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意
眼角絲光裡,
她清清楚楚的看到喬威和文茜正談得親熱。
只要能離開他們,
她甚至願意和猩猩跳舞。
「你昨天晚上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喬威沉著臉問:「我差不多晚上七點打電話給你,你父親說你出去了。九點又打了一次,他說你還沒回來!」
「爸爸怎麼跟你說的?」她並不知道喬威昨晚來過電話。父親並沒有告訴她,主要也是因為她昨晚回去的時候已經晚了。今早喬威打電話到辦公室來找她,約了她今晚出來。他們現在正坐在敦化南路一家俱樂部裡,格調內容和他們第一次組會時去的那一家略相彷彿。然而他們兩人今天的氣氛一開始就不對:僵硬、尷尬、波濤暗湧。兩個人都不知道在預期些什麼,也都不知道在防備些什麼。
「你父親——」喬威抿緊了嘴角:「他很討厭我是不是?我從來沒接過那麼客氣、那麼冷淡的電話。簡直就像是——」他揮了一下手,沒再往下說。
「不然你期望他用什麼樣的態度跟你說話?」曉藍苦澀地笑了一笑:「他不贊成你我之間的交往是理所當然的事。誰教閣下花名在外呢?他當然認為你和我在一起不過是換點新鮮的花樣來玩玩。」
「不許你那樣說!」喬威低吼:「曉藍,你不是給人「玩」的!」
「我不是嗎?」她朝著他眨了眨眼:「不幸的是,關心我的人沒有一個不是這麼想的!人家還奇怪你怎麼會看上我這麼個乾巴巴的小土蛋呢!」
「你才不是什麼「乾巴巴的小土蛋」!」喬威的眼睛微微地瞇了起來,回憶混著激情在剎那間同時閃過他的眼底:「我知道得再清楚不過了!」
曉藍顫抖了一下。「別說了,喬威。」她警告:「你不是一個君子!」
「我想我的確不是一個君子。事實上我現在正在打的主意就很不君子。」他慢慢地說,眼神變得異常深沉,異常危險:「我要你,賀曉藍。」
曉藍驚得倒抽了一口冷氣。「你——你什麼?」
「你聽見我說的話了。」他慢條斯理地道,眼神不曾離開過她的臉龐。
「你——你——這樣你還敢說我「不是給人玩的」?」曉藍的臉色都變了:「我早說過陪你上床不在我們說好的條件之內!我的身體是不賣的!我也絕不會容許自己被人如此利用!你聽清楚了嗎?」
「我不是在和你談條件。」他的聲音很低沉:「我只是在告訴你我的想法而已。我沒有辦法不說,曉藍,這些日子以來,我看到的都是你,想到的都是你……」
「你給我閉嘴,喬威!」她咬牙切齒地道:「難道你期望我覺得受寵若驚嗎?你跟你的慾望還有冷漠都去死吧!我寧可你對我無動於衷!」
「你以為我是石頭做的嗎?曉藍,我並不是沒有感情!前天晚上,我以為我表現得很清楚了。」
「哈!」她對他的話嗤之以鼻:「感情!你只不過證明了你具有男性正常生理反應而已!」她氣得聲音都哽在喉嚨裡了。然而這憤怒只是一種掩飾,用來轉移她所感覺到的傷害。這個男人,她所愛的這個男人對她所持有的不過是慾望而已!慾望——她賀曉藍這個人在他眼裡看來,也不過是一具女性的驅體而已,再也沒有別的了!
「我並不需要你來證明這一點!」他咬牙切齒地道。曉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突然覺得全身的氣力都被抽乾了。「我知道。」她疲倦地說:「我要走了,喬威,再這樣談下去沒有意義的。而且……」她微微地頓了一頓:「既然知道了你對我的——感覺,我想我不能——噯,我想我們最好就此打住吧。我沒有辦法再陪你演下去了。」
「這就奇了。我還覺得我越演越得心應手呢。」
曉藍在桌子底下握緊了拳頭,竭力控制著自己的脾氣。這地方畢竟是公共場所,她可不想把自己搞成眾人注目的焦點:「再見,喬威。」她站起身來就要往外行去。但喬威一把拉住了她。他的手勢那樣沉重,使她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氣。
「不成,你不許走!」他跟著地站了起來,但他的手鋼箍一樣地扣在她纖細的手腕上,沒有半分放鬆的意思:「我不會強迫你什麼的,曉藍,你不需要怕我。」他一對灼熱的眼睛直直地盯視著她,彷彿要將她盯出一個洞來:「我只不過是在表達我自己的感覺而已。怎麼,男人的慾望會驚嚇你麼?難道你以前從來沒有應付過這種事情?」
「那不干你的事,喬先生,我沒有義務回答,你也沒有資格探問!」曉藍的眼睛裡冒著煙:「何況我並不需要和別的男人演這種戲!」
喬威的嘴抿成了一條直線。「演戲!」他的聲音是自齒縫間迸出來的:「需要我提醒你嗎,賀小姐,我們之間還有一個交易哩!現在坐下,曉藍,我已經說過我不會強迫你什麼——」
我知道你不會強迫我什麼,可是你可能運用的手段太多了,根本用不到「強迫」這回事!曉藍的心又抽痛了一下,忍不住緊緊的閉了一下眼睛。既然知道了喬威要她,她就沒有法子再信任他;更要命的是,她恐怕——也沒有法子信任自己了!
「喬威——」她試著和他講理,但他阻止了她。
「坐下來說話,好不好?」他放柔了聲音:「我還有事要和你說。」
當他用這種聲音和她說話的時候,簡直是無法拒絕的!曉藍在心裡歎了口氣,不甘不願的坐了下來。喬威這才鬆開了她的手,跟著坐下。
「杜可妮今天早上打了通電話給我。」他說,取出了一根煙。
曉藍的心微微一緊。她已經發現喬威的煙癮並不大,但只要心裡一煩他就會抽。「她說了些什麼?」
喬威點起煙來,深深的抽了一口。「她想知道經過了前天晚上之後,我是不是還和你攪和在一起。等她發現答案是「是」的時候,便說只要我和你一刀兩斷,她答應不再干涉公司的事情。」他淡淡的笑了一笑,那慣有的嘰嘲之意又出現了:「對杜可妮而言,這種讓步可不容易。她定然相信我這回是當真的了。」
「那——那你怎麼跟她說的?」
「你以為呢?」喬威將一截煙灰彈在煙灰缸裡:「她只說不再干涉公司的事,可沒答應不再干涉我的私生活!她想當喬太太的主意可一點沒變。你以為我受得了這個?讓這麼個我一點也不愛的女人對著我管東管西——」他冷冷的笑了一笑:「我早該知道,這件事一開始便是個錯誤!而今我既然發現了自己的錯誤,要更正當然就得更正到底,那有只做一半的?」
曉藍暗地裡鬆了口大氣。如果喬威真的回到杜可妮身邊,她不知道自己受不受得了。倒不是因為吃醋,而是因為——喬威和杜可妮在一起,是絕對不會幸福的。他們兩人其實有許多相似的地方:對感情的遊戲態度,對自己的絕對自信,對自己所要的東西有著那樣積極的掌握和攻擊性……當然,曉藍只見過杜可妮那麼一次,對她的瞭解未必能有多麼深刻,然而她是知道喬威的。至少至少,她知道除了上述那些性格之外,喬威還有一些別的。就因為有了這些其他的性格,才使得他和杜可妮一起必然成為一場災難。因為,如果生活中加入了一些其他的東西,譬如溫柔,譬如瞭解,譬如一個喬威所傾心愛上的女子,他可以成為一個很不相同的人。和她第一次見到的那個憤世嫉俗的青年大不相同的人……
喬威的問話打斷了她的遐想。「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直直地盯著她:「你昨天晚上跑到那兒去了?」
這種質問的口氣使得她所有的體諒和溫柔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這干你什麼事?」她冷冷的道:「我從來也沒問過你這一類的問題,不是嗎?」
「如果你肯問的話,我自然會告訴你!」他沉沉地道:「我對你可是從來不會隱瞞過什麼,曉藍,可是你並不是這樣對我的!你以為你不說我就不知道了嗎?你和你的男朋友,那個叫什麼何宗仁的出去了,對不對?」
多嘴的爸爸!曉藍挺直了背脊。「是又怎麼樣?」她毫不退讓地道:「這事情和你一點干係也沒有!」
「和我一點——」喬威的眼睛裡快要冒出火來了:「不許你再去見那個姓何的小子,聽見了嗎?」
她昂起了下巴。「你憑什麼不許我去見他?」
「憑——就憑你現在還是還是我的女朋友!」
曉藍快氣昏了。這個霸道的、自以為是的大男人主義豬!他以為他是誰呀,竟敢這樣來干涉她的私生活?她賀曉藍只不過是在陪他演戲而已,可並不是——呵,對了,演戲!呆子,他關心的當然只是演戲的效果而已!
「那只是在演戲呀,喬先生。」她壓低了聲音,甜甜地說:「你放心,我和宗仁只在私底下見面,絕誤不了您的事的!」
喬威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疼得她眼淚差點就掉了下來。他臉頰上的肌肉跳動,那神情的可怖是她從來不曾見過的。「你是想告訴我說,你對這個姓何的小子是當真的嗎?」他激動地道:「回答我,曉藍!」
「你弄痛我了!」
「回答我!」
「是的,是的,是的!」她氣得口不擇言:「你滿意了吧?可以放開我了吧?」
喬威的嘴抿成了一條直線。「我不相信!」他咬牙切齒地道,一點也沒有放開她的意思:「你說謊,是不是?曉藍,告訴我你方才說的不是實話!說呀!」
「嘿,喬威,我看著就像你,果然是你!」一個明朗友善的聲音插了進來。喬威扣在她腕上的力量迅速放鬆。兩個人同時抬起頭來,看見了一張熟愁的臉孔。曉藍記得這張臉:她第一次和喬威出來吃晚飯的時候,在那家俱樂部裡遇到過的。這人三十多歲年紀,中等身量,看起來十分四海。他開口時本來還在三四尺以外,現在卻已站到了桌子旁邊,用他一對好奇的眼睛看著曉藍:「還有這位是——賀小姐,對吧?賀曉藍小姐?」
曉藍禮貌地笑了一笑。喬威向這男子點了點頭。「劉兄。」他寒暄道,跟著轉向了他的女伴:「文茜。今晚怎麼有空來?真意外你還記得曉藍。」最後這兩句話,還是對那個「劉兄」說的。
這人笑了起來。這麼漂亮的小姐,我是不會輕易忘記的。」他說著向曉藍伸出了右手:「我叫劉文賢。」
「劉先生。」曉藍微笑著和他握了握手,直在心底感激他打斷了她和喬威先前的爭吵:「請坐。你不介意加入我們吧?」
劉文賢鞠了個躬。「美人的要求,我是從來也不會拒絕的。再說人多也熱鬧些。」他笑嘻嘻的說著,轉向了他的同伴:「是吧,文茜?」
「你既然不想拒絕美人的要求,作什麼又來徵求我的同意呢?」文茜笑著說,在喬威的身旁坐了下來。「好一陣子沒看到你啦,喬威,你都在忙些什麼娜?」她的聲音有點嗲:「上星期六我家裡辦的雞尾酒會你也沒來!你不來啊,整個酒會都失色了!」
曉藍的心往下一沉。難道這個文茜也是他女友中的一個嗎?她雖然比不上杜可妮那麼艷光四射,可是別有一股柔媚甜膩的味道,即使以曉藍此刻的心情看來,也不能不承認她很迷人。眼看著這個女子肆無忌憚地和喬威調笑起來,曉藍只覺得肚子裡都是酸水。
就在此刻劉文賢拍了拍她,將她的注意力給引了開去。
「像你這個漂亮的小姐,怎麼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好奇的問:「喬威都把你藏在什麼地方了?」
「呃——」她設法集中精神來應付這個問題:「我恐怕自己——在認識喬威之前,並不屬於這樣的社交圈。」
劉文賢笑了起來。「這對喬威而言,倒是樁很不尋常的事。」他深思地說,看了喬威一眼。但喬威似乎正和文茜聊得開心,壓根兒沒注意到他們在說些什麼。曉藍心裡一痛。她邀請他倆加入他們,只是為了和緩一下氣氛而已,誰知道竟會出現眼前這種局面!看到文茜一手輕輕摩挲著喬威的上臂,而喬威一副甘之如飴的神情,她突然間再也坐不下去了。
「你喜歡跳舞嗎,劉先生?」
劉文賢瞥了餐廳一頭的舞池一眼。「看情況啦。如果對方是個像你這樣的美人,那我當然樂此不疲。」他好玩的看了曉藍一眼:「為什麼?」
曉藍聳了聳肩。「不為什麼。我只是在想……不知道你是不是願意和我跳支舞?」
劉文賢的臉上顯出了一個十分古怪的表情。「雖然人人都說這是一個男女平等的時代,不過……邀舞這碼子事,好像還是我們男性的專利吧?你確定你——真的想和我跳舞嗎?」
「不然我何必問。」曉藍有些疲倦地說。眼角餘光裡,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喬威和文茜正談得親熱。喔,拜託,只要能離開這張桌子,她甚至願意和猩猩跳舞!
劉文賢正精明地審視著她,將她眉眼間細微的表情全都收入眼底。他的笑容微微地收了起來,用一點比較莊重的神情問她:「你邀我跳舞,喬威不會介意嗎?」
喬威?喬威大可以跌到淡水河裡去淹死!曉藍倔強地昂起了下巴。「他為什麼要介意?」她冷淡地道:「我又不是三歲娃娃,做什麼事還得問他!」
劉文賢的眼睛微微地瞇了一瞇,站起身來,誇張的行了一個阿拉伯式的禮。「可以請你跳支舞嗎,賀小姐?」他故意提高了聲音,一面牽著曉藍的手站了起來,朝喬威那方面打了什個招呼:「喬兄,我們失陪了。」
曉藍突然覺得背脊上竄過了一陣寒意。用不著回頭,她也可以感覺得出喬威正以一種凌厲無倫的眼光瞪視著她。她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陣心虛,但馬上便將念頭拋向了腦後。心虛?笑話!他喬大少爺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和別的女人任意調笑,怎麼她賀曉藍連跳一支舞都不成麼?
劉文賢擁著她進了舞池。他的腳步很輕快,很嫻熟,顯然是舞廳的常客。但曉藍根本跳得心不在焉。若不是劉文賢帶得好,她好幾次都幾幾乎要踩上他的腳。曉藍不好意思地道歉了幾次,劉文賢看著她笑了。
「你和喬威吵架了,是不是?」他一針見血地問,表情饒富興味。
曉藍這回真的踩上了他的腳。劉文賢「呀」一聲叫了出來。「對不起對不起。」曉藍慌亂地說,覺得自己的臉整個兒紅到了耳根:「我不知道我今天晚上是怎麼啦。踩疼你了嗎?」
「還好,還好。」劉文賢說得齜牙裂嘴:「我想我是活該吧。西洋人說好奇心會殺死貓……」他笑了起來:「你的反應證明了猜得沒錯,是不是?」
曉藍有些尷尬地聳了聳肩。「我們是鬧了一點彆扭。」她承認道,旋即又好奇起來:「你是怎麼猜出來的?」
劉文賢忍不住笑了。「這不很明顯麼?你和我跳舞根本跳得心不在焉。而喬威方才雖然一直在和文茜說話,但咱們兩個一開始跳舞,他的眼睛就沒離開過你身上。我看他啊,已經氣得七竅生煙了!」
「他氣死了也不干我的事!」曉藍嘴嘟嘟的說。劉文賢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
「不干你事才怪!」他好笑的說,「你們兩個啊,是典型的情侶吵架!明明心裡牽掛得要死,偏偏拚了命也要擺出一副「我管你去死」的樣子!妙極妙極,我再也想不到喬威會有這麼一天!可憐文茜不明究裡,還以為喬威真的對她有點意思哩!你知道喬威以前根本沒怎麼理睬過她的。」
曉藍的心蹦的跳了一下,旋即又把這初生的希望推了開去。別傻了,賀曉藍,喬威怎麼可能真的在乎你?他只是在演戲——
「演戲」這兩個字使她幾幾乎跳了起來。天啦,在方纔那半個多小時裡,她由得自己的情緒主宰了一切,幾乎把自己的任務全給忘到九宵雲外去了!還好劉文賢沒有起疑……她趕緊轉移了話題:「關於文茜……你一點也不介意嗎?我的意思是說,她畢竟是你的女伴呀?」
劉文賢聳了聳肩。「文茜是我表妹。」他無所謂的說:「我們只是——喔。」他警覺地說:「我想喬威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了!他拉著文茜也下了舞池。我說小姐,你如果能夠放我一馬,我會一輩子對你感激不盡的。我可不想他跳到舞池中央來找我打架!說老實話,我已經覺得自己身上給盯出好幾個洞來了!」
「喔——」喬威也下來跳舞這事使她緊張:「那——我們回座位去好吧?我反正——呃,有點渴了。」
劉文賢如釋重負地吐了口長氣。「謝啦,小姐。」他重重地在椅子裡坐了下來:「根據我對喬威的瞭解,他要不了兩分鐘就會回到這裡來了。我說賀曉藍,你知道你自己做的好事嗎?你差不多把我和喬威多年的交情給破壞得乾乾淨淨了!」
曉藍給了他一個不予採信的表情。劉文賢於是笑了。「好吧,算我誇大其辭。」他滑稽的說:「不過他真的很生氣,這點我敢給你打包票。啊。」他仰天發出一聲悲慘的長歎:「女人禍水,信哉斯言!」
儘管心情沉重,曉藍還是忍不住笑了。劉文賢滿意地拍了一下拍掌:「這樣好多了。否則一個對著我演大出喪,一個衝著我演冷面殺手,這日子可不好過哪!我說賀曉藍,你是怎麼辦到的?這麼多年來,我就沒見他對那個女人表現出這種佔有慾來!就衝著這一點,和他吵上幾架也值得!」
曉藍不信的看了他一眼。劉文賢的眼色變得柔和了。「你不相信我,是不是?」他微笑著說:「那也不打緊。咱們走著瞧好了。」
希望的火花在曉藍心底悄悄地燃燒了起來。她知道喬威喜歡她,也知道喬威要她。而且喬威有一次對她說過;他從來不曾對那個女人產生過佔有慾;而他今晚的表現,如果她可以相信劉文賢的觀察的話,則確確實實是對她表現出極強的佔有慾來了。人們都說:要想瞭解一個人,最好是看他的朋友。那麼——可不可能——對喬威而言,她真的是……與眾不同的呢?她可以這樣去相信麼?她敢這樣去相信麼?曉藍咬緊了自己下唇。同時劉文賢的低語,已經在她耳際響起:「小姐,醒醒,他們回來了!」
曉藍抬起頭來,正看到喬威伴著文茜朝這個方向走來。她心中猛猛地打了個顫。喬威的憤怒是她從未見過的:雖然他表面上紛風不動。但那對眼睛就像——就像兩隻緊蓋的鍋子,而你知道鍋子裡的水已經沸騰,隨時都可能爆炸。曉藍在桌子底下絞緊了雙手。這個晚上真是多災多難,每一分鐘都比前一刻更糟!
「我說文茜,我們可以走了吧?」劉文賢站起身來,迎向他倆:「我已經做夠電燈泡了。而且你不是和黃大誠他們約好在名流見面的嗎?」
文茜對著她表哥怒目而視。但她的聲音仍然是那種刻意作出的甜膩:「別傻了,阿賢,跟黃大誠他們的聚會只不過是隨口說說,去不去都一樣嘛。難得在這裡碰到了喬威——」
劉文賢堅定的搖了搖頭。「跟人家約好了,怎麼可以不去?何況我和黃大誠還有點事要談。」
文茜的臉垮了下來。但旋即亮了起新的希望。「那也不打緊,喬威可以和我們一起去嘛!」她輕搖著喬威的手臂:「好不好,喬威,和我們一起到名流去?黃大誠你也認得的,還有許多朋友,會很好玩的啦!好吧?跟我們一起去啦!」
喬威淡淡笑了一笑。「恐怕不成,文茜,我們中有一人明天一早還得上班呢。我還得送曉藍回去。」
文茜瞄了曉藍一眼,嘟起了嘴巴。而後眼睛一亮。「但是你不用一大早去上班呀!你送她回去以後,還可以來加入我們嘛!好不好,喬威?」
喬威好笑的搖了搖頭。「你真是被寵壞了,文茜。」
「意思是你會來囉?嘩,那太好了——」
「我考慮考慮。」喬威打斷了她。文茜還待再講,劉文賢已經插了進來。「喂喂,你總是這樣把你的同伴給撇下的嗎?」他的語氣還很輕快,但語意中已經有了責備:「早知道這樣,我就不會帶你來了!」
「好稀奇?」文茜回嘴:「如果不是我自己的車送廠區檢修了,我才不高興搭你的車呢!擬手礙腳的!」
這一對表兄妹在那兒舌槍唇劍的又說了些什麼,曉藍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喬威表面上一點不顯,可是不知道為了什麼,她就是知道他氣得快爆炸了。她就是知道!而他發作的時刻一直被延擱,使得曉藍全身的神經都繃得幾乎要斷裂。她真寧可和喬威大吵一架,也比眼前這種冷戰要好得多!
好不容易,劉文賢兩人終於離開了。喬威肅著一張臉,哈話不說,走到櫃檯前去簽了帳。曉藍跟著他出了俱樂部,一直到坐進車子裡發動了引擎,喬威還是一聲不吭,臉色沉得像山雨欲來的天空。曉藍幾次偷眼看他,看到後來脾氣也上來了。這算什麼嘛!他擺這臉色給誰看?難道說今晚的事還是她的錯不成?
「你要是繼續擺那種臉給我看,沒有人會相信我們正在戀愛的。」她咬著牙開了口,竭盡全力維持自己聲音的冷靜,彷彿坐在身邊那個人只是一座石像。
「演戲!」喬威的回答拉得老長,聲音裡有著不可置疑的嘰諷:「真虧你還記得演戲這回事!你和劉文賢在那兒眉來眼去、摟摟抱抱的時候,怎麼就想不起來咱們正在演的戲呢?」
曉藍只覺得頸後的絨毛都豎了起來了。這算什麼?做賊的喊捉賊嗎?「你說話客氣些!劉先生只不過是請我跳支舞而已!」她頂了回去:「你自己才是那個和別人眉來眼去的人哩!」
「我只不過是招呼招呼她而已!請他們坐下來的可不是我!」
「不然你要我怎麼樣?趕他們走啊?」
「總比你跟他跳舞好些!」他吼:「你當我是個死人啊?讓那混蛋貼著你跳舞,在你身上上下其手。」
「你亂視啊?劉先生那麼君子的人,我和他之間至少放得下一個大西瓜!還說什麼上下其手。」
「差不多了啦!」喬威說得咬牙切齒:「你也不想想你是我的女伴,他邀你跳舞的時候你為什麼不會拒絕?你這不是擺明了在勾引他是什麼?劉文賢會怎麼想你?」
「呵,當然啦,他能怎麼想我?」曉藍氣得發昏:「我是「你的」女朋友,不是嗎?你的女朋友是什麼樣子,我就應該是什麼樣子,不是嗎?他如果要那麼想我,那也是因為前例可循囉!」
喬威「吱」一聲將車拐進一條巷子裡停了下來,雙手將方向盤捉得死緊。車子的轉彎和停止來得如此突兀,使得曉藍差一點便跌進了他的懷裡。她在震驚中竭力坐直了身子,一抬頭便見到喬威牙關咬得死緊,額上青筋暴露。她發出了一聲驚喘,還來不及說話,喬威已經撲過來捉住了她小小的雙肩。
「他那麼想你,你一點都不在乎是不是?你那麼想向她們看齊是不是?所以先有一個何宗仁,現在又有一個劉文賢!你可真是進步神速呀!可惜你還不是我的女朋友!真遺憾,對不對?」他咬牙切齒地道:「好得很,賀曉藍,如果你真對這個頭銜如此嚮往,是不是應該有一點具體的表現呢?怎麼樣,賀小姐,你會為了自己的父親犧牲到這種地步嗎?」他的臉逼近了她的,臉上的表情幾乎是猙獰了:「甚至不惜上我的床?」
他抓得她好痛,搖得她好昏。而他在氣憤中噴奪而出的話刀子一樣地刺痛了她。他怎麼可以說這樣的話?怎麼可以?他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不是這樣的人呀!淚水不可抑遏地湧進了曉藍的眼睛。「住口,喬威,住口!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她哽咽著道,大滴大滴的淚水濺濕了她的臉頰。打從認識喬威開始到現在,儘管她有著委屈,有著焦慮,有著悲傷,但卻始終以她非比尋常的勇氣控制著自己的情緒,連一滴眼淚也不曾掉過。可是現在……現在,她的淚水卻再也控制不住了!難道是因為愛情使她軟弱麼?他飽言語和譏嘲比任何時候都更能傷害她。痛楚奪去了她的憤怒的力量,也封住了她所有用來反駁的語詞。她的聲音哽在自己喉間,化成了一聲聲委屈已極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