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敬和望向榮敬懷陰鷙的眼,思忖著他是否要攻打哈斡赤部族。
「王兄,依臣弟看,肯定是哈斡赤族幹下的,要不要臣弟調兵遣將搶回新娘子?」
探子回報的消息顯示確是哈斡赤的人與他作對。
哈斡赤族有個華冀萊將他視為頭號敵人,兩人年紀相仿,那人卻對他統治花剌這件事十分不以為然,認為他之所以有今天全是依靠父親的庇蔭。
「稍安勿躁。」
「哈斡赤的人想騎在王兄頭上,王兄不能一徑沉默,會讓人誤以為怯懦。」
榮敬懷自有他的主意,玉應慶的女兒他自然不會放手,有人跟他爭奪,他愈是鬥志旺盛,非贏不可,誰敢搶他的女人,不是活得不耐煩了,就是想挑戰他的地位。
這時御前侍衛來報:「王,十哩外一頂花轎朝皇宮而來。」
「什麼?」
「王兄,會否有詐?」
「有詐也要讓他們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倒要看看華冀萊想玩什麼花樣。你們快馬前去迎接,傳令下去,晚上舉行大婚。」
不一會兒,書齋只剩榮敬懷一人,他將左右一干侍衛遣退,隨後書櫃後走出一名黑衣探子。
「打聽到什麼消息?」
「回王的話,哈斡赤的華冀萊恐怕早已染指了王的新娘,送來的是一雙穿過的破鞋。」
「你親眼看見?」
「華冀萊一連在玉小姐房中留宿三夜,據丫鬟的說法,每回早上進屋打掃時都會瞧見兩人赤身裸體躺在床上,所以在下研判,玉家小姐已非完璧,華冀萊要了王的女人是想給王難堪,向王示威!」探子一口氣說完。
榮敬懷滿臉怒氣,冷肅的表情足以凍結空氣。「該死的華冀萊,該死的女人!」
「她是心甘情願的嗎?」
「依小的觀察,玉家小姐似無任何不悅,亦未見其掉下一滴淚。」
「沒有羞恥心!她讓人給破了身,居然還有臉坐上花轎到我花剌國。」
榮敬懷嘴角凝著冷笑,她敢瞞天過海,他自然樂意與她玩下去,但是他不會讓她好受。
他會封她為妃,這是為了要完成先王的心願;同樣的,他亦會以他的方式懲罰她。
「你做得很好,繼續監視華冀萊的動向,一有消息立刻回報。」
對於一個一心想將他推下帝位的敵人,他不想放縱,雖未到攤牌的地步,可他也絕不會掉以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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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大婚該是喜氣洋洋的,可讓哈斡赤族的華冀萊一攪和,什麼興致也無,草草拜了天地祖先,儀式算是完成。
玉允兒聽到有人喊她為妃,她略略吃了一驚。在哈斡赤早已耳聞花剌國現任君王是個暴君,這暴君為何莫名其妙封她為妃?
她不要這個婚姻啊!世俗的事她全無興趣,要她棄了男女之愛,絕了男女之情,她一點也不覺得困難,反而求之不得。
禮成後她被安置在皇宮東郊的「露妍別苑」,一進別苑暖閣,小雀和小鶯的聲音便響起——「娘娘,你可讓我們擔心死了。」
掀起蓋頭,玉允兒朝兩人微笑。「我以為你們全給送回中原了呢!」
「娘娘一給蠻子擄走,我們差點沒給嚇死,幸好娘娘福大命大,否則不知要如何向將軍和夫人交代。」小雀興奮得頻拭淚。
「娘娘可知這露妍別苑是什麼地方?」小鶯務實地問。
玉允兒搖搖頭。「是什麼地方?」
「是冷宮。」小鶯壓低嗓門。
「冷宮?好地方。」她淡淡一笑。
小鶯、小雀不解地看著主子。「娘娘怎還笑得出來?」
「我覺得住這地方很適合我,這是個清幽的地方,可以修身養性。」她沒想到可以這麼順利,不用求便有此等待遇。
兩位俏丫鬟被主子怡然自得的模樣弄得一頭霧水,有哪個正常的女人會視住在這冷冷清清的冷宮為樂?
不過她們也明白,她們的主子不是普通女人,一心不想嫁人沾惹世間情事的主子,獨自住在冷宮,反而會過得很好吧!
「好奇怪,既封為玉妃,為何又要將娘娘打入冷宮?」小雀想不透。
「這裡的王脾氣怎會這樣陰晴不定、難以捉摸?」小鶯也犯嘀咕,心裡十分不服氣。
「你們來這裡不是跟我來享福的,是來受苦的,我的心裡也很過意不去。」玉允兒抿嘴苦笑。
「娘娘莫這麼說,咱們是下人,是跟來伺候娘娘的,娘娘受苦,我們豈會望著享福?」小雀立刻接道。
小鶯附議:「咱倆是三生有幸才會服侍這麼好的娘娘,請娘娘放心,我們可以適應的。對了,娘娘,咱倆一早就被帶來這裡,這裡除了住著二、三個老國王的妃子之外,啥人也沒有。」
「這裡已許久未打理過,看來一片荒蕪,咱們有得忙了。」小雀指了指別苑的花園。
「也好,總要找點事做。對了,我從家裡搬來的幾箱書沒丟了吧?」
「衣裳、書冊全在呢,咱倆知道娘娘寶貝那些書冊,特別留意著。」
玉允兒滿足的笑了笑,真是太好了,不知是不是老天爺聽見了她的祈求,特意安排這無人打擾的地方讓她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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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兩個丫環提了水桶到流經別苑的小溪打水,開始清洗露妍別苑的工作。
到了晌午時分,小雀、小鶯端來膳食,三人在涼亭裡正要用餐,一道響亮的女聲加入她們。
「我可不可以跟你們一起吃飯?」
玉允兒看向來客,微微一笑。「可以呀,如果你不怕沾到冷宮的晦氣,這裡歡迎任何人。」
「我叫,是個牧童。」她端著膳食,往石椅上一坐就大口吃了起來。
「牧童?牧童怎會出現在皇宮?」小雀好奇地問道。
已換上女裝,模樣亦是嬌滴滴的小美人,只是自幼出身低微,吃沒吃相、坐沒坐相,和端莊的玉允兒可說是天壤之別。
「說來話長……」她長話短說。
「然後他們就把你給捉進來了?」小雀瞠目結舌。
無奈地點點頭。
「這裡是不錯啦,有吃、有喝、有穿、有住,比起我在外頭的生活好多了,可是我實在很不放心我養的那群羊。」
玉允兒要她寬心。「你的羊不會有事的,你的主人會找到它們,倒是你,你失蹤了,你的主人不知會多擔心呢!」
「他才不會擔心我咧,主人新請了個男牧童,正愁不知如何處理我。」聳聳肩。
「你想在這裡住下來?」小鶯探問。
「會不會很難?」吐了吐舌頭。
「應該不難吧?不過我沒有決定權。」玉允兒老實告訴她。
「怎會?聽說你昨天被封為玉妃,是個娘娘了,據皇宮的丫鬟說,花剌國被封為妃的,你可是第一人。」
「所以我才覺得奇怪嘛!怎麼才被封為妃子就被打入冷宮,是什麼道理?」小鶯不解地道。
「有什麼好奇怪的,我看住在這冷宮也挺好的,清靜些,不必和王的那些女人爭寵。」啃完盤裡的烤羊排,還想再吃一塊。
「王的女人?王還有其他女人嗎?」小鶯沒機會打聽這一部分。
「當然,王的女人不可能只有你家小姐一人,帝王有後宮,後宮住滿了女人很正常啊!」一副她們真是少見多怪的模樣。
「娘娘,怎麼辦,王有很多女人……」小鶯替主子憂心。
偏偏玉允兒不為所動,一點也不以為意,反而細細品嚐著午膳。小鶯、小雀知道她不喜食肉,所以盤中全是蔬菜素食。
注意到這一點了,張嘴問:「娘娘,你吃齋菜呀?沒什麼滋味是吧?」
「食物只是用來填飽肚子的,吃下五臟廟,什麼滋味也成了一個滋味,我對食物沒什麼特別的慾望。」玉允兒說得理所當然。
「好深奧喔,不過我大概能懂你的意思,娘娘有慈悲心,菩薩心腸,不忍殺生吧?」
「姑娘好聰明。」小鶯不由得佩服。
「還好啦,是娘娘清新脫俗的模樣讓我這麼猜測的。」謙虛地道。
「如果姑娘不嫌棄這露妍別苑,歡迎在此住下,可以陪陪小鶯、小雀,好解解悶。」
跳了起來,十分雀躍。「謝謝玉妃娘娘,謝謝玉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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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過後的露妍別苑完全看不出過去塵埃處處的模樣。
四面葡萄籐圍著一座小院子,院子裡十分乾淨、清爽而幽雅。
「這裡哪裡是冷宮,根本像是度假勝地。」手拿一串水晶葡萄,忙著往嘴裡送。
「我們娘娘說姑娘是最能隨遇而安的人了。」小雀忙著在竹架上曬衣服。
「哪裡是隨遇而安?是多虧娘娘肯收留我。」
「你在這裡,咱們冷宮可熱鬧多了,娘娘文靜平常就不多話,要不是姑娘總是妙語如珠,我和小鶯不悶出病來才有鬼呢!」
咯咯笑著。「這是我的長處嘛,沒什麼好張揚的,娘娘心地好,我陪她說說笑笑也能從中學到一些處世方法。」
「姑娘可有聽說王什麼時候會將我家娘娘接出冷宮?」小雀無時無刻不關心這事。
「沒聽說耶!他們一大群人比賽射鵰去了,大概今晚才會回來。」
「王不會把我家娘娘給忘了吧?」
答不出話來。
「王竟然這麼無情。」小雀替主子難過。
「玉妃娘娘倒是挺自得其樂的,雖住在冷宮裡心情卻好像完全不受影響。」
「娘娘一向少情少愛,自然能自得其樂,可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可不願意眼睜睜的看著娘娘將年華埋沒在葡萄籐裡。」
「玉妃娘娘不以為意,咱們也莫可奈何啊。」
「倒也是,娘娘可一點也不好奇王為何這樣安排。」
沉吟半晌。得想個法子讓榮敬懷知道玉妃娘娘的美好,不然乾著急也沒用。
若能成就一樁美事,也算積了德,下輩子運氣好的話,說不定有機會投胎做好人家的女兒,不用像這輩子,無以為家的到處混著過日子。
當然,這事得悄悄進行,玉妃娘娘可不願意領她這份情,別到時候沒有助力,反而多了阻力。
她定了定神,往花廳走去。
「娘娘在繡什麼?」她依了過去,東瞧西瞧。
「沒什麼,隨便繡幾個字。」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惜我不識字,只知道這幾個字挺好看的。」
「妹子喜歡?」
點點頭。「喜歡極了。」
「既然妹子喜歡,就送給你。」
眼睛晶亮的看著玉允兒。「真要送我?」
「贈予愛物者才懂得惜物,妹子不嫌棄,自然將它送給你。」
乘機套問:「玉妃娘娘想必是苦悶極了,才會以蒔花植草、繡花、讀書來打發時間。」
「不苦悶,我還覺得挺享受的呢!」
她說的是肺腑之言,只是沒有人肯相信。
「玉妃娘娘來花剌國也一段時日了,與王還未曾謀面,心裡不想嗎?」
玉允兒搖頭微笑。「不想,有什麼可想的。」
「不好奇王的長相?」
玉允兒還是搖搖頭。
「娘娘和王是夫妻耶,萬一這一輩子都見不著面,不是憾事一樁嗎?」從來沒試過這樣力勸一個人。
「見了又如何?不過是多認識一個朋友罷了。」她向來連朋友間的應酬都懶得應付,自然不會刻意去結交。
「要是王聽見娘娘的說法一定會哭笑不得。」
「他不可能會知道。」榮敬懷至今未曾踏入露妍別苑一步。
「娘娘不懂得爭風吃醋反而特別,或許王就會欣賞娘娘的這項特點。」
會嗎?她無所謂。榮敬懷喜歡的是環肥還是燕瘦,與她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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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宮雖然沉寂淒涼,可也有茂密的森林,極大的池沼,四時常生的花草,有些景致竟像中原園林的翻版,不知設計時出自誰的主意。
尋了個空曠之地,舞起劍來,功夫只是三腳貓程度,只憑著偷看前任主子練劍時的記憶揮動劍影,飛過一劍,劍尖不長眼,就要刺上人,只見一名男子伸手接住。
那男子不是別人,正是的宿敵——榮敬和。
「你沒事擋我的劍作啥?」她大吼。
榮敬和彎下腰拾起一塊手絹兒,扯開一瞧——一切恩愛會,無常最難久。
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苦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還我!」衝上前要去搶。
「這不可能是你的。」
「娘娘送給我就是我的。」急得直跺腳。
「玉妃?」榮敬和微蹙眉。
「還給我!你這個無賴!」朝著他高舉的手臂跳上跳下。
「借我一用。」
「不借!你喜歡可以向娘娘要去,別搶我的。」火大的咆哮。
「這手絹上的字是佛家偈語,我覺得有必要拿給王兄看看,放心好了,會還給你的。」
「搞什麼?我不想借你啦!」
「你最好心甘情願些,這是你贖罪的唯一機會。」
張口結舌。「贖罪?贖什麼罪?」
「玉妃之所以會被打入冷宮,你也有一半的責任,你助紂為虐,替哈斡赤人跑腿。」
果然,靜了下來。「你少把這事往我身上賴,我承擔不起。」
「一句話,你想不想讓王和玉妃之間打破僵局?」
這當然也是的心願,可她好勝心很強,不想示弱:「你自己想趟渾水,別拉我往下跳。」
「不跟你唆了,有什麼疑問,等大功告成再說。」
說完話後,他施展輕功,幾個起落,立刻不見人影。
「手絹兒會有什麼作用?上頭的方塊字到底是什麼意思?為何榮敬和見了會臉色發青?」這些難懂的問題,皆非目前能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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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敬和拿了手絹直奔花剌王平日練功的「無求崖」。
「什麼事?」榮敬懷閉著眼問。
「請王兄解惑。」
「什麼惑?」
「玉妃繡的佛家偈語,臣弟有些不明白。」
「偈語?」他這才將眼張開,黑眸銳利。
他遞上手絹兒,「是的,臣弟以為被王兄封為玉妃的女子有出世的思想,恐怕並不適合留在花剌國。」
他接過手絹,不是寫意調情的話語,而是苦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這樣的字句。
榮敬懷凝視著手中的白絹,挑高劍眉。「你確定這手絹上的字是她繡的?」
「不會錯的,是告訴我的。」
「?」記憶裡沒有這個名字。
「就是那個桀驁不馴的小牧童。」
「你想告訴我什麼?」他擺明了不是很感興趣,在他眼裡,或許這是棄婦玩的小手段,目的是引起他的注意。
「王兄應該正視這個問題。」
「她已入了冷宮,不再是我的煩惱。」
可榮敬和有不同的看法。「王兄連一眼都不曾看過他,怎能確定住在冷宮的玉妃不可能是王兄的煩惱?」
「她不過是殘花敗柳,再美也枉然啊!」
「王兄不是在開玩笑吧?」
「再認真不過。」言簡意賅。
「玉妃可是人間絕色,王兄這般絕然,會不會太主觀了?」
冷峻地瞟了榮敬和一眼,他不悅地道:「莫非你對她有興趣?」
「臣弟不敢,玉妃是王兄的妃子,臣弟再怎樣都不可能有如此的非分之想。」
他太瞭解人性的獨佔欲,自古以來帝王的妃子多是身不由己,何況是尋求男女情懷上的其他出路,根本是癡心妄想。
「既然知道,又為何特意在本王面前替那個冷宮棄婦說項?要不是我知你甚深,難保不引起咱們兄弟間的猜忌。」
為一個女人弄得兄弟鬩牆,多不值啊!
「臣弟想法很單純,全是出於不忍。」
「不忍?為何不忍?」他倒想聽聽。
「玉妃正值青春年華,冷宮關著她的人,未必關得了她的心。」
「你到底想說什麼?你拿這絹帕上的字給我看,又告訴我冷宮關不住她的心,不是很矛盾嗎?我以為這絹帕上頭的偈語代表玉允兒的心並不受世俗羈絆……」
榮敬和有些尷尬的笑了笑,「王兄該知道臣弟口拙了些。」
「是她要你來求情的?」
「不是,玉妃待在冷宮泰然自若的模樣,我想她最怕的是旁人多事替她求情哩!」
「哦?她能這麼豁達真是不容易呢!」他冷哼了聲。
「或許這正是她和一般女子不同之處。」
通常,被打入冷宮的嬪妃,沒有不哭天喊地的,哪個人莫不是想盡辦法,透過各種關係試圖改變帝王的心意,像玉允兒如此怡然自得的,實屬少見。
因為少見,所以多怪,榮敬懷被挑起了好奇心,他倒要瞧瞧她是怎麼個快活逍遙法。
以帝王的標準而言,他後宮佳麗的人數是不合格的,自然也就沒有特別寵溺的妃子,因為女人之於他不過是解決生理需求的工具。
爭寵、使性子、耍手段,是他所不許的,而他也不吃那一套。
她們只有一個任務,就是取悅他這個一國之君。
這是他第二次踏入冷宮,年幼時因為好奇,曾來過一回,年長後因為連年征戰,早已忘了花剌國還有個地方關著寂寥的女人,直到玉允兒出現。
榮敬懷換下龍袍穿上便服,逕自往冷宮走去。
露妍別苑在某人精心打理下,已無幼時記憶裡的荒涼,看來十分乾淨、清爽。
突地傳來一陣琴音,他楞了楞。他不擅樂器,但分辨得出彈奏者琴藝的好壞。
看來,玉允兒確實並未自怨自艾,為自身的處境感傷,反而十分自得其樂。
好個自得其樂,他突地想要破壞她的快樂。
推門進入別苑的花廳,只見一名白衣女子低首撫琴。
玉允兒彈得正入迷,敏感的心緒感覺一種被審視的不自在,便抬眼四處張望。
闖入寧靜的是她從未見過的陌生男子,身材高大,布料包裹著魁梧的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