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是誰,她終於想起來了。
她叫蕭婉若,不是馮家上下喚的夏季。
她是江南人氏,父母雙亡,於世只餘兩名至親——生得威嚴,卻極疼愛妹妹的親大哥蕭敬天;和容貌與她一般樣,性子卻是天壤之別的雙生妹妹蕭竟月。
兩年前的一場意外,讓她受傷,失了記憶,被馮夫人所救。
合該是注定,她和馮夫人投緣得緊,無家可歸加上救命之恩,半年後,她莫名其妙就成了馮家的媳婦。
想起拜堂那天,喜氣洋溢的洞房花燭,竟是她生命中最不堪回想的記憶。
掀起紅蓋頭,新嫁娘的她面帶微笑,望向這個即將成為她夫君的男子。
今夜之前,他是她救命恩人之子,相識半載,對彼此仍是一知半解。
今夜之後,他和她就是結髮夫妻,要相互扶持,繼承本家,共度自首。
放下秤錘,他看著她,面無表情,也沒同她喝交杯酒,轉身就要離開新房。
「夫君,你要上哪兒去?」夏季出聲留人。
「我去睡書房,明天一早就要出發往西疆去。」馮君衡轉頭,語氣冷淡。
「可是……今晚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啊……」
新婦甫入門,洞房花燭就被丈夫拋下,這將是何等難堪的羞辱?
「洞房花燭又如何?你是娘挑的媳婦,不是我選的妻子。」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
「你要我說明一點,好,我就明白告訴你,因為我不愛你!我馮君衡要的妻子是要能和我共度一生、相知相許的伴侶,是我自己真心喜愛的姑娘,而不是你這個指派的妻子。「
她入馮家,不過半年。這短短半載,她和他相處的機會,十隻手指數得出來。
馮老爺走得早,他繼承家業,長年在外奔波,是故,在他眼中,她只是個被馮夫人撿回來的孤女、陌生人。
他,並不瞭解她;但她,卻很瞭解他。
從馮夫人口中,從馮家上下傭僕言語中,還有從自己細心的觀察中。
喜愛刺繡的她有著一副比旁人還要來得更細膩的心思與觀察力。
「你……那你為什麼要答應娶我?」
她極力壓抑滿腹翻騰的怒氣。
「我……那你呢?你又為什麼願意嫁我?」他輕嘲反問。
「因為娘,她希望我做馮家的媳婦。救命之恩,如同再造,我不能不報。「這是原因之一,她並未全部吐實。
「這就對了。我娘只是救過你一命,你就願意點頭,答應她的要求。我呢?我是她十月懷胎,辛苦養大的兒子,我孝順她,只要是我娘說的話,我從不拂逆。」
「你好過分!」如果眼前有劍,她會毫不考慮先捅他一刀出氣再說。她是個活生生、有思想有自尊的人,居然被他拿來當作成全他孝行的犧牲品,哼!
「你不懂娘真正的打算。」
「怎麼說?」
「你在刺繡上的天份讓娘十分欣賞,雖然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待你如親生女兒一般疼愛,但別忘了,女兒再疼,早晚要跟別家姓;媳婦兒就不同了,人了馮家,拜過祖宗,祠堂上有名,生為馮家人,死是馮家鬼。有你的刺繡長才,能助馮家事業更上層樓,一舉兩得之事,娘當然不可能不為。」
「既然你不想要成這個親,你可以早早說啊!我夏季不是那種死皮賴臉、不知進退的人!」他真的好可惡,娘也很過份,為了一己私心,竟然強要撮合兩個不該結合的人!此時此刻,夏季只有滿心滿眼的後悔,恨不得時光能夠重來,那日她不曾點頭,對娘許下承諾。
「你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哪會清楚自個兒是什麼樣的人?」
「你……呵呵……」
嘴角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垂首半晌,夏季抬頭望向他,目光如炬,在心痛的那一瞬間,她有了決定。
「夫君,你放心,既然你不愛我、不要我,我也不會死纏著你。夏季不過是四季之一,春去秋來,時序替換,夏季不會是你生命裡的全部。你放心去西疆吧!」同樣,」夏季「也只是她生命裡的一個過客,等她尋回了記憶,這段命運作弄而交錯的人生將永遠塵封,不再憶起。
「你不會做傻事吧?」看她眼底的堅定決絕,教他無由一震。
「為你這種人尋短見,是天下最愚蠢之事。你要走便走,我累了,想休息了。」
她不再看他,自行摘下鳳冠,卸除厚重盛裝的動作是不言而喻的逐客令。
「我相信你說得到做得到。你放心,雖然你只是馮家名義上的少奶奶,但該享有的榮華禮遇,你一樣不少。」他拋下承諾,邁開步伐離去。
他離去的腳步聲漸遠,夏季故做的堅強終於崩潰,淚珠兒從泛紅的眼眶滾落,心……碎了!
來到馮家,和他相處了半年,心頭對他是有些情份的,不然她也不會願意點頭,允了這個婚姻,報恩只是個借口啊。
誰知,新婚夜,他就一語無情,戳破了她心中的盼夢。
她好恨自己,為什麼出了意外,沒了記憶,想不起自己?
她到底是誰?在這世上還有沒有親人?
她的家在哪裡?
和鋼鏡裡的淚顏相對望,夏季笑得淒楚,傷心裡有著疼痛的領悟。
恩情是恩情,愛情是愛情,從來不能相提並論。
就算失憶,她也清楚明白骨子裡的自己絕對不是個軟弱的女子。
所謂的悸動,不過是腦袋暫時發昏所產生的錯覺幻想罷了!
她不要一個不愛她的男人,更不要這個糊塗促成的婚姻誤了她的餘生。
她知道,唯有恢復記憶,她才能找回以前的自己,重覓新生。
拜堂隔天,她的「夫君」就離了家,出遠門去做生意,順道訪友去了。
這一走,就是一年半載有餘。這期間,夏季吞下心頭的怨,盡心盡力照顧馮夫人,照料馮家的生意。因為她高超的繡藝和巧妙的心思,以織繡起家的馮家如魚得水,聲勢和生意在這一年半間臻至高峰。
夏季過得堅強,卻也孤單,心頭的事全埋著,不對外人訴。
她求的只有一樣,就是盼老天早日讓她恢復記憶。城外的貧戶眾多,她定期抽空教導貧戶的女兒們刺繡,長期下來,也造就出一群手藝頗佳的「子弟兵」。
孤獨的日子中,這群天真善良又貼心的少女是她精神上唯一的慰藉。
漓江江水悠悠,歲月在澄澄水波中流逝。蒼天有眼,在她「嫁」入馮家後的一年,老天送回她失去的記憶,她終於記起她是誰了……
漫漫餘生,面對過去,將不再是一片空白與茫然,夏季不再只是夏季!
***
恢復記憶後,夏季著手的第一件事就是私下托人尋找親人的下落。
找了好幾個月,總算有了消息。
分隔江南江北的漓江,在江南邊界靠漓江岸鑿了條運河,貫通江南直達江北京師的水路交通,因為運河帶動地方發展,幾年下來衍成一個新興的城鎮——河鎮。
鎮上有家新崛起的船運行,名稱「瀟灑」,主事者姓蕭,名字、年歲均不詳,傳聞此人性威嚴,不喜言笑,旁人難以親近之。
查訪的人回報說,「瀟灑」亦在私下秘密尋訪失蹤近兩年的妹妹。
得到這樣的結果,夏季打從心底開懷,就是「瀟灑」沒錯。
瀟灑是她爹的稱號,夕落是她娘親最愛看的景致。朱河鎮因運河口得觀澄霞落日美景而得名。棄鏢局,改走船運起家,是大哥紀念逝去的雙親,並拓展屬於蕭家新人生的方式。
得知親人如今所在,夏季心中萬般渴盼,希望那個無緣的丈夫盡快回鄉,兩人好開誠佈公地談,結束這一切。
對親情的渴望日益深切,夢中時常夢見雙親和手足的笑顏,她好想回家了。
***
前幾日,馮君衡又托人捎回家書,信上他說近日即將回家,屆時將有要事相商。守了一年半,她等的就是這一天,讓舊的一切結束,新的一切重新開始。
心意已定,纖手再提起筆,夏季繼續繪製刺繡花樣。
未久,屋外傳來馮夫人欣喜的呼喚。
「季兒,君衡又寫信回來了。來,快看看,讀信給娘聽。」
又寫信回來?有什麼事急成這樣嗎?
還是臨時有變卦?夏季不禁蹙眉。他大少爺要是改變心意,又繞到別的地方去,不肯回家,那她苦盼的自由不就無望了?
沉吟間,滿臉笑容的馮夫人已將兒子的家書推到夏季面前。
「夫君又寫信回來了呀?這次不曉得又是什麼喜事?娘,您等等,我看看,再讀給你聽喔!」拆開家書閱讀,夏季的眉頭隨著內容的瀏覽緩緩上揚,多虧她沉靜穩重的性子,能將喜怒至少掩藏八分,不形於色。
再則,馮夫人一心高興著兒子即將歸來,更不會去留意到她眉宇間細微的情緒變化。
這封家書對她來說,是天大的好消息。
馮君衡在信上如是寫著:母親大人展閱:兒最遲將於七日後抵家,此趟尚有好友鄒鴻之妹鄒婷同行。鄒鴻日前遭遇不測,撒手塵寰,臨終前將鄒婷托於兒。鄒婷性柔弱純善,近一年餘,兒在西疆和鄒婷相處甚歡,情投意合,但記祖訓,未曾私定終身。
故先行修書,請母親大人安排,待兒與鄒婷抵家後,得以盡速完婚。
此番返家,將有好長一段時日不再外出,兒必當與鄒婷兩人一心,孝敬娘親,日日承歡膝下,以慰親心。兒一切安好,勿念。
兒君衡敬上
這趟返家還多帶了個女人回來,情投意合,即將完婚,好個馮君衡!
納妾就納妾,完婚?哈,說得好聽!她這個正妻,信上連半句問候也無。馮君衡,你真是有情也無情,恩怨皆分明。
不過他要納妾,對她來說可真是老天保佑,她的後半生有救了!
壓住心頭漸升的喜悅,她神情淡淡,語氣平緩將信中內容一字不漏念給馮夫人聽。信讀畢,只見婆婆笑得合不攏嘴,夏季心思一轉,登時有了主意。
「娘,夫君要納妾,我怎麼覺得您看起來……好像很高興?」
夏季噘起小嘴,語氣柔柔緩緩,哀中有怨。
「呃……沒有,季兒,娘是高興君衡要回來了,你可別誤會啊!」
馮夫人趕忙解釋,就怕媳婦兒真的誤會了,可惜這番解釋只是愈描愈黑。
其實,馮夫人心頭真的挺開懷的。夏季這個媳婦兒是她中意、自己挑選的,當初要兒子娶夏季時,馮君衡面無表情點頭答應,但也丟了一句話:我不愛這女人,我不會跟她成親。
然後,拜堂隔天,收拾包袱就離家做生意去了。
害她氣得在祖宗牌位面前焚香,跟馮家列祖列宗告狀投訴這個不孝子。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啊!馮家若無後,教她百年之後如何去面對列祖列宗?
誰知,兒子出門晃蕩一年多回來,竟找著了自己喜歡的姑娘。
這才娶新婦未久,又納小妾,雖然是不太好,可一想到這即將回來的姑娘是兒子喜歡的,小倆口情投意合,就表示她未來鐵定有孫子抱,這教她如何不開心?
馮夫人的反應,夏季全看在眼裡,心頭暗笑婆婆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那就好。娘,我就知道您是最疼我的了!我才人門不過兩年,夫君出外做生意,人還沒進家門,就放話說要納妾,這分明是不將我放在眼裡!娘,您一定是站在我這邊,反對夫君納妾的,對吧?」
「啊,呃……這……」糟了,沒想到向來明理懂事的季兒竟然會反對。
「娘,怎麼了?難道您……」眉一鎖,夏季掩袖,嗓音哽咽,已是泫然欲泣狀。
「呃,沒的事,沒的事,娘當然幫你,站在你這邊。對啊,君衡真是太不像話了!丟一封信回來就說要納妾,也沒問問我這個娘的意思,根本就不把我們婆媳倆看在眼裡!等他回來,看我怎麼訓他!」
「娘,我就知道您最好,最疼我了,季兒的將來都靠您支持了!」
夏季身子一福,向婆婆致謝,螓首低垂,微揚的嘴角藏著無人知曉的詭笑。
「夏季」只是天地四季中的一個時序,秋來,夏便去。夏季,不可能永遠存在的。
該是她離去的時候了。
***
馮夫人表面說的是一套,背地裡做的又是一套。
兒子交代的事,她早早囑咐總管速速準備進行去了。
明裡見的,她是挺媳婦兒這邊,時時順著夏季的語意,安撫媳婦的心情。待兒子抵家門,納妾之禮照辦,媳婦兒要是生氣想怪罪,黑臉讓兒子去扮就是了。
在祖宗牌位面前,馮家的子息香火大過一切!
夏季,同樣陽奉陰違。她看來是信了馮夫人的話,依舊是眾人眼中那位端莊溫柔的馮家好媳婦夏季,其實心裡早已擬好盤算,也偷偷做著離家的準備。盤纏、她用習慣的刺繡器具和書籍,一樣樣不少,仔仔細細、妥妥貼貼收好。
她想了三計應對,最早打算開誠佈公和馮君衡談的事變成最後的下策,除非事情皆不如她所預料,到時萬不得已,才會使這下下策。
五天後,暖暖的五月天,初夏方始,這日的晌午過後,馮君衡帶著一名妙齡女子同返家門。兩人下了馬車,從大門口進入主屋,一路上,馮君衡對女子溫柔呵護備至,讓不知情的僕傭們好生納悶。
一雙人影前腳進門,後腳僕人們情測的傳言便已傳遍馮家大宅。
「母親大人在上,不孝兒回來了。外出一年餘,讓娘親操心了。」
馮君衡恭敬對馮夫人行跪拜禮。
「孩子,快起來,回來就好。娘可總算把你給盼回來了。」
盼得懸念許久的愛兒返家,馮夫人心裡比誰都高興,捨不得兒子跪太久,趕忙差人將他攙起。
「嗯,君衡,這姑娘……就是你信上提的鄒婷,鄒姑娘吧?」馮夫人口裡問著,同時打量的眼光不停。
初到陌生的環境,鄒婷十分不安,她默默低下頭,不敢承接馮夫人打量的目光。
「娘,沒錯,她就是鄒婷。婷兒,來,跟娘問安。」
「嗯,鄒婷拜見馮夫人,夫人萬福。」
面對心上人,鄒婷秀美的臉上綻出柔笑,她怯怯抬頭對著馮夫人,輕聲問好。
「模樣生得好,柔弱纖秀,端莊婉約,是個好孩子。鄒姑娘,我以後就跟君衡一樣,喚你婷兒吧,反正再不久,你也是我們馮家人了。」
「謝謝馮夫人。」鄒婷欣喜答謝。
「還叫馮夫人?」馮君衡淡笑提醒。
「啊,君衡哥,現在就改口嗎?」
「你沒瞧見娘期盼的目光嗎?」
順著馮君衡所指方向望去,鄒婷看見馮夫人正慈愛地看著自己心頭一暖,喉頭一鬆,呼喚自然而然就跟著喊出口丁。
「娘在上,請受鄒婷一拜。鄒婷如今無家可歸,舉目無親,能得娘和君衡哥的疼惜,鄒婷必定傾盡所有,以為回報。」
說完,鄒婷便要跪下,向馮夫人答謝磕頭,突然一陣暈眩襲來,腳步不穩,身子搖晃,馮君衡見狀,立刻上前扶住,阻止她。
「婷兒,你身子弱,別行這種大禮。你放心,娘不會拘泥於這種世俗之見,計較這些的。」
「真的嗎?」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馮君衡回答,笑容裡有著疼惜和寵溺。
聞言,鄒婷雙頰微紅,嘴角漾著淺笑,看來幸福洋溢。馮夫人看兒子跟這個即將進門的新媳婦感情甚篤,心下大喜。
「對啊,婷兒,你不必擔心,娘很開明的。你若真想感謝娘,你就養好身子,明年趕快幫娘生個白胖胖的孫子就行了。」
「娘,請放心,只要婷兒身子調養好,看娘要添孫子孫女,我和婷兒都會全力以赴。」
「好啊,聽你這麼說,你爹跟馮家列祖列宗有知,不知有多開心。」馮夫人笑得開懷,臉上儘是滿足。
廳堂上,「新的」一家三口其樂融融,一副團圓和樂的模樣,有了新人忘舊人,而且忘卻的速度之快,真是教人感慨!
在簾後靜靜看著一切,夏季心微扯,有一絲惆悵微漾,但很快就消失無蹤。馮家對她的淡薄,只是加速她想離開的決心罷了。
深吸一口氣,換上晚娘的臉孔,啪啪啪,三聲響亮的鼓掌聲引領好戲登場。
「好一副天倫之樂圖。娘,沒想到您日昨對我說的安慰話,原來都只是敷衍。有了新人忘舊人,您和夫君迫不及待要迎鄒姑娘人家門,試問我這個明媒正娶的元配正妻,你們究竟將我置於何地?」
夏季撥開珠簾,蓮步款款步出,神情正肅,眼色犀利,目光接連跳過馮夫人、馮君衡,最後落在鄒婷身上。
鄒婷被她凌厲的眸光一望,雙頰頓生愧色,不禁低下頭。
是呀,她真是得意忘形了,怎麼忘了君衡哥早有妻室,她這個後來的未入門便已威脅到正妻的地位。看眼前這位紫衣女子容貌清麗絕美,身段勻稱高挑,一雙黑眸晶亮有神,整個人散發著自信智慧的神采,和她的退怯軟弱全然不同!要她是男子,她可會喜歡這位紫衣姑娘,而不是怯懦無能的自己。
要不是老天疼惜,有君衡哥愛她,鄒婷真不敢想自己能有此福份,得以擁有如此好的歸宿。只是愛情從來不能共有,她唾手可得的幸福卻也即將造成另一名無辜女子往後的痛苦啊!
夏季毫不掩飾,一雙眼直勾勾地打量鄒婷,來來回回,看個仔細。
亭亭倩影,纖纖弱質,我見猶憐,莫怪她夫君一顆心全放在這姑娘身上。
她的心思細密,觀察力過人,一番打量,鄒婷的眼神悄悄洩漏了自己的心事。
擔憂和愧疚明明白白寫在眼底,夏季心裡頗感欣慰,原來是個心軟單純的姑娘,那她要離開馮家,就更不必擔心了。
目光再移,看見鄒婷裙問垂掛一隻通體翠緣的環狀玉珮,夏季不禁一震。
龍玉……夫君竟將龍玉給了她,足見此女在夫君心中的地位之重啊!
龍玉鳳珮,龍風成對,馮家祖傳之寶,龍玉傳長子,鳳珮贈長媳,數代以來未曾有變。一年半前,她成為馮家媳婦的前一晚,馮夫人在眾人面前,親手將鳳佩傳給了她,一塊冰綠的玉珮就此定了她在馮家的地位。
不過,擁有長媳傳承的鳳珮又有何用?
夫君以行動宣示對她的漠視,這一年多來在馮家時有所聞的耳語,實在煩人。
雖然她盡量要自己聽過就忘,但她並非聖人,不可能做到完全不在意,聽多了,心頭多少還是會有計較。
這雙龍玉鳳珮在馮家的地位崇高而神聖,但鳳珮並未為她帶來應有的尊重和永遠的幸福。夏季心底暗暗嘲笑,同時起了捉弄的壞心眼,她要定這雙玉珮了。既然她要走,這雙玉珮就得跟她走,當作是馮君衡忽略漠視她的補償。
「我以為拜堂那晚,我都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馮家長媳應有的榮華,你一樣不缺,而我的心裡,永遠不會有你。這麼說,夠清楚了吧!」「君衡,你……你怎麼可以這麼說?這樣對季兒太不公平啊!」看夏季略白的臉色,馮夫人大驚,連聲斥責。
「長痛不如短痛,事情本就該攤開講,說個清楚明白。不說清楚,對彼此都只有傷害。季兒,你說,對吧!」馮君衡定定看著夏季,眼神沉靜冷漠。
夏季聽了只覺可笑。人馮家兩年,這是她的「夫君」第一次喚她的名,為的還是要她識相,別擾了他和另一名女人的好姻綠。
「對?哼,對是你說的,我可沒說!娘曾經當著馮家祖先面前答應過我,你馮君衡,我的夫君,今生絕不納妾。沒想到今天娘和你一同欺了我,違反誓言,哼,這口氣我吞不下!娘、夫君,你們聽清楚,除非我死,除非我被休離,否則,我絕對不同意夫君納這個妾入門。」
將過往的嫌隙怨氣全數清出,夏季柳眉橫豎,厲聲反對,在大廳堂上化身成了妒火中燒的悍妻。她特地加重了這個「妾」字,輕蔑地看了鄒婷一眼,血色立刻自鄒婷的臉上褪去,馮君衡見了大為光火。
「你……夏季,你不要考驗我的耐性。」
「馮君衡,你也不要欺我失了記憶,孤立無援。來路不明的女人,並不就表示她好欺負!」分離一年多,想了很久,她才知道夫君不肯喜愛她、不願意接受她的原因,是因為她來歷不明,馮家傳人的貴氣傲氣,讓他打從心裡就看她不起。
因為出身不明,就判了她死刑,這樣的男人,也沒什麼好留戀的,不是嗎?
見她眼底的堅決,馮君衡猛然明白,她是說真的,但他就是不愛她,他就是娶定鄒婷,任憑她再怎麼反對,這個親,他是成定了!
「你有本事,就阻止我試看看,我會讓你付出代價。」話語裡威脅的意味濃厚,要是她的行徑太過囂張,休書一張,絕不容情。
「我說夫君,你想休了我?沒那麼容易。你外出太久,不知道夏季我一守節,二孝順,勤儉持家,孝敬婆婆,家中城裡處處好名聲,你要是敢休了我,只怕外頭的蜚短流長,不知會怎麼批判你!告訴你,你這把虎鬚,我是捋定了!」
夏季冷言拋下戰書,拂袖而去。廳堂內氣氛沉到谷底,餘下三人面面相覷。
「唉,都怪我,不該敷衍季兒,枉顧她的感受。」馮夫人愧疚道。
沒想到最疼愛的媳婦居然會有這麼激烈的反應,這樣的夏季陌生得教她有些害怕。
「娘,女嫁從夫,天經地義。我要娶婷兒,為承諾,也為情意。
婚禮之事,有勞娘親照常進行。」
「可是季兒她……」
「不必管她!她既是馮家的媳婦,盡好她的本份即可,她沒有權利反對我娶婷兒入門。」馮君衡執意納鄒婷為妾,絲毫不把夏季的挑釁放在眼中。
氣焰如此囂張的夏季,同樣陌生得教他厭惡。
傲氣造成的偏見已深,馮君衡從未能設身處地想,他這麼對待夏季,有多麼的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