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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 第2章 作者:蔡小雀
    十五年前

    盛夏荷香滿池塘。年方七歲的風滿樓是個高高瘦瘦的白淨男孩,不喜笑,斯文俊秀臉龐上有著一抹不符合年齡的沉穩冷淡。

    他討厭喧嘩吵鬧的熱鬧場合,尤其被迫來這個鞭炮不斷吟哩啪啦響的宅子裡,那陣陣煙硝和爆破聲此起彼落,俗麗喜氣得令人退避三合。

    聽說今日是爹童年時拜把兄弟的女兒滿週歲,所以大擺宴席招待至親好友同歡。

    他嫌喧騰得過分,耳根子不得清淨,因此在大人們酒酣耳熱之際便悄悄退席,尋了這處幽靜清雅的荷塘來避。風滿樓彎腰拾起了一顆石子,惦了惦稱手,便率性地在荷塘水面上打起水漂充來。咚、咚、咚……石子呈弧形點水跳躍了三下,隨即沉沒入底。

    還不錯,章伯父教的這個進戲,比想像中的有趣。

    他開始覺得有點意思,於是再拾了另外一枚石子,眼角餘光卻不經意瞥著了一個在水面上載浮載沉的掙扎身影?小小的、卻又眼熟得令人心驚。

    風滿樓驚悸地抽了一口氣,隨即想也不想地跳下荷塘,情急地拚命划動手腳,死命撥開冰涼沁骨的水波和礙事的荷葉,努力想抓住那逐漸往下沉的小身體……

    果然是個小娃娃!

    「來人-」咕嚕嚕嚕……他的手指總算抓到了一截軟軟的小手臂,可是池水和著荷葉枚曾支與淤泥緊緊纏住了他的腳,他一個岔氣,登時吞下了好幾口池水。

    他全身上下的力氣逐漸被抽走了般,手腳沉重僵滯得彷彿再也動彈不得,可是十指還是緊緊抓著那個小娃兒的身軀,逐漸混沌渙散的意識只剩下最後一個念頭-

    一定要把娃娃往上托、高,托、高高…

    風滿樓右手托腮,陡然自舊夢中驚醒過來。他盯著滿書案迭得高高的賬冊,英俊的臉龐掠過一抹自我嫌惡。為什麼又夢見了十五年前那個讓他後悔莫及的午後?

    就是因為那次救起了阿靈,才會讓他被死纏爛打到今日……不,嚴格的來說,若非七歲的他,多事的救了摔進荷塘裡的她,累得自己高燒三天三夜方退;十四歲的他,雞婆的將她自火燒馬車裡搶抱出來,搞到自己眉毛燒掉一半;十九歲的他,再次因一念之差阻止了採花大盜奪取她的清白和性命,代價是被所有人誤認她的衣衫不整起因於他的「迫不及待」……

    如果不是一回又一回不小心地救了災星轉世的她,他何至於淪落至今天的地步?

    真是孽緣。

    「風哥哥……風哥哥……」

    京城地面邪,說人人到。

    他的歎氣甫起方落,章靈已然劈哩磅浪地衝闖進來了。

    「風哥哥,今天是元夜燈會,你陪我去賞花燈好不好?」章靈快樂地奔進屋裡,小臉激動得紅通通,滿面堆笑。自及荓以來,她每年都來巴著風哥哥要去賞花燈,可是風哥哥若不是剛巧不在,就是出遠門巡視生意去了,所以她年年心願落空。

    但今年風哥哥沒出門,她說什麼也要霸王硬上弓,一償所願。

    「沒興趣。」相較於她的興奮,風滿樓神情冷淡極了。

    「啊?」她的笑容一呆,隨即毫不氣餒地一把抱住他的臂彎。「拜託拜託啦,風哥哥,只要逛一下下就好。我聽人家說只要能擠到元宵主燈那兒,雙手合十誠心誠意許下心願,願望就會成真。」

    她當然要許下「風哥哥會娶她、愛她並且兩人永遠不分開」的天大心願囉!

    風滿樓眉頭深鎖,目光如電地掃了她抱住自己的那雙手。

    章靈瑟縮了下,在他凌厲眼神下悄悄縮回了手,可是漆黑如星的晶瑩杏眼依舊盛滿了討好的祈求。

    他不會心軟。

    「我很忙。」他淡淡地道。

    「只要一下下就好了,現在黃昏時分人還不多,憑我的力氣要擠開百來個人還不當一回事。風哥哥,你只要跟著我走,然後咱們贈到主燈那兒,許下我倆永遠不分開的約定,然後!」

    他擺擺手,「紹兵,靈小姐要回去了,送客!」

    「不不不,風哥哥,你誤會了,我還沒要回去,而且我說什麼也不是個客呀……」她急了。

    「紹、兵。」他語氣加重了警告。

    「小的在!」門外的貼身長隨只得硬著頭皮進來將章靈半拉半請出去。「靈小姐,妳先請回吧,等少爺忙完了再說好不?」

    「可是我怕再耽擱下去,等風哥哥忙完,主燈那兒人山人海,我們就擠不進去了呀!」她眼裡滿是焦急,眼巴巴地望著風滿樓。「風哥哥,只要一下下就好了,拜託拜託……」

    她只要能夠許下一個心願,訂下一個約定,除此之外,就別無所求了。

    「靈小姐,妳別為難小人了,妳就先回去吧。」紹兵拚命對她使眼色。

    主子今天心情不太好,耐性沒剩多少,靈小姐再癡纏亦無用的。

    「我不會耗去風哥哥太多時間的……」章靈的懇求聲越來越遠。

    「只要一下下……」只要一下下就好,真的一下下就好了……

    風滿樓面無表情,目光堅定地落在寫滿數字的賬冊上,大手依然穩穩地握著狼毫筆,寫出的每一個字跡仍舊龍飛鳳舞,唯有左胸處,莫名略悶。

    又失敗了。章靈支著下巴,坐在石階上已經大半天了。她時時散發著閃亮鬥志的小臉變得有些黯然,望著眼前一對對你儂我儂,漫步逛著街道兩旁掛著璀璨花燈的情人,心下微微酸楚著。

    好羨慕啊!

    瞧,在東邊月牙橋上的不正是隔壁的阿牛哥嗎?平常只會憨厚傻笑,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可是他現在用笨拙卻充滿誠意的動作幫豆腐西施阿珠姊姊提著蝴蝶燈籠,還不時指著遠處人山人海、萬頭鑽動的主燈方向,嘴巴笑咧得老大。

    她心頭熱熱,眼眶卻濕濕的,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對有情人。真的好羨慕啊!

    「我既不想也不會跟妳做任何的約定。」頭頂突如起來響起了一個熟悉的冷淡嗓音,章靈頓時無法呼吸。

    她不敢置信地緩緩抬頭,在見到那張絕不可能出現在此時此刻的俊雅臉龐時,完完全全呆愣住了!

    風……

    「主燈許願約定不過是種自我欺騙,一點實質意義也沒有。」風滿樓還是那張疏遠冷淡、面無表情的冰山臉。「常識不足的人才會相信,自己的人生與姻緣能被一盞可笑的燈籠所主宰。」

    見他突然出現,章靈心頭原是一陣狂喜發熱,隨即又被他的話澆涼了大半。

    他不信元宵團圓的意義,不屑花燈許願的習俗……總歸一句,他就是因為不喜歡她吧?

    所以他才不想為她許願,和她約定終身,也不願意為她虛構一個夢幻的盼望,對不對?

    一股深深的失落感緊緊攫住了胸口,章靈望著他,明明睜大了雙眼,卻不斷有迷濛霧氣遮擋在眼前,害她怎麼看也看不清楚他的俊美臉龐,只能徒勞無功地眨著眼,拚命想眨去那層礙事的熱氣。風滿樓將她泣然欲泣的模樣盡收眼底。

    就為了盞華而不實的花燈,許一個勞什子虛幻的心願,所以她哭?

    他神情冷淡如常,眸光卻微微一閃,在她還來不及反應前,已經抓起她的手,邁開大步往如水人潮擠去。

    「風哥哥,你要做什……」她嚇了一跳。

    他高大挺拔的身軀,一一排開前方洶湧人海的阻礙,以鐵臂護住她嬌小的身子,並且用冰冷淡漠的殺氣眼神,就足以逼得前方擁擠人群震懾地自動分開,讓出通道。

    「哇!」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

    她的蠻力完全派不上用場,他們倆居然沒有被踩扁,反而還順暢地朝三條街外的主燈迅速前進。

    她傻傻地被他拖著走,雖然他的腳步又大又快,她幾乎得要用跑的才跟得上,可是他環住她的臂彎是那麼樣地溫暖又強壯,章靈心窩一暖,歡喜得幾乎要笑出聲來。風哥哥……她只忙著開心,完全沒發現自己已經被推到那盞閃動著璀璨明亮光暈的鳳凰主燈前。

    「如果這就是妳要的,」風滿樓平靜地開口,「去許願吧,看是要許天下太平還是五穀豐收、六畜興旺,妳高興怎麼許就怎麼許。但是妳這麼做,仍然不會改變任何事,更不可能改變我的心意。」

    到了此刻,章靈才自暈陶陶的傻笑狀態中驚醒,不敢置信地瞪著眼前這盞傳說中的鳳凰神鳥燈。

    以高大華麗之姿、鳳舞九天之態,昂然踞立於夜色之中,燦爛光芒照亮了大半天空。

    美得令人屏息、想哭。

    她癡癡地望著鳳凰神鳥,一時忘卻了來的目的。

    四周人聲鼎沸,不斷有人擠向前想要站在這兒許願,風滿樓神情略帶不耐,卻仍舊穩穩護住她嬌小的身子不被擠到,還不時用冰冷目光瞪跑了許多不識相來湊熱鬧的傢伙。

    「妳究竟要發呆到幾時?」他的耐性迅速消失,沉聲道。

    「啊,對喔!」章靈回過神來,感動地看著他。「風哥哥,謝謝你,我從沒想過你居然會為我這麼做。」

    風滿樓有些錯愕,他做了什麼?

    不過就是把她拎到一盞笨燈前頭,讓呆頭呆腦的她許下一個蠢心願,然後她就會停止騷擾他的生活。

    在兩害相權取其輕之下,他是不得已這麼做的,但這完全不代表任何意義。

    「去許願,別浪費我的時間。」他冷冷道。

    「風哥哥!」她望著他,眼底猶是滿滿夢幻般的神情。

    他微挑眉看著她。

    「你真是大好人。」她感動得好想哭。

    不過看盞燈,就能哄得這個傻瓜歡天喜地?

    他再次印證了一個早已瞭然於胸的事實-像她這般好騙的呆瓜,最好不要再代代相傳、遺笨萬年下去了。

    「我要走了。」他無視於那個不顧許願,逕自在那兒感激涕零的小女人,皺了皺眉,話說完立時掉頭離開。「妳慢慢許吧。」

    啊?

    她好不為難地看了看氣勢恢弘的鳳凰神鳥,再看了看離去時依舊神奇地令人海自動分開的風滿樓,登時內心激烈拔河交戰。

    最後,他的人還是勝過這鳳凰燈的意義多多。

    「風哥哥!你等我,我、我跟你一道走!」

    章靈激動地跳了起來,顧不得許願,火速起拎起了裙襬,擠出人群,緊追在他身後。

    就看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一雪白長衫一翠綠影兒,一前一後地穿過熱鬧人群和大大小小燦爛明亮的花燈。

    前頭那個腳步大,沉穩,迅速,後頭的那個則是小碎步,急得三步並作兩步跳,惹得四周人們一陣好奇地側目。

    花市燈如晝,風滿樓順長挺拔的身子散發著優雅而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息,章靈急急忙忙緊跟在他身後,幾次心癢難搔著想上前勾住他的臂彎,或是乾脆跳上他寬闊的背,嚷嚷著要他背,可就是不敢。唉,打從她七歲起,風哥哥就再也沒有背過她了。還記得那一次被困在起火的馬車裡,是風哥哥不顧危險衝了進去,渾然未覺灼燙的火舌熊熊燃燒,一把抓起猛烈嗆咳到幾乎快死掉的她,將她負在背後撞破車窗跳出去!

    那次她還以為自己就要死了,而且還害得她最崇拜的風哥哥一起陪葬。

    後來當她終於轉醒過來後,被嗆傷的嗓子甫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

    「風哥哥,我要嫁給你。」

    眉毛被燒掉了一半的他瞬間臉色難看到極點。熏得烏漆抹黑的自己,好像都還比他要白上一些。

    「章伯父,你女兒腦袋被煙熏壞了。」最後,他冷冷地瞪了她一眼,頭也不回就走掉了。

    嚇得阿爹真以為她腦子有哪兒給熏傻了,急忙摟著她頻頻叫心肝兒,害她連追過去跟風哥哥解釋的機會都沒有。她多麼多麼想告訴他:他是她的恩公,是她的英雄,更是她的天,她的地……她這個人這條命全都是屬於他的,所以她一定要嫁給他!可惜後來他就再也不認真聽她說話了。

    應該說,後來他就再也不把她的話當話聽了。

    「敢再讓我被迫出手救妳一次,我就親自殺了妳!」

    想到他十九歲那一年,對著年方十三歲的她,重重拋下這句話的那股狠勁,儘管事隔多年,章靈還是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縮了縮脖子。

    繼火燒馬車事件過後,又冒出個腦子有病的採花大盜,偏偏對小豆芽似還未發育的她獸性大發、要下手染指…唉,她也有千百個不願意好不好?

    雖說風哥哥那次又瞎打誤撞地救了她,再一次成功扮演她生命中最完美的大英雄,可也自從那一回後,他不由分說硬將她捆一捆丟進京城知名的「正義武館」裡,要她習武強身,開始學著自己保護自己。

    「唉……」真是一子錯,全盤錯……她百般無奈地攤了攤手。

    功夫是沒學多少啦,但也就是因為這樣,才讓她變得力大如牛,可以每天追著他跑都不嫌累,就連晚上也能爬牆去偷看他洗澡。古人說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原來就是這個道理啊!呵呵呵……

    「不要對著我笑得一臉淫邪。」風滿樓不知幾時已回過頭來,毫不猶豫地敲了她腦袋一記。

    「哎喲!」她揉著隱隱作疼的頭頂,苦笑了起來。「風哥哥真愛說笑,人家不對你笑得一臉淫邪,難不成要對隔壁老王笑得一臉淫邪嗎?」

    就是這種驚世駭俗卻又理直氣壯、不知矜持全無羞恥的言論,令他不退避三舍也難。

    風滿樓瞇起黑眸,不大高興地瞪了她一眼,轉身就走。

    坦白說,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丟下手邊滿滿的工作,來看這塊小牛皮糖衝著自己垂涎三尺的模樣,八成是那個熟於拯救她的壞習慣害的。

    或者是當她那雙滾圓純真熱切如小鹿的大眼睛凝聚著淚霧,呆呆地望著他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腦袋會剎那間空白了一瞬,陷入完全無話可說的僵狀裡-有九成是被她氣到說不出話來的緣故。

    「風哥哥。」他裝作沒聽見。

    「風哥哥。」他修長雙腿步伐加快。

    「風哥哥。」

    他遠遠將她甩在身後。

    「哎喲喂呀……」一聲慘叫伴隨著物體重重落地的聲音,敲擊得風滿樓心頭猛然一沉。

    他停住步子,沒有立時回頭,懷疑著她又想耍什麼花招。

    章靈因為急著要追他,一時踩空了粗硬石板路上的小窟窿,反應不及地撲跌在地。

    綠色的襖褲完全起不了任何保護作用,粗礪石面狠狠擦破了雙膝,觸目驚心的鮮血登時滲透擴散了開來,在綠色緞面染成了一片暗黑。

    她不敢驚擾他,深怕他氣自己又闖禍、發生意外,因此拚命忍住劇痛的膝蓋,顫抖著傾身吹著傷處。「呼,呼……」

    完了,看樣子傷口像是不小,萬一要是落下了疤,風哥哥就更有理由嫌棄她、不要她了。章靈死命憋住想哭的衝動,勉力想支撐著爬起來,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一股龐大氣勢驀然逼至,她還來不及抬頭,下一瞬間就被抱了起來。

    「啊!」她嚇得雙手緊環住來人的頸項,深怕一個不平衡就摔下來。

    她不怕痛,只怕萬一給風哥哥瞧見了她跌成狗吃屎的難看模樣,風哥哥就更不可能娶她了……

    想到這兒,她羞愧到整個頭鑽進他的懷裡,無顏見人了。

    她的人生,她的一切出發點,全部都圍繞在「讓風哥哥娶我」這件事上,腦袋瓜裡除此以外一無所有。

    「妳!」一個微慍的低沉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充滿不祥之意。「功夫都練到狗身上去了?」

    章靈剎那間自腳底板涼到背脊,縱有萬般不願,還是戒慎恐懼地乖乖抬頭,然後觸及了他冰冷而恐怖的危險目光。

    「風哥哥,我我我……我不是故意摔跤……只是……那個馬有失手……人有亂蹄……」她結結巴巴,語無倫次起來。她不怕他擺臭臉,不怕他不理不睬,可就最怕他那雙風雨欲來的震怒眸光。上次她被丟進武館裡,風哥哥就是用這種凶狠眼神劈得她眼冒金星、魂飛魄散的。

    「一哭二鬧三上吊,妳沒別的事好做了嗎?」風滿樓銳利的眼神,嚴峻的口氣令她心下一陣驚跳。「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豈能隨意毀傷?妳都幾歲了,為何還每每做那小孩兒任性撒賴的舉動?」

    她才沒有那麼不入流,拿自己身體開玩笑。章靈想開口反駁,又被他瞪得縮了回去,只能沒膽地繼續龜縮在他懷裡拚命念阿彌陀佛,求求老天千萬別讓風哥哥一氣之下,就此打定主意死也不肯娶她了。

    「下次再讓我見到妳把自己摔得鼻青臉腫,我就把妳丟進池子裡餵魚!」

    「可是我這次又沒有鼻青臉腫……」她小小聲咕噥。

    「就、快、了。」他平靜的聲音裡蓄滿危險的風暴。

    這絕對是個警告!

    章靈心驚膽戰,趕緊閉上嘴巴,乖乖環著他的脖子。

    因為太擔心待會兒會被罵到狗血淋頭,她壓根沒察覺到,雖然他的眼神可怕、口吻冰冷,可抱著她的雙臂卻出奇地溫柔。

    風府清風迎月樓

    「風哥哥。」

    「……」

    「風哥哥?」

    「閉嘴!」

    風滿樓臉色鐵青地瞥了她一眼,繼續剪開她膝上血漬逐漸凝結變黑的淡綠色褲管,在撕開布料沾黏到的血塊時,感覺到她倒抽了一口涼氣,身體瑟縮了下,他沉默了一瞬,手勢輕柔緩慢了下來。

    章靈屏住呼吸,乖乖閉上嘴巴不敢說話,可是半晌後還是忍不住小小聲開口:「風哥哥,你罵我好了,不然吼我也可以,就是別不理我……好不好?」

    他停頓了下,隨即熟練地替她拭淨傷口上的血污,打開金創藥藥瓶,將藥粉輕輕撒在磨破了大片血肉的傷口上。她小巧貝齒緊緊咬住下唇,極力忍住藥粉撒在傷口上激起的陣陣椎心刺痛……她能忍,她不怕痛,這麼一點點小傷算不了什麼,何況還是風哥哥親自幫她上藥呢!

    突然間,章靈又覺得傷口完全不痛了。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眼前專注在幫自己包紮傷勢的心上人,癡癡的眼光眷戀地流連過他的黑髮、他寬闊的額際、他因專心而微蹙起濃眉的樣子……

    她想摸摸他蹙眉的模樣,想到心都痛了。

    「風哥哥,你真的很討厭我嗎?」

    「對。」

    「嘶……」被一箭當胸射中,她倒吸了一口氣,忍不住悲慘地抗議起來。「你就不能婉轉一點嗎?人家我好歹也是個姑娘家,我也有自尊心的。」

    「那晚偷看我洗澡,怎地就不見妳有絲毫『姑娘家』的自覺?」他挑了挑濃眉,嘲諷道。

    章靈登時啞口無言。

    「傷在膝蓋,至少七天不要下床走動。待會兒我讓人駕馬車送妳回家。」他站起身,揚聲喚道:「紹兵?」

    「在。」門外的長隨聞聲進來。

    「你送靈小姐。」

    毫無溫度,全無留戀的五個字,如針般細細戳進了章靈的心口。

    他,就這麼迫不及待要將她趕走?

    「是。」

    「我要你送。」

    風滿樓有一瞬間以為自己耳朵聽錯了!

    他皺眉疑惑地回過頭,盯著頭低低的章靈。「妳說什麼?」

    「我要你送,不要他送。」她悶悶不樂,微顫抖的嗓音有抹藏不住的哽咽。

    「你不送我,我就不走。」

    「別鬧脾氣。」他臉色一沉。

    「為什麼?」她抬起頭,大眼睛濕濕的,臉上破天荒地失去了笑容。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我不可以鬧脾氣?」她癡癡地望著他。「為什麼我一定要懂事?為什麼我不可以喜歡你?為什麼討厭看到我?為什麼要推開我?為什麼你……不能愛我?」

    風滿樓心裡沒來由一緊,頓時陷入了長長的沉默。

    「風哥哥,你真的就這麼討厭我嗎?」她傷心地望著他,低聲問。

    風滿樓沒有回答,因為剎那間他竟然不知該如何回答。

    「還是,其實你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討厭我,」她沒有忽略他臉上那抹遲疑,黯淡的小臉瞬間又亮了起來。「對不對?」

    他緩緩皺起濃眉,還是無話可說。

    真討厭她嗎?

    不。

    但因為這樣就喜歡她、願意娶她嗎?

    答案也是不。

    「阿靈,如果妳安於當我的小妹子,我想我會是個寬容好相處的大哥。」半晌後,他勉強開口。

    「不要。」她悶悶地道。

    「阿靈…」

    「我不能要求你一定要喜歡我,可是你也不能要求我不要喜歡你。」她執拗地道。

    「還是一條死路。」他揉了揉眉心。

    真想拿個什麼狠狠敲醒她冥頑不靈的腦袋,讓她睜大眼睛看清楚,她所謂的喜歡不過是自童年起便不切實際的幻想罷了。

    她這麼小,懂什麼是情是愛?

    「風哥哥……」她張口欲言。

    「知道了,我送妳回去。」他冷冷地道:「但是我不會改變心意的。」

    「沒關係,你現在沒有喜歡我,不表示以後不會喜歡我呀。」章靈大大鬆了口氣,抬頭對他燦爛一笑。「我這麼溫柔可愛善解人意,你以後還是會愛上我的啦,呵呵呵……」

    真是夠了。

    她是打不死的屎殼螂嗎?風滿樓瞪著她,緊抿著的嘴角卻不知怎的微微往上揚。小呆子,呆到天荒地老,藥石罔效。始終默默侍立在門旁的紹兵不敢置信地睜大眼。

    主子……是在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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