不答梅姊的問題,逕自低頭,重新撫弦彈奏了起來。
以前的她可是一點兒心事也藏不住,什麼話都要說出來的;不過現在可不一樣了。就算心裡有事,表面一點也看不出來,永遠淡淡的,讓所有人都有些忌憚,不敢隨意亂問。
但梅姊關係不同。她就像在看鏡子,小玉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像是在看自己當年的模樣。
如今她果然看見了一個長大的小玉,不動心、不動情,百毒不侵,別說被男人騙了,這些年來瘋狂追捧的裙下之臣們,大概連進她的眼裡都沒有過,更遑論進到她心底。
「真的沒事嗎?不想跟梅姊說說?」梅姊望著她低眉斂目撫琴的模樣,溫和地問。
「沒事。可能有些心急吧,畢竟一個月才來看梅姊一次,能請梅姊指點的機會不多,得好好把握才是。」藍小玉柔順回答。
「哦?」梅姊笑了,「不是因為怕被人追到這兒來?」
聽她這麼一說,藍小玉原本流暢撥弄琴弦的手指一抖,錚的一聲,琴弦給繃斷了。
「梅姊在說什麼,小玉不懂呢。」她裝傻。
事實是,這陣子以來,羊大任堪稱神出鬼沒:有時在黃鶯樓捧場,有時,她被重金聘去表演唱曲時,他也會在席間出現;而有時,就像今日,明明是她休息的日子,照例到西山來看梅姊,但都出了城了,她還是心神不寧,老覺得有人會突然現身。
「他已經來了。」早已聽見動靜的梅姊起身,過去親手把窗戶推得更開。
只見安靜而離世的小庵外頭是修竹環繞的小院,連籬笆都沒有。這會兒望出去,竹林裡有個修長英挺的身影閒立,他背著手像在欣賞風景,又像在聆聽樂音似的。
藍小玉心頭一震,美目圓睜。他跟蹤她?到底想做什麼?
「羊公子,請進來坐吧。」出乎意料之外,梅姊居然揚聲邀請他。
羊大任轉身,英俊的臉上有著淡淡笑意。在他的凝視下,藍小玉別開了頭。
「不用了,謝謝。我在這兒欣賞就很好。」他悠然道:「琴音與山水之音相結合,果然才是天籟。」
看他那麼從容的模樣,藍小玉卻覺一陣無名火燒起。
這算什麼呢?他對她似乎又有興趣了。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當她還是那個天真單純的蠢姑娘嗎?
他愛捧著銀子到黃鶯樓撒,那是無任歡迎,但連她到西山來想靜一靜都要打擾,這客人也太討厭了。
當下她冷著小臉,一言不發地開始收拾樂譜、古琴。
「要走了嗎?不留下來吃飯?」梅姊詫異問道,「怎麼了?是因為羊公子打擾到你練琴嗎?請他離開就是了——」
「自然不是。西山這麼大,誰愛來都可以來,我哪管得著呢?」藍小玉深呼吸一口,重新找回淡然無謂的表情,「梅姊應該知道,客人們說什麼、做什麼,小玉是不在乎的,只想靜心把自己的琴練好、把曲唱好就是。」
沒想到梅姊緩緩搖頭,「這不是靜心,這只是在逃避。」
一句話說得藍小玉心驚,又暗暗不服氣起來。
「若真的視他如常,就不會刻意冷淡,只當一般客人應對了,不是嗎?」梅姊是看著她長大的,加上兩人情分不同,自然苦口婆心:「你仔細想想,這些年來,除了他——」
藍小玉突然打斷她的話,一雙向來沉靜的美眸此刻閃爍著莫名的怒意,口氣卻是刻意壓抑,「小玉真是疏忽了,多謝梅姊指點。」
這分明是要賭氣,梅姊有些急了,「我的意思是——」
但藍小玉已經垂下眼簾,掛上那淡然無謂的面具,像是心門也關上了,這一回關得更密、更嚴,把一切都擋拒在門外。
就是這個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樣,讓梅姊始終無法跟她深談。關於羊大任,關於他們之間的連結,關於多年來的秘密——
挫敗地歎口氣,梅姊眼光不由自主投向外頭竹林裡,斯文卻英挺的身影。
他……能不能改變這一切呢?
***
羊大任倒是不大介意她的冷淡,若即若離的跟在她身邊,陪她走下山。一路上也不多說,靜靜的走著,兩人之間,只有沙沙腳步聲。
到了山下,羊大任的馬車已經在等候。他溫聲邀請:「小玉姑娘,讓我送你一程吧。」
要送就送,就當他是個偶遇的客人好了,沒必要給他特殊臉色看。藍小玉點了點頭,一言不發地上車。
結果一上車,她就有些後悔。搭過不少達官貴人派來接送她的車輛,裡頭都很寬敞,也都是她一個人坐;但這輛馬車裡頭並不大,加上還有人就坐在她對面,不小心點,膝蓋都會碰在一起。
藍小玉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粉臉上毫無表情。羊大任一上車,見她那個老僧入定的樣子,就忍不住笑了。
「車子小了一點,請姑娘別介意。」他嘴上雖在致歉,語氣也無比真摯,但是一上車就故意坐得離她頗近,近得她都可以聞到他身上氣息。那是一種特殊的,青草般的味道,好像慢慢走近了草原——
「坐得可舒服?要不要幫你拿琴?」見她一直抱著那張古琴,羊大任體貼地問,一面舒服地伸長了腿——還一直「不小心」碰到她。
「好呀,謝謝公子。」藍小玉面無表情地把琴推過去——也「不小心」推得太用力,換來一聲悶哼。
然後,因為實在被他好整以暇的態度、眼眸裡閃爍的笑意給氣到,她抱歉道:「撞著公子了嗎?真對不住,這車比我常搭的,像柳大人、趙公子的車都小,我不大習慣。」
羊大任安靜了,墨黑的眼眸鎖定她。
「你常搭柳大人、趙公子的車?」他靜靜問。
「是呀。」她彎了彎嘴角,「小玉幸運,客人們都像羊公子這麼體貼。」
轟!羊大任像是看見了藺草收割後,把不堪使用的碎莖枯葉聚集起來焚燒的情景,一把火熊熊燒起。
這火,是酸的。
「是嗎?他們的車,都比較大?」
她只微微一笑,不再回答,目光投向車窗外。
「很好。」他沉沉的嗓音突然靠近,藍小玉一驚。下一刻,他的長指已經輕撫過她柔嫩的臉頰。
他的手出乎意料的略粗,輕磨過她臉蛋,引起一陣不由自主的戰慄。很快地,一陣紅暈隱約湧上。
「你——」
「既然他們車子大,那就坐得遠,也碰不到你,那很好。」他的指尖在她精緻的下巴流連了片刻,才移開。
她瞪著他片刻,隨即又別開頭。
搭別人的車時,從不會有單獨跟客人在車裡的時刻,不是丫頭陪著,就是專車接送她一人。蘭姨保護她這個黃鶯樓的活招牌,可是保護得面面俱到。
這些,他自然不會知道。但……她自己怎也是到此刻才領悟到呢?
***
有人越來越得寸進尺了。
憑窗獨坐,藍小玉望向河景,晚霞正美,映在河面上,端的是金光萬丈;她的臉上也映著霞光,更是美艷不可方物。只是她似乎在出神,沒聽見身後的腳步聲靠近。
「小玉,今晚又是羊公子點你的局。」蘭姨出現了,似笑非笑地告訴她,「已經是第四晚了,去不去呢?」
「有客人點,自然去呀,怎麼不去。」她垂下眼簾,淡然反問:「難道他拖欠銀子,怕他這回付不起?」
「那倒不是。」蘭姨有些尷尬。羊大任每晚一定結清,再鉅額的款項也付得乾乾脆脆。
想到當年給他看的諸多勢利臉色,蘭姨自然是心虛的。她搭訕似的對小玉說:「想不到這羊公子還真是發財了,難得他也念舊,回京城來還這麼捧你的場,依我說呀——」
藍小玉回眸,冷冷直望著蘭姨,讓蘭姨住了嘴,笑容也更勉強了。
「怎麼呢?蘭姨,你打算說什麼?」藍小玉嗓音平平地問:「是要趁他還有興趣時問問,願不願意索性出五千兩買我一整夜嗎?」
蘭姨被她說破心事,粉妝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笑容迅速消失。
上了年紀這幾年來,蘭姨嘴巴兩側法令紋越發深了,抿嘴的時候,看起來特別凶狠。
「我也是為了你著想。」蘭姨咬牙切齒道:「你轉眼也二十一了,這幾年來多少公子貴人要買你,你全都拒絕。現在是正在風頭上,還可以拿喬,價碼喊得高,但你以為還可以這樣多久?再過個一兩年,等雲彤她們都能獨當一面了,到時——」
「到時要賣也賣不到這好價碼了,可是這樣?」藍小玉絲毫不動氣,輕輕一彎唇,又轉回去遙望著燦爛霞光下靜靜的河景。「蘭姨不用擔心。賣不出去的話,頂多最後就像您,管著黃鶯樓,賣底下姑娘賺錢,也不錯呀。」
「你……」蘭姨怒得幾乎說不出話,一甩袖,回頭就走。
藍小玉歎了一口氣。蘭姨提這件事不只一次了,近日更是一有機會就說。雖然暫時氣跑了,但回頭一定又是堆滿笑容,放軟姿態來勸。
老實說,她並不怎麼在乎。反正運氣好的話,找個看得順眼的客人委身;運氣不好,就像梅姊或是蘭姨這樣,其實也不算太糟。
想她當年,以為自己找到了那個人,可是——
多麼天真童稚的當年。
果不其然,身後腳步聲又起,應該是蘭姨折回來了。只能說她真是能屈能伸,不愧掌管黃鶯樓這麼多年。
「我知道了,蘭姨。」藍小玉又無聲地歎了口氣。蘭姨好說歹說,軟硬兼施,就是要她就範;她要耳根子暫時清淨,也乾脆就敷衍過去:「我會問羊公子的,他若真的出得起五千兩,我就賣他,這樣好嗎?」
「好。」回應是個低沉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