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他知道竇夫人特別吩咐過,只要他來,一定得好好款待。
「月餅好吃,離青哥哥吃。」竇雲霓仰起頭來看他。
「雲兒也吃。」莫離青笑著拿起一塊月餅,送到小嘴邊。
小嘴咬了一口,又趴到桌上去畫圖,隨即轉頭看他,咧出憨笑。
「哥哥吃呀。」
「好。」莫離青拿了就咬下,帶著油甜香味的內餡立刻化在嘴裡,他想吐出來也來不及了。「這是……」
「火腿伍仁月餅。」丫環堆著笑臉回答,旁邊有人拿手時撞了撞她,她這才驚叫道:「啊,莫少爺吃素!」
「對不起,我立刻去拿素月餅。」另一個丫環急忙轉身。
「幾位姐姐,不忙,沒關係的。」莫離青不欲造成人家的困擾。
「咦!哥哥吃樹?樹可以吃嗎?」竇雲霓疑惑地望向前方的大槐樹,又轉頭看她的離青哥哥。
「離青哥哥不是吃那棵樹,是吃……」
莫離青一句話堵住。他該如何跟五歲的雲霓解釋吃素?恐怕她連素食和葷食都分不清,更遑論去說明他茹素向佛的心願了。
「離青哥哥不要吃樹啦,月餅甜甜,好吃。」
小雲霓丟下筆,爬起身子拿了一塊月餅,放在小手掌攤向了他。
「莫少爺,這豆沙也是豬油和的啊。」丫環們趕緊警告。
「哥哥吃月餅呀。」
明眸大眼充滿期待,捲翹的睫毛猶有啼哭過的濕潤,一張紅撲撲的小臉蛋綻出嬌憨的笑意,實在教人無法拂逆她最單純的心意。
「謝謝雲霓,我吃。」莫離青拿起月餅,咬了下去。
「啊--」旁觀眾人齊齊倒抽一口氣。
破戒了。莫離青細細咀嚼,品嚐入口的香軟滋味,見雲霓也要吃,便遞給她咬一口,然後又在她朝待的目光下繼續吃下去。
竇夫人來到院子,聽了丫環敘述,還沒來得及罵粗心,便趕到桌前。
「離青,對不起,雲霓不懂事,讓你吃到了不該吃的東西。」
「竇夫人,請不要這麼說,雲霓開心就好。」莫離青趕緊站起身。
「不小心沾了葷,有什麼好大驚小怪!」一同過來的竇我陶很不以為然。「多念幾聲佛就補回來了,不然我大魚大肉的豈不該下地獄去!」
「雲霓她爹,別亂說話。」竇夫人輕斥一聲,隨即又帶著期待的眼神問道:「離青啊,伯母跟你說的事,你考慮得怎樣了?」
「人家到處遊山玩水,你留他作啥?」竇我陶又插話道:「咱雲霓有爹有娘有奶娘有丫環還不夠,還要一個奶哥哥?!」
莫離青沒回竇夫人話,而是略蹲下身,輕拍雲霓的肩頭。
「雲霓,你爹娘來了,離青哥哥教過你,要喊爹娘。
小雲霓趁著大人說話,正埋頭努力吃餅,吃得一張小臉沾滿餅屑甜餡,一聽到這話,抬起頭來,揚起手上的月餅,又掉下了不少細屑。
「娘!」嬌甜童嗓歡喜地叫著。
第一次聽到女兒喊娘,竇夫人熱淚盈眶,走過去坐下來,掏出巾子。
「雲兒好乖,讓娘抱抱,給雲霓擦擦臉。」
「好呀。」小人兒乖乖爬進娘的懷裡。
竇夫人忍住激動,出帶著歡喜的笑容,為女兒輕揮臉上的餅屑。
「雲霓?」竇我陶也坐到女兒身邊,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問著。
「離青哥哥說你是爹?」小臉蛋帶著困惑。
「是的,我是爹。」
「爹是什麼東西呀?」
「呃……」竇我陶好氣餒。
「咦!爹臉紅紅?」小手掌用力拍拍他的額頭。
「痛唔……」那是在佛前磕一百個響頭的痕跡啊。
「爹鬍子長長!」小手掌滑下,發現好玩的,又用力去扯鬍子。
「嗚呵呵!」竇我陶咬牙忍住,痛得想哭,也開心得想哭了。
莫離青走出幾步外,仰觀那棵至少有上百年的粗大槐樹。
秋風起,雁南歸,大槐樹的樹梢隨風搖動,彷彿向群雁招呼。
它屹立在此,茁壯長高,綠葉成蔭,看著吳山鎮由農村發展為一個生產瓷器的小鎮,也看著竇家三代漸漸興盛,如今又將繼續看著第四代成長,它一定有很多故事可以說吧。
而他,莫離青,也將成為竇家窯裡的一個故事嗎?
秋夜寒涼,莫離青從覺淨寺歸來。
歸來?他一時有了疑惑。他原是無家之人,路過吳山鎮,借宿覺淨寺,因喜愛翠池的清幽寧靜,遂多盤桓了幾日,卻也因此遇上雲霓。
雲霓成天吵著要見他,見不到便哭鬧不休,他不忍遽然離去,但仍住在覺淨寺寮房,直到一個月過去了,雲霓還是離不開他,他幾經考慮,終於答應竇夫人的請求,應允留在竇家,教雲霓讀書寫字。
「呵呵呵。」身後有人跑來,往他懷裡塞進一團東西。
「行智師兄!」莫離青驚喜道:「剛才我去跟師父道別,沒見到你,還以為你休息了。」
「阿彌陀佛。」行智笑嘻嘻地雙手合十。
就著月光,莫離青看清楚那是一團浸爛濕透的書卷,他親自手抄的字跡模糊暈開,紙張也糊黏在一起,難以翻閱,稍一用力,就會扯爛。
「啊,我的金剛經!」
莫離青歎惜不已。他曾多次前往翠池尋找經書,不是繞了一大圈遍尋不著,就是半路讓師兄叫了回去,說是竇府又請他過去安撫大小姐。
「拜託行智師兄。」他恭敬地雙手呈上經書。「這經書沒法子看了,請你拿回寺裡,待焚燒字紙時再一併燒了。」
「阿彌陀佛。」行智接了爛書,笑嘻嘻地跑回去。
望看行智跑進山門,莫離青不免又是一陣惆悵。
果真與佛無緣了嗎?原是路過,竟成久留?
但他又想到,等雲霓再大了些、懂事了些,不會見不到人就哭,屆時他就可以離開,繼續雲遊四方,尋覓寺院,圓滿他出世的心願。
腳步變得輕快,回到竇府,來到雲霓院子邊上的小房間,那是竇夫人特地為他安排的,以便雲霓有事能盡快尋到他。
他十分意外房間亮著燭火,奶娘丫環陪著坐在床上捏泥巴的雲霓。
「離青哥哥!」竇雲霓抬起一張笑臉,開心地揚著手上的泥娃娃。
「雲霓這麼晚了還沒睡?」莫離青坐下來,微笑摸摸她的頭,拿起她小手裡的泥娃娃,那是一尊仰頭看天、若有所思的他。
這些日子來,他已知道雲霓心裡想著誰,就會將誰捏了出來。
「莫少爺,小姐本來睡著了,突然醒來要找你。」丫環說明道。
「我們怕她哭,驚動老爺夫人,只好過來你房間這裡,她看著你的衣物紙筆,就會乖乖地等你回來了。」奶娘也解釋道。
「麻煩大家了,我來哄她睡。」莫離青點點頭,俯身抱起雲霓,柔聲道:「雲霓,我們回房睡覺。」
「不睡不睡,雲霓看星星。」竇雲霓摟著他的脖子,嬌聲嚷道。
「好,我們去看星星。」
反正也不是第一回她嚷著不睡,他唯一的方法就是順她的意思,抱著她在院子裡轉個幾圈,小人兒轉累了,也就睡著了。
為雲霓洗淨了手,加了保暖外衣,他抱她來到院子裡,卻見烏雲當空,連剛才的月光都不見了,更不見一點星光。
「好暗。」兩個丫環提了燈籠陪著他們,不斷地喊暗。
「沒有星星?」竇雲霓顯得失望,小嘴噘起。
「那我們回去,睡飽了明天再來看。」吳離青哄道。
「雲霓等。」
等到雲開見月明?莫離青明白小人兒的執拗,有時哭著要,而不哭時就是等著,就像她小小年紀硬是撐著不睡,非得等到他回來不可。
但時序漸漸入冬,冷風呼號,烏雲只會越掩越厚,恐怕今晚再也見不到星月光芒了。
「我們過去窯那邊瞧瞧吧。」他想到個變通的法子。
一來走得遠些,讓雲霓盡快喊累想睡,二來燒製瓷器的窯火需得師傅日夜照看,窯火明亮溫暖,或許稍可減少看不到星光的失落感。
轉過幾個院子和長廊,穿過竇府院子和竇家窯相通的小門,他抱著雲霓,往遠遠就散發出火光和熱度的窯爐走去。
「哇,大星星!」雲霓驚奇極了。
「那是窯火。火不斷地燒呀燒,就能燒出雲霓吃飯的碗。」
「哦?」大眼睛骨碌碌轉著,滿眼的不解。
「雲霓也可以將你的泥娃娃放進去,燒成瓷仙,著上顏色,那就更好看,也能放得更久了。」
「為啥要燒離青哥哥?」
莫離青啞口無言。對雲霓而言,她的泥娃娃就是她所看到的人,在她的童稚世界裡,有著許許多多他無法理解的道理,誠如以她童稚的眼光看大人所言所行,也是諸多不解吧。
「離青哥哥燒了會痛,那就不燒了。」他笑著放下雲霓,一手仍牽牢她的小手,提防她好奇撲到窯火邊。
一位師傅歪在棚下打盹,另一個師傅坐在窯洞前,往裡頭送柴。
「小鬼,你肯說話了?」燒柴師傅轉過頭。
「你誰呀?」
「我們認識很久了。」黑臉師傅抬頭笑道:「你也是。」
莫離青來來去去竇家窯,不僅竇府上下,甚至吳山鎮百姓都認識他這個「奶哥哥」,但他卻無法認得每一個人。
「很抱歉我還不知道師傅如何稱呼。」他抱個揖。
「我姓黑。」黑師傅又望向和他等高視線的竇雲霓,仍是笑道:「小鬼,日子過得好不好?看來你投到富貴人家,真的很好命喔。」
「啥是好命呀?」
「哈哈!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什麼是好命了。」
黑師傅臉孔黝黑方正,神情乍看之下頗為威嚴,可笑起來時又顯得爽朗,從他眉目長相很難判別他確實的年紀,只能說是不老也不小。
莫離青覺得此人怪怪的;每個人不論老小見了雲霓,皆必恭必敬喊一聲小姐,怎他就小鬼小鬼叫個不停呢?
「請問黑師傅,這裡頭燒的是什麼?還要燒上多久?」
「我燒的是執著,已經燒上很久、很久嘍,卻是怎樣也燒不壞。」
莫離青聽得莫名其妙,一再地想著「直酌」是怎樣的喝酒瓷器,他初來乍到,並不懂瓷器,卻也知道沒有師傅會想燒壞瓷器。
「黑師傅為什麼要燒壞這件瓷器?」
「不燒壞的話,打不碎,更無法重新塑型。」
「他說什麼呀?」小雲霓更是聽得糊塗,扯了扯莫離青的手。
「小鬼,給你瞧一件好東西。」
黑師傅攤開大手掌,現出一條紅線繩紮起的彩石項練,那顆彩石約莫男人拇指大小,在火光的映照下,現出流轉迷離的七彩色澤。
「哇哈!」竇雲霓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伸長小手想要拿。
「這不是給你的。來,拿給你的離青哥哥。」
「黑師傅,我不需要這項練,還是給雲霓玩玩。」
「你原先並不是要到吳山鎮,是搭錯船,坐錯了方向,是吧?」
「是的。」莫離青感到訝異,他坐錯船的事,甚至覺淨寺師父都不知道,他只當作隨緣來去,並不在意,沒想到竟是留了下來。
「唉,那時急著趕她上來,倒忘了你先來了。」黑師傅望著低頭玩弄彩石的小雲霓,朗笑道:「這也罷,有了你,她才心甘情願入世,可就怕毀了你的累世修行。」
「我不懂黑師傅的意思。」
「你想完成修行的心願,就戴上這條項練,千萬不要拿下。」黑師傅臉色凝重地囑咐,又轉為一張笑臉喚道:「小鬼,給你的離青哥哥戴著,你想玩就拉他的脖子過來,又不怕丟掉,多好啊。」
「好!」竇雲霓綻開笑容,猛跳著喊人:「離青哥哥!離青哥哥!」
莫離青拗不過雲霓期待的叫聲,不得不蹲下身,略低了頭,讓雲霓將彩石項練掛上他的脖子。
再直起身子時,他略感暈眩,忙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哎喲!」一位老師傅衝了過來,大叫道:「莫少爺,怎麼是你在守窯火?小姐,快快離開火邊,很危險的。」
「唐師傅,不打緊,這邊還有一位師傅。」莫離青帶著雲霓退後。
「睡著了?」唐山踩提著褲頭,腰帶都還沒紮好,一眼看到棚下仍在打盹的師傅,立刻一腳踢去,吼道:「天球!你還混!」
「啊?」唐天球睜開眼,跳了起來,驚叫道:「火候!」
「你還知道要看火候?!老子去痾屎,你倒給我偷懶!」唐山踩又踢了兩腳,將兒子給踢到窯火邊。
「爹啊,嗚,我只是小睡一下下……」
「瞇個眼都不行!」唐山踩一邊扎腰帶一邊繼續罵道:「咱當師傅的就是要煉出火眼金睛,隨時盯住火候,加減柴火一點都疏忽不得。」
「剛剛在這裡的黑師傅呢?」莫離青張望了下。
「黑師傅?天球臉熏得黑黑的,你說他嗎?」
「不是天球,他說他姓黑。」
「竇家窯沒有姓黑的師傅啊。」
「沒有?」莫離青回頭,兩個丫環睡眼惺忪,猛打哈欠,好像剛被吵醒。「請問兩位姐姐,剛才你們有看到誰在這裡嗎?」
「這裡就莫少爺和小姐,還有偷懶的天球啊。」兩個丫環笑嘻嘻,指著紅了臉的唐天球。
夜,很深,也很冷,莫離青感覺一股冷意爬上背脊。
「莫少爺,你見到誰了?」唐山踩見他臉色不對,也趕快東張西望。「今夜就我和天球守窯火,你不要嚇我老人家啊。」
「沒事,我看到天球燻黑了臉,想起了認識的一位黑師傅。」
莫離青扯了善意的謊言,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要發抖。
「雲霓困。」小雲霓抱著他的腳,兩隻小手往上伸,聲音黏黏的。
「來,離青哥哥抱。」他抱起她,讓她趴睡在肩頭。
請丫環將攜帶的糕餅點心送給唐家父子,一行人轉回院子去。
莫離青一手撐抱雲霓,一手護在她背部;但,他分不清是為她御寒還是藉暖呼呼的小人兒來為自己抵擋骨子裡不斷竄出的寒顫。
再度扯向頸項間多出來的項練,沒錯,的確掛在脖子上,指間撫觸,也能摸出指頭大小的飽滿圓形石頭。
到底是作夢了?還是……見鬼了?
很快地,他不再害怕了。他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況且他感覺得到,黑師傅似乎很關心他的修行,可能是來幫他的吧。
他將彩石項練塞進衣襟裡,有緣的話,或許還能見到這位黑師傅。
至於目前的世間緣分,就是窩在他懷裡憨睡的雲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