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樣在住處與系所之間穿梭。
照樣在薄型計算機上花費大把大把的時間。
在快要回台灣之前,他抽了時間跟一樣準備回家過寒假的朋友愛麗,兩人去大學城區的寰宇書局買了一些印有大學標誌的衣服,以及代表西雅圖原住民圖騰的杯盤--他那小氣成性的姊姊石湛蘅很愛這類印有「XX會館」、「XX公司開幕致慶」、「XX協會祝您平安」……之類的物品。
一堆東西,看得愛麗眼花撩亂,「你不是最討厭這種置入性行銷嗎?」
認識多年,除了少數的特定場合,她不曾看石碩臣穿上華大的衣服,更遑論用那西雅圖味道十足的筆記本、鼠標墊以及一些大小文具。
他一邊研究杯子,一邊回答,「我要送人。」
「爺爺奶奶?」應該是長輩吧,長輩喜歡這類的東西。
「我姊姊。」
「哎呦,我是說真的啦。」
「我也是說真的。」
看到愛麗有點石化的表情,石碩臣知道她被驚到了。送二十七歲的姊姊這種東西聽起來有點好笑,但……他也是投其所好啊。
原因很簡單。
凡印有廣告性質文字或者圖騰的物品,姊姊會主動解釋成那是不用錢的,而因為不用錢,所以使用得特別愉快。
「我姊姊喜歡這種東西。」他指著展示架上那排印有文字的物品,「她可能省習慣了,所以大眾化的物品對她來說比較有安全感。我只要跟她說,那是我從研究室所A出來的,她就會高高興興的收下。」
愛麗笑說:「你幹麼裝窮啊?」
「因為我姊姊賺錢很辛苦。」
「問題是,你沒用到她的錢啊。」
她聽小科說,石碩臣早在剛到西雅圖沒多久就開始打工,憑著所學替一些中小企業將多年來的書面數據整理為計算機數據,兩三年前,他開始寫管理程序,收費從三千起跳,複雜的聯機系統可以收到兩萬甚至三萬,雖然說工作不是常態性的有,但在自食其力的學生群中,已經算是小有身家。
嚴格說來,除了第一學期的學費以及房租,他根本沒有用到台灣姊姊匯過來的錢。
「我沒跟她講我在打工。」
「你又說她幫你負擔學費負擔得很辛苦?」
面對這個僅次於小科的天兵二號,石碩臣略顯不耐,「妳不懂啦。」
他跟姊姊兩人相依為命,父母意外身亡的時候,她差點崩潰,為了不要讓她倒下,他只好演出需要被照顧的那個角色,而「還有個弟弟需要照顧」的這個事實,也的確讓她振作起來。
她被迫成熟,而他,則苦苦壓抑自己不要長大。
姊姊因為被狠狠的背叛過一次,一旦發現自己不再被需要,他擔心她會無法接受,所以始終不敢告訴她,他早就可以照顧自己,也早就已經獨立了。
在她面前,他永遠是那個十六歲的孩子。
需要姊姊的關心,需要姊姊的安撫,然後,還會耍脾氣。
前幾天他們在MSN上碰到,石湛蘅跟他說:「喬霓已經答應我,讓你去她那邊住。」
「喬霓?我不要。」
「不要小孩子氣啦。」她給了他一個笑臉,「比起品曦跟璽媛,我覺得你跟喬霓住會比較好。」
「我不想跟一個大濃妝又滿身香水味的女人住。」
後來她又跟他說了很久,他總算接受。雖然假裝成小孩子很辛苦,可是他從文字上讀到姊姊對於這個鬧脾氣的弟弟有著某種程度的高興,這就好了。
喬霓就喬霓,他對喬霓沒有意見,討價還價的行為,只是希望讓姊姊覺得他是個「弟弟」而已。
而身為姊姊的她,總是非常驕傲的。
他讓她安排一切,包括回台灣的一個月要住哪裡、做什麼,他知道這種傷腦筋對她來說,是重心之一。
因為習慣讓她拿兩人之間的主意,所以,當她說因為喬霓懷孕了,沒辦法分他一個房間住,要他改成週一在台灣落地,好讓方璽媛去接他的時候,他完全沒有多想,也完全沒有意見,
反正他對她們沒興趣,而他,也不在那群熟女的狩獵範圍內。
準備行李,改航班,然後在雪花紛飛的某一天,帶著行李箱從西雅圖先飛溫哥華,然後轉機回台灣。
離地,航行,在睡夢中緩緩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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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桃園中正機場
方璽媛看了看手錶,下午兩點半,電子儀表板上文字閃動著--由於溫哥華大雪,機場關閉一段時間,原訂班機皆跟著順延。
她照著湛蘅的千叮萬囑準時到,可沒想到她那捧在手掌心的寶貝弟弟,居然給他無法準時降落?
她當然知道從西雅圖直飛會比轉機貴上很多,可是,他幹麼不從舊金山轉?
他不知道溫哥華一月也下雪嗎?
塑料椅上的她像阿呆般的死盯著出口。
還好今天是週一,她休假,如果是那種接了人要趕回去上班的,她一定時間到了轉頭就走,要他自己想辦法。
人,人,人整個大廳都是人。
廣播聲此起彼落,從來沒停過。
終於,那早該在兩個小時前抵達的班機落了地,一堆儼然是長途飛行後疲憊不堪的旅客,腫著一張臉下了飛機。
但……石碩臣咧?
她沒看到那個臭小鬼啊?
啊,該不會迷路了吧?
他第一次出國就是為了去讀書,然後為了省錢,中間也沒有回過台灣,從來沒有在中正機場落地的經驗,迷路……唔,有可能。
正當她考慮著要不要去廣播的時候,一個高大的影子遮住了她前面的視線。
「不好意思,飛機延誤了。」粗粗的,低低的聲音。
誰,啊?
方璽媛抬起頭,對上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
高挺的鼻子,分明的輪廓,屬於男人的寬闊肩膀……在她的印象裡,沒有認識這樣的人。
可說不認識嘛,好像又有點認識?!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唇的線條,好像隱隱約約勾勒出記憶中的某個部分……某個……臉圓圓的……小男生……
「璽媛姊,我姊要我過來拿指定書……」
「璽媛姊,我姊要我問妳下星期有沒有時間幫她去代打工的班……」
很多記憶中的畫面,爭先恐後的向她湧過來。
方璽媛「啊」了出來,指著那男人,「石碩臣?」
「幹麼?不認得啊?」這女人在鬼叫什麼?
「真的是你?」
「是我啊。」
石碩臣完全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嚇到了方璽媛,但是從她嘴巴開開,食指指著他的情況來說,她應該受到了很大程度的衝擊。
如果他們是在下著大雷雨的荒郊野外,他會懷疑,她是被雷劈到。
方璽媛看著他,還是一臉不敢置信。那傢伙長這麼大了!這該說是長大嗎?根本就是換了一個人。
那聲音這麼粗,臉型這麼端正,最主要的是,他居然長得這麼高?
「你現在幾公分?」
「一百八十二。」
她倒抽一口氣。一百八十二?
嗚,當年出國的時候,他還比她矮上一截,腿短短,臉肥肥,一副不會再繼續長高的樣子,沒想到現在居然給他變成巨人,一百八十二耶,足足比她高了二十五公分。
而且看看他那什麼樣子,褐色發、率性的衣服,外國的食物有比較好嗎?才幾年時間,他居然就從鄉下小阿呆變成日系美男子?
看著方璽媛陰晴不定的神色,石碩臣有點擔心,「妳還好吧?」
「我……很好。」只是被驚到。
「要不要坐一下?妳臉色還滿差的。」
「不用。」她差的是心情,不是臉色。
媽的,石湛蘅是怎麼跟她說的--
「我弟就一個小孩子而已啊,他很早熟,也很好帶,不會怎麼樣的……」
嗚啊,最好是那樣!她們這脫線的姊妹幫,完全忘了小鬼會長大這件事情。
一百八十二耶,他說他現在有一百八十二公分。
她對石碩臣的印象一直停留在當年他出國唸書的那個畫面,忘記人會變,她都從青春少女變成都市熟女了,他怎麼可能還是那個十八歲的呆孩子?
唉。
收留「以前的石碩臣」跟收留「眼前這個男人」是兩回事啊。
前者是個弟弟,後者可是個不折不扣的異性,就算湛蘅跟她說一百次他不喜歡女人,但也無法改變他是個男人的事實。
一男一女,一個屋簷下。
方璽媛覺得頭好痛,好痛,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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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女人跟他記憶中的方璽媛怎麼不太一樣?石碩臣打量著她,有點懷疑這是方璽媛的姊姊還是妹妹什麼來著的。
眼前的女人,又是皺眉、又是咬牙,最後還有點痛苦……印象中的方璽媛,沒這麼多表情。
她總是很冷漠、很冷靜,而不是眼前這個樣子。
如果用女孩子的說法,她現在應該是神遊太空一圈回來的樣子吧,明明人就在原地,可表情就是有點灰頭土臉。
依靠她?他可能靠自己比較穩當。
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璽媛姊,妳是開車來,還是搭車過來?」
沉默了五秒……
「開車。」
「那走吧。」石碩臣一手推她,一手拿起行李,「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我想洗澡,然後要吃飯。」
他們離開了入境大廳。
機場的人還是很多,聲音仍然吵雜。
沒多久,方璽媛突然想到什麼似的,「你怎麼知道停車場在這?」
石碩臣被她問得有點莫名其妙,「機場的標示都很清楚。」
「喔。」
兩人在停車場找到她的小淑女車。
因為她看起來太不牢靠,所以石碩臣接過鑰匙,「我來開好了,你跟我說一不要怎麼走就可以。」
「你……有駕照了嗎?」
「我考的是國際駕照,沒問題。」
在回台北的路上,方璽媛忍不住偷瞄了旁邊的大男生兩眼。
除了他口中那句「璽媛姊」之外,她完全找不到過去那個小傢伙的影子,他變高了、變帥了,變得很能適應,態度落落大方,完全不像她印象中那個老是跟在湛蘅屁股後面的大孩子……
「璽媛姊。」
石碩臣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
「嗯?」
「我這樣突然跑去妳那邊住,妳會不會覺得困擾?」
「不會啦。」
「會的話跟我講,我沒關係,也不介意實話實說這種事。」石碩臣笑了,「其實我可以一個人住,只是……妳懂吧。」
方璽媛點點頭,「我懂。」
湛蘅對這唯一的手足,到了一種旁人無法想像的溺愛程度,說是姊姊,但大部分的時候,有點像小媽媽。
「所以如果真的不方便的話,我會說是我住不習慣,反正現在很多學生都回家過寒假,有不少臨時空屋,租那種地方住很便宜。」
看著石碩臣的側面,方璽媛忍不住輕歎一聲,「你真的長大很多耶。」
「我老早就長大了。」
「現在幾歲?」
「把妳的年齡減掉二。」
哇,二十五。
認識的時候,他才幾歲啊,有一次還因為湛蘅發燒不退而在床邊哭哭啼啼的,可沒想到,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他不但變得有主見,而且,好像也懂得替人想,就像剛剛他問她會不會不方便。
一般人只會想到自己方便就好,可是,他顧慮到了她的心情,甚至顧慮到她與湛蘅之間的姊妹情誼。
她若覺得不方便,他會說,那是他的問題。
他不再是那個臭小鬼,是個青年了。
因為多年不見,對於彼此之間的劇烈變化,感覺分外鮮明。不知道湛蘅曉不曉得她的弟弟已經跨過了孩子的那條線……
「老實說,一直沒想過你會變成大人這件事情。」
「我也沒想到妳會變得這麼老。」
「喂,石碩臣。」
「不要這麼大聲啦,我聽得到。」石碩臣笑笑的說,對她的小怒完全不放在心上,「凶巴巴的,小心嫁不出去。」
方璽媛原本想繼續凶,突然之間,又覺得有點懷念。
好久以前,石碩臣也是這樣恐嚇過她,那時她還把才一百五十幾公分的他抓過來,逼他跟自己道歉。
他當時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好好笑。
唉,雖然說,答應讓他來住是因為一時的衝動,可是,應允都應允了,現在後悔也來不及。
接下來一個月,會有一個人跟她搶廁所、搶廚房,搶電視,搶原本應該有的私人空間,她知道自己將會很不習慣,不過,唯一慶幸的是,他月底就會回西雅圖,忍耐也就只有一個月。
而且,就算一個屋簷下也不打緊,她不愛弟弟,他不愛女人,彼此都很安全。
就當……就當是作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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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居然晚到……那妳就等他一下嘛。」
「我是等他了啊。」
線路的另一端,石湛蘅送來一個紅色的心,然後甜甜蜜蜜加上一句,「璽媛妳最好了。」
「我才不好呢。」方璽媛打著鍵盤,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妳很久沒看到他了喔,知不知道他現在變成什麼樣子?」
「大概也就是那樣吧,妳不要告訴我,他變成什麼龐克還是阿飛之類的,他敢走無間道路線,我會揍扁他。」石湛蘅惡狠狠的這麼說。
開玩笑,她從大一開始拚命讀書申請各種獎學金,一有時間就到處打工,拚命省,努力賺,這麼辛苦可不是為了養一個不良仔。
他可以變呆,不可以變壞。
當初之所以贊成他念計算機,也是因為計算機比較制式,不需要什麼自由奔放,相對的,他出問題的機率就會減低,她呢,也從來不希望他將來有多了不起,只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她就覺得心滿意足了。
「不是啦,只是他跟我印象中的不一樣,我嚇了一跳。」
「最多就是長高一點吧。」
「那不叫一點,那叫很多,他起碼拉高了三十公分。」方璽媛的手劈哩啪啦的在鍵盤上移動,「因為沒有心理準備,我一直去看那種少年,他出來我都不知道,結果走他認我,不是我去認他。」
「咦?我沒跟你說他長高了嗎?」
「沒有。」
「真的沒有?」
「妳以為這樣打混就會沒事?我才不會跟妳哈哈哈的說沒關係,妳弟弟還要跟我住一個月,有什麼問題妳要先告訴我,包括他的怪癖、嗜好跟興趣,我不喜歡那種被嚇一跳的感覺。」
「好啦好啦,我會記得的。」
熟女們的對話到此結束,因為石湛蘅突然想起來,她應該去趕稿,而不是在計算機前面跟朋友打混。
結果是,她只答應了「有事情要說」,但什麼也沒講。
方璽媛隨後也下了線,從抽屜中取出乾淨的衣服,準備去洗澡。
才十點多,不過石碩臣還在睡。調整時差對他而言,似乎是件苦差事,一個下午,她看他起來好幾次,每次都是雙眼泡泡的,一副還沒睡醒的痛苦樣,他看看電視、看看書,不到半小時又跑回去睡。
就這樣在客廳與房間進進出出,她都不知道有幾次了,現在他人又去睡了。
門縫口下面透出淡黃色的微光,感覺……還滿奇妙的。
她已經一個人住了好久啊。
在這之前,那是她放雜物的房間,從來不曾有過光線透出,此刻,那很明白的表示,裡面有一個人。
有了她以外的……另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