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列島在海中,海道複雜兼有礁石漩渦之險,以馬戰起家的大清不敢輕易涉入,甚至強迫島上及沿海的居民向內陸撤退,來個堅壁清野政策。
「這荒島本來有個叫『無煙』的名字。我們將它改成了定遠島,表示是侯爺的屬地。」潘天望一上岸便介紹道。
真可憐,堂堂的南明「侯爺」,竟只有這麼個無人無煙的不毛之地。
然而,第二天在陽光之下,阿絢的想法又不同了。這定遠島連天接海,由棋盤式的礁巖圍繞,有一種極神秘壯闊之美。更令人意外的是,島上有屋有廟,雖經風吹雨打,已經半倒頹傾,但不難看出,它也曾有熱鬧繁盛的時候。
「除了你和顧端宇外,還有其他人會來嗎?」阿絢忍不住好奇的問。
「那些『其他人』大都殉國了。」潘天望說。
後來,阿絢在那黑漆漆的廟裡,看到羅列得數不清的牌位。她一眼就看到「張煌言」、「汪籌」、「王鼎」、「靳忠」這幾個熟悉的名字,嚇得直往後退,失魂落魄了好一陣子。
漸漸地,她習慣了這粗陋不便的生活,習慣了鹹鹹的海風吹在臉上,習慣了清理顧端宇可怕的傷口,習慣了涉足在海水間,習慣了卸去新娘裝後不修飾的自己時,她甚至也能早為南明烈士燒幾柱香而不再感到害怕。
顧端宇的「睡」進入第五天時,潘天望必須到內陸打聽消息,他說:「我黃昏就回來。」
阿絢送完他,就坐到顧端宇身邊。海上的烈日特別強,她昏沉沉地想,如果此刻在北京,她會倚坐在欄杆前喝茶看書;若在耿家,則會指揮奴僕掃庭院落葉。但命運好奇怪,她偏偏會落到海中孤島,陪著一個飄泊不定的亡命人,而她又感覺到特別的自由和快樂。
內陸那兒一定是驚天動地吧?然而隔著萬頃碧波,一切紛擾而模糊,她心裡竟莫名的有一種經過生死的平靜。
日正當中,阿絢在海潮的起落聲中打個小小的盹。顧端宇就在這個時候醒來,一睜開眼,便看到不該在這兒出現的大清格格。
他還在神志不清嗎?他對她的挺身相救還有印象,但連島上都有她,就太不可思議了!顧端宇勉強坐起身,他的手臂及大腿仍隱隱作痛。他再努力換了個位置,她仍未消失!
她睡得極熟,倚在椅子上的姿勢還不忘尊貴。她一身的白旗裝已有斑斑污點,原本嬌嫩的臉曬得通紅,甚至有點脫皮,彷彿一朵開花枝頭的海棠花,突然墜入泥淖中。
一股怒氣由他心中升起,這潘天望是怎麼回事?竟把一個大清格格帶到這原始落後的荒島上來?
他掙扎著站直,想去質問潘天望,可才到門口就驚動了阿絢。
她揉揉眼睛說:「啊!你終於清醒了!」
看到她一臉的欣喜,他更生氣了,只向外面大喊:「潘天望!」
「潘天望一早就到內陸打探官兵的動靜了。」阿絢回道。
「你又為什麼在這裡?」他把怒氣朝她發作。
「在靖南王府前你『擄』了我,我當然在這裡啦!」她收回笑臉說。
顧端宇抹抹臉,掩不住的疲憊說:「我沒有擄你,是你救了我,還為我驅馬到海邊,我真不懂你為何要救我?」
「為了芮羽。」阿絢避開他的眼光,只是簡短地說。
「為了……她,你竟然不惜捨棄婚禮,自貶你格格的身份,來救個反清份子?你們的『交情』也太夠了吧?」他連芮羽的名字都不屑說。
「我和她是情同姊妹。」阿絢又說:「芮羽非常敬愛你,若你有什麼不測,她一定會痛不欲生的。」
「她若真的敬愛我,就不會去當格格,去嫁那渾蛋岱麟了!」他往前走了兩步又說:「你完全沒有理由救我。我的生死和她沒有關係,更不干你的事!」
「可是,我就是不能眼睜睜的看你死,你的命應該不只這些吧?」阿絢知道他大病未癒,也預估到他面對她會有的反應,所以依舊捺著性子,婉言解釋。
「對我的命你又瞭解多少?我早就將死生置之度外了!」他反過身,直瞪著她說:「而且我死了,不正是你們滿清朝廷最額手稱慶的事嗎?」
這話阿絢無法叵駁。但他毫不感激的態度,讓她這一個月來為他種種的憂勞傷神,全梗在心口,淚也就在眼眶裡打轉。她勉強維持著自尊說:「如果說,我也敬佩你的俠義精神、你的品德操守呢?」
她那楚楚可憐的模樣一下便消了顧端宇的怒氣。但他仍然臭著一張臉說:「你瘋了嗎?一個大清格格怎麼可以去『欽佩』一個反清份子呢?」
「是誰規定什麼可以,或什麼不可以的呢?」阿絢說:「我看人,向來只分好和壞,從不用種族來分。雖然我是滿族人,但從小我身邊就有很多漢人,這也是我能說漢語的原因,像芮羽就比我自己的姊妹還親。我要敬佩你、救你,都是我的感覺,沒有人能阻止!」
這種聞所未聞的說法,讓顧端宇驚愕得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這個在深宮大院內長大的嬌貴女子,真比他想像的還天真無知!他忍不住譏諷道:「格格,哪一天你真會被你的『感覺』害死!你有沒有想過,在你族人的眼裡,救我是一種叛徒的行為,你極有可能會被處死?另外,你深入反清會眾的地盤,難道不怕我們殺了你嗎?」
「不會的!你發過誓,除非你死,沒有人可以動我一根手指頭!」那些話牢牢地記在阿絢的心裡。
「你不該去相信一個反清份子的話。」他冷冷的說。
「但定遠侯是個重然諾的人呀!」她話語中有責問的意味。
「格格,你真期望我對一個滿洲人重然諾嗎?」他存心要嚇她說。
他話裡的「滿洲人」三個字像是一種恥辱,傷了阿絢的心,也讓她臉色慘白。
顧端宇恍若視而不見,繼續說:「你救我和天望一命,我很感謝,但這種事不能夠再發生。不管你有多少漢人朋友,我和你都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們必須在情況尚未失控前,讓一切恢復原狀。」
「恢復原狀?」阿絢重複地問。
「是的。明天你就『逃』回耿家,從此不再和我們有任何瓜葛。」顧端宇的口氣毫無商量的餘地,而且不等阿絢的回應,他轉身就往有著牌位的小廟走去。
他真是一點都不領她的情,也不體會她的心嗎?
難怪芮羽會對她這個大哥感到萬般無奈,又百般歎息。在阿絢看來,他不只是孤傲冷硬,還是鐵石心腸,不通人情之至!
回憶由燕子浦初遇以來,她從未怪怨過他綁架她的行為,反而處處站在他的立場想。這次,她甚至連婚禮都棄之不顧,他竟連一點友善都吝於給予,真是太過分了!
從什麼時候起,她這個被眾人捧在掌心的三格格,會變得如此的低聲下氣?想她阿絢,自幼只有別人寵她、順她的份,連當今皇上都還得稱她一聲小姑姑,就可得知她的地位之尊。
不僅在北京城,她僕從如雲,可以左呼右喝;就是一路南行下來,各地官員見到她無不卑躬曲膝、諂媚討好。即使是未來的夫家,對她也是大氣都不敢哼一聲。哪曉得天底下偏偏有個不識趣的顧端宇,腦袋就在大清的刀斧下,還敢對她冷言冷語?
若不是看在芮羽的面子上,她才不會管他的死活呢!
阿絢越想越難釋壞,踩著沙石,走向潮來潮往的崖岸,希望藍天大海能給她一個答案。
她不願就這樣被「扔」回耿家。若耿繼華還活著,她勢必被迫舉行另一次婚禮。最初,她並沒有逃婚的念頭,只想著如何避開洞房花燭夜;結果顧端宇的出現,就像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一樣,她好不容易才嘗到自由的滋味,又怎能再自投羅網呢?
她本來計劃先讓南明叛黨「擄」一段時間,等所有紛亂平息,再回北京,或許這段政治婚姻就不算數了。
此外,她也不認為救顧端宇是一種叛徒行為。他目前反的是耿家,為的不過是盡忠盡孝;而耿家身為貳臣,既沒品又卑劣,她根本不願與他們同流合污,成為一路之人。
岱麟說的沒有錯,南方真不是個好地方,瞧!她才一來,就捲入莫名其妙的恩恩怨怨中……
岱磷!阿絢突然像見到一道曙光。對呀!她怎麼忘了靖親王入秋會到江寧呢?算算日子,芮明一家人說不定都已經到了白湖鎮,她可以投靠他們,以求庇護……
阿絢的笑容才展露一半,烏雲又投入她的心中。不行!芮羽一回到江南,顧端宇豈不是又要啟動殺機?而他要取芮羽的命,岱麟絕對不會善罷甘休;兩個男人一鬥,不就成了你死我活的局面了?
阿絢如大禍臨頭,一雙秀眉絞得死緊,連海風挾著細細的水珠打到臉上,都渾然不覺。
看樣子,她非繼續「糾纏」顧端宇不可,或讓他遠離江寧,或勸他打消殺芮羽的念頭。然而,他是這麼的拒人於千里之外,她又要如何有尊嚴地留下來呢?
在淒冷陰暗的廟裡,顧端宇凝視著那二十幾座新立的牌位,想到每個人慘死的情景,雙膝並跪,悲痛地說:「義父,原諒弟子的無能,不能保全您和眾兄弟於不死。端宇本想一舉殺了耿仲明,再與大家在黃泉下相見,萬萬沒料到弟子今日仍在此和您遙遙相對……您留我在人世間苟活,是不是因為尚未除去方樂江這不仁不義的叛徒呢?」
憑良心說,方樂江一事真的給顧端宇一個極大的打擊。他們同是南京人,同在西水關的涵洞度過小少年的歲月,又同在舟山並肩作戰,相互扶持。任誰也預料不到,他會有出賣兄弟的一天!
曾經誓死復明的人,都可以降清;曾經視若手足的人,都可以翻臉無情,這世界還有什麼足以信任的?
因此,當他傷痕纍纍地由千仞崖爬上來,又聞知義父終不及救援的死訊,整個人便心灰意冷透頂了。他的一生全奉獻給反清復明的大業,結果只落得志士漸凋零,壯懷成滄桑的下場而已。
他去暗殺耿仲明時,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哪曉得為了一個滿洲格格,他又活著回來了呢?
從燕子浦劫她起,顧端宇就看出她是個極不尋常的女子。不僅是她尊貴的身份和那一口江南音調,還有她的冷靜大度及無憂無懼。
真不懂她哪來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在面對有可能置她於死地的綁匪時,還有閒情說理吹笛,甚至還不忘替芮羽辯白。
這回更離譜了,為了一種她自己都說不清楚的「感覺」,她連丈夫都不顧,丟了鳳冠霞帔,一路就隨他飄到外海,除了瘋狂兩字,他真不如該如何形容她了?
在某些方面,她的行徑倒和芮羽有幾分相似,都是感情用事,固執己見,完全無視於國家民族的大原則。像當年,芮羽為同情降清的楊家,自願入辛者庫去吃苦受罪;而今的阿絢為了保住他的命,竟背棄耿家,寧可和他們這群反清的人流離失所。
天下有她們這種人,還真的只會令黑白難分、是非不明,把一切越擾越亂罷了!
顧瑞宇輕歎一口氣,點燃了香,再深深行三跪拜禮。
走出小廟,他看到一條船,在夕陽西下的海面破浪而來。在他還未到灣口時,阿絢已先在那裡等候了。
「你知道你這樣有多危險嗎?這島嶼沒門沒戶的,任何人都可以上岸,你怎麼可以先暴露自己呢?」他皺著眉訓她。
「我早認出那是潘天望了。」阿絢沒好氣地說。
船到灣口,潘天望跳下來,身後還跟了一個人。阿絢仔細看那頭裹粗布的臉,才發現是許得耀。
「侯爺,你看來氣色很不錯!」許得耀先招呼道。
潘天望怕私自帶格格來荒島會挨罵,所以忙說:「這回多虧格格的幫助及照料,我們才復元得那麼快哩!」
顧端宇面無表情。阿絢不睬他,逞自問:「你打聽到耿家的消息了嗎?」
「打聽到了。」潘天望說:「耿仲明的生命垂危,府裡已準備新靖南王繼承之事,看來他是沒希望了。耿繼華則是破了相,但目前已無大礙。」
「耿仲明一死,至少能替義父出口氣。只可惜沒有殺掉耿繼茂。」顧端宇恨恨地說。
阿絢則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幸好耿繼華沒事,證明不是每個她要嫁的男人,都會被她剋死。
現在福建沿海各大小城鎮,都貼著找尋三格格和通緝侯爺的告示,只怕不久就會驚動北京城。」許得耀說。
「我們當然不願因三格格而大動干戈。她會『逃』回去的。」顧端宇看了她一眼說道。
阿絢正要反駁,許得耀說:「呃!侯爺,我有另外的想法……」
「什麼想法?」顧端宇問。
許得耀看了看阿絢,似乎面有難色。
阿絢猜測他要說的是有關自己的事,她板起臉孔,命令地說:「你直接說,若你們是要本格格的命,我也要死得清清楚楚。」
好個爽快的女子!若非她的表情太正經,顧端宇還想發出讚賞的微笑呢!
另一邊的潘天望,在這五天來,早已被阿絢的美麗與智慧收服,急急的解釋說:「三格格別誤會。我們只是討論能不能用你來換取方樂江的人頭。」
方樂江?不就是那個賣友求榮的假和尚嗎?他被封了浙東總兵一職,在帶著黃金美女上任前,還來別院求見過她,希望邀更多的功,那副嘴臉簡直令阿絢噁心得想吐。
「你還沒查出樂江的下落嗎?」顧端宇問許得耀。
「我用了各種管道,仍探不出蛛絲馬跡。」許得耀回答,「據說方樂江的下落,只有耿家極少數人知道,怕的就是我們報復。」
她就是那極少數人之一,阿絢靈機一動,有個計劃慢慢在心裡形成。
「所以就是要委屈格格一下,幫我們除掉方樂江。」潘天望接著說。
顧端宇沉吟了一會兒說:「你們的想法有幾處破綻,第一,她憑什麼會再幫我們?她畢竟是滿洲人。」
幾雙眼睛立刻聚在阿絢的臉上,而她只是冷冷地不動聲色。
「第二,」顧端宇繼續說:「你們忘了上回千仞崖的教訓嗎?耿繼茂這個人詭計多端,是不足以取信的。」
「那回全是敗在方樂江那無恥小人的手上!」許得耀說:「這次就我們三個,誰還能替他做內應?」
六道目光又看向阿絢,她也狠狠的瞪回去。
「但目前局勢又不同,這就是我要提的第三點。」顧端宇說:「現在耿仲明命在旦夕,大家都在忙新靖南王繼位的事。如果三格格回去,嫁了耿繼華,新王的爵位必定屬於他;但三格格若是回不去,爵位就是耿繼茂的了。」
「我懂了!」許得耀畢竟歷練多,一點就通,「侯爺的意思是,耿繼茂並不希望三格格回去。所以,我們以三格格為人質是沒有用的。」
「不但如此,他還會假借交換人質,殺掉三格格,再把這筆帳算到我們頭上,將我們一網打盡。」顧端宇說:「我可不希望為了方樂江那個渾蛋,再犧牲任何一條人命。」
「啊!還是侯爺想得透徹!」潘天望佩服地說。
阿絢的內心卻有一種酸楚的感覺,顧端宇竟還顧到她的生命?他不讓她當人質,就是怕她死於耿繼茂的借刀殺人計下。所以在他冷硬的外表下,其實有一顆柔軟的心?
在一股衝動下,她幾乎要說出方樂江到浙東的事。但她即時忍住,想再看看進一步的情況。
顧端宇轉向她說:「因此我們仍然用最初的方法,三格格『逃』回去,好好的去當她的福晉。」
見鬼的福晉!阿絢心中的酸楚立刻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莫大的憤怒。若有一個人,前一刻讓她感動得要死,後一刻又讓她恨得牙癢癢的,那大概就是顧端宇了。她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說:「你們目前所想的方法都愚蠢無比,本格格全部都不同意。」
「格格還有第三種方法嗎?」顧端宇忍不住嘲弄的說。
「當然有。」阿絢說:「我知道方樂江的下落。」
這一下果然寂靜無聲。
許得耀先沉不住氣的問:「他人在哪裡呢?」
「我當然不會說,除非你們依我的第三種方法行事。」她說。
顧端宇的唇有一抹難以察覺的笑意,「三格格的方法又是什麼?」
「我不回耿家,我帶你們去殺方樂江。」阿絢說。
許得耀和潘天望聞言,一臉的錯愕;顧端宇則狂笑出聲,「忠王府的三格格,居然當起反清叛穴的首腦了!」
「我從來都不管什麼反清或反明的!」阿絢臉頰泛著一層薄薄的紅暈說:「在我眼裡,方樂江喪盡天良,無論他是滿人或漢人都該殺。至於耿家,不忠不義,殘害忠良,我不屑下嫁。再說芮羽,雖然違逆眾意,嫁了滿人,但她溫婉賢慧,我就覺得她好,應該永遠過著幸福快樂日子。」
這番話說得連顧端宇都傻了。
阿絢又繼續說:「至於你們,雖是我大清的敵人。但你們所作所為都是為忠為孝,因此我幫你們對抗耿家,取方樂江的人頭,並不失我做人的原則。」
顧端宇冷笑道:「你的做人原則還頗令人匪夷所思!」
「當然,我做這些並非沒有條件。」阿絢小心地說:「我救你,幫你去復仇,但我也要你發誓,永遠不能傷害芮羽。」
許得耀和潘天望知道顧端宇對他妹妹的感覺,所以看著阿絢,連氣都不敢吭一下。
顧端宇則鐵青著臉說:「這是我們顧家的家務事!」
「芮羽是我的堂嫂,這也是我的家務事!」她不甘示弱地說。
兩人都說是家務事,但看兩人的那種臉色,旁人會以為是大清和大明要正式交戰了。
「好了、好了!」潘天望再也受不了那炮火味,「我肚子好餓,先吃飯再說好嗎?我可是帶回一堆好東西哩!」
「我堅決用第一種方法!」顧端宇說完,轉身就走。
阿絢是最慢離開灣口的。她邊走邊踢著沙,還一手揪著辮子,想著自己複雜的心事。
顧端宇踏上石階,忍不往回頭看她。在身後蒼藍大海的陪襯下,她是如此的嬌柔又孤弱;但他又不能把她當成僅僅是貌美的年輕女子。她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見,她堅強的個性讓她能維持一貫的優雅,發揮她天生的聰慧。
有一瞬間,顧端宇的腦中浮現出耿繼華的身影。不!那樣的男兒當然不配娶三格格。
他幾乎要排除她回耿家的做法。但如此一來,豈不是要順著她了?要他發誓不傷芮羽,等於自斷他做兄長的權威,他如何對顧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呢?
顧端宇行事一向俐落果斷,何時有這麼進退兩難過?他不禁詛咒著,芮羽呀芮羽,你嫁給該死的滿洲人已經夠可恨了,如今竟還派個刁鑽古怪的滿洲格格來找我的麻煩,你是不是覺得我落魄到海上荒島,路子走得還不夠絕嗎?
阿絢的目光幽幽地望過來,顧端宇的心像被什麼咬了一口,那感覺雖然不痛,但血液彷彿沸騰了起來。該死!他終於碰到敵手了,而且,這敵手還是他發誓絕不動一根手指頭的!
問題是,他定遠侯除了在反清復明中歃血為盟外,還沒有對他人立過誓,偏偏就有個女人,而且還是個滿洲女人,愛強迫他做承諾,不但有了第一次,還準備來第二次。
她以為定遠侯的誓言就那麼廉價嗎?這一生,他只對皇天和后土負責,其他的一概不放在心上。如果她硬要將他的承諾當真,就只能怪自己太愚昧無知了。
想到此,顧端宇沸騰的熱血也逐漸冷卻下來。
阿絢沒想到一向倔強難說服的端宇,竟然那麼快就答應用她的第三種方法。
那晚,他們圍著木柴堆,吃過烤海鳥和野果的晚餐,顧端宇不知從何處又拿出一隻笛,吹著他憂國的調子。
阿絢坐在島上唯一的一張石椅上,身上披著舊卻乾淨的氈毯,手裡拿的是跟前裂縫最少的碗盤。或許因為她是女人,又是格格,大家都自然地把最好的東西讓給她。
笛聲使東海面上升起的圓月,更顯神秘。
這皎潔的月,在北京清朗的天空,看似一隻銀色的盤子。但在這裡如漆墨的海上,卻像一個隨時會落地的明亮珍珠。難怪小皇帝曾問:「阿絢,月亮的後面到底是什麼?」
小皇帝向來不信嫦娥吳剛那一套,反而喜歡去聽湯若望的西方說法。想到此,阿絢不禁懷念起北京的親人,他們若得知她「失蹤」的消息,一定會非常傷心。
所以在確定顧端宇不會傷害芮羽時,她就要趕去江寧……
笛聲緩緩化入海潮中,顧端宇停了下來,問許得耀說:「對了!你探訪的結果,我義母他們是否平安回紹興了?」
「他們是平安回去了。」許得耀看了一眼阿絢說:「據說這是三格格下的命令。」
顧端宇銳利地望向她,氣氛僵了一會才說:「看樣子,我們又要感謝三格格令人不解的『恩典』了!」
他強調「恩典」二字時,完全沒有一點感激之意。阿絢平心靜氣,只坐直身子,優雅地說:「這不是本格格的恩典,而是大清的恩典。所謂『罪不及妻子』,我們大清是不會濫殺無辜的。」
話一出口,幾雙眼睛瞪著她,像是四周的空氣一下便凍起來。
顧端宇陰陰地說:「清廷不濫殺無辜?莫非三格格真的對『揚州十日』和『嘉定三屠』的殘酷,到一無所知的地步嗎?」
「我替那些慘死的人難過,但他們如果肯投降,悲劇就不會發生了。」阿絢鎮靜地說:「中國的歷史我念過,每當改朝換代,就會有許多慘事發生,大清算是寬大為懷了。我不敢叫你們歸順大清;但如果可能的話,當今皇上寧可重用你們,也不要用吳三桂那批奸險小人。」
她竟敢在南明土地上說這些話?顧端宇眼中噴出火來,但火中的三格鑽美得有如月下的精靈,他滿腔的憤怒之語,只化成李賀的一句詩,「月漉漉,波煙玉。」
人如水中月,人如煙中玉,瞬間澆熄了顧端宇心頭燃燒的火,他猛地仰天長笑說:「你們看,在這節骨眼,三格格竟還在向我們招降呢!」
其他兩人都沒笑。阿絢雙手絞著手帕說:「我只想要和平的化解仇恨,為何滿漢不能是一家人呢?」
她真是得了便宜又賣乖!顧端宇在這一剎那下了決心說:「只要我答應不殺芮羽,你就幫我除掉方樂江?」
阿絢很訝異他話題的轉變,忙說:「沒有錯。」
「好,我同意。」顧端宇目光閃動地說。
真的嗎?她竟不費吹灰之力,就說服了這個桀傲不馴的定遠侯?阿絢的內心有著說不出的高興。
接下的時間內,他們談了一些初步的計劃。夜已寒到霜冷時,阿絢才微笑地回石屋睡覺。
篝火繼續辟啪燃燒。比較深思熟慮的許得耀說:「你真的相信她會帶我們去找方樂江,而不會出賣我們嗎?」
「她若是要出賣我們,也不必花那麼大的力氣救我們了。」顧端宇說完,心中突然掠過一股怪異感,他發覺自己對她竟是毫不猶疑的信任,只因為她的心如日月般坦蕩嗎?
「我贊同侯爺的話。」潘天望在一旁附和說:「三格格是個非常善良可愛的人。」
「可惜太天真了。」顧端宇話中有話地說。
許得耀聽出端倪說:「侯爺,你真的會原諒芮羽姑娘嗎?」
顧端宇丟了一截木頭到火堆,沒說話。
倒是潘天望快人快嘴地說:「當然啦!他已經承諾三格格了。」
顧端宇看看他,本想說什麼,但最後只是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說:「天望,三格格人很好,但畢竟是滿洲人。」
他那眼底的一抹絕意,讓許得耀想起張尚書的女兒玉瑤和南京名妓任燕燕。她們都愛定遠侯,也都被他的冷漠無情所傷。這位才貌雙全的三格格,會不會是下一個受害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