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升的朝陽照亮了她的嬌顏,也格外刺眼地將她的冷淡送入他眼中,「你就不能對我熱情些嗎?枕秋小姐?」她知不知道期望被打散一地,真的很難收拾?曠之雲強打起精神,露出一貫的笑容。
她是不是聽錯了?怎會有人一大早的敲開別人閨房,還一臉邪笑地要求別人熱情?名枕秋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有事?」
「有事。」知道面前的大門隨時都會關起.他答得又快又坦白。
「說吧。」
「在這裡?」秋晨風冷,又兼心涼——他的目光掠過她的頭頂,瞧向她身後的房間。
得寸進尺!顧念他還有傷在身,她終於後退了一步,放棄了第一道「防線」。
曠之雲如願以償地登堂人室,大方地找了張椅子坐下,卻不急著開口。
躲不開他的目光籠罩,更捺不住胸中不聽指揮的心跳,到底還是她忍不住先啟了芳唇,「究竟是什麼事?」
不似她的急躁,凝望她的曠之雲慢條斯理,「是有關昨晚下毒的事。」
「原來就為這個。」冰眸清冷。
「你對這個不在乎?」修眉因驚訝而高挑,她的反應也太冷淡了吧,怎麼好像被下毒的不是她一般?
「怎麼在乎?」她淡淡瞧他,將他的不解看在眼底,她能怎麼在乎?是要找個保鏢?還是要粘著他抓兇手?
「你莫非……對什麼都不在乎?」望著她漠不關心的眼,他忍不住問,不禁想起了那日她的見死不救——生死對她當真如此淡然?
水眸有一剎那失去了焦距,她避開了他的問題,幽幽而道:「用得著我在乎嗎?一切不都有曠先生你在查嗎?」
曠之雲不由笑了,「也對。」聲音忽不似先前的戲謔,「難為小姐信任。」
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那雙含笑的眸裡似乎有著什麼她不解的深意,讓她不由順著他的話,「那……你可查到了什麼?」
「可不少。」他盯住她探詢的水眸,目光搖曳。
「比如呢?」
「比如你表哥他們。」他似實非笑。
「就這些?」她顯得興趣寥寥,輕描淡寫地膘他一眼,「誰都知道表哥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花花公子的代價就是銀子,他當然想成為名府惟一的繼承人,嫌疑也自然最大。
「看來我的發現並沒有什麼價值。」他笑得輕鬆,似乎並不在乎她的輕蔑。
原以為這樣的冷落能讓他放肆的目光有所收斂,卻不料他仍是一臉平和地凝瞞著她,甚至還加上了幾許讚賞的意味,令她的呼吸也不自在起來,她只得掩飾地重又發問:「你方才說是『他們』?難不成是把我表嫂也算在內了?」
他點頭,「夫唱婦隨嘛。」並沒有說出他更深的憂慮,憑直覺,他感到名兆□似乎對名枕秋有所圖謀,否則又怎會在宴席上刻意與他為難?而這個理由已足夠讓他妻子萌生殺機。而且卿兒說他沒感覺到什麼,說不定是為了保護他的父母而故意隱瞞。
僅僅一夜,他好像已知道了不少,名枕秋看著他滿含笑意的瞳心,清波無瀾卻讓人捉摸不透。這個男人,似乎不容低估……「哎、哎!」直到一隻大掌在她面前搖晃,她才醒過神來,映人眼簾的是不知何時欺近的他的笑臉,「怎麼,害怕了?還是開始在乎了?」
她不自覺地向後縮了縮,避開他惹人不安的黑眸以及他的問題,冷冷回敬道:「就這麼點發現,也值得這樣一大早地前來相告?」
「不,當然不止這些……」欲言又止的聲音柔波蕩漾,聽來竟有些心動。
「哦?」
曠之雲看進她的波心,頓了頓,方緩緩說道:「最重要的是想來請枕秋小姐配合。」
「配合?」
「配合我。」一字一字地說出他的蠱惑,「只有這樣,我才能保護你。」
執著的語氣如同桂花釀的甜蜜,剎時熏染了整個芳心,而更可怕的是她發現自己已被這甜蜜俘虜,卻還弄不懂、更不敢信……他的認真,於是——「保護?」她自我保護地冷笑,不願洩露心事。
冷笑聲裡,俊顏上難掩挫敗,但很快又恢復了陽光燦爛,明亮過窗外的晨曦,他更加湊近到她的面前,「對了!就是保護,不讓兇手再碰你一根頭髮!」
信誓旦旦的話聽來竟孩子氣十足,偏又配上他一臉的認真,她忍不住想笑,卻見放大的臉上一雙修眉正高高揚起,黑眸中的笑意更是讓她難解——等等,手上怎麼會覺得暖?她忙低頭,這才發現一雙大掌不知何時已包裹了她的纖手。正欲變色,耳邊卻送來他暖風似的低喃:「也不讓其他人碰你……」
怔愣地抬起眼來,在他得意的笑容裡,她忽然有了一不祥的預感,這雙緊握自己的「魔掌」,似乎很難逃開……
幾個時辰之內,名枕秋便驗證了自己的預感。
這會兒,她被拉來了公孫晚的房間,而那頂著查案之名拉她來此的男人正在和主人寒暄,客套了半天卻還未人正題。
幾次起身欲走,卻都見曠之云「真誠」又「熱忱」地笑,「枕秋小姐,你可是答應過要配合我的。」
話語裡還似藏有幾分委屈,惹得公孫晚幾次「識趣」地別過頭去,卻不知他這書生意氣地一轉頭,便有人迅即變了臉,一臉邪魅的笑意弄得名枕秋更加坐立不安,偏再挪不了腳步。
「公孫先生,聽說你對歧黃之術頗有些研究。」留住了名枕秋後,曠之雲又繼續不慌不忙地客套。
「不敢,只是從小便有些興趣罷了。」公孫晚淡淡一笑道。
「那依先生所見,昨晚酒中所置是何毒呢?」終於說到了正題。
「曠先生沒有查驗嗎?」
曠之雲笑笑道:「還想聽聽先生意見。」
公孫晚抬眼看了看曠之雲,又看了看名枕秋,思量了會兒,方道:「在下對此也無甚把握,僅僅是猜測——大約是砒霜吧?」
聞言,名枕秋心中一驚,不由看向曠之雲,卻見他隨性而笑,早以成竹在胸,「英雄所見略同。」說著,目光悠悠向她飄來,一臉恰然自得。
竟還自稱英雄!她忙別過臉去,重又恢復了冷眼旁觀之色。
只聽曠之雲又話家常似的問道:「那再請問公孫先生,你平常所用之藥,是自己備的呢,還是讓府裡人在外抓的?」
「常用的那些,在下自有個藥箱。」公孫晚依舊恬靜微望.目光卻已不自覺地飄許某方虛無縹緲處。
曠之雲也還是那樣客氣又隨意,「那其中可備了砒霜呢?」
青衫一顫,公孫晚的臉色蒼白了起來,「有是有的,但那……」猶豫半晌,直到面上血色褪盡,卻終未再吐一同。
曠之雲也跟著沉默了會兒,方才又問:「那先生最近可曾發現藥箱內有何異常嗎?」
公孫晚煞白著臉,眉目清明如碧水石寒,緩緩地搖了搖頭,「沒有。」
曠之雲悠然看著,也不再追問,反倒像是安慰似的,「先生莫要緊張,曠某並無他意。曠某已著人去查訪城裡的藥鋪,相信不出幾天便能查到那天砒霜的來源了。」
公孫晚靜靜聽著,默然低下了頭去。
一直沒做聲的名枕秋卻忽然出了言:「可買藥的人那麼多,藥鋪的人能記得住嗎?」水眸清亮,瞳心有如浮冰飄搖。
曠之雲挑高了眉,唇角勾出一抹輕笑,「別的是記不住,可這是能毒得死人的砒霜啊。」
一語驚得心頭一悸,名枕秋不知自己為何忽地站起身來,也不懂自己為何忽地慘白了雙頰。
一隻溫暖的手放在了她的手上,攔住了她欲走的身形,她知是那擺不脫的「魔掌」,想抽出,柔荑卻被那修長手指牢牢鎖住,十指交握,契合緊密。心像被什麼燙著,令她又惱又慌,於是狠狠瞪那手的主人,卻見他邪魅含笑,偏認真相望,「不用擔心,有我呢。」
絲絲柔情就這樣穿越重重阻礙,漸漸索繞心頭,有什麼開始於無聲處悄悄萌發,讓她挪不出手,也移不開眼。於是眸光交會中,誰都沒發現身邊的第三人,靜靜地抬起臉來,溫文的眉峰皺了又展,展了又皺……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殘荷聽雨聲。
若能拋開自中秋那晚以來已持續了多日的暗潮洶湧,晚霞裡的名府竟帶著幾分畫裡風情。一切都是典型的江南建築,青瓦粉牆毫不張揚,只在無窮無盡的轉角飛簷中雕飾精美,透露出主人的獨具匠心以及富貴宜人。
亭台樓閣環擁著一汪碧水,不大的水面蓮葉田田,淡淡的霞光凝結出鮮紅的愁煙,婉蜒的長橋連接起如虹的水榭,更有不知從哪裡引來的一股清泉,潺潺的流入地中,應和著拂掠而過的秋風,柔聲低訴。
臨池的水榭中坐著一名女子,淡雅的素色花羅貼和著玲瓏的嬌軀,幾隻回顧的飛燕點綴上如波的裙鋸。在距她不遠處,一名男子斜倚闌干,垂著眼眸,似睡非睡。女子清麗,男子秀雅,若是不知內情之人,還真會認為這是一幅極和諧的畫面,只可惜……「唉……」遠遠走來的人畫歎了口氣,不得不走進水謝,打破這如畫的靜謐。
「小姐。」不知曠之雲究竟是睡是醒,人畫不由得壓低了嗓門,「他又來了?」
顯然已習慣了這位近日來天天出現的不速之客,名枕秋頷首,頭也不抬。
人畫順勢看向名枕秋手裡正忙的物事,不由大吃一驚,「小姐,你在繡花?」
「怎麼了?」繡花有什麼不對?
「他就……一直……」人畫睜大了眼睛。
慵懶的聲音淡淡傳來,「你家小姐已繡了兩個時辰。」
入畫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她沒聽錯吧?這男人竟耐得住看女人繡花?想了想,終於找到個合適的理由,「一定是悶得睡著了。」
他才沒有睡著!聽到入畫的自言自語,名枕秋心道,睡著了還怎能用那樣放肆的目光瞧了她一下午,令她不由得鮮紅雙頰?
曠之雲的雙眸徐徐睜開,正巧捕捉到了她臉紅的可愛模樣,不禁莞爾,恍恍忽忽地體味到了夢境在手的感覺——縱然尋夢途中曾有過萬千想像,卻也比不上直面夢境的一刻真實——真實到變成了生活,有些殘酷,有些失落,更有些……動心——是啊,動心!動心得有點窩囊,動心得很容易滿足——只要她稍有回應,稍有回應……紅雲又被他的目光催動,她氣惱地偏過臉去,不再看他,轉而去觀一池游魚,看它們時散時聚,彷彿……心潮。
入畫忍受不了二人的「眉來眼去」,走到二人之間,擋住那道仍在肆虐的涓狂視線,「你光跟著我們小姐有什麼用?你怎不去找兇手?」
「誰說我沒調查?」曠之雲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自從留下來查案,我有哪天是閒著?前兩天問遍了那天在場的丫鬟,昨天是廚子,今天連馬伕都問過了,難道還不能小憩一會兒?」
聽他東拉西扯地報功勞,卻沒一點循常理,入畫斜睨他,「那非要跑到我們小姐這兒來歇著?」
「這你就不懂了,在找著兇手以前,保護你家小姐才是最重要的。」
「說得好聽,全府誰不知道你淨在小姐旁邊晃悠……」入畫嘟囔著,誰見過這樣查案的?東問問,西逛逛,每天除了來這裡,整日都不去別的地方。
「那是因為兇手多半就是府中人。」他有意唬人,「說不定就在小姐和你身邊呢!」
「你……你怎可以這樣說?」人畫果然害怕起來。
他笑,「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外頭去藥鋪查訪的人已經回報了,近日來沒人買過砒霜。」
「啊?」人畫自然不解。
曠之雲自也不是說給她聽的,邊說目光邊期待地投向某處,終於如願見到名枕秋轉過頭來,連忙繼續下去,「這就說明:砒霜是來自名府裡面的,又或許是早就買好的。」倘若真是此等處心積慮,可就更加可怕了。看來,名府暗潮洶湧果真是超出意料,而人人都有嫌疑竟也不是一句玩笑。
替她牽腸掛肚,卻見她仍是那副置身事外的漠然,聽了他的話,似乎並無意外,水眸又轉回去隨波逐流,然後冷冷而笑,「除了這些呢?可還查到了什麼?」總算還沒忘他先前的疑問,「有什麼是我值得在乎的?」
他一時無言,只默默走近她的身邊。
他望著池中爭相奪食的魚兒,漸漸明白了她的冷情。
名枕秋望著二人的倒影,淡淡道:「曠先生你這兩天的查訪,我也有所耳聞,我勸你還是不要白費力氣了,尋找動機、嫌疑自是破案之關鍵,但在此地、此案……」頓了頓,「人心錯雜,千頭萬緒,怕不是外人一時一刻能夠弄清的。」
「謝謝枕秋小姐提醒。」水中他的面孔在微笑,那笑容裡竟有種欣慰和溫柔的錯覺,「小姐不用擔心我辛苦——怕也只有小姐你一人認為我在花力氣呢。」
他自作多情的毛病怎地一點沒改?心裡無端地惱,卻又無端地暖。
這時,忽然耳邊傳來了人聲,二人不約而同地回過頭來,卻是名兆□和名和氏。
名枕秋頓時蹩了柳眉,曠之雲瞧在眼中,已先她一步迎了上去。
名兆□一見他便嚷嚷起來:「我說曠先生,你叫本少爺來幹什麼?」
曠之雲微微一笑,「曠某是有幾個問題想請教名少爺。」
名枕秋這才知道名兆□夫婦的不請自來竟是他的安排,不由冷冷看他,曠之雲悠然一笑,表面風輕雲淡,胸中卻丘壑萬千。
「本少爺可忙得很廣那頭名大少爺還在抱怨。
曠之雲充耳不聞,示意一臉冰霜的名枕秋坐定,方才抬眼正視他,「名少爺,曠某要問的可都是有關查案的正事,名老爺也關心得很呢,他還說要親自來的……」
此言果然靈驗,名兆□「哼」了一聲,終於住了嘴。
曠之雲飄然落座闌干之旁,目光搜尋四下,卻並不發問。
「曠先生莫非是嫌我在此礙事?」一直看著名兆□吵嚷的名和氏開了口。
「少夫人哪裡的話。」
名和氏一笑,「那曠先生便請問吧,反正那天我也在場,如果我夫君有什麼答得不清楚的地方,我也好幫忙補充呢。」
曠之雲也笑,「如此也好,曠某本來也是要請教少夫人的。」輕咳了一聲,「那我便一塊問了,二位在中途歇宴之時,都身在何處?」
名兆嗆臉一紅,還未出言便先瞪了問話人一眼。
名和氏於是便先他答了話:「我大約是正在回房途中,要不就在房裡——我的丫鬟是知道的。」
「哦?」曠之雲看著她,「在那樣的場合?況且,令郎還獨自留在桌邊.少夫人竟要急著回房?」
名氏夫婦皆是一愣,連旁聽的名枕秋也不免心中一動,想不到這整日邪笑的人竟也可以如此犀利。
半晌,名和氏方垂了頭,「先生所言是不差,可先生再設身處地想想,也正是那樣的場合,我能持得住嗎哦,受得了嗎?」說罷忽然抬起眼來,望著面前問話的和旁觀的,長睫微動。
的確,被老鴇追債上門,做妻子的甚至比做丈夫的更尷尬,也不知問話的人是否認同,名枕秋不由看向他,只見那雙黑眸中淡淡的清光流過,讓人捉摸不定。
一直沉默的名兆□此時終於開了口:「我當然一直都是在院子裡……處理事情。」說著又嘟囔了一句:「我倒是想走,走得了嗎?」
曠之雲卻搖頭,「可曠某卻聽有下人說:名少爺你曾在處理事情的半途中離開過院子。」
「我……」名兆□結結巴巴起來,「我那是回去取錢。」
「哦?」
名兆□似是惱了,「老爺他不肯替我還債,讓我自己解決,所以,所以……」
「所以花費了些時間,好不容易才取著?」曠之雲笑了。
「你——」名兆□忿忿地又瞪他一眼。
名和氏卻打斷了他的話,「夫君,事到如今你還要隱瞞些什麼?面子重要,還是洗清嫌疑重要?」
名兆□看她一眼,沒做聲。
於是名和氏便代他答了話:「不瞞曠先生,我夫君最近確實手頭拮据月際他身上一文不名,所以就想回房取我的月錢,我也料他有此一手,所以就想搶先回房——曠先生,你現在不會懷疑我為何要急著回房了吧?」
聽她不得已講出如此私密家醜,名枕秋冷然在臉,暗湧在胸,依己本心,本是理應對此諷刺嘲笑,可胸中卻為何遠沒想像中的快意,甚至反有絲傷悲?
名和氏又繼續道:「等我夫君也回了房,我便與他爭吵起來,但最後,我還是將錢交給了他,並且,還同他一起返回了院子。就因為這一番周折,我夫君才會花費了些時間。曠先生可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嗎?」
曠之雲挑了挑眉,「沒有了,多謝少夫人。」臉上依舊是那抹不經心的笑。
見他這副神情,名兆□又暴躁起來,「你問完了沒有?」
「暫時問完了。」曠之雲站起身來,「少爺和少夫人,打擾了。」
「那我們便告退了。」名和氏盈盈一福,永遠不會少了禮數,他丈夫卻已走出去老遠。
曠之雲負手看著他倆的背影,久久仁立,若有所思。
名枕秋則望著他的背影,心中漸起了波瀾。
「小姐?」入畫一直站在不遠處偷聽,這會兒忙神神秘秘地溜到了她身邊來,「想不到大少爺和大少奶奶也有嫌疑呢,真可怕。」
「別胡說。」她仍凝望著前方那沉思的背影,冷冷道:「剛才你沒聽出來嗎?大少奶奶已經把嫌疑都洗脫了。」
「是嗎?」入畫本就一知半解,不禁疑惑。
「他們兩個人一直都在一塊,還有誰能得空去下毒?」她勾了勾唇角。
「可他們乃是相互為證。」那一直遠眺的人終於轉過了身來,晚霞映照著他的笑臉,那樣清明的目光。
亮得她心頭一緊,忙掩飾地發問:「難道再沒旁人看見他們行蹤了嗎?」
曠之雲搖頭,「除了幾個丫鬟看見你表嫂回房,便再沒有了。而你表哥——當然,他是要去偷拿,自然會避人耳目,沒人看見也不算奇怪。」
聞言,名枕秋動了動眉峰,轉眸望著池水,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半晌,忽然淒清一笑,「這回可信了我的話?任你再費心,再問訊,又多瞭解了什麼?歸根結底還不是一句話:不過是有人不想讓我繼承名家……」頓了頓,「不想讓我快活……」
一陣秋風吹來,吹皺了一池秋水,她的影子在波光裡搖曳——即使佔盡財富,她擁有的也不過是抹無依的影子——那一瞬間,他彷彿看到了……曾經的自己——那站在高處的少年,那烙於心頭的光陰,過往點滴湧上心坎,讓他不禁相問:「那以前不在名府的時候呢?你快活嗎?」
她一怔,「你怎麼知道我並非在府裡長大?」
黑眸流露出幾許期待,「你想呢?」
粉頰悄悄失了抹血色,「是府裡人說的?」
秋風拂動著彼此的衣袂,就連她裙上的飛燕彷彿也忍不住在宛轉回眸,她卻依舊不解他的真意。想著,黑眸裡不禁光彩隱逝,他隨口應道:「是啊。」她的身世的確是府裡公開的秘密:她曾一直流落在外,半年前才得以回到名府。
搞不清他時假時真的笑容,更弄不懂他眼中時現的期待,她低頭看著池水微瀾,「你問這個是要嘲笑我,還是要同情我?」嘲笑她這個大小姐竟然有著見不得光的出身,同情她金枝玉葉卻沒過過幾天溫飽的生活?
他的嘴角揚起絲苦笑,為什麼她總把他想得那麼惡劣?還是她原本就覺得天下烏鴉一般黑?
她一直沒敢抬頭,沒敢看進他的眼裡,不願當真看到他的嘲笑,更怕得到那一種叫做「憐憫」的施捨,這施捨會讓她像個乞丐似的,為了這一點關切,丟掉全部的自尊,任由他敲開心門。
「我只會幫你。」輕漾的笑語裡,暖意自肩頭順流而下,一路滑落到心房,她終於鼓足了勇氣抬起臉來,跌入那雙含笑的黑眸,在那眸中,她沒有找到嘲弄或者憐憫,只有一份瞭解——他知道她很堅強,無須那些同情的空話,她便能夠堅持下去——瞭解得彷彿似曾相識……當她柔弱的雙肩終於在他掌下鬆弛,欣慰的笑容也悄悄浮上了他似乎總沒正經的俊顏,閃現出一抹動人的光澤。
這……這是怎麼回事?!入畫早已愣在二人的「你來我往」裡,半晌才回過神來,「小姐,我有事要跟你說!」她不客氣地拉過名枕秋,不顧曠之雲的目光似要殺人。看上她家小姐財貌的人多了,她可不認為這個一臉邪笑的師爺安了什麼好心,真後悔當時心軟「引狼人室」!相比之下,她倒覺得那個富態的同知大人比較讓人心安。這才想起自己是來幹嗎的,她急急言道:「小姐,聽說同知大人病了!」
「是嗎?」名枕秋又恢復了一貫的淡漠,倒是曠之雲配合地問了句:「什麼時候?」
唉,小姐怎麼就不開竅呢?!入畫心道,有意提高了嗓門:「聽說離開咱府沒兩天就病了!」刻意加重了某些字的音量。好癡情的男子呀,一定是得了相思病了!
名枕秋依舊無動於衷,曠之雲則像是在思考著什麼。
看這二人不約而同的默然模樣,入畫氣不打一處來,強壓心頭火氣,仍是耐心勸道:「小姐,你要不要去探望一下?」
「為什麼?」名枕秋冷冷反問。
「小姐!」人畫不得不說出心中想法,「人家可是為了你,想你想成了相思病!你怎麼可以放著人家不管?」
「相思病?!哈!」曠之雲忍不住大笑。
「全城都是這麼傳的」入畫不服氣地補上一句。
曠之雲笑得更邪,「是嗎?可我敢保證,會為你家小姐得相思病的,絕不會是他!」
「難道是你不成?」
「人畫!」聽得人畫口不擇言,名枕秋輕斥一句,心跳卻摹然脫離了控制,幾緊幾緩的節奏,依稀是期待的心音……相思已是不曾閒——「是我。」曠之雲大方地承認,見人畫目瞪口呆,又悠然反問一句:「不行嗎?」
天下怎會生出如此厚臉皮的男人!人畫看著他,愣了半天,終於有了反駁:「人家陳大人年輕有為,才剛二十有四,和我家小姐正好相配,可你……」她故意盯著他的短鬚,「你又湊什麼熱鬧——大叔?!」
他有那麼老嗎?!自尊心嚴重受挫的曠之雲看向名枕秋也忍不住含笑的雙眸,若有所思地撫上自己的短髯,「十年前,我也十四……」
「你可終於想起我來了!」陳墨霖諷刺地撇撇嘴,掀開了床上的紗帷,剛與對方打了個照面,就愣住了。
「你怎麼了?」曠之雲狐疑地拍拍他。他怎麼看起來癡癡傻傻的,一個勁地盯著他瞧?莫非……真的病了?
「你真的是專門來看我的?」陳墨霖比他還狐疑。又不是相親,他做啥把鬍子給剝了?光溜溜的臉龐簡直俊美得……有些眼熟?
注意到陳墨霖的目光,曠之雲總算明白了他的驚愕,俊臉難得一紅,不由白他一眼,「病了還要多心?」
「好好好。」陳墨霖識趣地挪開了目光,「其實我沒病。」
曠之雲早有預料,只是一笑。
陳墨霖知道瞞不過他,只得照實說道:「是衙門裡出事了。」
曠之雲的雙瞳深不見底,「是不是……你把官印給丟了?」
「你怎麼知道?!」
曠之雲愜意地倚靠著床柱,悠悠然反問:「我不是早讓你緩兩天再辦賑糧的事嗎?」
「你也認為這事和賑糧有關?」這人是怎麼知道的?他前腳決定開倉放糧,後腳便失了官印?
曠之雲點點頭,又問:「出事後你檢查過糧倉嗎?」
「沒有。」至少沒有明察,只讓人悄悄盯著而已,因為官印一丟,他便隱約有數:賑糧中一定藏了什麼秘密,他可沒笨到去打草驚蛇。
「那就好。」曠之雲舒了口氣,可不希望陳墨霖貿然行事重蹈他的覆轍,「聽我一句話:賑糧的事,你就趁此別再過問了。」
「這……」陳墨霖不解。
「想不想找回官印?」曠之雲淡然發問。他相信官印丟失不過是個警告,陳墨霖若再插手此事,結果恐怕……「當然想!」陳墨霖目光炯炯,「可我總不能因此妥協,放著疑問不查,眼看著靈州百姓無米下鍋!」
曠之雲的目光隨著他的激動而悄然閃爍,「如果你信得過我,這件事就交給我來查辦。」見陳墨霖面露疑慮,於是補充道:「我在暗處,又佔著地利,查起來應該比你容易。」
「地利?」陳墨霖想了想,「你是說名家?」
曠之雲微笑,「還是你告訴我的——江南的米糧離不了名家。」
「你是懷疑賑糧的事與名家有關?」陳墨霖總算弄懂了他的意思,終於點頭答允,轉念又想到了他丟失的官家:「那官印怎麼辦?難道等他們自己送回來?」
「他們?」曠之雲挑高了一眉。
陳墨霖怒目灼灼,「還不是張師爺一夥!」官場上這樣的例子並不罕見,因為茲事體大、關乎性命,被盜的官員無不啞巴吃黃連,既不能捉賊,更不敢聲張,只能任人宰割。
「別急——你裝了幾天病了?」曠之雲問,一副事不關己的悠哉模樣。
「七天。」陳墨霖可沒他的悠閒,這可是他為官的奇恥大辱,明知裝病也難再維持下去,卻仍不願意妥協。
聞言,曠之雲掐指而算,但笑不語。
陳墨霖撇了撇嘴,他最看不慣這最常掛在那俊臉上的笑容——唇笑眼不笑,邪佞也好,輕忽也罷,繞著彎子等別人開口,自己卻雲淡風清地彷彿是俯瞰,又好像是逃避。
這廂曠之雲卻依舊笑若浮雲,他很清楚陳墨霖的不滿。因為在他身上,他看到了曾經的自己:有話直說,絕不妥協,總愛將一顆心擦得雪亮,直看進別人的靈魂。如今想來卻也不免滄桑。在經歷了太多的風浪之後,歲月已不知不覺地改變了從前,也改變了他的心態。不知從何時起,他習慣了作為一個看客,習慣了保持沉默,不再為任何人、事停留,只是不變的腳步匆匆,追尋著那個舊夢,期待著有一天他能恬淡閒適地迎接夢的降臨。
可是真當夢境變成了真實,他才發覺他原來準備的一切心情竟然全不適用。恬淡、閒適——才真的是場美夢。現實的驚風密雨絞著酸甜苦辣一齊襲來,逼著他認真地直面人生,而漸漸失卻了遊戲紅塵的心情。
「你就等著看我笑話?」陳墨霖的問話拉回了他的思緒。
「當然不。」曠之雲難得地露出認真表情,「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就知道他沒那麼好心。
「把那件事推掉。」
「我又沒答應什麼!再說,什麼理由?」陳墨霖知道他說的是哪樁,看起來卻頗有些為難。畢竟人家名門閨秀都肯屈身做妾了,還讓他怎麼推辭?
「這個我來想辦法。」鳳眸已經半瞇,「你,推掉。」
見他認真,陳墨霖連忙答應:「好。」不過是開個玩笑,他怎會對那樣的冰美人感興趣?
等曠之雲終於露出滿意的神采,陳墨霖忙問:「你打算怎麼做?」
沒等對方回答,門外響起了敲門之聲,竟是入畫的聲音,「大人,大人,我家小姐來看你了!」
對面的目光似笑非笑,陳墨霖卻已心虛到底,連忙解釋:「曠兄,你莫誤會,是這樣的,名老爺前日派人來說願捐米糧救濟災民……我想,賑糧又動不得……不如……」
「明白、明白。」曠之雲打斷他的解釋,瞭解名老爺為了嫁女,還真捨得花本錢。
「今晚……今晚還有宴請……在名家……」陳墨霖偷眼看他,「不如,我推掉?」
「不,不用。」曠之雲笑得陽光燦爛,「你正好趁此機會把話跟名老爺說清楚。」頓了頓,更加高深莫測地輕笑,「順便……也找回你的官印。」
「怎麼找?」陳墨霖眼睛都亮了。
「帶上錢糧張師爺,還有……印盒。」
「這……」陳墨霖正琢磨著他的意思,還沒及細問,只見曠之雲已起身走向大門,他只得趕忙披衣跟上,一開門,便見到了有人和他方才一樣的錯愕表情。
「你……你……」入畫盯著曠之雲光潔的臉龐,半天回不過神來:他怎麼一下子就像變了一個人?修眉及鬢,鳳眸幽深,鼻樑高挺,薄唇優雅,再村上一件月白長袍,竟是說不出的清雅出塵——天哪,讓她的心跳都快了幾分!
曠之雲全然無視她的驚奇,只將眸子牢牢鎖定了名枕秋的面龐,眼底寫滿了期待,似潭幽深。
她應該回應他什麼嗎?名枕秋卻依舊不懂他的滿懷期許。在他灼熱的目光裡,她又仔細審視了他的眉,他的眼……儘管心跳漸亂,卻還是不明所以。猜他剃鬚的理由多半是因人畫的嘲諷,可他這希望滿滿的樣子卻又不像是一句「年輕英俊」就能撫慰的,還有他那句莫名其妙的話——十年前,他也十四——這是什麼意思?是為了表明他也與她年紀相當?還是……要提醒她些什麼?
眼見著水眸裡的疑問越積越深,曠之雲也仍維持著優雅的微笑不變的等待,儘管已經心跳難穩。
等等,他的微笑……似乎有些眼熟?難道他們認識?認識在十年以前?不,不可能的!名枕秋急急壓下心底的念頭——不,她不要記起!她再也不要記起過去!再也不要!
曠之雲的微笑終於黯淡在她一如既往的生疏裡,胸腔空落而不知所措——原來心底的缺口,是缺了她的……一顆心。看來,他還要更進一步才行。
「我就說嘛,你早該把你那鬍子剃了!瞧瞧現在,年輕多了!」陳墨霖打趣地開口,緩解四人尷尬。
名枕秋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別開眼去。
「名小姐此來何事?」陳墨霖問,已能感覺身邊某人目光灼人。
「外公擔心大人身體,特遣枕秋來探望。」名枕秋道,「若大人不方便的話,今晚的宴席,不妨緩上一緩。」
「不不,本官並無大礙,今晚一定準時。」陳墨霖急忙說道,抬眼看了看目光的主人,見他眉峰微動,迅疾會意,忙來成全他的好事,「哎呀!」突然哀叫一聲。
「大人,你怎麼了?」無論真心假意,其餘三人都問道。
「本官忽覺……不適……」陳墨霖演得盡職盡責。
『要不要去請大夫?」人畫道。
「好好好!」陳墨霖忙道,「那就有勞姑娘了!」
「我?」入畫雖然驚異,但看陳墨霖一臉痛苦之色,不覺心軟,「好,我這就去,小姐,你在這裡等我。」說著,便跑了出去。
入畫一走,陳墨霖便見名枕秋澄澈的目光投來,顯然已經瞭然他的做戲,他忙恢復了正常,笑得曖昧,「本官還有事,先去一下。」
「大人,等等……」名枕秋似乎還有話要說,陳墨霖卻已溜得無影無蹤。
「你有事?」
疏懶的語調在耳邊響起,名枕秋在點頭中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避開他的貼近。
曠之雲滿意地瞧著她正好退人了房間,惑人的聲音越發不加掩飾,「有話可以跟我說。」
「你決定得了?」她迎頭挑戰他的自信,掩飾越發慌亂的心跳。
「當然。」他不以為意,步步進逼。
心跳轟響成一片,她看著他身後悄然關閉的房門,驚覺自己彷彿成了只踏進陷阱的小鹿,迷失在他的一舉一動中。不覺又向後退,直到後背已頂上了牆壁,她深吸了口氣,「剛才在外面我什麼都聽見了。」開回想找回乎日裡冷然的自己,卻發現只是徒勞。
「原來……你發現了我們的秘密。」他斜倚在她身旁的牆上,「你想怎麼樣?」
討厭他彷彿萬事在握的恰然自得,她故意揚眉激地,「你不害怕?如果我將我聽到的說出去,可會有人丟腦袋的。」
「你不會的。」他微笑著改變了姿勢,用深黑色的影子將她包裹在內,然後慢悠悠地開口:「說出你的條件吧。」
「離我遠點兒。」她伸手欲推,手剛碰到他的胸膛,偏巧想起了他的傷,於是凝住了力氣,手但在那裡進退兩難,他卻故意又往前探了探,讓她的手心元法退卻地貼上了他的胸口,從裡面清清楚楚地傳來了……他的心跳。
不溫不惱,他依舊笑意盎然,應道:「可以。」她正自訝異他的爽快,卻不料他又含笑補上一句:「我已經讓陳大人去回絕你外公了,他自然會離你遠遠的。」
發現被他耍弄,她氣結地加重了手上力道。他卻早有預料,大手覆上了她的柔荑,將它牢牢地鎖定在胸前,「怎麼,你不是這個意思?」他饒有興趣地挑高了眉梢,「莫非你很想嫁他?」他很相信自己的判斷:能讓這個冰樣佳人屈尊降貴的來談條件的,無非是她的婚事。
「誰想嫁他?!」她脫口而出。
在她微惱的回答裡,他找到了一絲心安的甜意,愈發笑容可掬,漫不經心地又問:「入畫呢?她也聽見了?」
一語驚醒了她渾噩的大腦,這才想起有資格討價還價的應是自己!於是水眸裡閃出光來,「怎麼,你也有所擔心的?」
她就那麼在乎那點自尊,即使芳心陷落,仍念念不忘要扳回一城?那她又可知這幾天來他的自尊又被她無情摧殘了多少次?他輕笑她的倔強,偏又欲罷不能地疼惜這份獨特,而若不是這份獨特,她又怎會成為他惦念多年的回憶?
「我自會解決。」他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
望著他居高臨下的眉目,她讀出了他的滿不在乎。他能解決——但用什麼樣的方式?收買?滅口?還是……像對她這樣?「別打她的主意!」威脅下面卻藏著點點酸澀。
想不到她還會吃醋呢!他笑得更加志得意滿,「放心,我還沒有那麼卑劣。」一個頭腦簡單的丫頭,又能聽出多少端倪?不想再與她在此問題上糾纏不清,他提醒她:「你的條件,我可已經全盤答應了。」眼裡寫滿了進一步的索求。
回答他的是異常迅速的「謝了。」
料知她達到目的便想走人,低喃已隨著「魔掌」一齊侵到她的耳邊,「你呢,枕秋?」
她不自覺地用僅剩的一隻手摀住了胸口,保衛她這最後的陣地,「我什麼?」
「交易可是雙方的。」他在她耳邊曖昧不明地輕笑,「你欠我一個保證。」
屋中的光影勾勒出他迷離的眼瞳,很眩目,也很誘人,可她更想逃避,於是急急回答:「我不會說出去的。」
「這還不夠。」他伸手勾起了她的下頜,深深地看進她的古眸,帶著滿足和欣慰,彷彿已窮盡二生三世,卻還是凝望不夠。
方寸已亂,她像是醉了,又像是早被嚇愣,只能下意識地更加按緊了心房,好像略一鬆手,心兒就會被他偷走。
「我還要你幫忙。」他沉聲低語。
「幫忙?
「你不都聽到了?我的秘密可和你們府有關……」如她如咒的聲音已夾著他的氣息撲面而來,「所以……」
「嘎?」還未等她反應過來,所有的話語都已被他封住——以他的唇。
紅雲轟地沸騰在嬌顏,朱唇像是觸到了一個夢,美麗而溫柔,讓她的腦際霎時一片空白,只能任由神魂陷落,地裂天崩……迷亂而沉醉中,無意間觸到他寬闊的肩膀,忽然一下子安全,帶著絲疲倦的安寧,破天荒地放下心防,忘記一切,只是承受,任他掠奪,又彷彿有一種……飲鴆止渴的……恐懼……直到大門洞開的聲音伴著幾道抽氣聲一同闖入,她才從雲端跌落回人間,四週一下子變得雪亮,雪亮到足以讓她看清自己的淪陷。她還未及逃離,他已經挪開了唇瓣,在她耳邊邪邪地笑著,「這才是我要的保證。」
可惡!再不管他傷在何處,她給了他當胸一推,拔足飛奔出去。
「小姐?!」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人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愣,才緩過神來追了上去。
原地只剩下被人畫請來、搞不清楚狀況、偏又什麼都瞧見的大夫,以及一臉笑意的陳墨霖,他用力拍了拍曠之雲的肩膀,「這下我可真有理由去拒婚了。」
自從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夫誠實地說出了他的親眼所見,然後此事又經數次添油加醋再傳遍全城之後,名府的氣氛便陷人了陰霾。
只是表面上的祥和仍要維持,所以宴請陳墨霖的晚宴也仍照常進行。
飯桌上,眾人都隻字不提婚姻之事,名老爺也一本正經地和陳墨霖以及同來的張師爺商討著捐糧事宜。名枕秋自然已不便出席,只有曠之雲還沒事人似的坐在席間談笑自若。
酒過三句,曠之雲似已微醺,站起身來請辭。
「那你便早些休息吧。」陳墨霖滿面通紅,也有了幾分醉意。
「是,大人。」曠之雲笑作一揖,飄然而去。
宴席自然仍在繼續,直到不遠處閃起了火光。
「又是怎麼回事?」名老爺鐵青了臉色,不明白為何一請陳墨霖便會出麻煩,聯想到己無希望的婚事,不禁感歎也許真有所謂的緣分天定。
名兆□只得硬著頭皮站起來,「我去看看。」
「本官也去看看!」陳墨霖好像醉得厲害,也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大人,這點小事,如何能勞您大駕?」旁人忙勸。
「不……身為父母官,怎能見……水深火熱……而不顧?」陳墨霖已連話都說不周全。
他身邊的張師爺沒料到他醉得這麼厲害,心想多半是情場失意借酒澆愁,不由覺得好笑,卻仍要假意關懷,「大人……還是讓我們送您回去吧。」
「不……」陳墨霖還在拉拉扯扯。
「大人,您還是先回去休息吧。」張師爺又勸。
「大人人人——你怎麼像是我的大人……」陳墨霖醉得語無倫次,將一樣東西硬塞進他的手裡,「你幫本官看著……本官去去就來……」
「這……」張師爺一見手中物件,不由大驚!這不是……「幫本官看好了!這可是關乎腦袋的大事……」陳墨霖帶著醉意,在他肩上重重一拍,「要是丟了印,本官惟你是問!」
「大人」
哪容張師爺多言,陳墨霖已經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名府一干人等只得緊隨其後,只剩張師爺傻愣在當場,抱著一隻明知空空的印盒……
秋月高懸,長廊逸儷,微風拂動淡淡清波,映出世間萬般心情。
曠之雲走到池邊,正欲將手中的火折扔人水中,火光照亮的水波裡卻映出了一抹清麗的身影。
「果然是你。」名枕秋淡然開口,洞若觀火。
曠之雲倒也坦白,「沒錯。」剛剛的火光的確就是因他點著了柴房,如果沒出問題的話,陳墨霖此刻應已將空印盒交給了張師爺,料那張師爺也只能啞巴吃黃連,乖乖的交回官印。
好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瞭解緣由的她雖然不得不暗自佩服他的奇思妙計,但是不論什麼原因,縱火也仍是大罪一樁。想著,一隻柔荑探出,奪去了他手中的火折,月光和火光同時照亮了她白玉般的面頰,交織成一片光影,冷熱不明。
「這次,你又有什麼條件?」他知情識趣的任人宰割。
明月皎潔,勾勒出他的雲淡風清,她拿不準他是否會在乎她的要挾,卻還是決心一賭,「你說過要我幫你。」
「說過。」沒想到她會這樣開頭,他饒有興趣地挑高了眉。
「那……」她彷彿動用了很大的勇氣,「那便讓我分享你的秘密:你到底答應了陳大人在這裡查什麼?
「不就你那樁?」他笑。
「還瞞我?」她冷了瞳。
「你真想知道?」他遲疑了下,「你不害怕?」
「不怕。」她答得斬釘截鐵。芳心陷落已是始料未及,再不鼓足勇氣放手一搏,她不知自己還能在這漩渦裡清醒多久。
倔強的小臉映在眼中,別樣惹人疼惜,他忍不住伸出手去,纏繞她耳旁的一縷青絲,「可是……我怕……」
「你怕?」她任愣在他柔聲的關懷裡,努力抬回的清醒理智又搖擺在小小的方寸之間。
「怕你會和我一樣……」他的聲音不似剛才的邪魅,反帶著縷真實的愁緒,「會受傷。」
「你的傷……是因為這個?」她忙問,想到此時才問已然太遲,竟然生出些海意。
他點點頭月。那天他只是無意中對賑糧露出絲懷疑,繞著那批糧食多轉了兩圈,便招來了殺身之禍。幸虧他還留著點年少時的武功底子,不然……又是血的代價!她不明白人間是否真只餘了流血一途?可悲的是,她卻還要沿著這路走下去!寒意沿著心底的念頭爬升,冰涼的嬌軀忍不住靠近他,彷彿這長夜之中,他是惟一的一點燈火、一點溫暖,明知不該,卻仍是貪婪的想要汲取,彷彿飛蛾撲火。
緩緩的手由耳垂滑落到腰際,他欣然於她的主動接近,順勢擁她人懷,任那一點火光,在她手中、在他身畔,隨風起舞、閃爍淒然……遠方傳來人聲嘈雜,隱約聽見有人叫嚷:「那邊有火光……就在那邊!」
她忙從他的懷抱中抽離,他卻執起了她手,「跟我走。」
下意識地跟上他的步伐,穿越長橋楊柳,拂掠竹影重樓,不願停下腳步,任秋夜裡的桂香纏綿身側,將初萌的柔情訴說,忽然好希望這路便是永生永世,永無止境……只是美夢易醒,曠之雲忽然發現她手中仍持著火折,不由皺眉,「怎麼還不扔了?」難怪總也擺不脫追逐。
夢碎一地,亦驚醒了她的理智,名枕秋雙瞳一緊,用力將手中的火折拋出,火折卻在出手的一瞬,被他一道掌風震偏了方向,終是落人了池水,漸漸湮息。
她身子一僵,甩脫他手,逕自向前走去。
她想幹什麼?難不成也要放火?曠之雲望向火析原本的落點——一片亭台樓閣隱在夜幕之中,無從細辨……身後又傳來追兵聲響,他忙加快腳步,卻見面前已是粉白院牆。
所幸牆不算高,他不假思索地翻上牆頭,向她伸出手去。
她卻遲疑。他不由在上面邪氣地笑開,「若是被人追到,我就說是你放的火。」
她冷瞄他一眼,無奈地接受他的援手,跟著他攀上院牆。
拉上她後,曠之雲又當先躍到牆外,仰首張開了管彎,「下來吧。」
濃黑的夜色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見他展臂的身姿,無端的心跳惴惴。
許久等不到她的回應,他只得加上了威脅,「再不跳下來,可就逃不出去了!」
逃?!一字撞進心坎,竟自黛神染骨。望著身形不變的他,沒來由地,她生出股勇氣,忘了明日還要面對些什麼,也忘了她的人生還有些什麼,只想逃離這無奈的處境,投人他的溫柔。
飄飛的裙袂彷彿是天河的波光,他穩穩地將她接住。月光霎時黯淡,只因他已將流星納人懷中,清淡的幽香自她的髮膚流人鼻中,遠勝過漲滿秋風的桂花香甜。微醺的滿足中,他不禁憶起了他的舊夢,他的舊夢便是——懷中這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