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聲傳來。
已經八點了,難道開會會開到這麼晚?
靈月努力說服自己他不會有事,因為到目前為止她感受不到什麼危險的訊息,只是
心底有些紊亂,不過或許是因為他的遲歸吧!
八點半……九點……眼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靈月的心情已經從興奮轉變為坐
立難安了。
她擔心地走出廚房,站在落地窗前,但見銀白月光灑落在樹梢和草地上,就是不見
他的人影。
她轉身走到一扇緊閉的門前——他的書房。
靈月左顧右盼,像個小偷一樣,不過她隨即意識到這棟偌大的屋子裡只有自己一個
人,何必偷偷摸摸的呢?
再說她的心底深處有個聲音一直催促著她走進裡頭。
不過她還是在心中交戰了許久。
探人隱私不是她的癖好,尤其是一個她深愛的男人,她更無權窺探他的私密。
可是該死的手和腳自有意識,等到她回過神時,早就置身在安靜清雅的書房裡。
他的書房就像他的人一樣,乾淨又深富內涵,書櫃裡排滿了書籍,粉白牆面上掛著
幾幅中國字畫。
元懷墨……難怪他的父母會為他取這個名字,看來他也很喜歡中國的書法與繪畫。
其中一幅字畫上,寫的是杜牧的『贈別』,龍飛鳳舞的字跡隱隱透露出滄涼之意。
多情卻似總無情
唯覺尊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
替人垂淚到天明
她的目光轉到底下的落款,赫然發現上頭寫的是——元懷墨於妻逝懷筆。
她的心被狠狠一撞。
牆上還有另一幅字,她明知是自虐,卻還是忍不住望向那充滿哀傷的字,上面題的
是李清照半闋的『臨江仙』:
感月吟風多少事
如今老去無成
誰憐憔悴更凋零
試燈無意思
踏雪沒心情
杜牧的詩,寫透了情深別離的痛苦;李清照的詞更闡明了她對人世歡樂的看透與寂
寞。
怎麼可以呢?他現在還年輕,怎麼可以有『試燈沒意思,踏雪沒心情』的感慨?
靈月輕輕碰觸著力透紙背的墨跡,心底悵然不已。「他這麼深愛雪眉,我……又算
得了什麼?」
令她難受的是,明知深愛的男人心裡愛的是另一個女人,她卻不能夠吃醋,因為雪
眉已經夠可憐了,她有什麼立場吃她的醋?
一陣車聲由遠而近地鑽入她的耳朵,靈月悚然驚跳起來,她急急地跑出書房。匆忙
間,她沒有注意到桌上的紙被她急跑時帶起的風吹落到地上。
她匆匆來到大門口,呼吸輕喘地開啟門屝,預料會看見他眼底的驚喜。
沒想到懷墨看見她的第一眼卻是眉頭深鎖,緊擰得嚇人。
「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她倒退了一步,試探地微笑著。
「該死!」他的低咒令她心裡一驚,「我一忙,竟忘了通知你晚餐取消。」
她的笑容有些掛不住,卻還是勉強笑道:「你有事情嗎?」
「是。」
靈月又摸不著他的心思了,她心慌地說:「那……你什麼時候有空?」
「都沒空。」他逕自閃過她走入屋裡,神色淡漠得嚇人。
他怎麼了?怎麼又恢復昔日的冷漠無情?
「我……我做錯了什麼嗎?」她咬著唇問道。
該死,她為什麼又是這副怯怯可憐的模樣?
懷墨強迫自己硬起心腸,冷聲道:「你怎麼會這麼以為呢?」
「那還用說,你對我好冷漠。」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帶著濃濃的委屈。
他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表情看不見絲毫溫情,「那又如何?」
「發生了什麼事?」她臉色蒼白,急著想要理解他的心思。
「沒事。」
「元懷墨!」她開始有一絲怒氣,卻有更多的心慌。
懷墨倏然轉過身,臉上的表情陰鷙,「你開始令我感到厭惡了。」
靈月聞言,臉色瞬間慘白,「你在說什麼?」
「成天糾纏著我,你不覺得煩悶嗎?」
「我……」她被他突如其來的低吼嚇得眼圈一紅。
「你不能讓我鬆口氣嗎?難道非把我逼瘋不可?」他無情地盯著她,口氣充滿譏諷。
「我沒有……」她被他的目光看得後退了幾步。
「沒有最好,你應該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他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逕自往書房走,
「恕不送客。」
靈月深受打擊,她站在原地發呆了幾十秒,委屈和震驚在她血管裡瘋狂流竄著,她
想大叫、想大哭,可是卻發現什麼聲音都喊不出來。
因為她在他眼底看到一抹溫柔,在刻意冷酷的表情底下,他的眼神並沒有他以為的
那麼殘忍。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再怎麼說,她都不相信他會無緣無故變成這樣。
她揮開顧忌和擔憂,腳步急促的追入書房,卻看見他正彎腰拾起一張紙箋。
「你來過我書房?」他的聲音頓時變得危險。
靈月好不容易凝聚的力量又潰散了,結結巴巴的說:「我……我並不是蓄意的,我
只是……只是……」
風暴瞬間籠罩在書房裡,而懷墨眼底的憤怒正是暴風來源。
「只是什麼?你以為你可以取代雪眉的位置嗎?別癡心妄想了。」他眉頭緊蹙得嚇
人,低吼一聲,「你滾!我不要再看見你。」
她拚命維持的平靜瞬間瓦解,難堪像刀鋒一樣片片砍入她的心臟。
靈月低泣了一聲,掩面奔出書房。
她還祈求什麼?還希望能得到什麼?他彷彿是一塊千年不融的寒冰,她怎麼努力也
融化不了他,再留下也只是徒增難堪罷了。
她狂奔出大門,在飄著微微細雨的夜晚中跳上機車,疾馳而去。
雨水撲面她渾然不覺,因為她的心早已淪入酷寒地獄中。
看著她離去,懷墨心頭緊緊糾結,他瘖啞地低語一聲:「對不起……」
因為他沒有那個資格,也沒有剩餘的愛可以給她了。
靈月回家後生了一場大病,肉體的傷痛再加上心靈的重創,這場感冒來勢洶洶,迅
速轉成急性肺炎。
她拖著虛弱的身體到醫院求診,直到護士關切地扶住她時,才允許自己昏厥過去。
之後的幾天,她幾乎是徘徊在高燒與昏迷中,不斷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不斷地掉
眼淚。
等到她自病魔纏繞中掙脫出來時,已經是四天後的下午了。
高燒和病毒的侵襲讓她原本纖小的身子更加清瘦,臉蛋也像失去了滋潤一般,顯得
蒼白而憔悴。
她疲倦至極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迷惘呆滯地環視著四周。
她在哪裡?
靈月想問出口,卻發現喉頭乾燥得像火在燒一樣,怎麼也發不出聲來。
「你醒了?」一個溫和的女聲在她耳畔響起。
靈月努力凝聚眸光,這才發現出聲者是一個白衣女孩。
「雪眉?」她啞著嗓子,試探地問道。
「雪眉是你的家人嗎?你昏迷了四天,要不要我們通知你的家人前來?」
她看清楚了,在她面前的是一個白衣護士,臉上帶著一抹溫暖的笑。
靈月勉強搖頭,唇邊浮現一抹可憐兮兮的笑。「不,我沒事。我的家人在新加坡,
我不想讓他們擔心。」
而且她能找誰呢?所謂的家人是父親和他的妻子,以及他們的孩子,根本沒有她存
在的空間,她也早就學會不去乞求什麼。
她自食其力了這麼久,沒有理由在這時讓她的『家人』再介入她的生命中。
自己一個人也可以過得熱鬧快樂,這是她的生活哲學之一。
「小姐,那我們可以通知誰來為你繳住院的保證金呢?」護士不好意思地笑笑,
「抱歉,在你生病時還拿這些事煩你,不過這是本院的規定。」
「沒關係,我有帶皮包來,我把證件和保證金先給你,其它的費用……」
「不要緊,你可以出院之後再回來繳交。」護士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你真的不
要通知家人或朋友過來照料你嗎?」
「不用了,我只想知道我究竟生了什麼病。」
「你是感冒引起的急性肺炎,不過現在已經痊癒了大半,只要你耐心的服藥和好好
的休息,慢慢就會好起來的,其餘的等巡房大夫來,你可以再向他詳細詢問。」
「小姐,謝謝你。」
直到護士離開後,靈月才緩緩閉上眼睛,低低吁了一口氣。
好累……她的心和身體都好累,累得她幾乎不想再活下去。
生平第一次,她有厭世的念頭。
靈月永遠忘不了元懷墨在趕走她之前所說過的話,一字一句都戳進她的心房,刺得
她傷痕纍纍的。
是啊,她這個人又算得了什麼呢?活在世上對世人也毫無貢獻,這個世界有她無她
好像也沒有什麼差別,更沒有人在乎她是不是活著。
看來她這些年的積極進取與快樂,只是一種欺騙自己的行為,事實上她什麼也不是!
生命一旦沒有了意義,活著是否只是一種多餘?
她兩眼空洞地望著粉白的天花板,心底愁腸百轉。
唉……
趕走了靈月,日子卻沒有懷墨想像中的平靜無波,相反的,他反倒覺得事事逆心,
看什麼人都不順眼。
雖然只失去了她的音訊一個星期,他卻覺得整個人像頭困獅一般,時時刻刻焦慮惱
怒。
該死,她滾離他的生活,他應該感到高興才是,為什麼會渾身不對勁?
現在公司上下的員工都知道總裁的心情比以前更壞,每個要進他辦公室的主管都戰
戰兢兢的,生怕一不小心惹怒他。唯有調查部的阿奇敢笑嘻嘻地走入總裁辦公室,然後
依舊笑咪咪的走出來。
「總裁,我想有件事情是你應該知道的。」阿奇穿著一套拉風的皮衣走進辦公室,
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懷墨自計算機屏幕前猛然抬頭,臉色肅然冷漠。「什麼事?」
「上回的意外,我們已經搜集到一些有用的蛛絲馬跡,現在正在加緊追查中,還
有……」阿奇眨眨眼睛,別有會意地看著他,「有件事是我雞婆去調查的,不過我想你
一定會有興趣知道。」
「究竟是什麼?」他不耐煩地瞪著阿奇。
「那位與你共患難的風小姐,此刻正躺在忠孝醫院的病床上,病得奄奄一息了。」
阿奇瞅著他的反應。
懷墨一顆心猛然抽痛了一下,但臉上依舊故作冷淡,「你怎麼會以為我對她的事有
興趣?」
「沒興趣?那就算了,我弄到的病房號碼也沒有什麼用了。」阿奇咧嘴微笑,「容
我先告退去調查那件比較重要的車禍事件。」
「把你手上的文件都留下來。」懷墨陡然出聲,橫眉豎目地看著他,好像在看他是
否有那個膽子敢質疑自己的命令。
阿奇無聲一笑,乖乖地將文件放在桌上,「是。」
「你可以下去了。」
「明白。」
待阿奇晃離辦公室後,懷墨立刻抓起桌上的資料,在看著的同時臉色漸漸泛白。
阿奇呈上的報告十分詳細,連靈月的病歷表都弄了一份過來。但是裡頭的內容讓懷
墨既震怒又心痛,待看完後,他不禁仰天低吼一聲。
「該死!該死的我!」
午後的陽光灑入虛掩著窗簾的病房裡,靈月靜靜地沉睡著,面容平靜而憂傷。
同病房的其它病人也正睡著午覺,一時之間,整個房間裡充滿了靜謐的氣息。
懷墨悄悄走了進來,在見到一臉憔悴的靈月時,心痛得擰成一團。
他還是一臉的嚴肅,可是捧在身前的一束粉紅色百合花卻洩漏了他的滿腔柔情。
懷墨不敢多逗留,生怕她醒來見到他。將花放在她床邊的櫃子上,依依不捨地看了
她一眼,無聲地離去。
在他離去不久,靈月突然從夢中驚醒,陡然睜開了雙眼。
「懷墨!」她冷汗涔涔地低叫一聲,這才發現原來是一場夢。
她夢見懷墨家被裝設了炸彈,然後壞蛋按下引爆裝置,瞬間便把整棟房子和他一齊
摧毀。
好可怕的噩夢!不過最令她痛恨的是,她竟在夢裡為他流淚、為他著急,那個沒有
心肝的男人,她幹嘛還要為他擔心呢?
靈月自嘲地笑了笑,這才發現放在床邊櫃子上的一大束百合花。
「咦,是誰送錯了?」她騰出沒有打點滴的那隻手,略微遲疑地撥弄著柔嫩的花瓣。
好可惜,這麼美的花卻不是送她的。
她拿過花束,深深地吸了口氣,好香。
「風小姐,待會要換病房喔。」護士走進病房,笑吟吟地對她說。
「換病房,為什麼?」她低頭看著手上的花束,「對了,護士小姐,這束花應該是
送錯了的,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問一下,是不是隔壁病床的?」
「花束?」護士微惑地道。
「是啊,這束花……」靈月突然發現裡頭藏了張小卡片,她輕輕拈來展開一看。
上頭只有幾個龍飛鳳舞、似曾相識的字——早日康復。
沒有署名,可是她的心卻沒來由地狂跳了一下。
會是他嗎?
她隨即硬生生抹去這個可能性。不可能的,她永遠不會忘記他要她滾,他說他再也
不要見到她了。
一顆心能承受多少傷口?
她嗅著百合甜蜜的花香,慼然地搖搖頭。
「風小姐,怎麼了?」
「沒事。」
「那等一下就換到五樓的病房。」
她一愣,「為什麼?」
「我方才不是跟你說了嗎?你要換病房了,而且還是換到頭等病房。」護士欣羨地
望著她,「對了,你男朋友長得好帥喔!而且對你真好……」
「啊?」等等,她究竟在說什麼呀?
靈月一臉有聽沒有懂的表情,讓護士忍不住笑了起來。
「總而言之,待會我會送你到五樓,現在我先幫你把點滴拔掉,等弄妥了之後再幫
你重新打點滴。」
「可是我……我住頭等病房?」她一頭霧水的問。
「我想他會再來看你的,你問我這麼多我也說不明白,還是等他來了之後你再問他
吧。」護士邊說邊小心地拔起點滴的針管。
靈月稍微動了動因打點滴而酸疼的手,依舊滿臉疑惑。
「奇怪,究竟是誰?」她喃喃自語。
「你究竟什麼時候要行動?」
「喂,兄弟,要弄到威力強大的炸藥不是件容易的事,再說還要時間組合炸彈。只
要給我點時間,我一定能演出一場完美無缺的死亡火焰。」
「若你敢誤了我的正事,我就……」
「放心,我會跟錢過不去嗎?」
「很好,你明白這個道理就好。」一個瘦削的身影狠狠撂下話來,警告地瞪了對方
一眼後,才匆匆地隱入暗巷內。
「王八蛋,一副跩樣子,當心老子以後也把你炸著玩。」男人吐了口痰在地上,滿
臉不屑地轉身向不同的方向離去。
暗夜,隱隱約約透著詭譎多變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