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珣美絕不為這令人喪氣的酷白所敗,她腦海中充滿著各種鮮燦的色彩,嘴裡輕念著百花歷中的十二月:臘梅坼,茗花發,水仙負冰,梅青綻,山茶灼,雪花大出。
多麼美的景象呀!紅的艷紅,白的皎白,都帶著人間最純粹的完美,不為外界的渾濁所污染……這都是屬於她內心的一切,人有想像力真好,彷彿守著一方淨土,藉著永不止息的溫暖,再苦再難的環境,都能夠捱過去。
她的眸子,帶著作夢的神情,又朦朧又清亮,越過窗欞,越過枝椏,越過石牆上「仰德女子學堂」幾個大字,極目天涯,與微弱的陽光相遇。忽然,她的視線又轉回來,落在校園中,一個頎長的男人身影吸引住她。
「啪!」
老校工關上珣美身旁的窗子,繼續往前走,在大火盆中添些柴炭。哦!又輪到需要正襟危坐,如臨大敵的西畫課了。
教室的門打開,彷彿儀式一般,最先進來的是宋家輩份最高的叔公,他乃是頗負盛名的前清知府。第二位是前清秀才,為地方裁決執事。第三位是仰德女校的創辦人宋世藩,也是三者之中,唯一不必拄枴杖的長者。
接著是仰德的女校長吳蘊明,她三十來歲,一頭齊耳短髮,一身粗布旗袍,面孔十分嚴肅。
他們四人各在靠牆近火盆的太師椅上坐定。現場十二位白短衫黑長裙的女學生,皆垂首斂目,屏氣凝神。
然後,那個身材頎長的男人走進來,他動作輕巧,卻一步步和著珣美的心跳。
他今天不再帶雛菊、蘿蔔或白菜那些應時的蔬果,而是一顆大人頭,高鼻深目加鬈發,白磣磣的,看起來有些恐怖。
這玩意兒也在三位耆老中造成某種程度的驚嚇,吳校長忙站起來說?「唐銘老師帶的東西叫石膏模型,它是用來練習素描的,而素描是學習西畫最基本的功夫。」吳校長說完,看著唐銘。
他清清喉嚨,接下去說:「事實上,模型不僅限於人頭,還有其它器物。但是在西方的繪畫史上,「人」這個主題一直是最重要的一環。你們一定發現到,桌上的模型是屬於西洋人面孔,因為西洋人的五官輪廓較深,正好拿來練習光的亮度與陰影。」
他一邊說,一邊在紙上畫起來。他的眼睛除了看畫紙外,就是坐在太師椅上的人,彷彿他講課的對象是那些老先生,而不是滿堂十八、九歲的少女。
珣美被迫呆若木雞,但她的唇邊還是忍不住向兩旁延展,因為這情景實在太荒唐可笑了。
「畫好人的五官是走入西畫世界的第一步驟。」唐銘的手飛快下筆,嘴巴繼續說:「因為這包含人體素描中各種的筆法及采光。在西洋人的觀念裡,山川景物、蟲魚花鳥固然可愛,但都不及人體的流暢優美。像我們舉手投足的姿態,走路時肩膀及大腿肌肉的線條,橫臥的樣子,都是可以入畫的人體之美……」
吳校長突然用力咳了一聲,站起來說:「唐老師已經講得夠清楚了,我們現在開始動筆。」
幸好吳校長實時打斷唐銘的話,否則他左一句人體,右一句大腿,不但那幾位老先生臉紅得像關公,就連珣美也差點憋不住氣爆笑出來。
她緊絞著膝蓋上的手帕,偷偷斜睨旁邊的宋璇芝。這位小姐果然是名門閨秀,一臉的沉靜理智,絲毫不受方纔那一幕的影響。
唉!她段珣美就學不來這中規中矩的模樣。所謂的官宦世家,書香門第,還真是不同凡響。璇芝從小就被灌輸一大堆老夫子之言,一套四書,一套五經,就如同經線和緯線,把一個姑娘家框在範圍之內。
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璇芝滿口的禮義道德,竟還能正經得如此可愛,叫人忍不住想親近。
若要相較,璇芝如太湖之水,平波浩渺;她則如錢塘之潮,澎湃洶湧。
誰叫她要長在無家法又無家規的環境中呢?她自幼所見的,不外是強勢者的跋扈囂張,弱勢者的卑賤懦弱,在酒肉熏臭裡,暗藏著男盜女娼的嘴臉。
她若不是心中澎湃洶湧,又如何度過這十九年的歲月呢?
她其實是不會笑的人,滿腦子憤世嫉俗,嘴巴學的是尖酸刻薄。但不知道為什麼,她一看到唐銘就想笑,甚至把他放在自己的想像世界中,即使是無聲地走著,也讓她有一種忍俊不住的感覺。
這應該不是芳心暗許,或者他是全校唯一年輕男老師的緣故吧!
因為唐銘實在太呆板木訥了,每天就梳著一式頭髮,固定一身灰藍陳舊的長袍,臉上表情一成不變,聲音不死不活的,除了他教西畫,除了他沒有白髮白鬢外,實在與那些冬烘先生無異。
所以自三個月前他上的第一堂課開始,原有的轟動聲勢立刻減弱一半,以後每況愈下,最後連愛吱吱喳喳的女學生都懶得談論他時,就可以明白他這人乏善可陳到什麼地步了。
但徇美仍然維持「一見他就想笑」的情緒,一堂一堂課過去,這種可笑感,有愈加強烈的趨勢。
她把眼光由那醜得可以的石膏像,偷偷移到唐銘的臉上。他長得可算是一表人才,眼睛夠深邃,鼻子夠挺直,嘴唇夠有型,身長玉立的,有幾分風采;只可惜頭髮太硬,臉皮太僵,像戴著一副畏畏縮縮的面具,給人家一種不太有男子氣魄的印象……珣美正想著,才發現自己拿筆畫在紙上的,不是那位西洋老兄,而是唐銘的人頭。
她嚇了一大跳,搞不清楚目己是哪一根筋不對勁,她試著修改,又怕時間來不及。唉!
管他的,反正她的技術並不好,他們大概也看不出來,在這節骨眼,只好將錯就錯了。
而且,她私心以為,畫唐銘比畫假人頭有意思多了!
老校工搖著下課銅鈴,珣美趁亂中交出她那與眾不同的畫作。
下一節課也是男老師,但高齡己六十有餘,所以不需要貞操保衛隊。太師椅被搬走,幾位耆老及校長、唐銘,都魚貫而出,和來時一樣,都是好笑的儀式。
一離開坐位,珣美又往窗口倚著,推開一點縫隙,讓冰涼的風吹在她燙熱的臉上。
「你真的不怕冷呀?」璇芝走過來,伸手要關窗戶,說:「小心又要挨罵了。」
「你不覺得這兒的空氣很糟嗎?」珣美皺著鼻子說:「不但是這兒,還有富塘鎮……不!應該是整個河間縣府,整個中國,總叫人有喘不過氣的感覺。」
璇芝習慣了珣美的激烈言辭,只笑笑說:「這兒的空氣怎麼不好?仰德女校已經是我們的通氣孔了。」
「怎麼通法?」珣美說:「你瞧,你爹和叔公端坐著如護法金鋼,唐老師嚇得連話都說不清楚,我看「西畫」就要變成「死畫」了。」
「你不是常說,自由是存於心靈及意志之中嗎?」璇芝仍神閒氣定地說。
「可惜這個世界,總是按照外在的形式來做事,把人都弄成了傀儡……」
珣美正說著,旁邊傳來一位女同學培秋的聲音:「我就說唐老師像結過婚的人嘛!
結果劉大嬸不信邪,連續向他提了兩次親,他都一口回絕,連商量的餘地都沒有。這不表示他在家鄉有妻子嗎?」
「那可說不准呢!既然有妻子,為什麼不大方地說清楚呢?」另一位女同學玉琴辯駁完,還轉過頭問璇芝:「你認為呢?」
「我怎麼會知道?」璇芝笑著回答。
「你們不覺得自己很無聊嗎?背後閒嗑著男老師成親了沒有,這又與你們何干?」
珣美很不客氣地說。
「別說你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喲!」培秋說。
「會有什麼好奇心嘛!」珣美仍一本正經,「像他那麼死板又無趣的一個人,我才懶得花心思。他最多就是戲班裡的丑角,叫人想發笑而已。」
「丑角?還真虧你想得到!」玉琴笑出來說:「看來,天下之大,就沒有你看得上眼的英雄好漢了!」
「當然,英雄好漢我要自己當,我才不相信女性會輸給男性。光說我們一個吳校長,就不知要愧煞多少虛有其表的七尺漢了。」珣美說得更起勁。
「別和珣美辯了!她一心只想學吳校長,做個不為婚姻所困的女人。」璇芝在一旁說。
「不要婚姻?那豈不是要到廟裡當尼姑了?」培秋驚怪地說。
「喂!你到仰德來唸書是念假的嗎?女人除了當男人的奴隸,還有很多條路可以走!」珣美想想又說:「不!甚至還能說,女人脫離了男人的世界,才是真正的海闊天空……」
大伙正聽得津津有味,老校工又來「啪」地一聲關窗子。她們才發現教國學的任老先生,已危危顫顫地走到講桌前,在石板上寫下今日的作文題目「論守道而勿失」,旁邊再加注一行字「由女四書中探經義」。
珣美瞪直了眼。論守道,八成是論守婦道;而女誡、女論語、內訓、女范捷錄這四本書,她早就丟到腦後了。
偏偏這堂課是富塘鎮那些衛道之士要求的,連要抗議的權利都沒有。珣美只有不甘心地磨著墨,手裡毫筆一揮,寫下的頭兩句,竟是革命女傑秋瑾的詩:淤泥有願難填海,煉石無才莫補天。
唉!她何時才能衝破家庭及社會的藩籬,做她理想中的自己呢?
一陣寒風襲來,身旁的窗被吹開了一個小縫,恰好夠她看見雪地裡踽踽而行的唐銘。
那飄飄的衣裙,頎長的身形,從遠處望去,才些微透出俊逸的神釆。但只要想到他在課堂上的表情和姿態,珣美又要發笑;仔細尋思,這還真是相當怪異的樂趣呢!
***
珣美躲在藏書樓中翻著一本本老舊的籍冊。這裡是段家最僻靜的一個角落,遠離園內所有的勾心鬥角及骯髒行徑。
二十年前,當段允昌用巨資買下這宅第時,也同時保留了藏書樓中的一切東西。他自己當然是不讀書的,那些連燒灶都嫌的紙冊,只成了他與地方土紳附庸風雅的一種工具而已。
珣美在七歲時,因為一次捉迷藏的機會,發現了裡面堆棧的書籍。她那讀過詩文的母親,便由牆上一幅字開始教起。那幅字聯雖已蛀蝕,但她仍記得其中的幾句:一書一世界,一字一如來,自在自在。
據說在許久以前,樓外的扁額就寫著「自在軒」。
這確實是她在段家最愉快的地方,可以避開父親和幾位姨太太的鴉片煙,兄弟們的欺侮,姊妹們的嘲弄,以及那些奴婢的欺善怕惡。
在成長的過程中,珣美一直都是孤立而特別的。孤立的是,她母親如蘭嫁入段家做二姨太后,就只有生下她個這女兒,特別的是,在段家一門的不學無術下,珣美偏喜歡唸書,他們笑她是遺傳到中過秀才,卻潦倒一生的外公。
在段家這種一妻三妾,三兒六女的大家族中,珣美應該會過得很淒慘的。但段允昌敬二老婆的學識,又愛珣美的聰慧,所以對她們這一房有某種程度上的寬容與放縱。
比方說,如蘭受不了妻妾間的傾軋,自願入尼姑庵帶髮修行,這對段允昌而言,是很沒面子的事,但他也勉為其難地答應。又比如,他一直任著珣美讀書,甚至還不顧眾人反對,送她進仰德學堂,他所抱持的理由是——「富塘鎮幾個有名有姓的大戶,都把他們的女兒送進去了,我能落人後嗎?他們老說我是暴發戶,是仗著幾個臭錢的粗人,我就要讓他們瞧瞧,我段某人養出的女兒,也不輸給狗屁翰林的宋家!」
這些話說得令人啼笑皆非,雖然顯示段允昌對三女兒的偏愛,卻也讓珣美更瞭解她與家人之間巨大的鴻溝。
捻亮油燈,她再繼續翻閱吳校長借她的新青年雜誌,其中正倡行「新文化」運動,支持民主與科學,反對舊有中國的黑暗,篇篇文章都是辛辣諷時,一針見血。而他們段
家就是腐敗中國的縮影,最需徹底改革的。
突然,上樓的腳步聲響起,珣美由裡頭說:「我不是告訴你,晚膳以前都不要來吵我嗎?」
「小姐,是老爺有請。」她的丫環小春在門外說。
珣美只有下樓來,沿著迴廊走到前廳去。
這一段路不算短,白雪絲絲飄在臉上,讀了一下午的書,竟不知溫度降了許多。
段家大廳自是眩人眼目的金碧輝煌,那最高級的紫檀、楠木傢俱不用說,還有西方的大理石,混在一起擺設,在驚歎其奢華之際,還有不倫不類之感。
她繞過鑲著金銀寶石的屏風,熟門熟路地來到左翼的暖閣。一排嫣紅的宮燈下是長長的床,上面鋪著黃色錦緞被榻,中間擱著精雕細琢的方形煙盤,各種細巧美麗的煙具、小茶壺、香煙缸、點心,分別散置著。
段允昌和四姨太各躺一邊吞雲吐霧著,屋內的角落還有下人忙著燒煙膏,一片昏昏沉沉,寫滿醉生夢死。
珣美走近一步,才看清楚她六歲的幼弟執青,正靠在四姨太的三寸金蓮旁,拿著小煙桿兒當玩具般吸啃著。
「天呀!他才幾歲,你們就教他吸鴉片煙,這不是存心要毀掉他的一生嗎?」
珣美一個箭步向前,搶了弟弟手中的煙桿。
沒想到執青大哭起來,跳著要搶回他的東西。
四姨太連忙坐直身體說:「咦?這是我生的孩子,我愛叫他吸什麼就吸什麼,你管得著嗎?」
「執青有氣喘的毛病,我們只是讓他夜裡睡得好而已。」段允昌動都不動一下,懶懶地說。
珣美把煙桿藏在身後,就是不讓執青拿到。這時候,執修走進來,用力搶過煙桿,交給了又哭又鬧的弟弟。
「大哥,你怎麼可以這樣?難道你也要執青吸鴉片上癮,成了沒有用的廢物嗎?」
珣美爭不過兄長,氣急地說。
「你說這什麼話?誰又是廢物?」執修怒瞪著她說。
「就是你!」珣美毫不畏懼地回答。
執修一巴掌過來,珣美早就預料到,所以快速閃開。執修老羞成怒,拳腳的架式都出來了。
「好了!」段允昌終於坐直身子,大咳一聲說:「珣美都那麼大了,你這做哥哥的還欺負她,這像什麼話呢?趕明兒個給馬家的化群知道了,你這大舅子可吃不完兜著走!」
「誰又是馬化群的大舅子?」珣美一聽,臉色大變的說:「爹,我不是拒絕這門親事了嗎?我打死也不會嫁給馬家的人!」
「太慢啦!人家大聘小聘都送來了,爹早已點清收庫,你是非嫁不可囉!」執修幸災樂禍地說。
「爹,您怎麼可以讓女兒嫁給這種人呢?馬化群惡名昭彰,生活淫亂,這是眾所皆知的事,您這不是要葬送女兒的未來嗎?」珣美急急地說。
「你女孩子家懂什麼?馬家財大勢大,嫁過去享受的是金山銀山,我幫你攀到這門好親事,你還敢在那兒瘋言瘋語?」段允昌皺著眉頭說。
「我就是不嫁!」珣美跺著腳說。
「喲!她娘怪,生的女兒果然也怪!」四姨太斜躺著,故意說:「也不瞧瞧自己長了一雙大腳,有人要就偷笑了,還賺東嫌西,真是不知好歹!」
「你希罕,你去叫珊美、琪美嫁他好了!」珣美頂嘴,說出四姨太女兒的名字。
「你瞧,這女孩子太沒大沒小了,都是被你寵壞的,這下子怎麼管呢?」四姨太尖著嗓門說。
「珣美,你知道界線的,有些事事不能太過份!」段允昌聲音帶著警告:「從小,因為你鬼靈精怪的,我凡事都由著你。但婚姻大事不是兒戲,得由父母來做主,我要你嫁給誰就是誰,不許你在那裡胡鬧!」
「爹,您既然非要和馬家結親,珊美也可以呀!」珣美又加了一句:「我想四姨娘一定會很高興的。」
「珊美自然是比你懂規矩。」四姨娘不甘示弱地說:「可那個馬化群有眼無珠,偏就只中意你,還不曉得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煩呢!」
「珊美還是有希望的!」段允昌拍拍愛妾的腿說:「我打算把她嫁給化群的弟弟仕群,兩家親上加親,財源滾滾呀!哈!哈!哈!」
「爹,您是在賣女兒嗎?」珣美的語氣含著控訴。
「夠了!你講話的態度像個做晚輩的嗎?」段允昌忍住怒氣,又說:「我今天叫你來,不是問你的意見。我是要告訴你,馬家決定在農曆年前把你娶過門,你自己要有個譜,順便去知會你母親一聲。我說完了,你可以走啦!」
珣美還想做最後的努力,但段允昌閉上雙眼,由四姨太替他燒煙泡。床的尾端,執青抱著小煙桿熟睡著,而執修老練地吸著煙,神魂早在九霄雲外了。
唉!這個家已無藥可救,難道她也要被拖下水嗎?
珣美又氣又憂地走回自己的廂房,外頭仍然飄著細細的雪花,但她心事重重,已不覺得寒冷。
馬化群是父親生意上的夥伴,他們常在一起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珣美見過那人幾次,一臉狡檜,眼神邪惡,在外是惡霸,對內是荒淫無道,聽說他已納了幾名小妾,屋裡的婢女看到他,都避如蛇蠍。
馬家比段家又更糟,千萬嫁不得。即使是珊美驕縱無理,又常找她的碴,和她作對,她也不忍心這個妹妹落入馬家兩兄弟的手上。
踱回房內,珣美的心又多了一份無奈與哀傷。環顧四周,綾羅綢緞,錦衣玉食,她在這兒生活了十九載,是不是也沾染了一身的腐敗呢?
她的視線停留在書桌旁一盆白色的薔薇花上。因為紙窗厚,炭火旺,薔薇誤以為是花季,開得燦爛,也發出陣陣的香味。
「你好傻呀!開錯時間,開錯地方。你雖然潔淨,但能逃得過污染嗎?」她對著花喃喃說著。
花只是無言。珣美自有記憶以來,這盆花就靜靜地存在著,她眼見母親悉心照料,從不過問,直到母親去尼姑庵的前一天,親自把花帶到她面前。再萬般囑咐說;「這盆花叫做月牙薔薇,是你外公唯一留給我的東西,也是我嫁入段家僅有的陪嫁。這些年來它是我精神的支柱,也使我能超脫事外,不與世同流合污。殉美,我把它交給你,就是要時時提醒你,你流有我韓家孤傲不屈、正直清白的血液,無論環境如何艱險,你都要如月牙薔薇一樣,保持著純潔與無瑕。」
保持純潔與無瑕?她要怎麼做呢?或許她也該追隨母親,進尼姑庵吃齋念佛,以遠離塵世的醜陋。但,這真是她想要的嗎?
不!這是一條最懦弱的路!她還年輕,也有許多夢想,盼望的是能轟轟烈烈地活一場,又豈能安於這孤寂的青燈古佛呢?
她應該先問問母親的意思。母親一向是冷靜有智能的,一定會想出辦法來。
***
「寶雲庵」位於富塘鎮的西郊,因為有一大片沼澤及荒墳,人跡罕至,是避世修行的好地方。
寒冬,草徑積雪,樹枝光凸,天慘淡澹的,不見一隻飛鳥,讓人有漫入荒煙,不知所終之感。
每次來探望母親,珣美都是坐馬車來的。她往往在出了城門後,便打發車伕回去,自己親嘗在野地裡駕車的滋味。
馬見到白牆,嘶鳴一聲,腳步慢了下來。庵內的人早聽見動靜,在珣美還未到時,就打開了黑色大門。
如蘭在這裡的地位是頗某特殊的,雖然她的一切衣食起居都與庵裡的眾尼相同,但因她是帶著發修行,段家又是最大的供養戶,所以她有自己獨立的廂房和院落,人稱「慧生居土」。
事實上,很少人會把慧生居土與段家的二姨太聯想在一起。鎮裡是有一些斷斷續續的流言,但段允昌為了面子,不准家人透露風聲,因此如蘭的出家就變成一則無法求證的傳聞。
在街巷談論的人,以不信者居多,還常斬釘截鐵地說:「段允昌是殺人放火起家的,他府裡沒有一個人是乾淨的!」
珣美第一次感覺到身為段家人的悲哀,是在母親堅持離開的時候。後來她進入仰德學堂,在同學的歧視和排斥中,更深切地體會到那種痛苦。
幸好她本身好勝好強,課業優秀,表現出類拔萃;在吳校長誇獎及璇芝視為至友的情況下,大家才慢慢接納她,不再計較她的姓氏。
但此刻,她們若知道她被許配給更作惡多端的馬化群時,豈不是要跳離三尺之外,擺出極端不屑的表情呢?
她愈想愈覺得前程暗淡,走進母親的廂房裡,臉上只有委屈可憐的模樣。
如蘭恰好做完午課,正在納幾雙布鞋,看見披著玄色裌襖翻毛長斗篷的女兒時,露出了開心的笑容說:「這麼冷的天,你怎麼來了?學校沒上課嗎?」
「這兩天是假日。」珣美有氣無力地說。
如蘭這才注意到女兒的異樣,那美麗細緻的臉蛋,沒有往日愛嬌的歡顏;那常散著光彩的眼眸,盛著憂愁,睫毛閃動時,還投下青青的陰影。
「怎麼啦?是不是又和你姨娘及妹妹們嘔氣了?」如蘭一面暖女兒的手,一面請打雜小尼端一碗熱的素果甜湯來。
「她們呀!我早就懶得理了。」珣美皺眉說:「這回是爹。他要我在農曆年前,嫁給那令人噁心的馬化群!」
「什麼?」如蘭的臉一下子凝重起來,「怎麼會呢?他明明答應我,不讓馬家兄弟動你半點邪念的。看來,他真是不足以信賴的人,連自己的女兒都能夠犧牲。」
「就是嘛!我早就告訴您,爹是不可能被感化的。您就狠心地把我丟在段家,整整有六年之久,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長大的。」珣美埋怨地說。
「再怎麼說,你也是段家的女兒呀!而我這一走,是出塵世,又如何帶著你呢?」
如蘭歎一口氣:「這些年來,我也不知說過多少遍,與其在段家諸妄墮惡中迷失,還不如到這裡為你和你爹念佛祈福,消除罪孽。」
「結果我們是愈陷愈深!珣美見母親無奈的臉色,不忍地說:「其實我也不怪您,只是有時常想,您為什麼不替我找個比較好的爹,不必家財萬貫,只要能讓我清清白白做人,平平安安過日子,我就很滿足了。」
「傻孩子,人世間充滿著看不見的大輪迴,姻緣的聚散與命定,又豈是你我所能掌握的?」如蘭停了一會又說:「當年河南鬧饑荒,你外公帶著一家五口逃難到此,最後卻死得只剩我一個人。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把自己賣給段家,讓韓家人有善終之地。嫁給你爹是彼此的孽,生下你是彼此的債,誰也逃不過,所以我叫「慧生」,就是慧生而癡滅,方能止惡而種善根。」
這時,小尼端來了素果甜湯,如蘭停止談話,催珣美趁熱快喝。
「娘,您說了那麼多命呀孽呀債呀的,還是不能解決我的問題嘛!」珣美嘗了一口
湯說。
如蘭縫了幾針鞋底,想了一想,才抬起頭說:「我實在不希望走這一步,但跟你爹的時日裡,我已經習慣做最壞的打算。其實早在你十三歲,馬家有意訂親時,我就預備著有這麼一天。只是,珣美,你有足夠的勇氣來對抗這一切嗎?」
「娘,您這是什麼意思呢?」珣美放下湯匙說。
「就是逃,逃離段家,逃離富塘鎮,永遠不要回來。」如蘭緩緩地說。
「逃」也是珣美常留在腦海裡的字眼,但真的提出來,就成了很驚心動魄的一件事。
她不禁說:「逃?但天下之大,我要逃到哪裡去呢?」
「這就是我多年來一直在尼庵思考的事。」如蘭說:「天地廣,可任你自由飛翔;
但天地廣,也蘊含著不可測的凶險。尤其你又是嬌養的千金小姐,為娘的再怎麼也是放心不下。」
「娘……」珣美叫著。
「金錢方面,我早就預備好了。」如蘭打斷她說:「還記得我交給你的那一盆月牙薔薇嗎?我在盆底藏了一些金銀手飾,正好當成你離家的盤纏。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我要把你送到哪裡去呢?」
是呀!她們沒親沒戚的,出了富塘鎮,什麼熟人都沒有。要逃家逃婚,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母女兩人,愁目對視。
門「呀!」地一聲打開,走進來的是一位穿灰色尼姑袍的婦人。珣美定睛一看,竟是她許久不見的奶娘。
「周媽,怎麼會是你呢?你不是回鄉下老家了嗎?」珣美極驚喜地說。
「我是回去了呀!可我大兒子和媳婦都不孝順,拿了我的錢,又三天兩頭嫌我。我一氣之下,乾脆到庵裡陪你娘帶髮修行過晚年,還省事許多!」周媽走近幾步,仔細打量珣美,又說:「瞧,這女娃兒我才一年不見,就標緻成這樣,比一朵花還美哩!」
「你呀!別又把她給誇壞了!」如蘭在一旁說:「珣美皮得很,一點女孩子樣都沒有。」
「我才不要像女孩子呢!什麼自由都沒有!」珣美反駁說。
「結果弄得你小腳也沒有纏。」周媽拉起珣美的裙子瞧著說:「嘖!嘖!大腳板可真醜。當年你就是哭,哭完就踢人咬人,折騰得我們大人都受不了,才放開你的裹腳布。
現在你可後悔了吧?」
「我才不會後悔呢!」珣美突然想到說:「對了!阿標哥哥不是到上海了嗎?他還好吧?」
「很好!他在上海的碼頭找到一份工作,有吃有住,養活自己外,還有餘錢寄給我。」周媽歎一口氣:「說起來,我這老二是比較有出息,我一直想著將來靠他,誰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唉!」
「都是那可惡的馬家兄弟,竟要將人逼到骨肉分離才甘心!」珣美憤憤地說。
一年多前,馬家在鎮北買了一塊地,周家正好就卡在水源中間。馬家談也懶得談,就用巧取豪奪的方式,強迫周家離開。阿標不吃那一套,差點被私刑打死,後來是如蘭由庵裡送出一筆錢,連夜助他逃往上海,才免去一場殺身之禍。
「如今禍事是落到珣美頭上了。」如蘭憂心地說;「她爹已經把她許配給馬化群,人家年底就要來迎親了。」
「什麼?馬化群那老魔頭,千萬不能嫁呀!」周媽驚恐地說。
「我當然知道他不能嫁。」珣美說:「但是我爹和大哥早就與他連成一氣,根本不會顧到我的幸福和感受。」
「我還正想著怎麼將珣美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可是我多少年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還真有些束手無策。」如蘭說著,眼睛突然亮起來:「對了!珣美可以到上海投靠阿標,不是嗎?」
「投靠阿標?」周媽帶著幾分遲疑說:「好是好,可我家阿標是個粗人,做的又是粗工,只怕不能照顧好珣美小姐,反而害她吃苦受罪。」
「只要能逃離馬化群的魔掌,什麼苦什麼罪,我都能吃的。」珣美很堅定的說。
「這你就不必操心了。」如蘭對周嫂說:「我很信任阿標這個孩子,他一向待珣美像自己的妹妹,不會讓她受一點委屈的。」
「好了!現在有錢,也有地點了,我要什麼時候動身呢?」珣美的情緒這才開朗了一些。
「傻孩子,你以為這是去郊外賞花呀!哪能說走就走?」如蘭指著門外說:「你自己瞧瞧,外頭天寒地凍的,路途的崎嘔難行,連男人都要退壁三捨,更別說你一個嬌弱的女孩子家,我想了都害怕。」
「娘,您要相信我,無論如何,我都會撐下去的。」珣美熱切地說。
「你別忘了,後面還會有段馬兩家的追兵。你若被抓回去,就是為娘的,恐怕也很難救你了。」如蘭依然猶豫,「所以,珣美,你要考慮得非常周詳。你此行所要的,除了大量的勇氣外,還有過人的智能,才能夠逢凶化吉,明白嗎?」
「娘,我完全明白。」珣美下定決心地說:「我寧可死,也不會讓馬化群碰我一根手指頭的!」
「阿彌陀佛,別說死呀!」周媽唸唸有辭地說:「我立刻寄封信到上海給阿標,要他好生照顧珣美小姐,若有一點閃失,我絕不饒他。」
「周媽別急,這件事暫且不要洩漏出去。」如蘭又對女兒說:「珣美,你同學那兒也要守口如瓶,連最要好的宋家小姐都不能說,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娘。」珣美乖順地點點頭。
笑容終於又回到珣美的臉上。其實她一點都不怕飄流困頓的苦,她只想著,存在於她夢幻中的廣大世界,有晴朗天空的,有無垠大地的,終於要到她的生命裡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