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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老的惡作劇 第七章 作者:凌淑芬
    紐約四季偏寒﹐冷冬來得較早。

    同樣是十一月下旬﹐台灣依然吹送著秋風﹐空氣分子所傳納的濕氣遠多於冷意﹔紐約卻已飄下今年秋末的第一場鵝毛薄雪。

    雪花麻麻點點的﹐雖然稀疏又容易消融﹐卻也足足飄了五、六天。陰霾連綿的淺灰色天空﹐看在繁紅這樣的異鄉人眼中﹐除了厭悶思鄉還是厭悶思鄉。

    但是今夜﹐煩惡的心情稍稍褪去﹐另一股更強烈、更突兀的熱躁感席捲她的身心。

    半個多月前他們甫入境美國﹐廣厚濃重的秋雲已經形成﹐完全掩蓋星芒露臉的可能性﹐今天下午天際卻出乎意料地劃開一小塊清朗的空間。入了夜﹐圓圓滿滿的銀盤便趁著這機會現出全貌。

    月圓了。落地窗迎入嬋娟純白的清輝。

    繁紅躁亂地攤進沙發裡﹐裙角將玉腿牽扯成縛捆的結。

    「好渴……王鑫﹖」

    沒人響應。

    王鑫傍晚正與「海華電子」幾位重要幹部進行最後一次商談。兩方人馬冒著鑽心入骨的寒﹐終於忙出一個頭緒﹐紐約之行算是大功告成。三、四點左右﹐他曾撥空打來電話﹐表示「海華」預定在晚上八點召開歡送餐會﹐就當是為身為特使的他餞行﹐要她七點半準時打扮好﹐他回來一接了她就出發往會場。

    現在已經七點二十分。

    嘟嘟──電話鈴聲幽幽地響了起來。

    「王……王鑫……」她勉力探手去抓茶几上的話筒﹐無奈差了幾寸﹐硬是撐不起頹軟的身子夠著它。

    鈴聲響了七、八聲便停住。

    她輾轉反側﹐無論如何也尋不著一種舒適的姿勢。心頭旺燒的火焰益發赤騰﹐彷彿要將她狂灼成灰燼。她並非覺得虛弱﹐相反的﹐那股激昂難抑的精氣在四肢百骸奔竄﹐卻因為亢奮的過了頭﹐反而燒燬她移動的能力。

    「好、好熱……」繁紅滑舔著乾澀的唇。

    她必須冷卻下來﹐必須。

    著實忍耐了好一會兒﹐她終於凝聚了足夠的力量﹐跌跌撞撞地衝向浴間。

    嘩啦啦的蓮蓬頭迅速地噴出小水柱﹐她迫不及待地移到水瀑的正中心﹐讓嗡嗡鳴響的大腦略微鎮定下來。

    水聲掩蓋了客廳鈴音大作的電話。

    「王鑫……」孤獨和無依感惡化了她的恐懼。

    回想昔日的情況﹐無論何時她的身畔總有相熟而且可以信任的朋友在。如今卻處於十萬八千里外的異國﹐孤零零的一個人。

    第一顆自憐的圓淚滑下俏頰﹐與溫水混蝕成一氣﹐而後﹐第二顆、第三顆便再也忍不回去。

    低泣了好一會兒﹐心頭舒坦一些﹐她扭關蓮蓬頭﹐碰碰撞撞地又離開浴室。身體甫失去水澤的滋潤﹐熱躁的異感又襲上骨骸關節。

    咚咚咚﹗有人敲門。

    王鑫﹐他回來了。

    她精神微振﹐強撐著病恙的玉體前去開門。

    「王鑫──」鬆懈的低喚在瞄見陌生的來人後嘎然而止。

    「請問﹐您是蕭小姐嗎﹖」司機打扮的華裔年輕人吐出敬畏的詢問。

    超級絕世大美女。

    應門的女子淋成一身濕漉漉﹐絲薄的白色裙裝猶如第二層皮膚﹐盡顯她曼妙玲瓏的誘人身段。一雙明眸亮得異乎尋常﹐兩頰嫣紅﹐彷彿剛結束某種激烈的運動﹐而她粗重的嬌喘更讓酥胸起伏如山巒。

    天﹗男人若能一親她的芳澤﹐死也不冤。

    「王鑫……叫你來的﹖」她輕喘著﹐區區數語也耗費掉絕大的力氣。

    「是。」年輕司機嚥了口唾沫。「王先生分不開身﹐派我來載您去餐會現場。」

    這個陌生人﹐可以載她去王鑫身邊。

    此刻繁紅腦中除了「見王鑫」的念頭﹐其它部分全糊成亂糟糟的一團。

    「走……」她邁開顛躓的步履﹐險些跌進司機懷裡。

    「蕭小姐﹐您要不要先換件衣服﹖」司機扶住她﹐也觸著滿掌濕涼。

    「不……」她含糊低語﹐眼中望出去僅剩紅霧般的世界。「帶我去找王鑫。」

    ◇◇◇

    沒人接﹖

    王鑫愣了一下﹐攢著濃眉將話筒掛回機座上。

    他離開會議廳﹐返回臨時辦公室的頭一件要事﹐便是撥號回旅館房間﹐結果卻沒人接聽。

    繁紅應該會安分地留守大本營﹐不至於再度違反他的「唯一要求」才對。

    「你還在呀﹖太好了。」梁依露綻出弧度恰恰好的專業笑容。「這一份統計資料準備交給你帶回台灣﹐千萬別忘了。」

    「謝謝。」他按下納悶微惱的情緒﹐重新坐回辦公桌後﹐確定資料上的各項數據都已完備。

    「其實老爸一直不願再和史琨耀有生意上的往來﹐無奈礙於情面他又很難推卻﹐這回多虧你這個『外人』擺平了。」

    「我哪裡是在幫梁伯伯﹐其實是為我們自己盤算。」爽朗的笑容在檔案夾上方活躍﹐他禮貌性地客套著。「在商言商﹐他的出價幾乎讓『海華』毫無利潤可言﹐相形之下也會影響到原料出貨廠『森堯』的營收。只不過﹐這些傷感情的細節確實比較適合交由『海華』以外的人出面﹐省得梁伯伯為難。」

    「接下來呢﹖你……和蕭小姐準備打道回府了﹖」梁依露檢查端整的手指甲﹐輕輕樞掉一點灰污。

    「嗯。」他頓了頓﹐尋思著該如何措辭方不會冒犯她的女性自尊。「小露﹐我知道令尊一直很期待……某種程度的『親戚關係』發生。」

    這種形容方式夠委婉了吧﹖

    梁依露驀地頓下清理的動作。

    「的確。」一雙炯亮卻平穩的明瞳與他相視。「不過看樣子﹐王梁兩家的『親戚關係』沒什麼機會締結了。」

    既然女方先把關鍵話講明了﹐王鑫的性子素來就磊落大方﹐索性省略掉虛與委蛇的官腔﹐也直接切入重心。

    「是的﹐請代我向梁伯父告個罪﹐就說王家的小子少了這份福氣。」

    理論上﹐梁王兩家並未訂下明確的誓約﹐只有雙方家長不言而喻的默契﹐所以他推辭掉結親的要求﹐於情於理都站得住腳﹐可是長年的家族交情橫在眼前﹐多少他也必須表達一點愧歉的心意。

    「算了﹐感情之事原本就勉強不來。」梁依露不枉女強人的威名﹐連婚事也瞧得冷淡灑脫。

    「你若有機會再走一趟台灣﹐記得讓我和繁紅好好回請你。」他微笑道。

    聽見繁紅響噹噹的名號﹐她眼中忽爾掃過極為複雜的光芒。

    「你……確定就是她了﹖」

    「八九不離十吧﹗」為了天下蒼生著想﹐他最好別讓繁紅再去殘害其它男性同胞。

    「知道嗎﹖我願意放手退出爭求﹐你們倆應該好好謝謝我。」她語氣深長得令人側目。

    「當然。」他不欲繼續深談這個曖昧的主題﹐有些事情點到為止即可。「抱歉﹐我打通私人電話。」

    第二度嘗試聯絡繁紅的結果﹐依然和頭一遭相同。

    若說她十五分鐘前正在沐洗﹐沒聽見鈴聲﹐現在也應該出浴了吧﹖

    王鑫嗅聞到不安的因子。

    「沒人接﹖」梁依露微帶訝異。

    「應該不會這樣的。」他的心口開始產生莫名的騷動。

    「咱們直接回旅館瞧瞧。」梁依露霍地起身。「或許她在房內跌跤了或是撞昏頭。」

    她主動的態度倒讓王鑫吃了一驚。

    「我還以為你對繁紅一直很敵視呢﹗」他半真半假地開著玩笑。

    「你和蕭小姐同為『海華』的貴賓﹐若是在我們的地盤上出了事﹐『海華』如何對『森堯』交代呢﹖光是王伯伯那關就說不過去了。」她回以似笑非笑的答案。

    在辦公室裡﹐兩人仍能開開無傷大雅的玩笑﹔待他們返回旅館﹐確定套房裡真的芳蹤杳無之後﹐諸般俏皮耍樂的心情全數蒸發掉。

    王鑫蹲下身﹐怔怔觸摸著地毯上的水印子。濕漬從浴室一路迤邐至門口﹐這代表什麼﹖有人趁繁紅淨身的時候闖入﹐架走了她﹖如是胡想隨即被推翻﹐堂堂希爾頓飯店扛著五星級的名頭﹐保全警戒設施不可能如此疏漏。

    「向櫃檯查詢看看。」梁依露立刻做出決定。「如果繁紅將卡片鑰匙交給櫃檯﹐即代表她是出於自主意識離開的。」

    「沒有用。」他緩緩搖頭。「即使繁紅是自行離開﹐她也不會曉得鑰匙卡可以交託給櫃檯人員保管。」

    她不信邪﹐依然按開揚聲器﹐撥內線接通櫃檯。

    「對不起﹐櫃檯並未收到閣樓的鑰匙。」服務生的回答一如王鑫的預測。

    「有任何工作人員看見閣樓的女客離開旅館嗎﹖」她猶不死心。

    「抱歉﹐樓下大廳出入的客人實在太繁雜了。」服務生歉然道。

    櫃檯旁突然插進第二串旁白﹐服務生聽了片刻﹐再度回到線上﹐這回的口氣愉快許多。

    「小姐﹐有一位負責提送行李的職員曾注意到﹐閣樓那位東方女士確實離開了﹐我讓他接聽電話。」他的聲音偏向旁邊。「約翰﹖」

    王鑫精神一振。接聽電話的約翰正是垂涎繁紅多時的金髮小子﹐他確實有可能特別關注繁紅的出入情況。

    「約翰﹖」

    「王先生﹐蕭小姐在二十分鐘前由一位駕駛凱迪拉克的司機接走了。」約翰聽起來頗為吃味。

    「接到哪兒去﹖」王鑫迫不及待地追問。

    「很抱歉﹐房客的行蹤我不太方便過問。」

    「該死﹗」他忍不住低咒。

    可憐的約翰小子必須生受他無妄的業障。

    「不過﹐王先生﹐那位司機駕駛的凱迪拉克有一樣很顯目的特徵﹐或許您曾見過。」為了掙到可觀的情報小費﹐約翰努力上達各項有關信息。「那輛車的兩扇後車門分別印著老鷹展翅而飛的圖騰﹐濃艷的火紅色相當駭人。」

    「老鷹﹖」梁依露失聲叫了起來。

    「你見過火焰紅的老鷹標誌﹖」王鑫炯炯的眼神幾乎燒穿了她。

    「沒見過。」她的回答讓人氣結。認識繁紅的人似乎或多或少會感染到她特殊的應答邏輯。「但是據我所知﹐史琨耀往來最密切的華裔幫派叫做『火鷹堂』﹐不知道他們的堂口標誌是否和凱迪拉克上的圖樣相同。」

    「火鷹堂」搭配艷赤色的飛鷹標誌﹔史琨耀暗惱自己與「海華」的交易受到破壞﹔定案會議結束的當天繁紅立刻莫名失蹤。種種跡象絕對超乎巧合的機率﹐足以直接跳到結論。

    那一日﹐史琨耀摸碰繁紅的景象映成鮮活的紀錄片﹐一幕幕重複投影於王鑫的腦頁。颯冷的空氣裡圍著他﹐掠奪者失去所有物的憤怒取代了擔憂。

    「走﹗」他邁步向門口﹐腳步穩定卻盈滿壓抑性的暴動。

    「等等我。」梁依露無奈地追上去。

    繁紅。唉﹗

    這是她第二次目睹王鑫為了繁紅行動﹐怎麼他們倆從台灣纏綿到紐約﹐依然沒多大長進呢﹖

    ◇◇◇

    繁紅知道她的體溫已釀發成高熱﹐奇怪的是﹐精神卻維持異樣的清晰狀態﹐清晰得足以計數她騷蕩的心跳﹐聆聽血液在管脈裡竄流的潮聲。這種清明的神智忽隱忽現﹐讓她時而迷亂、時而清醒。

    斷斷續續地﹐她察覺到車子行進的方向經常轉彎﹐彷彿不斷在小路巷弄間繞圈﹐也不知道經過多久﹐終於停進一處私人產業的車庫裡。

    「蕭小姐﹐請下車。」年輕司機為她拉開車門﹐流里流氣的眼神偷偷覷睨橫陳的嬌軀。

    夜幕上懸照著一輪銀月﹐淒清而冷艷﹐薄芒迤散著鋪地的雪絮﹐映得乾坤如日蝕後的白晝﹐詭異之外仍是詭異。

    躍動的空氣﹐呼嘯的冰風﹐樹梢每一根搖曳的枯枝……一股強大而隱形的能量充斥於各個角落﹐昭彰著月娘的魔力。

    同樣是月圓時分﹐繁紅未曾經歷過如同此刻的騷亂。世界看起來月融融的和平﹐卻又浪滔滔的暗流奔湧。

    聽說﹐因為地球的角度不同﹐美國的月亮比較圓──

    蠢蠢欲動的能量漲滿她的四肢百骸﹐急需一處宣洩的出口。她就快抑制不住了﹐快了……

    「王……鑫……呢﹖」她喘息﹐牽動僵凝的眼瞼。

    司機愣了一下﹐連忙揉揉眼皮子。

    他剛才好像瞧見她的眸心迸射亮黃色的星芒﹐怎麼一眨眼就消失無蹤﹖奇詭不適的雞皮疤瘩爬滿了一身﹐似乎擁有自主意識。

    「你要見的人在屋裡等著﹐我帶你進去。」突然之間﹐這位美艷的妖異女子對他失去了誘惑力。

    繁紅的神智再度抓回短瞬的澄明。機不可失﹐她必須趁著行動能力依然健全的同時﹐趕快找到王鑫。因為﹐在她體內深處﹐有一股難以計測的勁力威脅著潰堤。

    「王鑫──」她推開司機﹐軟綿綿的足伐順著車庫與主屋相連的短廊前進。「王──王鑫﹗」

    短廊的終點通向一座挑高巍峨的客廳。廳內的擺設可能奢華﹐也可能寒嗆﹐她不願、亦無意費心觀察。唯一的模糊感覺是﹐客廳的面積極寬極大﹐亮晃晃的主燈炫成彩色的迷離﹐刺疼了她的眼。她無力地合上眼﹐筋軟手軟的症狀重又籠罩全身。

    「你終於屈駕光臨了﹐小美人。我等了你好一會兒。」意識迷糊中﹐彷彿有一道似陌生似熟悉的男聲對她發話。當然﹐也有可能一切系出於她的幻覺﹐廳內並無第二個人……

    「怎麼了﹖你好像玉體違和﹐需要我幫你瞧瞧嗎﹖」陌生男音聽起來飄忽﹐彷彿遠發自天邊﹐卻又近響在耳前。

    繁紅頹倒於長毛地毯上﹐合垂的扇睫投射成半弧形的陰影﹐與深陷的眼圈交映成憔悴。

    「王鑫……呢﹖」她撫按著躁動的心跳﹐依然止不住輕喘。

    「誰是王鑫﹖我不認識。小姐﹐你恐怕找錯人了。」陌生人狡黠地淫笑。

    繁紅昏沉沉的腦海分出一些神智。

    「你、你說什麼……王鑫不在這裡﹖」她震愕得微微打顫。

    晃眼間﹐一副中年發福的肉軀當頭壓過來﹐渾沌的繁紅好不容易認出對方的身份﹐他就是那日借口替她看手相的史先生。

    「王鑫那傢伙算哪根蔥﹖嘴上長不了幾根毛﹐還敢犯到老子頭上來。」史琨耀狺狺地獰笑。「他如果以為自己打贏了最後一場﹐那就大錯特錯。老子哪種手段使不出來。姓王的害我丟了生意﹐我就讓他嘗嘗丟了女人的滋味。」

    「你……想幹什麼……」她燥熱不安的甚至忘記該懼怕。

    狂猛的能量彙集在她胸口、顱腔﹐如江河一般奔流伏竄﹐渴望一處洩洪的閘口。

    「你等著瞧不就知道了﹖﹗」史琨耀倏地出手﹐用力太猛而扯裂她纖薄的絲裳。

    盈潤如玉的春光洩滿了一室。

    而令人驚異地﹐從他的碰觸中﹐一股細微而神秘的力量流進她體內﹐一陰一陽﹐正好抵銷了蠢蠢欲動的能量﹐短短一瞬間﹐她感覺到無窮無盡的舒適。

    好舒服。這種感覺﹐她還要更多──

    空氣分子忽然震盪撞擊起來﹐有如無形無質的電網﹐□哩啪啦地籠上整個客廳﹐隨即在他們週遭收縮、網緊。

    「媽的﹐怎麼回事﹖」史琨耀愕然抬頭﹐打量四周。

    牆壁內傳來滋滋的怪響﹐旋即﹐屋內的每一盞燈具閃了幾閃﹐齊齊熄滅﹐家電用品也失去維持功能的電源。

    黑暗迅速惡化人心最深層的恐懼。眼前的異狀消弭了他的淫慾。

    「是誰﹖是誰在搞鬼﹖」惡人通常無膽﹐史琨耀跳起來叫囂。「姓王的﹐明人不做暗事﹐你有種就出來面對面幹上一架。」

    「王鑫……」從他腿邊﹐喃起一串飄忽的低吟。

    他悚然低頭﹐萬籟俱寂中﹐迎上兩隻黃澄澄的螢光。

    眼睛。而且是野生動物的眼睛。

    人眼絕不可能在黑暗中綻放強烈的反光。而他的家裡﹐並未豢養任何寵物﹐目前﹐除了他自己之外﹐屋內僅剩下──蕭繁紅。

    「你──你──」他拔高尖嗓的利喊﹐驚駭失措地退向客廳正中央。

    黃瞳的主人緩緩撐直軀魄。落地窗投入的月光將她描繪成剪影﹔身段依然玲瓏﹐體態依然娟雅﹐一雙泛著異端金芒的眼珠卻驚懾掉她應有的吸引力。

    「別、別過來……」史琨耀拚命退步﹐直到身後抵著冷牆﹐無處可退。

    「啊──」

    ◇◇◇

    聽見華宅裡通天徹響的尖叫﹐王鑫霎時流掉半缸冷汗。

    吉普車火速駛上私人車道﹐他顧不得紳士禮節﹐逕自推開車門跳下前座﹐將泊車的重責大任交給梁依露。

    他快步衝上門廊﹐咚﹗地撞上拔腿狂奔的年輕人。

    對方穿著典型的司機制服﹐顯然適才正伏在窗口竊看。

    「喂﹗」他狠狠揪住司機的衣領。「蕭小姐是不是讓你載走的﹖」

    「我……我……」司機的臉色慘白﹐猶如偷窺到什麼恐怖的景象。「我不曉得……不曉得……是她自願坐上我的車子。我沒有強迫她……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人呢﹖」

    「在裡面。」司機突然反扯住他的衣襟﹐像透了溺水的人抓住救生圈。「她是怪物﹗那個女人是怪物﹗怪物﹗啊──」

    王鑫愕然地目送他踏著月色逃逸。無論從哪個角度觀察﹐繁紅都不可能被男性視為「怪物」﹐「尤物」毋寧比較貼切。

    慢著﹐月色。

    他心中一動﹐猛然思及今晚的天氣雲開見月。

    月圓時分。他頭一回接觸到繁紅的「急症」時﹐也是巧逢月圓之夜。

    「那個人瘋啦﹖」隨後趕來的梁依露差點被衝撞倒。

    「糟了﹗」王鑫拔腿的速度不遜於年輕司機﹐只是兩人投奔的方向截然相反。

    華屋的門戶非常合作地掩著﹐並未上鎖。滿屋子黝暗阻礙了他的視線﹐他下意識地摸索門側的電燈開關。

    控制鈕彈響幾下﹐屋內的照明設備起初一丁點反應也沒有﹐末了﹐閃爍如煙火﹐終於全室大亮起來。水晶燈投射著燦亮的光束﹐也投射出隱匿在黑暗中的形影。

    史琨耀軟倒在地毯上﹐一動也不動﹐似乎已經失去意識﹐休閒襯衫的衣領拉敞著﹐直開到腰際﹐露出肚腹癱綿慘白的贅肉。

    像他這類角色﹐平時必定將自己看顧得白白胖胖﹐非常福態﹐但今夜卻一反常態的面有菜色﹐猶有甚者﹐緊閉的眼瞼下方浮上兩圈青灰色的陰影﹐有如連打三天麻將﹐未曾好好的休息。

    而繁紅──她正騎坐在史胖子身上。亮晃晃的光線讓她的外形一覽無遺。

    繁紅依然是繁紅﹐只除了原本光潔的肌膚覆蓋上一層金色的絨毛。她的體毛如此之綿密﹐幾乎就像天生而成的皮裘。

    她恍若尚未察覺第三者的侵入﹐維持著跨坐的姿態﹐同樣覆著金毛的柔夷環抵著史琨耀的胖頸﹐不松也不緊﹐低首的神情肖似陷入冥想的雕塑。

    披垂的長髮隔開了她的側容﹐使王鑫無或捉擬她的神情。

    「繁紅﹗」他的胸腔狠命地糾結成團塊。

    突如其來的叫喚撼了她的老僧入定﹐她晃了晃螓首﹐乍然從迷茫中清醒過來﹐緩緩偏首﹐看往他的方向。

    「喝──」清清楚楚的抽氣聲從他身後發出。梁依露被徹底嚇住了。

    繁紅的瞳仁受到光線侵佔﹐急遽收縮成微小的橢圓形﹐並且交織著黃褐與墨黑的光澤。

    那根本不屬於正常人的眼瞳構造。

    就因為她的眸光亮澄得離譜﹐臉頰異樣的紅潤明麗﹐更加襯顯出史琨耀的委頓﹐甚至令人恍然產生一種奇怖的聯想──她彷彿吸掉了史胖子的精氣。

    還有﹐還有那身細毛……

    「王鑫……」她呢喃著探出手。

    王鑫當機立斷﹐立即拍滅電燈開關。

    繁紅的殊異體質不能讓更多人發現﹗

    趁梁依露還沒回過神﹐他大踏步欺近繁紅﹐奪手抱了她就走。

    果不其然﹐當他摸碰到她的纖軀時﹐一切已回復原狀﹐觸手惟剩平滑柔嫩的肌膚。

    「你來了。」她埋進它的肩窩﹐委屈地低語﹕「一直找不到你……」

    「先回飯店再說。」清俊的臉龐緊繃成寒冰。

    ◇◇◇

    「時間不早了﹐今天多謝你的支持。」

    在希爾頓大廳﹐他顯而易見的送客詞阻斷了梁依露跟上樓一探究竟的念頭。

    繁紅依然橫臥於他的臂彎﹐兩人一路直上閣樓的私屬空間。

    室內乍放的光亮刺激了繁紅﹐她揉揉困頓的眼﹐惺忪地醒了過來。

    「我睡著了﹖」她呆呆地環視熟悉的環境。史宅的特殊景象絲毫沒有對她造成影響。

    王鑫心亂如麻﹐隨手將她擱置於沙發內﹐先到酒吧為自己斟一杯特級醇酒﹐狠狠灌下一大口。

    繁紅究竟是什麼身份﹖他一直想推開這個疑惑﹐以平常人、平常心來看待她﹐可是按二連三發生的怪事卻不容許他繼續偽裝下去。

    ──「梭羅」的檢驗報告指出﹐她的血液中含有犬科因子﹐半人半狐狸。

    ──每逢月圓時分她會蛻變成皮毛類的「異人」。

    一切怪事在在脫出他所能接受的領域。雖然她玉體微恙﹐雖然她需要休息﹐他卻無法逼自己再多等一天、一夜。

    「繁紅﹐你究竟發生過什麼事﹖」王鑫旋身盯住她﹐咄咄逼人。

    「我﹖」繁紅好生茫然。「沒有呀。正在等你接我出門……」

    「我不是指出席宴會的事。」他低吼﹐既無助又生氣。「你難道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和普通人不同﹖發生在你身上的異狀從未困擾過你嗎﹖」

    「不會呀。」公寓的成員都看習慣了﹐她自己當然也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的。

    「繁紅﹗」王鑫用力爬過髮根﹐簡直快抓狂了。「我不曉得該怎麼說。你……你很『奇怪』。」

    她迷惘地斜視他﹐無法理解自己哪裡奇怪。

    「正常人決計不含在月圓時變成……變成……」他努力尋思著合適的名詞。

    狼人﹖不﹐繁紅當然不是那種電視影集最愛編寫的傳奇人種。

    那麼﹐她究竟是什麼﹖

    「你認為我──不正常﹖」繁紅低聲詢問他的看法。

    王鑫盼望能找出比較不刺激人的說法﹐可惜未能如願。半晌﹐他終於把心一橫﹐點頭承認。

    「對﹐我認為你的情況很不正常。」

    他們倆針對的重點稍微有些出入。他的強調部分放在她的「情況」﹐而非「她」本人。繁紅卻沒捕捉到這個微小的差異。

    王鑫的肯定句飄進她耳裡﹐宛如一隻無形的怪手﹐剎那間將她的心房掏空了。

    「我……不正常﹖」她重複著迷茫的問句。

    「聽著﹗」王鑫離開吧檯﹐單膝蹲在她身前。「我相信任何異象都能找出合理的解釋﹐只要你願意告訴我背景事實。」

    「我不曉得……」她絞著雙手﹐心頭亂烘烘的。「我很正常﹐不是怪人﹐不是怪物……」

    翻來覆去﹐她只能不斷重複相同的意念﹐彷彿想催眠他或自己。

    他想得知真相。然而﹐何謂「真相」﹖當她並不認為自己有所隱瞞的時候﹐如何能將「真相」告訴他﹖

    「乖﹐冷靜下來。」王鑫發覺她的情況不太對勁﹐連忙將繁紅按進懷裡。「你當然不是怪物。乖﹐沒事了。你先上床休息﹐我們改天再談。」

    「我很正常﹐和你一樣。」她無力地低語。「為什麼需要你的時候﹐你都缺席﹖我今天身體好難受﹐四處找不到你﹐司機先生明明說好了要接我到餐會地點﹐可是到了目的地你又不在﹐只有那個討厭的史先生──然後﹐你又罵我是怪物。」

    拉拉雜雜的開場白比結尾的控訴更具震撼性。

    王鑫愣了一愣。「你自願跳上那輛凱迪拉克﹖」

    雖然那個嚇掉半條命的年輕人曾經傳達過類似的訊息﹐但他一直以為對方是為了推卸責任。

    「嗯。你為什麼派他來載我﹐自己不肯回來﹖」她咬著發顫的下唇。

    「誰說他是我派來的﹖」這下子﹐第二波狂滔烈焰竄奪了先前的震驚。

    「可是……」她迷惑地眨著美眸。

    「繁紅﹗」他陡地暴跳起來大吼。「我告訴過你幾百次了﹐不要隨便跟陌生人行動﹗你曉不曉得﹐如果今夜你乖乖留在飯店內等我﹐這一切衝突和意外都不會發生﹗你看﹐現在小露、姓史的、還有那個神經不正常的男人全目睹了你的奇怪現象﹐怎麼辦﹖」

    「我才不奇怪呢﹗」她也動了肝火。

    「別和我爭論﹗」

    眼前他只擔心該如何擺平其它目擊者﹐以免她的異樣走漏出去。若讓「梭羅」的研究人員聽見風聲﹐前後資料一加印證﹐後果不堪設想。更何況美國政府什麼事都幹得出來﹐難保不會臨時決定扣留繁紅﹐軟禁起來做實驗。

    「我本來就很正常。」她激動地站起來﹐字字句句地強調﹕「承治、房東和風師叔他們都知道﹐我和公寓裡的每個人一樣﹗」

    「廢話﹗因為那棟公寓的房客個個都是怪胎﹐你當然和他們一樣『普通正常』﹗」他鐵青著臉皮。

    今天若不乘機讓繁紅明白世事真理﹐就此學會言行謹慎﹐以後還不曉得會因為她的懵懂無知而闖下多少亂子。

    光是這一回的意外恐怕已經擺不平了。

    「你──你──」繁紅捏緊粉拳﹐渾身不住地顫抖。「你胡說﹗」

    「繁紅﹐聽清楚了﹗」王鑫握住她的雙肩﹐毫不容情地灌輸給她傷人的真相。「你﹐和平凡人不一樣﹐這是鐵的事實﹐不值得爭論。平常人又不是狐狸精﹐怎麼可能驗出犬科基因﹖但狐狸血統卻存在於你的體內。」

    「那有什麼好奇怪的﹖」她瞠大美眸。

    這算哪門子響應﹖王鑫險險為了她缺乏危機意識的態度而腦溢血。

    「反正我只要求你記住這一點﹐從此以後謹言慎行﹐別再發生類似的特例﹐知道嗎﹖」此刻並非討論她異狀的好時機﹐速速結案要緊。

    「亂講﹗」她不知從哪兒生出來的巨力﹐突然使勁掙開他的鐵箝﹐甚至推開他一大步。「你才是全世界最奇怪的人﹗我不想和你說話了。我要回台灣﹐再也不要見到你﹗」

    「繁紅﹗」他迅速抓回平衡感。

    可惜遲了一步﹐飛掠向臥室的倩影堪堪滑過他的指尖。

    王鑫忙不迭地追上去﹐下一瞬間﹐又被猛然彈開的房門精準地敲中鼻樑。

    「唔﹗」他吃痛地敗退下來﹐摸著流淌的鼻血。

    繁紅背起隨身小提包﹐馬不停蹄地衝出閣樓﹐沒有回顧﹐毫無眷戀。

    椎心刺骨的激痛干擾了他的行動能力﹐等到回過神來﹐白衣美人已然杳如黃鶴。

    這下可好﹐人被他弄丟了﹗血沫滴落大理石地磚﹐側旁卻伴著另一行無色透明的水珠。同樣鹹澀的液體﹐赤艷的﹐是鮮血﹔清澈的﹐是玉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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