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什麼?公孫晚去衙門自首了?」曠之雲聞言,不禁失色。
「他是昨天夜裡來的,說是由於他醫術不精,致使名少爺服下過量的砒霜致死。」端坐在名府正廳,陳墨霖道。
環顧華麗的大廳,中秋之時雖然暗潮洶湧,卻還表面繁華。如今再來,卻是這般冷冷清清。名兆□已死;名老爺經歷了這許多巨變,身體早已不堪,臥病在床而不能問事;名和氏據說也因打擊過大而一病不起,如今這空落落的大廳之內竟只有他和曠之雲兩人,再聽外面又是風雨如晦,落木蕭蕭,不禁感慨世事無常。
「難怪他說他要為她擋災……」想到昨晚公孫晚的話,曠之雲不禁哺哺。
「昨天你也在這裡,你就沒有發現什麼?」陳墨霖問。服藥過量致死,此事似乎也過於簡單。
難道真能坦然說「沒有」?曠之雲蹩了蹩眉,岔開了話題,「你怎麼判的公孫晚?」
陳墨霖沉吟道:「倒也沒有定罪,這畢竟是個意外。但他並非郎中,私下開藥而鬧出人命,今後行醫自然是不可能了,而巨,恐怕——他秀才的功名也難保住了。」
深知功名對讀書人的重要,曠之雲道:「就不能再從輕發落?」
陳墨霖為難地搖了搖頭,「沒有牢獄之災,這已是最輕的了。」
正在此時,門外走進一人,裊裊亭亭,正是名枕秋。
曠之雲見她,轉眸又望見她撐的依舊是那把花開如夢的紙傘,不由一愣。名枕秋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也不自覺地咬住了下唇。
幸好陳墨霖及時出言打了圓場,「名小姐,請坐。本官之所以勞動名小姐,是想問一問有關名少爺的事。」說著,他頓了頓,「聽府裡有的人說,名小姐昨日有些不適……似乎是被人下了某種藥物所致……」
「沒有。」名枕秋斬釘截鐵。
「哦?」陳墨霖又確認了一回。
「沒有。」名枕秋平靜依舊。
「那本官就無話可說了。」陳墨霖偷眼看了看曠之雲,只見他斜靠在椅內,鳳眸半掩,似已化身為石,卻又彷彿一碰就碎。心裡不由嘀咕,偏又不好多問,只得起身向名枕秋告辭。
「大人,請留步。」卻聽曠之雲忽然在他身後說道。
陳墨霖轉過身來,只見曠之雲已站起身來,一手扶著椅背,眉宇間依舊透著股涼薄的笑意,言道:「大人,賑糧一案,我已找齊了證據。」
「當真?」聞言,陳墨霖眼睛都亮了。
名枕秋身子一震,煙眉輕蹩。
曠之雲看在眼中,笑了笑,「我豈會跟大人開玩笑?賑糧之事,正如大人與我之前的猜想。」故意將陳墨霖也牽扯在內,意味著下面的事實已無可更改。接著又道:「賑糧的確是被上游的官吏私吞私賣,而現在靈州庫房裡的存糧則是由名兆□私下提供,除了名兆□,名府並沒有從中得到任何好處,更沒有他人參與。」
沒有他人參與——聽他刻意強調這幾個字,名枕秋不禁心頭一酸。他這麼說是為了保護名府、保護她嗎?可為何在她聽來卻像是句句嘲諷?
只聽曠之雲又遭:「其餘的證據我回衙便交給大人,而關於名兆□那邊,他雖已身亡,名小姐卻對整個事件清楚得很。」
他這是什麼意思?莫非他還是堅持認為是她用媚藥殺了名兆□?那他為何不乾脆把話說明,而要這樣來挖苦於她?心碎了無痕,名枕秋冷冷地抬起眼來,淡然道:「表哥的事,我的確知道一些。據我所知,他和官府裡的一些敗類勾結,參與賑糧一案的程度,只怕比曠先生所料的還要嚴重。」
「哦?那他也是主犯?」陳墨霖雖對賑糧一案還不甚瞭解,卻也奇怪名枕秋為何不為自家人開脫,反倒像要把罪責往身上攬。
「大人,名小姐的看法恐怕有些偏頗。」礦之雲出言反駁,卻不看向名枕秋。
「曠先生此言差矣,我是名家的人,怎會不瞭解內情?」名枕秋也不看他,「還是曠先生剛才自己說的——我表哥的事,我最瞭解。」有意還擊他方纔的刺痛,未料自己心卻先疼。
曠之雲果然頓了頓,方才淡淡地勾起了唇角,言道:「不錯,名小姐的確瞭解名家之事,但並不意味著就能瞭解整個賑糧一案。賑糧之禍,根在官場,牽扯名家,得好處的並不是名家。然而一旦東窗事發,追究起罪責來,卻往往因牽涉官場而本末倒置。名家牽連至此,自保已然不易。更何況名少已死,死無對證,名小姐又何苦再因死者之過,而讓貴府雪上加霜?」
「這話不錯……」陳墨霖下意識地附和,心裡卻犯嘀咕:這個每每置身事外的大看客,何時變得如此菩薩心腸?
話說到此,已是他最大的坦白,可憐他苦口婆心,卻非悲天們人,只為了一點點私心——他只要救她,哪怕最後一刻,他也不願放棄。想到這裡,曠之雲不由微微苦笑,笑自己不知何時已將堅持當做了一種直覺。
說不動搖是騙人的,誰能聽他這一番推心置腹而不感動?只是仍有心結難解,只怕仇恨仍不讓她心安理得。「這麼說,難道這世上就不要公理了?難道罪過就都可以原諒了?」她幽幽地問。
「雖說公道自在人心,可它畢竟是秤,而不是鎖,更不該是刀。」他終於直面她,捕捉到了她的動搖。
他的聲音聽來好暖,像是能溫暖整個秋天月6能不能溫暖這顆被仇恨給揉碎了的心?
正僵持時,門外傳來陣陣嘈雜,三人還沒反應過來,一個藍衣女子已沖人了廳內,後面還拉拉扯扯地跟了幾個丫鬟。
「少夫人?!」見那藍衣人直撲到自己面前,陳墨霖嚇了一跳,仔細一看竟是名和氏!
名和氏哪裡還有半分平日的嫻雅端莊?只見她披頭散髮,衣衫凌亂,被雨淋濕的髮絲滴滴答答地落著水珠,如同她此刻的淚流滿面,她一把拉住了陳墨霖的衣角,口中不停地喚著:「大人……大人……」
「少奶奶,您別這樣!」幾個丫鬟忙搶上前來想拉開名和氏,名和氏一面掙扎著,一面仍拉著陳墨霖的衣角不放,口中語無倫次地說著:「大人,您放了他……放了他,是我……是我!」反反覆覆,偏無人能懂。
「她這是……」陳墨霖與曠之雲對看一眼,心裡猜著了幾分,果然聽有丫鬟回道:「少爺去了,少奶奶受不了打擊……就這樣了。」
陳墨霖同情地望了名和氏一眼,剛想勸她鬆手,卻見名枕秋走上前來,只聽她冷冷呵斥那幾個丫鬟:「是你們誰多嘴了?」
有個丫鬢臉色一白,「是少奶奶總問起公孫先生的事,我才……」
名枕秋瞪了她一眼,「還不快將她扶回房去!」
「不,我不回去!」名和氏尖聲叫道,轉身看見了名抗秋,便放開了陳墨霖,又撲向了名枕秋,跪倒在她面前,關道:「妹子,是我……是我對不住你!媚藥是我放進你茶裡的……是我!不關他的事!不關他的事!」
這話如一道閃電從曠之雲心頭劃過,疑惑登時全解:原來名兆□的死當真與名枕秋無關!他只是誤飲了名枕秋房中的茶水而中了媚藥,之後又像平時一樣服下了砒霜,誰知兩藥相加,竟然致命。枉他一生自命風流,最終也因此而死。原來公孫晚要保護的並非是名枕秋,而是誤殺夫婿的名和氏!原來——真的是自己誤會了。
心頭頓時一鬆,他忙看向名枕秋,名枕秋此時卻無暇顧及,她正忙著安撫情緒激烈的名和氏,許是她平日裡冷言冷語慣了,此時想勸,卻辭不達意,勸了好一會兒,名和氏卻仍舊撲倒在她面前哭訴不停。
陳墨霖被名和氏哭得一頭霧水,於是問曠之雲道:「真有媚藥的事?」
「沒有。」兩聲同時傳到,正是曠之雲和名枕秋,四目交匯,雖不及言語,眼中光景卻與剛才的針鋒相對迥然不同。
陳墨霖並不知其中曲折,只道兩人不約而同,不由撇了撇嘴,眼含嘲弄的看向礦之雲,卻見曠之雲笑得比他更邪,並向他努了努嘴,一還不快走?」
陳墨霖恍然大悟,忙起著名和氏放開了自己,抽身離去。
陳墨霖一走,曠之雲不由鬆了口氣,心道:若讓名和氏再攪和下去,公孫晚的一番犧牲豈不赴之東流?感慨之餘,卻不免仍有些疑團未解:名和氏、公孫晚和名兆□之間究竟又隱藏了怎樣的秘密?
只聽名和氏還拉著名枕秋絮絮叨叨,話雖凌亂,卻也能聽出個大概:原是她知道名兆□要去找名枕秋,所以故意事先支走了入畫,再偷偷潛入了名枕秋房中,在茶水中下了媚藥,誰料名兆□卻因此而死。
「表嫂,都過去了,就不要再想了,你也是無心的。」他聽名枕秋這樣勸著——那她自己呢?又能讓一切都過去嗎?
「我不怪你,真的。我沒事,公孫先生也會沒事的。」又聽名枕秋這樣說著——她又是否真的肯就此原諒,就此罷手呢?
「不——」名和氏淒厲地哭喊著,「他是為了我,為了我!他去了衙門了……他……他怎會沒事呢?!」說著,她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猛地站了起來。
名枕秋想拉她,卻被她甩到了一邊,正撞在門旁的花架上,架上的花瓶應聲而落,幸好她及時的抬腿護首,偏頭避過。
名和氏跌跌撞撞地朝門外跑,一不留神,絆倒在了門檻,她跌坐在門檻旁,卻忽然不再出聲哭鬧,只是呆呆地坐著,淚流滿腮地望著那道似乎永遠也邁不過的檻,眼中滿是淒楚和迷茫……直到有一隻手伸來——那是一隻從青色的衣袖中伸出的手,猶豫了一下,終於穩穩地抓牢了她。
「你?」名和氏猛地抬起頭來,眼中充滿了不敢置信,「真的是你?」
公孫晚一手扔下了雨傘,一手扶她站起,點了點頭,「我已沒事了。」
名和氏任由他拉起,也不靠近識愣愣地看著他,又問一遍:「真沒事了?」
公孫晚跨進門來,站在她身邊,微笑道:「陳大人明察秋毫,知道我是無心之過,所以沒有重判。」
名和氏看了他一眼,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想挨近他一步,卻又猛地一蹙眉,「可他死了!」
公孫晚不解其意,只道她還不放心,又柔聲哄道:「陳大人都已經判了,大少爺是死於意外,與人無關的。」
名和氏卻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哺哺又遭:「他死了,死了可怎麼辦?死了……我還是什麼呢?」
聞言,公孫晚起先一怔,隨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將她拉近了一些,說道:「你就是你呀——和容……」在她耳邊,他輕輕地喚出了她的閨名——默念過千遍卻還是第一次說出口。
芳心一顫,心底裡似乎有著什麼東西在悄悄地甦醒——和容——她幾乎已經忘了這個名字:他不是一直都喚她少夫人嗎?那究竟、究竟哪一個才是她的真名?她滿含著疑惑,轉眸看他,遲疑地問道:「那我還叫少夫人嗎?」
「那得看你還願不願意。」公孫晚的眸中閃出抹溫柔的光來。
面前的目光真是溫和極了,這樣的溫柔她好像是第一次遇見,又像是已追尋了良久,可她——她真能把這一切都放到自己心裡嗎?「可是,可是他還沒給我體書呀——他說的,娶到了秋妹,才肯放我走的……我並不想他死的,不想的……」名和氏自語般地哺哺。
公孫晚苦笑了一下,「人都死了,還要休書做什麼呢?」
「真的不要了嗎?」名和氏擔心的模樣好像個孩子:真那麼容易就不要了?她怎麼記得她為這張紙忍耐了好久好久,為了這張紙,她一直裝作是個好妻子,又有幾人知道她有多少淚水是往肚裡流?
「不要了。」話一出口,公孫晚終於忍不住抱住了名和氏。
四周響起了零星的驚歎之聲,但隨後便摹然安靜,彷彿連旁人也不忍再拿什麼理由來阻礙這份相守。更有幾個丫鬟已忍不住淚流滿面:她們清楚名兆□的風流成性,也親眼目睹過名和氏的隱忍無奈,同為女人,這份苦楚,她們最能理解。
看到此情此景,名枕秋的眼眶不覺有些酸了:名和民雖然為幫名兆□達到目的,而不惜以媚藥迫她就範,然而她卻也不過是個為了一紙休書、求取一份自由的苦命女子罷了,任她機關算盡,倒頭來也不過如此……想到此處,自己也不覺有些倦了。
「你不是騙我吧?我還以為你嫌棄我呢?名和氏在公孫晚懷裡模糊不清地訴說著,「我以為你嫌我髒——我也得過那種病的。」
「怎麼會呢?」公孫晚柔聲道,「我可是醫你的郎中啊。」
名和氏聞言嫣然一笑,「好你個郎中!病治好了,也讓我居然……喜歡上你了。」她好像記起來了:那時她已生下了卿兒好久,名兆□卻還在外面鬼混,甚至讓她也染上了那種見不得人的病。羞愧難當之時,她本想一死了之,卻被作為卿兒西席的他給發現……她還記起來了:他那時溫和地微笑著,請她伸出右手。她雖百般尷尬,也終於伸出手來讓他診脈,當他的手指觸到她的手腕,她想起自己好像一下子安心,然而臉卻紅了……怦怦然的心跳聲響起,好像還是那時的。心裡好像堆滿了話語,又迷迷糊糊地疑心這些話她早已說過。「你怎麼不說話了?啊,對了,你好像一直不愛跟我說話的……」她的眼神一暗,腦子裡還有些記憶的殘片,有著他的,他也多是沉默:她弄不懂他的心啊,何況她還羅敷有夫……「不是的,有你在說,我聽就好了。」過去的事實幾多無奈,不是有詩說嗎?「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禮教道德捆縛了彼此,既然身無姻緣,又怎能放任靈魂相扣?
「是嗎?我好像還罵過你呢:罵你什麼來著——膽小鬼嗎?」名和氏目光飄忽,深深苦笑:可憐她愛得瘋狂、不擇手段,其實她又有多少惴惴,生怕沉靜如水的他永不會回亡。
「你罵得對,是我懦弱,是我膽怯,我只是不敢……」他退縮,他沉默,然而又怎料最終數十年的道德文章也抵不過一刻的怦然?怎料最終他們即使以這樣的代價換得了相知,他也無悔無怨?
也不知是又想起了什麼,名和氏忽然伏在公孫晚肩頭痛哭失聲,公孫晚輕輕地撫著她的螓首,低語:「跟我走吧。」
名和氏猛地抬起了頭來,癡望的眼底難分是喜是優——她究竟清醒了沒有?其實何謂醉醒?醉醒之間又添多少哀愁?
「你們不能走!」忽聽廳中有冷冷的聲音響起。
公孫晚順聲回轉,見是名枕秋,問道:「為什麼?」
「你們現在能上哪兒?你們忘了卿兒了?」正巧站在廳中背光的一頭,看不清名枕秋的神色,只聽到她冷然依舊的聲音,像是根針似的,「你以為這樣你就勇敢了?你以為逃走就是最大的勇氣了?」
公孫晚偏首看了名枕秋良久,又看了一眼下之雲,礦之雲向他微微一笑。
終於,公孫晚轉身對名和三道:「先回房休息好不好?」
「你呢?」名和氏戰戰兢兢地問。
公孫晚緊握著她的手,「我會陪著你的。絕不會離開。」說著,拾起了地上的雨傘,攏她於傘下,跨出了那道門檻……「過來讓我看看。」當廳內諸人散去,曠之雲對名枕秋道。
「嘎?」名枕秋卻依舊凝立在那背光的角落。
「你流血了。」曠之雲最終自邁出步子向她走去。
「沒有的事!」她下意識地摀住了剛才被花瓶擦傷的手臂,想往後退。
他卻搶先阻住了她的退路,一隻手捉牢了她受傷的手臂,紗羅順勢從玉臂上滑下,裸露出幾點鮮紅,他執住不放,「還要再瞞我?」
心跳如雨滴,僻啪亂響成一片,讓她在暗色裡不停躲閃。他則用另一隻手攬住她的腰際,輕輕一轉,便把她拉出了那片陰暗。
雨天氤氳的光線漏過她身後樓飾的門板,一縷明、一縷暗地勾勒出彼此的輪廓,一股潮暖的曖昧氣息又升起在兩心之間,於是忍不住又開始相互試探——媚藥之事雖已釋然,卻仍有殘片橫亙兩心,他不著痕跡地避過,微笑著這樣開口:「剛才何必那麼凶?」她就是太冷情,明明是好意,卻也要驚得公孫晚那樣的文弱書生臉色一變。
「那你就別招惹我廠在他的調笑裡,她又紛亂了心緒。
他當然不會依她所言地放開她,反一手拉起自己的袍角,向她努努嘴,「幫幫忙。」
「幹什麼?」
「我沒手了。」他瞥了眼剩下的那隻手,那手正緊握著她的不放。
「真是無賴。」她低喃,還是動手替他撕下了一條袍角,聽著那絲帛斷裂之聲,忽然感到種快慰——所謂當斷則斷。
「夠了夠了。」他忙叫停,生怕她將他整件衣服都撕爛。
她這才停手,將撕下的一大塊布片遞給他。
「不許動哦。」他施咒似的在她耳畔低語,又不放心地凝視於她。
躲不開他撩人的目光,她只得任命地貼向身後的門板,做出絕對跑不了的姿勢。
他這才慢騰騰地鬆開了握住她的手,從懷裡取出瓶自從他受傷後便隨身攜帶的金瘡藥,開始包紮她流血的手臂。
時間驟停,雨在外面滴答地響著,她在門裡恍惚地瞧著:看他左比右劃地將布片撕她,小心翼翼地將布條纏繞在她的手臂,又笨手笨腳地為打一個盡量小巧的結而奮鬥半晌——他還真有耐心……心房裡爬上絲潮潮的暖意:若無這份耐心,他又怎能尋遍千山萬水,惦念她整整十年?
一陣秋風鑽門而人,裹夾著幾聲落葉蕭蕭,他聽見了,於是歎道:「風聲鶴喚,廣廈將傾,能走的何不放過?」
心裡有絲苦,她聽著雨打窗換,反問:「能走到哪兒去呢?」頓了頓,她苦笑,「表嫂現在神志不清,公孫晚不但沒了功名,又再不能行醫,難道讓他們出去餓死?再說,還有卿兒呢。」
他點了點頭,仍在為那根布條手忙腳亂,又淡淡地問了句:「那名府還依靠得住嗎?」
她瞳孔一緊,冷笑道:「你都那麼悲天憫人、料想周全了,名府還會有事嗎?」
「你說錯了,那不是我的事情。」他抬起眼來,輕笑,「而是你的。」
「我什麼?」
「名家都已經到了今天的地步——死的死,瘋的瘋,你還不肯罷手嗎?」從不卸下的笑容裡隱藏著些許緊張。
「我……」她別開了眼去,辜負了他滿眼的期待,只是不答。
等了良久,卻沒盼到他要的答案,他終於斂去了笑容,輕歎道:「你的心就真的那麼恨/頓了一下,口中終於逸出了一個名字——「章秋——」
他叫她什麼?
章秋?!
一聲輕喚卻如秋寒長驅直人,蕭索涼意剎那竄上脊背,她立時僵在了當場,往日的所有糾纏瞬間都水落石出,進退浮沉的心事也都纖毫必現:原來,他竟早已全知,早已全知舊她自欺欺人,原來命運早已圖窮匕現!
粉頰在聞言的剎那雪白,她就那樣呆呆地立在那裡,眼瞳不移地對著他,卻映不出世上任何一物!是他太鹵莽了,他是不是嚇著她了?礦之雲想著,伸手拂上她的小臉。
未料她卻像遭遇雷擊一般,從他的手底逃離,滑出了門外。
他伸手攔了個空,急忙追了出去,她卻跑得更快……腳步不停,雨落不歇,追逐的腳步裡只見亭台錯落。假山密集,雨簾後的景物撲朔成一張大網,讓二人都陷身其中,只餘一片煙雨迷離……不知追了多久,曠之雲忽聽得有人在不遠處喚他:「曠先生,曠先生?!」他循聲望去,見是卿兒止穿過那邊的月亮門,摸索著走向門內的房間,他這才發現他們這一跑一追竟跑到了他的住處。
「卿兒,你怎麼來了?」見名枕秋似乎已跑不動了,正扶著院中的一棵老樹喘息,他忙趁空問卿兒道,見卿兒身邊竟無人陪伴,不禁奇怪:「下這麼大的雨,你怎麼能一個人出來?』
「我有事要問先生!可他們都忙著在照顧娘,不肯帶我來。」卿兒轉向曠之雲出聲的方向,走了兩步,忽然站住,擰住了小小的眉頭,「這裡……還會人嗎?是不是……姑姑?」
「是我……」名枕秋答。
誰知卿兒聞言卻臉色大變,急急地向後退卻,直到貼上了後面的月亮門,「曠先生,你能不能一個人過來?」他一臉懇求地轉頭四下尋找,越急卻越不辨方向,」「曠先生,你在哪兒?」
還沒等曠之雲開口,名枕秋已走上前去,想幫卿兒,誰知剛一觸到他,卿兒便恐懼地推開了她:「你別過來!我要曠先生,你別過來!」說著,便滑出了月亮門,摸索著向後退卻。
「卿兒,你這是怎麼了?」名枕秋不解,又上前一步。
卿兒卻已哭出聲來,扭頭便跑。
「卿兒?!』名枕秋和曠之雲走過去幾步,不約而同地都臉色一白,同時追了上去,因他們都瞧見了卿兒身前正有一方水池,而正向那裡跑去的卿兒當然瞧不見!
可他們還是晚了一步,卿兒已經踏上了池旁的石頭,而那石頭上佈滿了青苔,「啊——」他驚叫了一聲,身子一滑,眼看就要墜入池內。
「卿兒!」說時遲、那時快,離他最近的名枕秋已一把抓住了他。
這裡是圍湖的一圈假山,假山之間有石頭鋪就的台階款款而下,而其餘的山石則隨意錯落,犬牙交錯地伸向水面,雖然山石不高,卻也足以讓小小的卿兒半身懸在外面。
卿兒下意識地反握住名枕秋的手臂,腳不著地讓他心裡一慌,不由掙扎了幾下,反倒讓身子更向下滑了一些,連帶得名枕秋也半跪在了石上。
額頭濕漉漉的一片,也分不清是雨是汗,滴滴撲人眼中,刺得名枕秋睜不開雙眼,臂上的傷口也疼得越發厲害,她咬著牙,想把卿兒往上拉,可是卻力不從心,眼見著血已順著包好的傷口汩汩流下,手上也越來越乏力……不行!她絕不能鬆手!忽然想起了救星,她忍不住大叫:「曠之雲,你在哪兒?!」
該死!失明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又找上他?眼看著名枕秋拉住了卿兒,兩人一起向池子滑去,曠之雲的眼前卻忽然一黑。他努力地平定著心緒,揉搓著眉心,卻仍無一絲光明。他只得摸索著向前走了兩步,卻迷失在淒風苦雨之中。
辟里啪啦的雨聲在腦海中亂成一片,儘管屏息凝神卻還是聞不出黑暗的包圍,正內憂心,卻聽耳邊傳來名枕秋的呼喊,他忙循聲探去,幸而觸到了她的衣角。
心弦還未及鬆動,只聽名枕秋又一聲驚呼:「卿兒——」然後便是水聲響起。
她竟沒抓牢他!名枕秋不及追悔,忙站起身來,準備跟著跳下池去。
手邊的衣裙一動,他已知她意圖,忙一把拉住她,「你瘋了?!」在名府多日,他深知池水深淺,這樣淺的水還未必能淹沒卿兒,倒是她這樣貿然躍人,萬一頭觸池底,後果才不堪設想。
「你去叫人,我下去。」他緊拉住她,不敢以眸相對。
名枕秋已慌了神,也顧不得他神色有異,急忙依言行事。
曠之雲鬆開了手,順著山石摸索著下到池中,池中殘荷落雨,急如心鼓。
「卿兒——」撥開身前的荷莖,他在水中摸索前行,池底淤泥深積,糾纏住他的腳步,深一腳,淺一腳地尋著,他卻哪裡敢停下,即使自己也會身陷絕境。
也不知找了多久,就在他幾乎要絕望的一剎,眼前忽然又有了線光亮,接著,他便觸到了卿兒小小的身軀……
傍晚時分,秋雨終歇,天光雖現,終究將晚。
名府的一池碧水已然恢復了平靜,菱葉纖梗之間倒影出天光雲影,疏廖而黯淡,所有的一切似乎又將被那即將到來的夜色掩埋殆盡。
「卿兒,你剛才是想告訴我什麼?」坐在卿兒的床邊,曠之雲還沒來得及換下濕透的衣服。
剛醒的卿兒咳了兩聲,才遲疑著說道:「卿兒是想說中秋那天,卿兒確實什麼也沒聞到,也沒聽到。」
曠之雲揚起了眉梢,「我知道啊,你告訴過我了。」
「不是的,卿兒今天又好好地想了想,可還是沒想起什麼……」卿地搖搖頭,猶豫著沒往下說。
「哪兒別怕,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曠之雲臉上掛著洞悉的微笑,似已知他下文。
哪兒終於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既然卿兒不知道是誰,那會不會是……根本就沒有人從卿兒身邊經過?」
曠之雲瞭然的微笑裡又懷著幾許悵然,補充下去,「既然沒人從你旁邊經過,那毒是怎麼跑到酒杯裡的呢?所以,那毒會不會是姑姑自己放到自己杯子裡的,對嗎?」
卿兒「嗯」了一聲,睜大了眼睛,其實卻什麼也瞧不見。
曠之雲知道他的疑惑,伸手撫著他的小小額頭,說道:「你是不是不明白姑姑為什麼這麼做,所以就跑來問我?」
「嗯。」卿兒答應著:姑姑為什麼要下毒呢?她是要給自己喝嗎?還是要讓太爺爺喝?這讓他好生害怕。
「卿兒自己是怎麼想的呢?」曠之雲沒有直接解答他的疑惑。
「卿兒……卿兒沒想什麼……」
那又為何一碰到名枕秋便跑呢?聽他這樣說,曠之雲反倒猜透了他的心思,便沒有再追問,心裡不由憐惜起這個孩子:雖然不能視物,但以他的聰穎和早熟,在這樣一個家中,他小小的心房裡到底又知道了、埋藏了多少秘密?也許,遲鈍一些反而是一種幸福。
暗暗作了決定,他道:「毒藥是姑姑要給自己喝的。」
卿兒忍不住從枕上昂起了頭來,「為什麼?」
曠之雲輕輕地將他嗯回原位,「因為姑姑不想嫁給陳大人,她不允許別人擺佈她的人生,不允許她的婚姻被人利用,所以,她寧願選擇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公孫先生好像講過,是《尚書》的句子。就是好的壞的一齊毀掉。可他好不明白啊,在這個家裡到底什麼是好,什麼是壞呢?為什麼爹爹死了自己卻不那麼難過?為什麼一下子覺得公孫先生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為什麼……自己有那麼多的為什麼?
孩子不似大人,心事全然難藏,小小的臉上剎時已換過了數種表情,曠之雲撫摩著卿兒的黑髮,柔聲哄道:「卿兒,你現在還小,心也太小,所以不要藏太多秘密,能忘掉的就要忘掉,弄不明白的時間自然會告訴你答案。往後你就會知道:越是長大,人就越身不由己。我們都沒法左右別人,左右命運,但我們還可以左右自己的心——記住該記住的,忘掉能遺忘的——比如今天,即使你忘不掉心裡面的疑惑,你也應該記住:是誰在你要掉進池子的時候第一個向你伸出了手去,而那隻手當時還在流血。」
卿兒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翻身轉向了內側,童心似乎要獨自想明白些什麼。於是曠之雲站起身來,正遇公孫晚從後面出來,見他手裡托著一爐熏香,不禁奇怪。
公孫晚苦笑了一下,低聲道:「安神的——想不到母子倆都用上了這個。」
見廣之雲沒有答話,公孫晚輕歎了一聲,「這裡真的還能再待下去嗎?」
曠之雲挑起了眉峰,「恕我直言:留下才是最大的勇氣。」見公孫晚微怔,他笑了笑,「就是要走,也至少等到他們母子好轉吧。」
公孫晚點了點頭,放下了手中的熏香,淡淡一笑,「先生又何須再以話激我——還有名小姐,公孫晚到此還有何畏懼?」
曠之雲也了然一笑,「既然這裡沒事了,我也該去換身衣服了。」說著,便出了房間。
「你沒告訴他真話。」
佳人的悠悠輕歎響起在耳邊,可曠之雲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做錯。
「需要告訴他嗎?」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看來,我的話你並沒有聽全。」她沒換衣服,身上卻已被吹得半干,看來已在門外聽了良久。
「這樣……好嗎?」她的心好亂。
「難不成你是來告訴他真相的?」曠之雲的眼睛洞察了她的心思。
名枕秋避開了他的直視,目光飄移向院內,看風起葉落,如蝶翩翩飛舞,卻再也回不了枝頭。
「那你不妨先告訴我。」他的大掌包繞住她的纖手,暖意盎然。
她目光迷離,「你不是都知道了嗎?」
「我要聽你親口說。」不等她回答,他便牽著她前行,帶她趕緊遠離這漸緊秋風,再這樣僵持下去,他怕彼此會在這清寒中立地生根。
跟上他的腳步,卻刻意與他保持了段距離,她悄悄的凝視著前面那寬闊的肩膀,忽然有了股想哭的衝動……她是不是真的可以哭?反正已經圖窮匕現,她是否就真可以將本來面目暴露於他前,也將淚水流到他的懷間?可是此時此刻,他的懷間是否還能再容納她的淚水?
無人作答,只有輕紗簾幕,一如既往地舞動那回憶的手臂,似乎還要將她纏繞在內,心裡也還有數股力量在強拉硬扯,似不將她撕裂便不肯罷休,望著對面而坐的地的身影,貼近而遼遠,直教她心顫個不停。
「你……你是怎麼知道的?」話一出口,才發現原來全身無處不在跟著顫抖。
曠之雲輕咳了一聲,淡淡地開口:「原因有三:其一是那天老鴇的出現其實是個意外那怎會有人料到正廳中會有一段時間因此空虛,更怎會有人想到鑽這個空子去下毒?其二便是卿兒的話,他沒發現有人經過。我一開始以為是他疏忽了,或者是故意偏袒,其實是我自己忽略了一個最簡單的道理:那便是那天真的根本就沒有人從他身邊經過,如此一來,下毒之人可想而知;其三……」他頓了頓,眼裡閃過一絲朦朧:「在那天你終於記起了我的時候,我也想起了我記憶中的名字——我要找的女子,別人都叫她——章秋……」
就是這樣一個名字,讓他理出了頭緒,既而萬事皆明,真不知是憾是幸?他苦笑著接了下去,「於是,我連夜回府衙調看了二十多年前的案卷,還找到了當年的獄卒,因為牽扯到名府,所以他記得異常清楚:你父親下獄的時候,其實獄外一直有人在替他奔走,那人便是她的妻子,當然不是名家的小姐,而是他在家鄉的原配,而那原配,獄牢記得,當時她已有了數月的身孕……」
聽著他說,她只覺得如墜冰窟,抽絲剝繭般的涼透,只是奇怪順頰而下的淚怎麼還能是熱的。
他伸出手去,撫去她臉上的淚水,卻未料越撫越多的珠淚反將他的手指淹沒。雖然心疼,卻還是要捅破那層薄紙,於是繼續道:「我聯想到了你的話,你說你還有個妹妹,於是這一切便有了合理的解釋:你父親的原配和名家的小姐各生了一個女兒,原配所生的居長,名家的是幼,姐妹倆相差不過數月,妹妹叫枕秋,姐姐叫章秋。後來,姐妹倆隨著戲班漂流長大。而名老爺這麼多年來其實也在打聽女兒和外孫的下落,終於打聽到他的外孫女先是流落在戲班之內,後來又在鄉下安身。於是他便派名兆□去接人。誰料名兆□早就覬覦家產,他怎會甘心讓名老爺的親外孫女回來繼承家產?於是他便故意親近姐妹倆,妹妹果真被他吸引,卻又被他的病給害死。於是,姐姐便要為妹妹報仇……「所以她決定進名府。她威脅名兆□如果敢說出她的身世,她便將他害死妹妹的事情抖落出來,而如果他肯配合.她或許會分他一杯羹。名兆□利慾熏心,自以為還可以故技重施地迷惑住她,就讓她冒充妹妹進了名府。名老爺當然十分歡喜,立時就計她改姓「名』,擺明了要把家產都傳給她。而她便不動聲色的在名府冒充著妹妹的角色,等著家產到手之日再讓名老爺知道她的真實身份,看嫌貧愛富的名老爺氣急敗壞,看名兆□機關算盡卻人財兩空。
「可是事與願違,她還未得到家產,名老爺便已準備將她嫁給同知大人做妾,以穩固名家的勢力……」一抹陰雲悄悄從他眼底掠過,他刻意移開了目光,注視著窗外漸暗的天色,「萬般無奈,於是她鋌而走險,她知道名兆□以砒霜治病,所以便從他或公孫晚那舉弄來了砒霜,並將砒霜放人了自己的杯中,再調換了身邊名老爺的杯子。那天其實名老爺並沒有拿錯酒杯,因為等別人發現杯裡有毒的時候,她已將杯子又推回了名老爺面前,做成是別人要下毒害她的樣子……一切都天衣無縫。」他終於停住。
「是啊,天衣無縫!只除了她遇見了一個人,這人輕易地就將她看透,這人竟亂了她的方寸……」名枕秋幽幽地看向他,「不然她幾乎要忘了自己的過去,自己還有心——她原來還叫做『章秋』!」
「傻瓜,你怎會無心呢?」她當真以為他看不見她的掙扎?她若無心,他又在與仇恨爭奪著什麼?他搖頭,想將她拉近。
她卻反射似的站起身來,向後退卻,想將自己隱身在房內更深的幽暗中,彷彿這樣就能躲避了現實的刺目。
他站起身來,不允許她再陷身黑暗,毫不遲疑地向她伸出手去,正巧露出了腕上的絲鐲,於是笑了,「枉我一個大男人整天和你一樣戴著這個東西……」他頓了頓,帶笑的聲音裡掩不住幾縷暗啞:「你還不肯分我一半愁嗎?」
分他一半愁?!這輩子還是第一次有人對她這樣說2低眉的眼裡映出他濕透的衣衫,還缺了齊齊的一條——他究竟為她付出了多少?!明眸剎時恢復了焦距,她鼓足了勇氣,抬眼看向他的黑眸,黑眸幽深依舊,其中沒有半分勉強,只有滿滿的期待和守候。當然還有他不曾放下的手掌,溫柔而固執地等待著她的小手。
「你不……怕我?」她遲疑地問道:他已知道了她是個滿懷恨意的女子,她還曾想過殺人!
「怕什麼?!怕你吃了我?」滿意她終於為他所動,他滿不在乎地笑笑,「只有我吃掉你的份。」
水眸裡仍是寫滿了疑慮,「那……你不嫌我?」
他笑得更加輕鬆,「我說過我的腦袋不大,我不會為了過去的事計較不停。」他眨了眨眼,「何況,你已經肯放下仇恨了,不是嗎?」其實當她堅持要公孫晚留下,他便猜到了她已無心再報復名家。只是試探來試探去,她卻還是倔強得不肯承認,逼得他不得不把一切都掀到檯面上來。
在這個男人面前,她還有什麼可隱藏的?她是不是只能將心交付?感動不自覺地溢滿了胸腔,遲疑著將手放進他的掌心裡去,看道道掌紋纏繞住她的五指,聽他的聲音猶如暖風,「現在你可以把你那半與我分享了嗎?如果還不行,我就只好繼續等了。」
溫暖和感懷在心底轉瞬氾濫,她忽然明白了他時時向他敞開的懷抱,他久久期待的眼睛,那裡面究竟隱藏了什麼秘密——秘密,只是…等待……隔著淚眼,恍恍忽忽地,她看見了無數個他:桃花林間依依邂逅的;十年守侯笑容依舊的;不嫌不怒、不離不棄的……外表輕鬆,不過是擔心過多的在乎會給她壓力;偶爾邪眉,也只是用柔情的臂彎箍住她的哀愁。
原來他從沒有真正相逼,即使內心一切瞭然,他也只是用不變的笑容等著她自己開廠。是不是沒有這一系列的事件,他還準備再這樣等待下去?即使他總那麼清醒,清醒地忍耐著焦灼——她究竟有什麼值得他這樣守侯?
融化在他的柔情裡,她終於坦陳,「你已猜著了十之八九,除了你不知道那個叫章秋的女子究竟是怎樣長大的,她身上背負的又何止是妹妹的血仇?她本也可以有爹疼,有娘愛的,可這一切都被名家給毀了……」
「你不要說是因為情不自禁……」見他動了動唇,她冷笑著阻止,「我娘就是這樣對我說的,我也曾當真以為著,這樣去原諒我爹和那個『發乎情』卻不『上乎理』的大小姐。何況我娘還常常對我感歎:如果那小姐沒有因生產而死,她們或許還能一起撫養孩子,一起懷念孩子的爹……娘說得真好,直教我都忘了:娘有多少次背著我們偷偷流淚,其實我們一家三口的幸福就斷送在名家手上……「有到那天夜裡娘病重,妹妹已經支持不住地睡著,我卻還守在床邊,我聽見娘喘咳著哭泣,哭她畢竟還是晚了一步——想必那死在她前頭的名小姐又已佔據了爹的心。多傻的娘啊.即使再善良無爭,原來她也從沒忘了是誰打碎了她和爹的和美安寧!臨終前,她緊緊地抓牢了我的手,最終,卻只哀歎了一句:『竟還是她長得更像你爹……』我這才明白,原來娘其實一直那樣在乎:即使她能善良到撫養別人的孩子,卻也不能忍受與人分享良人的痛苦!」
「所以,我又怎能放任自己成為第二個娘,怎能任他人將我當做物件一樣送人做妾?那樣的痛苦,他們怎麼會懂?!」心裡火辣辣地一陣疼痛,名枕秋不由僵直了脊背,將指尖掐進了掌心裡。
曠之雲依舊保持著傾聽的姿態,只是默默地將兩隻柔荑都暖進了掌心,不讓它們再因任何理由而冰冷。
雙手裡傳來的暖流讓她漸漸安下心來,她凝望著那雙永遠會收留她的眸子,幽幽又遭:」娘過世不久,戲班子也散了,我就和妹妹回到了爹的家鄉;幸好那裡還留著娘和爹當初的一間小屋,屋外有院,院外是田,已經很久沒人耕種,荒蕪成一片。可那裡真靜,讓我忽然明白了娘為什麼寧願帶著我們流離在戲班,也不願回來,只怕是這片寧靜會更加勾起她的傷心。對那裡對於我們姐妹卻是很好的地方,我們可以安靜地生活,再不必擔心會有什麼人來打擾。
「可到底是我天真:平靜終究不屬於我們、娘得不到,我也一樣——名兆□的出現毀掉!」我惟一的親人!說到底,還是名家不肯放過我們——他們為什麼什麼都要搶走?他們已經從娘那裡搶走廠爹的心。又奪走了爹的命,他們為什麼還要搶走我這世上最後的親情?!難道他們就是以搶奪我們的幸福為樂的?」硬咽著聲聲質問……她這問過無數回卻永無答案的問題,她這被恨意折磨了千自回的心。
尤聲地,他深深擁她人懷,如海的寬廣將她的不平納人其中:「所以你才要報仇?」
「嗯。」
「要這樣反抗?」
「嗯。」
「我懂……」沉沉一歎後,他忽然不再開口。
沉默中,她在他胸膛上不安地繃直了身子。等著他將他們間的一切蓋棺定論,頭一次瞭解了等待的煎熬:他是不是一直就這樣等待著她?——試探著,輾轉著,掩飾著自己的傷口,揣摩著對方的心跳。
原以為風雨過後會是他如剛才剖析案情般的冷靜陳述,卻不料他未語先笑,文不對題,「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啊?」她怔愣著,身子卻不覺放鬆了一些。
「惦記了十年,實際也就找了三年。」他的眸裡竟有幾分抱歉,接著挑了挑眉,「不想知道我前幾年在做什麼?』」
「什麼?」她不自覺地順著他的話問。
「一開始是先立業後成家地忙著考功名。」他沒個正經似的笑笑,直到繞到正題,「後來則忙著報仇。』」
「是為了眼睛的事吧。」她記得的,「你報了仇了。」
「可我也告訴過你,我後悔了。」撇開其他不談,單想到浪費在仇恨裡煎熬的光陰,他就悔不當初,「我後悔那幾年被仇恨蒙蔽了頭腦,後悔將自己封閉在謀劃復仇的狹隘境地裡。其實現在想來有多可笑:報了仇又能怎樣?失去的終究已經失去了。可憐我已經當了九個月的瞎子,卻還要把自己的目光局限在黑暗裡。」
在他狀似輕鬆的敘述裡,她漸漸明白了他的用心:他是在用這樣的方式勸說,人生苦短,人又何必將自己禁錮在仇恨裡?
他在她耳邊柔柔地低哺,溫存的語調像要鑽人她的心底,「要是我早一點想通,或許我就能早些動身來尋你,那樣我們就能早一點相遇了。」或許彼此的生命就會有所改變,或許他們就不必承受現在的苦痛,又或許,他就可以再多擁有一點時間把她放進瞳裡。
時間的點滴變數便能改變生命的軌跡,人生在世又有幾人能真正隨心?在這本以為是滿目繁華的名府,她不也看到了多少無奈難言,多少身不由己?她又何苦讓自己也陷身進去?
況且生命分給各人的光陰本就有限,又何必將它們都劃給仇恨?如果他沒有恨過,他也許能早一點發現東風已偷換了年華,早就動身尋著惦念的舊夢而如果她沒有恨過,她也許早已擺脫了噩夢,與他款款攜手,無慮無憂。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停留在原地的再痛也不過是回憶,既然都已將它熬過,又何必再讓它蹉跎了現在和往後?
心中像有塊大石落地,她在他懷裡淚流得更凶,他則勾起了她小巧的下巴,「你恨名家毀了你的幸福,可你有沒有想過由此帶來的一段機遇?若是沒有名家和你家的一番糾葛,你又怎會隨戲班進了京城?」溫柔的黑眸鎖住她的,「你又怎能遇上我?」
看他溫柔裡透著些滿足,彷彿他是她天生的救星。還沒反應過來,唇上已著了他一記輕吻,惱他這樣虛虛實實,偏生又知道正是他這樣的雲淡風清才能融化她心頭的堅冰,春風化雨般細密無痕。
「我們還要再浪費時間嗎?」他的吻己蔓延到了她的耳垂,夾雜著蠱惑似的低問。
心火被他一陣陣地撩起,身心都如騰雲駕霧般的輕鬆,她情不自禁地回應他的情意:是啊,她究竟還要讓他再等多久?人生又還有多少時間能用來兜圈?
沉醉於她的回應,他知道他終於尋回了記憶中的那個女子——即使她不會媚眼如絲、巧笑嫣然,冷淡的外表之下卻也有著一顆玲瓏芳心,值得他深深沉醉。「看在我找了你那麼久的分上,把心交給我吧!」他道。他從個在乎她有怎樣的過去,他只在乎她因仇恨而掙扎了、痛苦了許久的心!
心裡暖意融融,她知道:只有他會在乎她,只有他能將她的心收留——原來即使天塌地陷,她還能有他!有了他,她便有了一切,她又何須執著於它物?她又何苦依靠仇恨生活?!
「別再讓我為你心痛了,好不好?」他半真半假地笑啄她的秀額,討她一個保證。
他的體溫撲面而來,讓她有些眩暈,想起每每想得到她許諾,他都會以這樣輕鬆的口氣帶出,好像即使她不答應他也不會受傷,好像他永遠都會為她保持著良好的耐心。動容的甜裡帶著絲絲的苦,她輕揚起嘴角,笑著流淚,「我能不答應你嗎?」
「我就知道你會。」他滿意地揚起了眉梢來,隨後卻又皺了下眉,「那你能不能先讓我去替你請個大夫?」雖然這樣終止纏綿他也覺得大殺風景,叮吻她時發現她額頭很燙,他也只能如此。
孰料纖手卻抓牢了他手不放,擺明了要出爾反爾,他只得將她抱起,放到床上,準備先哄她睡著再行延醫找藥。
眼見簾幕半掩,流蘇低垂,她不自覺地感到恐懼,想開口留他,偏又沉在喉際。
他看在眼中,瞭然地拍拍她的手背,又順著她的目光發現了她的恐懼源頭,於是動手將紗帳撩高,又將流蘇都結在一起,這才在她身邊坐下。
感動於他的體貼,淚珠又不小心要滑落臉頰,不想讓她看見,她扭身轉向內側,讓它們悄悄地浸濕枕畔。
他輕笑她此刻還倔強得可愛,也不勉強她回轉,只是倚靠著床柱,輕拂她的秀髮,貪婪地捕捉著即將溜走的最後一線天光,將她的背影牢牢摟刻在心頭。
夜幕終於四垂,悄悄圍攏了這一方十靜,在這沒有點燈的屋子裡,他聽得見她輕淺的呼吸,一瞬間覺得一切幸福彷彿都唾手可得,又一瞬間感到絲渺茫困惑——當夜色使她的身影漸漸模糊——他居然有些怕黑!
於是他站起身來,想點一盞燭火。
她在此時卻正為噩夢所困——二十多年的恩怨畢竟不能在一朝盡散,不肯放過她心的終究不止是她自己!
她汗流滿身,掙扎著清醒,先是摸索到他身邊,才敢睜開了眼睛,「我夢見我娘了……」她喘息著,卻無淚可流。
「別怕,只是夢而已。」他讓她枕上他的大腿,感到她額頭熱度已退,卻有冷汗直透他肌膚。
她驚魂未定地抓緊了他不放,不敢再閉眼,驚惶如受傷的小鹿。
他撩開她前額粘著的髮絲,「要不,我給你說個故事?」
將她當孩子哄?臉一紅,心裡偏又受用。
彷彿知道她的彆扭,他邪邪地笑了,「比噩夢還可怕的,你敢不敢聽?」
「哼!」她抗議了一句,心頭卻鬆弛不少。
聽她出聲,他知她已不那麼恐慌,於是開始了他的故事,「從前……有一個少年……」他的語調輕鬆而和緩,在這漆黑的夜裡聽來就像是涓涓的流水,讓她擂鼓般的心跳漸漸得以平定。
「十三四歲便成了皇帝寵臣,開始他並不知道背後有多少人在侮蔑他的人品,直到有一天他在尚書府裡受到了侮辱……他很氣惱也很灰心,而在一片桃花林裡,他遇到了一個比桃花還美麗的少女……」他不自覺地看向她,目光在暗夜裡交匯,體味著命運的路轉峰回,還帶著一點甜意。
「少年心魔頓解……」他還在繼續著他的故事,伴著她漸漸均緩的呼吸,「於是十七歲那年,他匿名參加科考,果真中了進土,同時他更得到了此生最揚眉葉氣的榮譽:皇上在金殿之上當著百官之面,讚他是開國以來最年輕的進士。皇上金口玉言,還有誰敢辯駁?於是眾臣也都對這少年刮目相看,巴結的巴結,拉攏的拉攏。可這位天子面前的第一紅人,卻也是朝中第一的冷心人,因為他早已看透了這班朝臣的真實嘴臉,他取功名不過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圓他心中的一段舊夢……」
「然後呢?」漸沉的鼻息裡,她喃喃地問。
他把玩著她的一縷青絲,接了下去.「然後,那少年也到了適婚的年紀。當然早就有許多人想盡各種辦法,將女兒的庚貼往他那裡送,可都被他—一回絕。當然還有更直接的,直接在朝堂上向皇上請求賜婚,要將女兒許配給那少年,而那請求賜婚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年侮辱過鄧少年的尚書大人……」他淡淡地笑了一下,「那少年頓時火起,他將之看成一種污辱,他怎堪再被那尚書污辱一回?!於是,他決定反抗……」
寂靜的室中,她的呼吸已輕淺而均勻,只有枕於他腿的螓首還偶爾一動。她是否也沉浸在了她自己的過去?過去已然是夢,如今提起,他們是否都已能坦然面對?
他閉上了眼睛,繼續他的故事:說著那少年於是怎樣出班跪下,怎樣說他心裡其實有個惦念的美夢,即使事過境遷,即使佳人音信渺茫,他卻還願意癡癡地等待,久久地尋覓;說著那少年怎樣說得自己也不覺眼眶微紅,更怎樣說得宮娥垂淚,百官啼噓,最後連皇上也忍不住感慨:「聯常聽聞『富易友,貴易妻』,卻未料天下竟還有愛卿這樣重情重信之人。」;說著那少年終於討到了金口玉言,准他從此不必理會旁人的聯姻之意,准他即使還沒找到那女子,皇上也以賜婚的方式保證了他自定的婚姻……現在想來,那是一個多大的賭啊!人海茫茫,如果他這輩子都找不著她呢?他豈非真要孤單一生?許是年少,許是賭氣,他偏不能接受他人的左右,又興許,他真的惦念她深重。
自此以後,他的心裡便像有什麼在萌發滋長,開始許是怕欺君之罪,不得不刻意將她放在心頭,可漸漸地,他真的開始懷念起那桃花的幽香,那幽香裡邂逅的少女——她是否已變了模樣?她已長成了怎樣的窈窕佳人?就這樣斷斷續續地期待遇想,直到這些散落的心思都逐漸連成了樂曲,唱響在心頭,讓他分辨出了曲中真意……於是他開始想尋覓,可是卻身不由己,因為那時他意外失明,整整九個月,他都在黑暗中徘徊,雖然有太醫精心治療,卻還是難見光明。他心裡清楚這一定是在朝堂上丟了面子的尚書派人所為,而且有一天一個女子來到了他的府第——「解藥和藥方在我這裡。」他看不見,只聽到她的嗓音,卻覺毛骨驚然。好狠毒的一家,竟想用這樣的方式逼他就範,「我不要。」他冷然開口。
「那你就真瞎了,別的藥即使治得了標,也治不了根。」他記得那女子這樣說,也記得自己冰冷依舊,「我甘願。」
「果真有那女子嗎?」」當然,」
「那就等你找到她的時候,帶來讓我死心吧。」他聽到那女子腳步遠去,拋下一句、「或許到那時,我就會把解藥給你:你也心甘,我也情願」
身旁的人兒嚶嚀一聲,拉回沉浸在回憶中的曠之雲。他睜眼俯瞰,見名枕秋不知何時醒來,正張著雙迷濛的水眸凝望於他,他笑了笑,「還要聽嗎?」
名枕秋臉一紅,敢情他一直都在說啊。她早已枕著他睡著。夢裡她又看見廣爹娘和妹妹,他們的身影卻像泡影空花一樣冉冉淡去,留在她腦中的只剩下往事淡遠、如夢似煙,還有耳邊模模糊糊的似有柔情低語,計她決心與舊夢告別。
「聽啊,」她忙點頭,給他一個聆聽的保證。
於是他微笑著訴說:「後來幸好有個大醫獻上了一個祖傳的方子,治癒了他的眼睛,可那顆復明的心卻不再平靜——他要報仇,不僅為自己的眼睛,也為自己被污辱了多次的尊嚴。」他頓了頓,看向她,她不自覺地一震,眼中卻已少了灼熱的快意恩仇,多的是關切。
「朝中本就明爭暗鬥,少年深知其中糾葛,於是花費了數年光陰等待,終於瞅準了機會,扳倒了尚書。」其中多少勾心鬥角,他已不願再提。即使他沒有直接上折,他也做了許多推波助瀾之事,況且還有最後的一語定局。
「彈劾的折子遞到了皇上那裡,罪證確鑿,只是尚書畢竟在朝多年,怎樣定罪,皇上仍有猶豫。『力保』與『嚴辦』的兩方在上書房裡爭吵無休,最後,皇上讓他們統統退下,獨留下了少年一人。少年一直都沒吭聲,皇上也沒直接問他的意見,只靠在榻上閉目養神,叫他隨意念些詩詞安神。於是少年便拿起本唐詩,一首首地讀著,直到讀到白樂天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皇上睜開眼來,看了少年一眼,問道:『這是你的意思?』少年點了點頭。皇上沉吟了一會,又讓他繼續,但少年知道自己已經成功,因為皇上已經明白這首詩是他故意提前念出的。果然不久,皇上便下了旨意一一嚴辦。」
一語定生死——真正高明的復仇方式,可為何復仇成功的人卻將此作為抹不掉的追悔?想到曾經的無盡夢魘,名枕秋已能隱約理解。
「旨意一下,尚書府無數人頭落地。」曠之雲不覺改變了人稱,「抄家那天,我也去了,原本以為大仇得報會舒心暢快,卻未料越往裡走,心卻越沉。當我看到繁華盡毀,滿府狼藉,還有站在這狼藉中惟一神色自若的女子,沒等她開口,我便已知道她就是那個以解藥相挾的人。『你報了仇了?』她問我,我卻不知該如何回答。她顯然並不需要我的答案,又道:『我就要隨女眷發配關外了,你就是再想找解藥,也永遠別想找著我了。大家現在兩訖。』我心一驚,卻見她回眸望向府裡遠遠的一片火光,聽她背著我幽幽道:『為什麼那林子裡的人不是我?』我這才看清起火的正是那一片桃林,而這樣一個我本該痛恨的女子,卻在我身旁不停地流淚……不久以後,我便藉故離開了京城……」
離京的時候黃葉漫天,他逃避了將至的初雪,因他知道那片潔白掩不住這刺痛的經歷,反能照出他的狹隘——他冷然於官場污濁,到頭來,自己卻做得更絕!走前,他悄悄前往了已經破敗的尚書府邸,看著那一地焦木,不禁想起了曾經的春花,想起了他的舊夢——他的舊夢是否也已隨著這場心火湮滅?
於是,他決心開始尋夢,他打聽到當初的戲班散在了江南,於是他走進了這片煙雨迷濛,也走進了她與仇恨的糾纏……名枕秋沉吟在他的「故事」中,「她是真心的——所以你後悔了?」一片真心卻換來家破人亡,即使是那女子手段卑劣在先,這冤冤相報的結果也太可怕!心裡一陣緊縮,不禁想到了自己,若自己當真一意孤行,這名府又將是怎樣的結局?她當真忍心去傷害這府中眾人?且不說當名老爺端起杯子時她的徹骨心顫,就說今日卿兒的落水也讓她悔得肝腸寸斷——原來仇恨當真是刀,血流到頭,終是兩敗俱傷!
「你吃醋了?」他問。
名枕秋淡淡道:「別打岔了,我已經想通,不會再自己折磨自己了。」知道他是怕勾起她難過,所以故作輕鬆,於是她直言相告,更聰明地避開了他的問題。
聽她終於肯放下往事,首次吐露過去的他也綻放出了微笑。為何蒼茫世間,偏偏是彼此能互相吸引?是不是因為他們本就是同一類人——她擁有著坎坷命運練就的冷然無波,而他,則摘不下笑看風雲的邪魅面具,都曾以不同的方式卻同樣的冷漠看著世間萬物,任憑溫柔舊夢淹沒在時光河川。千喚,而無一回。
也許,原因其實很簡單——僅僅是因為沉在深處的那顆真心,已經太久無人溫存。於是,盈握她手,「那就好。所以,不要再犯與我一樣的錯誤。」
淚水又一次盈滿了眼底,望著這個用自己的傷墊她的傷,用自己的痛盛她的痛的男子,她又怎能不用力地點頭,漾出一抹清淡的笑花——這是她此刻最好的回報——用她的笑換他的笑……初現的晨光絲絲撒進屋內,像是繭蛹抽出的絲線,穿過萬丈紅塵,越過瀚海滄桑,串墜著塵緣,只待蝴蝶羽兒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