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兒你在麼?在哪裡?在我的前面?後面?或者在我的身側?你看得到我的吧?也能聽到麼?你一定也對我講了很多的話,我要怎麼樣才能……」
程繡兒看著他迷惘的眼神,她已經不能確定當初的決定是不是正確的,她在猶豫了,或者自己離開才是對的?或者讓他知道她還在他的身邊,對他是一種殘忍?或者那時她和他都太幼稚了?
看著他吃飯的時候為自己擺上碗筷,為自己盛飯添湯,看著他睡覺的時候為自己拍平枕頭蓋好被子,看著他深夜裡驚醒,慌張伸手摸向自己,程繡兒的心痛得無以復加,她要怎麼辦?找那位姓方的妹妹?讓她解了翼軫上的法術,讓自己入地府?還是讓她騙承儒一次,說自己已經離開了,讓他過沒有她的生活?真的離開她不捨,可是看著他忘記自己又太痛苦。
「繡兒,我要怎麼才能看得到你?或者我……我可以夢見你?繡兒,可以夢見你麼?為什麼從來沒有夢到過你?是因為我還不夠思念你?」
不,承儒,我看到了你的思念,我也想讓你看得到我,聽得到我,可是,我要怎麼做呢?夢?程繡兒的心中一動,可不可以進到他的夢中?怎麼進到他的夢中?
徐承儒伸展有些麻木的身體,睡吧,若是自己不睡,繡兒一定會在旁邊,她一定會擔心,她怕已經說了幾遍讓自己去睡了吧?
不如往日那樣看著他直到天明,輕輕地他的身側躺下,閉上眼睛。承儒,是什麼讓你睡得這樣的不安穩?是什麼鎖緊了你的眉頭?你的夢在哪裡?我陪著你可好?
恍惚間身體飄了起來,程繡兒的心中有些怕,但卻沒有睜開眼睛。
「繡兒?繡兒!」
是他的聲音,有焦急,有欣喜,彷彿看到久已不見的寶貝。是他的懷抱,一樣的溫暖。是他的氣息,那樣的讓自己眷戀。是他,是他,程繡兒緊閉著眼睛不敢睜開,才知道自己是這樣的渴望著他,渴望到膽怯。
徐承儒初見到這個白衣素顏的女子時,心中重重的一顫,眼睛告訴自己這個女子是他不識得的,可是他的心卻在狂喊,「過去,過去,你不是想到見到她?聽到她?過去,過去,擁著她,吻著她,告訴她你的思念。」
不,下意識地搖頭,不,他怕啊,他幾次地夢見了繡兒,可是,不待他走近夢便不見了,取代的是那天繡兒睡在自己的懷裡,是那天鳳喬醒來在江辰宇的身邊。
可是,這名女子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溫婉、平靜是如此的熟悉,情不自禁的喊出呼喚了幾千幾萬次卻無人應的名字。
看著緩緩張開的雙眼,是她,那樣深沉的愛戀,那樣濃重的驚喜,他知道懷裡的這個人兒是程繡兒,如假包換的她,她的容貌,她的聲音,輕輕拉開倆人的距離,指間滑過那淡色的眉,那充滿淚的眼,那小巧的鼻尖,那薄薄的唇。然後並不熟悉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在他聽來卻宛如天籟,「是你……真的是你?我們在哪裡?在你的夢中麼?」
低吼一聲加緊雙肩的力道,不重要,能看到她,聽到她,擁著她,其他的全不重要。
「繡兒……繡兒……」
終於再看到她回轉的目光,終於自己的懷抱不再空虛。
程繡兒感到自己的面頰上滑過溫濕的淚,淚?她能流淚了?做回了自己,她已經不能再流淚,是……是他的,果然,他的眼中星光點點,而他的眼睛裡,她也看到了自己的淚光。這……是哪裡?什麼地方才能讓已經是鬼的自己流淚?
看著他嘴角的那抹滿足微笑,她不再想,能與他在一起,那些都不重要不是麼?
聽著他娓娓地訴說著她離開後的一切,「承儒,我要走了,你睡一下,天也快亮了吧。」
又要走了?才見到了她,便又要分別?是夢麼?那就不要醒來吧。
他的沉默她知道,只是,她又怎麼能不離開?她來的時間並不長,可是,卻會消耗掉他許多的精力和體力,若是再不離開,那麼他就真的不會再醒了。
「承儒,我應你明天、後天,以後的每一天,我都會來見你,誰都阻擋不了,好麼?去睡吧,白天我會看著你,夢裡會來陪著你……」
「每天?你都會來麼?讓我見到你,每天?好,我去睡,我去睡。」
他的手臂慢慢地鬆了開來,四周漸漸地變暗,程繡兒張開毫無睡意的眼睛,轉過頭迎上展開的眉頭,擒著微笑的嘴角,十幾天來第一次看到他這樣平穩地睡去。貼近他的臉,隔著空氣描著他的樣子,一絲笑容在程繡兒的臉上擴散開來。
蘇東籬不解地看著徐承儒眼角嘴邊似有似無的笑,是什麼讓他這樣的喜形於色?這幾天,他一直都是這樣,全沒有了前一段時間的失落、難過和心不在焉,他又變回了從前的那個知足、快樂、滿臉寫著幸福的徐承儒。不同的是,現在的他似有濃濃的倦意,一堂課下來,他都要坐在那裡歇上一段才起身。一定發什麼了什麼事,可是,會發生什麼事呢?
「承儒,去我家吃吧,熱鬧些。」
「不了,繡兒等我呢!」
蘇東籬感到後背一冷,那個程繡兒真的還在麼?遇到茹慧後,自己開始對這些鬼怪神力有興趣,可是卻說不上相信,直到發生了程繡兒和那位穆小姐換魂的事,才知道原來茹慧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只是,他的私心裡倒希望程繡兒真的就離開了,那樣徐承儒也能從這段無望的情感中走出來。
「承儒,嫂子……真的在麼?我們都沒有看到她不是麼?或者她已經離開了,只是我們不知道啊!」
「她在的,東籬,她在。」
「承儒聽我說,那也許只是你的……感覺,因為你捨不得她,所以覺得她在你的身邊。」
回過頭肯定地看著蘇東籬,徐承儒掩不住笑意地說:「東籬,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只是,繡兒真的沒有走,她就在我們的家裡,雖然她什麼也做不了,可是,她就像從前一樣等著我回家……」
想了想,徐承儒四下裡看看,接著說:「東籬,不是我覺得她在……我每天都會見到她,你知道麼?就像在現實裡一樣,我可以看到她,聽到她,可以擁著她,感受到真實的她。每天我都盼著夜晚的來臨,我幾乎不想離開,可是應了她要好好地過下去……」
蘇東籬一下抓住徐承儒的手,瞪著眼睛厲聲問:「承儒,你見到她了?在哪?你可有……可有不對的感覺?」
「東籬,你怎麼?見到她有什麼不對麼?」
「在哪見到的?每天都見到?你可有不舒服的感覺?」
「這幾天每天都會見到,在哪?繡兒說是夢裡,她進到了我的夢裡……沒有什麼不舒服的感覺,只是……好像有點累。」
會麼?會是自己猜想的那樣麼?不會,程繡兒是真的關心、真的在意、真的愛承儒的,應該是自己想錯了吧。只是,這幾日看承儒的種種不對,諸多恍惚,還有疲倦的神態,她這樣做是錯的啊!
「承儒,她已經……已經是鬼了,你知道麼?鬼是會吸取人的精氣的,而且吸取人的精氣對一個鬼來說是會上癮的,你知道麼?人的精氣對鬼來說是大補,能增強……」
不待蘇東籬說完,徐承儒便已變了臉色,甩開蘇東籬的手,他一聲不吭地向前走去。他決不允許任何詆毀繡兒的話,她不是,她只是看自己太過思念她,她不忍,才來看自己的,她不是,每次都是她催促自己睡去的,她不是。
「承儒,你聽我說,或許她是有原因的,但是……」
他驀地回過身,「東籬,她不會是你說的,是為了吸我的精氣而與我見面。就算她是,我也心甘情願,只要能見到她,與她在一起,什麼都不重要!」扔下立在當場的蘇東籬,徐承儒頭也不回地走了。
☆
起秋風了,坐在樹蔭下程繡兒呆呆地看著透過過葉子的縫隙落在地上的光影,擔心啊,自己是不是又錯了?是不是不應該和他再相見?總是在猶豫,總是兩難,不見他,捨不得他被思念吞沒,見了他,又擔心他的日漸疲憊。是她的原因,是的,記得那次見鳳喬,醒來後彷彿虛脫一般。
聽著開鎖聲,開門聲,抬起頭迎上的是他期待的臉,他在輕輕地喚著她。
「承儒,我該怎麼辦?怎麼能見得到你,又不會傷害到你?」
「繡兒,今日我買了洪記的烤鵝,你是很喜歡吃麼?走吧,咱們吃飯去。下午學堂裡有事,所以,我還要去,你一個人會不會寂寞?我一定早些回來。」
如她在身邊一樣,徐承儒輕緩地走進了屋子。
「承儒。」走出學堂,徐承儒被等在門口的蘇東籬攔下,「承儒,我為我上午的話……對不起,承儒。」
徐承儒搖搖頭,他是生氣了,但卻沒有介意,他知道東籬是關心自己的,他知道東籬就是這樣的個性。
「沒事,東籬,我已經忘記了,你就也不要再提起了吧。你怎麼也來了?」
「承儒,我是來找你,為了繡兒的事兒。聽我說,上午我懷疑繡兒是要吸你折……」
「東籬,真的不要再說了,好麼?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你是關心我,可是,我真的聽不得說繡兒不好的話,我說了,她不會的,你知道麼她每天看著我,聽著我,她知道我的痛苦,不捨得才與我見面的。是的,現在的我很容易就累了,我也知道或許是與她相見的關係,但是,東籬,若這是與她相見所以付出的代價,我付之心甘。」
蘇東籬忽然覺得很慚愧,他一直以為自己是知道愛的,也是在愛著的,他的心中或有或無地在怨著茹慧的無情,卻原來她才更懂得愛。
「我知道,承儒,我知道我錯了,是茹慧要我找你去。」
茹慧?那位天人轉世的方小姐?尋自己去,是為了什麼事?為了繡兒麼?是繡兒出了事?「東籬,可是為了繡兒麼?繡兒有什麼不對?有什麼不好了?」
「不是,應該不是的,今天我說了你和嫂子見面的事,茹慧還怨我胡亂猜測,她說繡兒是極愛你的,斷不會為了精氣去傷你,想來是不捨你痛苦。再多的她也沒說,只說要我尋你去,我著急,所以在等在這裡了。」
☆
再見到方茹慧,徐承儒一愣,她變了,雖然還是那樣清秀的眉目,還是那樣白皙的面容,但她變了,少了道骨仙家的感覺,多了人氣,是的,現在的她更像一個……人,一個真正的有七情六慾的人。
不待徐承儒開口,方茹慧便遣走了蘇東籬。
「徐公子,今日尋你來,只問你一句,你當真想與程姐姐廝守麼?不論會出怎樣的代價?」
徐承儒的心中一喜,知道眼前的這個女子定是有辦法的。
「是的,方小姐,只要能與繡兒在一起,無論什麼樣的代價我都願意付出。」
方茹慧微微一笑,「從前我只笑癡兒,今世卻成了癡兒,幫著癡兒,原來做個癡兒竟是這樣的……」
後面的話她越說越輕,徐承儒已經聽不真切,她說她要幫自己?幫自己和繡兒在一起?那麼推開院門就能迎上繡兒的素顏?那麼他不用每天盼著黑夜的降臨?
蘇東籬回來時,只看到已經睡去的方茹慧,搖頭苦笑,她總是這樣,這樣的不會照顧自己,雖是夏天但到底起了秋風,她的身子不好,受不得風吹,而她卻總是記不得。抱起她輕若羽毛的身體,仍是忍不住皺眉,這樣的她啊,會不會飄走?
☆
快步地在街上走,徐承儒的臉上有一種興奮,是的,興奮,再沒有什麼事會讓他這樣的興奮。他甚至沒有等蘇東籬回來就離開了,急切地想回到家裡,急切地想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急切地想讓繡兒早些……擁有一具真實的身體,屬於她的。
匆匆地推開院門,急聲地說:「繡兒,我有辦法了,我們就要不受時間,不受地點地相見了,像從前一樣……你會是一個……」
人麼?不,不能算是人,可是,她應該不在意的吧?她應該也會像自己一樣開心的吧?
「你會有一具自己的身體,好麼?還是你從前的眉,從前的發,從前的身體,好麼?」
程繡兒本已站起的身體又坐了回去,他怎麼了?他在說什麼?自己怎麼還會再像從前一樣?她是一個鬼,她怎麼會再有一個身體?難道,像上次用鳳喬的身體那樣麼?不,她不要,即便人的靈魂離開了,她的肉體還是有記憶的,就像鳳喬的身體記得江公子一樣,那麼她程繡兒不要再做別人,不要有別人的記憶,她要作自己,用自己心自己的感情去愛他。
可是,這話怎麼告訴給他呢?他那樣的興奮,那樣的開心,那樣的志在必得,又那樣的急切。是自己的要求太高麼?
再抬眼,徐承儒已經不在院裡了,她笑笑,他真的是很急,他真的是很想見到自己,或者自己不應該那樣的執著,能與他共同生活如平常夫婦般就好,不要再想用著誰的身體?他總不會做傷天害理的事,依他吧。
起身來到屋裡,卻不見他的身影,他去了哪裡?明明見他進了房門,是了,他在廚房,剛剛的話擾亂了自己,他應該在廚房裡做飯。
程繡兒呆站在廚房的門邊,不可置信地看著徐承儒,滿眼的驚恐,那從他手腕蜿蜒而下的鮮血刺痛著她的眼睛,她的感覺,她的心。出了什麼事,怎麼了?剛剛的他還是那樣的興奮,那樣的開心,為什麼?為什麼?狂奔過去,抬起的手從他的手腕處穿過,她第一次這樣恨自己是一個鬼,她什麼都不能做,什麼都做不了,不能問他,不能為他止血包紮。對著他大聲地吼著,可是,他的眼睛溫柔地看著碗裡越來越多的血,似乎看著他的希望,程繡兒想用雙手接住那滴下的血滴,想按住那流血的傷口,可一切都是徒然。
「停下來,承儒,你在做什麼!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你應我過的,你忘了麼?停下來,停下來。」
過了多久?許久,許久,久得讓她以為也要隨著自己走了的時候,他止住了血。程繡兒坐在地上,這種感覺在她變成鬼了之後是陌生的,彷彿所以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她甚至站不住。閉上眼睛,她只有痛苦和流淚的衝動。
突然,一股暖意在週身散開,進入她的四肢百骸,讓她的心漸漸平和,甚至沒有了剛剛的心疼。溫暖?這是她不可能有的感知啊!暖意漸漸地撤去,她留戀地睜開眼睛,卻看到徐承儒自碗裡取出了滴血的桃木符,是他,原來這溫暖,這平和來自於他,他的血液。看著他細緻地輕柔地擦著桃木符,竟有濕意在眼邊產生。
「繡兒,我知到你一定在哭,一定在擔心,一定在喊著讓我停下來。」撫摸著木符,牽起一絲笑,「別擔心,更不要哭,你的淚留著見到我再流下,那時我便可以為你擦去它。相信我,繡兒,這是那位方小姐教給我的法術,我沒有征你的同意,我知道我是自私的,為了要和你相守,讓你付出這樣的代價。」
讓她付出代價?程繡兒站起來,她沒有會出什麼,倒是他,他流了那樣多的血,快把傷品包上,快到床上躺下。
「繡兒,罵我吧,我還是做了。方小姐說這樣你便會有一個屬於你自己的身體,只是,你是寄在桃木符上的,應該算是……妖精吧。你恨我了麼?繡兒?我實在想要和你在一起,便是你是妖精我也不在意的,你在意麼?」
有自己身體?變成妖精?那樣可以與他相親麼?可以與他相愛麼?可以與他相守麼?可以與他像一對凡人夫妻一樣的生活麼?如果可以,她不介意。
第三天,取出桃木符後,他看到了一團淡淡的粉色人形,他知道那是她。隨後的幾天這人形漸漸地變重,幾乎可以看得到眉眼。
第十天,她已經能成形一個時辰,他興奮地圍著她看看停停。
第二十四天,再不用浸桃木符,她已經可以飲下那血紅的腥。
第三十五天,聽到了她的聲音,就如在夢裡聽到的一樣。他的身體很虛弱,學堂已經去不得了,她含淚飲下他的血,不能功虧一簣啊。
第四十九天,看著她放下碗,擦去嘴角的血跡,徐承儒放心地牽起她的手,四十九天,很長,不止一次地想要摸摸她,牽著她,擁抱她,可是,他不能,終於這禁錮解除了,終於能生同衾,也能盼望死同穴。困意襲來,他知道,流失太多的血讓他已經極度的虛弱了,但是,值得。他想在睡去之前吻她的唇,但是,她已經太模糊了,或者睡來吧。
低下頭,吻上他沒了血色的唇,感到他微微地動了動,臉一紅,卻沒有移開,探進去,與他的舌想交纏,這次是真的自己。
喘息著撤開,驚訝自己的慾望,第一次她竟這樣渴望成為他的妻。
緩緩地睜開眼尋著那讓他眷戀的人,本已要睡去了,卻被她的吻喚醒,被她喚醒的還有自己的身體,自己的慾望。伸手拉著她,「陪我……不要走。」
不走,哪裡都不會去,也哪裡都不去,只有這兒,只有他的身邊才是她永久的依戀。褪去衣裙鑽到他的身側,緊緊地擁住他,「你要好起來,就像……」
「像從前一樣,一定會的,我們經歷了這樣多,接下來……」
「承儒,為了這樣的我,你可還付出了什麼我不知道的麼?
方茹慧的聲音響起:「徐公子,你陽壽八十,本是長壽之人。若用分壽之法,除去折下的十年,可把你餘下的五十八年,分一半給程姐姐,你願意麼?」
漫長的人生,沒有她的陪伴孤獨而無趣,不過是一半的壽命,只要能得以與她朝夕相對、日夜為伴,便是再大的代價他也願意。
他擁著她,輕聲地說:「其他的?沒有了!」
一全書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