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不下就不要吃了。」雲開被她痛苦的表情逗笑。
「你說得容易。」她盡量把聲音壓得低低的,以免傷了老人家的好意。「人家好心好意──」
她來不及說完,管家已經走進聽力範圍。
「你們嘗嘗看,這是北方名廚親手做的奶酪,口味道地,連京兆尹都比不上。」管家慇勤遞上兩盒乳白色酪凍。
「謝謝。」她強笑著。
他們應陳雲的邀約上門拜訪,但是踏入陳家半個多小時了,主人遲遲沒有出現,反倒是管家捧了不下五、六種「風味獨特、口味道地」的點心,撐她個半死,又不好意思拒絕他熱誠的眼神。
她開始懷疑,陳雲確實對他們有惡意,所以先派管家上場折磨他們,用成山的美食撐得他們動彈不得之後再下手。
碰上這種時候不免暗恨自己沒學到雲開臉皮硬的本領,說不吃就不吃,沒人敢強迫他。她顯然看起來好說話多了,所以管家一直把勸食的焦點對準她。
「吃呀,吃呀!」管家殷殷勸導。
「呃……好。」她求救性地瞥他一眼。快快幫忙,再吃就撐死了!
通往二樓的木雕扶梯口傳來壓低的爭執聲,片片斷斷飄入他們耳中,爭執者之一似乎是陳雲,另一個人的聲音則相當耳熟,但聽不真切。
「……不該……他來……現在時機未到……」
「別說了……」陳雲斷然的喝聲隱隱約約傳過來。「都已經……快三十年……還要等多久……」
「現在讓他知道……於事無補……他的心態未明……太冒險……」
管家尷尬地笑了笑,努力裝做沒聽見樓上的爭論。「兩位需不需要再來點甜糕?」
「不用,不用。」她嚇壞了。
「真奇怪!」雲開微微一笑,輕啜口紅茶。「主人在家,卻對自己邀上門的賓客不理不睬的,似乎有些不合禮數。」
管家活像被烙鐵燙著了,閃電般從沙發椅上彈起來對他們鞠躬哈腰。
「對不起,請您多等幾分鐘,陳老先生馬上下來了。」
「無所謂。」他放下茶杯,起身牽起墨瑋。「我們自己上去找他。」
「哦?」她愣了下。這樣不太好吧?他們來到別人家裡做客,自個兒來去自如會不會太囂張了?
「辛先生。」管家迅速擋在樓梯口,掛上一臉勉強而難看的笑容。「您不要為難我們這些做下人的。陳先生吩咐過……」
「陳先生『吩咐』過我今天來見他,既然我按時來了,就要按時見到他,你有什麼疑問嗎?」他心平氣和地來到樓梯口。
樓上正進行的對話明顯和他有直接的關係,倘若今天錯過這個機會,下回可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辛先生──」管家滿是為難的表情,不敢對兩位「惡客」發威。
「歐陽。」她站在他身後,遲疑地拉拉他衣袖。
「你想攔我?」他仍然掛著一臉笑容,然而言語中自成一股氣勢。
「不,呃……」管家避開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往旁邊讓開來。
他牽動滿意的笑容,牽起她的手邁上樓。
「對不起,我們……」她回頭想說幾句話安慰管家,但是雲開根本不給她機會,猛地拉著她上樓去了。
在別人家裡還敢喧賓奪主,這小子也未免太無禮了!不教訓教訓他,以後說不定更無法無天。
「你很惡劣耶!」等管家消失在聽力範圍之外,她立刻數落他。「下次要是再這麼沒有禮貌,我就不陪你出來了。」
他又沒有硬叫她跟,適才分明是她自己不放心,堅持跟上來的!「誰有時間陪他窮蘑菇?是他們不懂禮貌害我久等,怎能怪我?你不怕再等下去,被他撐出胃下垂?」
她又是一記白眼飛過來。
「好嘛好嘛!」明知道他不敢對她發威,盡會欺負他。「大不了回去的時候我向他道聲歉,總可以了吧?」
這還差不多。她多嗔了他一眼才肯干休。
來到某扇門外,裡頭爭論的內容更加清晰可聞。
聽人壁角似乎不太道德,她開口想提醒他,他卻打手勢叫她噤聲。
「不,我當年就不該眼睜睜看著他們走,現在既然回來了,我不會再放棄這個機會。」陳雲懊惱的嗓門壓得低低的。
「我並沒有叫你放棄,只是請你多等一段時間。」
「你們是親兄弟,彼此又相處過七、八年,為什麼你不信任他?」陳雲低吼。
溫道安!
第二個人的身份此時清清楚楚浮現他們心頭。
「這件事與『信任』和『兄弟』無關,不要把它們混為一談。」溫道安冷冷回答。
「你想怎麼做我不干涉,但是我已經犯過太多錯誤,無論如何不能再錯下去。」陳雲停頓了片刻,而後語氣轉為蒼涼疲憊。「當年我根本不該讓瑞欣離開,否則怎會造成今天兄弟相殘、父子不得相認的情景?」
墨瑋大大奇怪起來。既然陳雲和溫道安已經相認,那麼,這句「父子不得相認」指的是誰?她偷眼瞄向雲開。一如往常的,看不出他心中在想些什麼。
房內陷入長長久久的沉默。
「我並不想和他自相殘殺。」溫道安的語氣聽起來同樣疲憊。「現在暴露身世只會替他帶來危險,倘若辛幾齡知道他和辛家根本沒有血緣關係,絕對不會放過他。」
他們說的人一定是雲開!為什麼他和辛家沒有血緣關係?她忽然想起陳雲剛才所說的「父子不得相認」。難道,這對父子指的是──他自己和雲開?若真如此,那麼雲開和溫道安不僅同母異父而已。
他們根本就是親兄弟!
雲開快速地思慮片刻,該是撥開一切迷霧的時刻了!驀然對她眨眨眼睛,咧出一臉調皮淘氣的笑容。
「Surprise!」他用力推開木門。
房內的人壓根兒沒料到他會突然出現,同時怔愣住了。
「是你!」陳雲怔怔望著他。「我明明交代過,請你們在樓下稍候一陣子。」
「對不起,我的耐性不好。」他悠然自若地踏入書房。
溫道安的神色在兩秒鐘內恢復成若無其事的模樣。
「嗨!瑋瑋。」
這個人──和雲開是親兄弟?
她的腦中依然亂哄哄的。
「嗨!」管他的,豁出去了,她難得有這種卯起來不顧一切的時候,乾脆所有人攪和在一起亂打一氣,打贏的人當老大。
「既然咱們『一家團圓』了,你們不覺得有些事情該讓我知道嗎?」雲開好整以暇地坐下來,拍拍身畔的空位向她示意。
「你聽到了多少?」陳雲密切盯住他。
她忽然了悟,宴會那夜為何陳雲用渴盼的眼神望著雲開。對雲開而言,他只是死對頭之一,但是對他而言,眼中卻看見了自己失落多年的兒子!
「該聽的都聽到了。」雲開並未表現出相同的情緒激盪。「你們不覺得應該讓我知道真相嗎?」
他的微笑完全像個好奇的大男生。
★★★
「瑞欣是大學時期小我兩屆的女朋友。」陳雲凝望著窗外流雲。「她懷了道安時,我剛畢業,正要出國留學。她擔心我會因此而打消出國的念頭,所以寧可瞞著我不說。」
「直到第一個學期結束,我捺不住對她的思念,趁著寒假期間回國看她,她眼見瞞不下去了,只好告訴我真相。也就是在那個寒假期間,她在我的陪伴下生下道安。」
「當時您為什麼不娶她?」倘若當年雲開發現她懷孕,誓死也會娶她,只怕她不嫁都不行。
「我當然想呀!」他的眼眸盈滿苦澀。「但是她不肯,她說我們倆都還是學生,經濟上不能獨立自主,一切靠家裡支援,再說,我的家人並不是十分贊成我和她來往,我
們哪來的條件自組家庭?總之,無論我如何堅持她都不肯答允,最後我只好讓步,答應先把孩子過繼到她大哥大嫂名下,等到畢業後正式結了婚,再把孩子領回來。」
「但是,她在你回國之前便嫁給辛幾齡當填房了。」雲開記得江峰前幾天交給他的資料上是這麼寫的。
「對,在我拿到博士資格的前一年,她大哥夫婦發生意外過世,留下一堆債務和兩歲的道安,她眼見自己還不出這筆債務,同時又透過我妹妹認識她男友的父親辛幾齡。她看得出來辛幾齡對她有好感,於是提出結婚的建議,條件是必須替她償清所有債務。辛幾齡答應了。」
雲開擰起了濃濃的劍眉。「你在國外沒有接獲她嫁人的消息?」
陳雲搖了搖頭。
「妹妹怕我傷心,不敢告訴我,而家人更巴不得我從此忘了她,當然不會主動向我提起。直到我畢業回國後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已經無法挽回了。」他瞥了道安一眼。「後來我非常憤怒,要求她把道安還給我,起碼別讓陳家的子孫流落在外,但是她不肯。」他苦澀地笑了笑。「她向來就是這副硬脾氣,一旦決定的事情,誰也不得更改。後來也由於道安的緣故,我們倆才會一直藕斷絲連,瞞著辛幾齡暗中來往。」
「直到她第二次懷孕。」溫道安替他做個小小的結論。
「對,直到她第二次懷孕。」陳雲坐在雲開的另一側。「當時辛老由於健康因素,早已不和她同房,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瞞得過他,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而且當時適逢世界性經濟蕭條,『亞誠企業』正面臨財務危機,好幾筆生意壓在辛老的關係企業手中,她更不敢明目張膽離開他,回到我身邊,所以只好找一向與我最親密的小妹求救──」
「你是說──」雲開心中一動。
「是的。」陳雲緩緩點頭,眼中露出讚許,似乎明白他猜到了什麼。
「是什麼?」墨瑋茫然的美眸在他們之間來回巡視。她明明沒有漏聽掉任何一段。
雲開做出他思考時慣有的動作:把玩她的手。
簡直太匪夷所思!搞了半天,當年溫瑞欣和辛堂的私奔根本出自於陳霞的授意!她從來就不是個受害者,相反的,還是個主動而且成功的謀略家。
「你想不想說說自己的想法?」陳雲瞥了她一眼。「我覺得令女友快發威了。」
「她們姊妹倆唯一相像的地方就是發起威來沒人擋得住。」溫道安做個「小生怕怕」的表情。
討厭!談了半天卻扯到她身上來。
「辛──雲──開!」她拉長聲音警告他。
「是是是。」他乖乖聽命。敢不聽嗎?「我只是依照常理──」
「──大膽地推測!」她已經可以把他的口頭禪朗朗上口。
「對,瑋瑋好厲害!」他捏捏她的白玉小手。「以當時的情況而言,辛老想讓一個不貞的妻子消失或流產應該滿容易的,但陳家的骨肉非保住不可,因此陳霞唯一能求助的對象也只有自己的丈夫了。」
「她回頭懇求辛堂表面上帶著我母親私奔。如此一來,在辛老眼中,陳家反倒成為辛家的受害者,他不能再對陳家或『亞誠』不利!而私底下,陳女士或許和丈夫約好了,等風頭過去之後,兩人隱姓埋名找個地方夫妻重聚,等『亞誠』的情況稍微有起色後,我母親再出面和辛老離婚。反正一個與自己兒子私奔的妻子,他也不可能再要了,屆時她就可以受到陳家的庇護,和您一家團圓。」
非常妥善的計劃!被留下來的小道安又有陳霞暗中護航,不至於淪落街頭,瑞欣自然走得更加安心。以當時的情況來看,辛堂既然甘心為妻子自毀名譽,可見他們夫妻的感情其實如膠似漆,完全不同於外頭流傳了三十年的閒言閒語。
「不錯。」陳雲再也忍不住碰觸親生兒子的念頭。自雲開出生以來,他第一次真正以父親的身份撫碰他。「唯一天算不如人算的是,瑞欣和辛堂並沒有活著回來。」
他們竟然死於一場無妄的車禍,遠離唾手可得的幸福。早知如此,當初倘若不讓他們離開,是否今天還能保住兩條人命?
「你們難道不覺得奇怪嗎?」一直不太插話的溫道安突然開口。「當初的計劃裡面並不包括把襁褓中的雲開委託給別人照顧,為何辛堂會臨時起意跑去找歐陽中?」
沒錯,如果一切按照計劃進行,那麼歐陽中不該出現才是。
「你有什麼看法?」陳雲沉聲問道。
「我只是依照常理──」
「──大膽地推測。」墨瑋勉強笑了笑。「起碼今天我還能發揮一點功用。」
溫道安回她一個安慰的笑容。
「辛堂改變計劃最大的可能性是,有人──而且是具有惡意的人──正在尋找他們,並且追尋相當接近了。」他繼續自己大膽的推測。「為了避免傷及無辜,他才會臨時把小孩交託給信得過的朋友。而就在歐陽中接手照顧雲開的三個星期之內,他和我們的母親死於一場離奇車禍。」
陳雲霍地站起來。「你是說……」
難道溫瑞欣和辛堂的死根本不是意外?
四人腦中竄過相同的念頭。若真如此,頭號兇嫌的身份相當明顯。
辛幾齡!
「該死!」雲開猛捶桌子一拳。他和道安竟然白白替殺母仇人工作了八、九年。
「歐陽……」她下意識偎向他。殺人,多麼殘忍的事情!她連看見電影中的殺人鏡頭都會渾身不舒服,結果這個惡夢竟發生在她男友的母親身上。
「可惡!」陳雲驀地衝向門口。「他居然殺了瑞欣!我和他拚了!」
溫道安和雲開奔過去攔住他。「您冷靜一點!我們的推測缺乏合理的根據。」
「虎毒不食子,或許辛老並未做出任何犯法的事,一切只是意外!」墨瑋著急地加入勸說。
陳雲脹紅的臉孔彷彿快沁出血來。
天下哪有如此巧合的意外?他的瑞欣……他的至愛呵!為了她,他這一生沒再看過其他庸脂俗粉一眼,沒再動過結親的念頭。臨到老來,卻發現她可能死於非命,教人情何以堪?
「你們不瞭解的。」他低喃,踉蹌跌入沙發椅裡,幾滴老淚泛出眼眶。「我寧可她死於意外,也不願她被人謀害。你們不會瞭解這種無法保護自己心愛之人的痛苦……」
兩個小輩腦中同時閃過杜氏姊妹遇襲的那一夜。接獲消息時他們心痛焦急得幾乎死去,一路上闖了無數個紅燈衝往醫院,直到最後得知她們平安無事,如釋重負的感覺帶給他們成年後頭一遭喜極而泣的衝動……
「我們瞭解!」倘若瑋瑋就此離他而去,雲開不曉得自己會不會當場瘋狂,現在想起來還會捏把冷汗。
「該做的事情,讓我們來做就好。」溫道安柔聲勸撫。既然辛幾齡喜歡父債子償,那麼就讓做兒子的「償」個過癮吧!「我想,雲開心裡應該有了計較。」
雲開抬頭,兩雙別有涵義的眼神互相迎上。
你知道多少?他問。
不多,但足夠了!他回答。
★★★
隔天一大早,墨瑋開門,呆呆望著硯琳衝進來,手上拎著兩個簡單的行李袋。
「小琳?」雖然硯琳大部分衣物仍然留在這裡,但是她實質上幾乎等於住在溫道安那兒了,為何一大早跑回來?「溫大哥呢?」她直覺把視線轉向門外。
「甭提了,我決定和他分手。」硯琳氣呼呼地刮進廚房。「嗨,歐陽大哥!」
雲開險些被一口稀飯噎死。
「大電燈泡,你又回來幹什麼?」拜託!好不容易盼到有人肯收留她,讓他和瑋瑋能過過真正的兩人生活,結果好日子持續不了多久,她又回來了。好歹做人識相點嘛!
「你怎麼說這種話?」鏗!他的腦袋挨了老婆大人一記。「小琳是我妹妹,你不歡迎她就等於不歡迎我。」
剋星出現,他立刻矮了半截。
「是是是,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漾出滿臉諂笑,對她雙手抱胸、腳底板打拍子的懊惱模樣不知所措,門鈴適時響起來解救他。「來,坐坐坐,你們慢慢談,我去開門。」
不管他在外面如何呼風喚雨、爾虞我詐,回到家裡通常變成小角色。
「姊,我覺得你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就是把歐陽大哥玩弄於股掌之間。」硯琳冷眼旁觀他忙不迭退出去的身影,做出以上結論。
「我哪有『玩弄』他?說得真難聽!」她的白眼瞟向妹妹,替她盛了碗稀飯。「你和溫大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原本硯琳預定保持心平氣和的高姿態,但是整樁事不想則已,越想越火大。
「那個臭瘟生!」她跳起來拍桌子。「完全不尊重我,任何事都不肯告訴我。虧我還耗費了人生中最黃金燦爛的青春歲月在他身上,連我美麗無瑕的身體都獻給他。不管,我非向他要個兩、三百萬的遮羞費不可!」
「你就只值兩、三百萬?」不以為然的咋舌聲從廚房門口傳過來,溫道安掛著溫和的一號表情朝她們微笑。「琳琳,你也未免太小鼻子、小眼睛了,真是令我失望!」
好啦,解藥出現啦,他們該讓出戰場了。
「兩位,」雲開清清喉嚨作為發語詞。「想必兩位都能體會,對一雙兩情正濃的情侶而言,大好的星期天多了電燈泡來攪局實在很煞風景。所以乾脆我們別『煞』你們,
你們也別來『煞』我們,大家各自散開,井水不犯河水,公平吧?瑋瑋,走!」
「姊,別走!」硯琳揪住她。「我不想再聽他的甜言蜜語。」
「既然如此,瑋瑋,你的確可以留下來。」溫道安依舊悠哉游哉地倚在門框上。「因為我不打算對她說出任何甜言蜜語。」
「什麼?」硯琳氣炸了,衝上前揪住他的領子,由於他們的身高基本上有些差距,她必須辛苦地踮高腳尖,才能勉強達到威脅的效果。「我已經火大得快和你分手,你還不說點甜言蜜語來聽聽?」
這對姊妹實在很難纏耶!兄弟倆交換一個無奈的視線。
「好吧好吧!」他歎了聲長氣。「瑋瑋,請你離開,我要說甜言蜜語了。」
「你只管說你的,幹麼趕我姊姊走?」她吹鬍子瞪眼睛的。
三個人互望一眼。
「這是你說的呀!」異口同聲回答她。
她叫瑋瑋別走,因為她不想聽甜言蜜語,現在既然想聽,豈不表示瑋瑋可以走了?
「姊,你跟他們聯合起來欺負我?」她幾乎快吐血。
姊妹之情立刻在墨瑋體內發酵。對嘛!她怎麼可以和其他臭男生合起來欺負自己的妹妹!
「沒有啊!你做任何事我都支持你!」她連忙站到妹妹身邊去。
這一支持可就玩完了,雲開接到大哥警告的眼神,趕緊出來主持大局。
「我親愛可愛疼愛的寶貝瑋瑋,」他牽過她的手轉身就走。「勸合不勸離,你以為自己在幹什麼?」
「可是他們──」來不及了,她已經被強迫離場。
硯琳眼見自己的靠山沒了,肚子裡開始盤算其他戰術。今天說什麼都不能輕易放過他,否則他以後只會更把她當白癡耍著好玩。
「拿來!」她攤開大手板。
「拿什麼?」
「遮羞費。」不管以後分不分手,趁著現在能坑他多少算多少。
他慢慢吞吞踅過來,拉開她手臂環在自己腰際。「好,全給你。」
「給我什麼?」她呆呆抱住他。
「我呀!」他親啄她小巧微翹的鼻尖。「我的身價不凡,好歹也值個幾千萬,全送給你當遮羞費了。」
納罕的俏面孔立刻染上緋酡紅彤。
「貧嘴!」啐了他一口。「我要你幹什麼?帶回家當長工嗎?」
他不說甜言蜜語的段數可比其他會說的人高明太多了。
她靠回他胸懷,聆聽他穩定和緩的心跳,還沒打定主意下一步棋該如何走。
道安抱高她,臉頰與她貼偎,新冒出頭的鬍渣戳刺著她的肌膚。硯琳心中一動,微微拉開距離審視他,他俊雅的下巴淡透出青湛湛的顏色。
她憶起,自從認識他以來,未曾見過他以未經修飾的臉容外出行動。「儀容整齊無論對別人或對自己都是一種尊重。」他說過。
但今天,他根本可以說是不修邊幅。為什麼?因為出門時太匆忙了?可見,他並不像表面上的輕鬆自在呵!他也很擔心呢!擔心她真的決絕而去。
她的怒氣完全平抑下去,而後,再也忍不住地,輕輕、輕輕吻上他的下顎。
他忽爾別開臉。
「扎傷你了。」手指撫上她頰畔的點點紅痕,全被他的細鬍髭印出來的。他氣惱著自己的不小心。
她突然低笑起來,主動送上一雙紅唇。
輾轉相接的唇舌熱吻持續了相當相當久,久得當兩人分開時,已然氣息急促。
「哇──」他沙啞低沉的嗓音逗弄她。「我還以為小母老虎打算和我翻臉呢!怎麼突然間變得如此熱情?」
「看在你的千萬身價上,暫時不翻臉了。」她的嘴巴依舊不肯饒他。「回去之後自己多多反省。你看,人家歐陽大哥上哪兒都帶著我姊姊,只有你,把我當成賊來防,什麼事都不告訴我,連身世這等大事也不讓我知道。」
「我不是有意的。」他的眼神透出無奈。「這件事情關係太大,若不小心走漏了風聲,難保不會出事。直到現在,有些細節我連父親那兒都不太敢說。」
她當然瞭解他的顧忌。其實,回到雲開家的一路上,她已經有點後悔自己讓激憤掩蓋過理智,沒仔細想清楚便衝動行事。然而轉念又想,動不動使小性子的「女性特權」姊姊雖然常用,她杜硯琳可從沒嘗過箇中滋味,索性趁著這個機會體驗看看。
總之,幸好他追來了,否則她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收場。
「這次就算饒過你吧!」她擺出寬宏大量不追究的神態,簡直得了便宜還賣乖。「不過,下次不准你再有『好康好玩』的事情瞞著我不說。」
他故意裝出一臉為難的表情。「可是,如果你把我透露的情報拿去賣錢怎麼辦?」
這個好辦!她早就替他想好了後路。
「簡單!」靈活狡黠的大眼凝向他。「我是很有職業道德的,你只要付我『堵嘴費』就行了。」
他突然將她往餐桌上一放,祿山之爪攻向她的腋窩。搔得她格格亂笑,她怕躲得太厲害弄翻了稀飯,只好拚命往他懷裡鑽。
「怕了吧?下次要是再亂使性子,我就拿這招當你的堵嘴費。」
「不──不敢了──」她笑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你,不公平!」
每次都仗著蠻力比她大欺負她,害她不能以同樣的伎倆報復回去。
接著,他吻住她,封住她的一切不平之鳴!決定向她展示,男子的蠻力其實不全然是「粗暴」的。
或許,這才是最好的堵嘴方式……
「復天人壽」陷於群龍無首的危機。
某位高階層主管做出一個錯誤的判斷,造成連鎖機構損失了將近兩億的賠償金。由於該位幹部是由新任總經理辛雲開大力提攜上來的,為了負起連帶責任,辛雲開主動向董事會請辭,並且不接受任何慰留。
短短兩個月之內,「復天集團」連續換過兩名主事者,持股人開始失去信心,後續影響之下,股票在短期內迅速下滑,公司內部也開始人心惶惶。
由於經營不穩定的謠言紛紛傳開來,「復天」的保險業務也一落千丈,一連串的打擊重重影響到醫院中的前任董事長辛幾齡,他的病況在昨日傍晚突然惡化,更讓正值多事之秋的公司面臨雪上加霜的困境。即使「復天」及時將陣腳穩定下來,短期之內也會元氣大傷。
辛老臨進加護病房時,交代律師暫時將公司交給他最信任的手下大將──調查部主任晏庭浩主持。可以想見,晏能博得辛老的信任,心機之深沉比他們預期中高出許多。
「看來大家都是贏家。」雲開喃喃自語。溫道安和他得到自由與報復成功的甜美,晏得到「復天」,唯一的輸家竟是向來獨佔上風的辛幾齡。
「拋開大龍頭的位子,又讓自己的名聲蒙上些微瑕疵,你難道不會捨不得?」墨瑋窩在他懷中,陪著他閱讀財經版的最新報導,忍不住好奇地問。
「有啥好捨不得的?反正我以後又不打算在保險界混。」他心不在焉地親親她,繼續看報紙。
「那你以後有什麼打算?」硯琳同樣躺在溫道安懷中,突然想到,從現在開始歐陽大哥和她一起登上無業遊民的名單,或許她該考慮與他合作成立一間公司賺大錢。
電話叮鈴鈴響了起來,墨瑋距離最近,順手接了起來。
「喂……媽?」所有人全停下手邊的事情,詫異地端注她。
「什麼?對,他現在離開公司了……不……可……但……你……」她似乎沒法完整地說出一串句子,只見她的表情越來越驚愕,然後猛地轉為狂怒。「住口!輪到你們聽我說!對,他現在是無業遊民,但是我不嫌棄他,所以省省你們那一串相親人選,留給其他嫁不出去的女人好了!我也絕不回台南!小琳也不回去!」
砰通!話筒摔回電話座上。
「老媽打來的?」硯琳問得心驚肉跳的。「她叫我們回台南相親?」
「對,還說了一堆難聽的話。」她怒氣未息。「她說歐陽連自己的工作都保不住,見面當初還敢承諾她那些空口白話。我問你,你那天神神秘秘的,究竟對我爸媽說了些什麼?」
「也沒什麼呀!」他的表情非常無辜。「我只不過答應杜伯伯,結婚時送他兩打從大陸原裝進口的陳年茅台,而且不讓杜伯母知道,這樣杜伯母就不能禁他酒了!再答應杜伯母給她四百萬聘金當私房錢,而且不讓杜伯伯知道,如此一來她可以全部獨吞。」
雙邊通吃,難怪當時夫妻倆笑得心滿意足的。
倘若他仍是「復天」的首腦,這兩個承諾施行起來自然不困難,但他已經不是了。
「現在怎麼辦?」她的俏臉馬上垮下來。「目前一切都得量入為出,你哪兒來的財力實現當初答應他們的承諾?」
「誰說我沒錢?」他揚揚手中的報紙。「我剛剛賺進四千多萬哩!」
「哦?」姊妹倆同時揚高眉毛。兩個人一起湊上前研究他指出的那份報導。
報導內容大略說明,「復天」受理的幾樁理賠案中,「千秋科技」最後證實為無疑點之案件,可以獲得全數理賠額四千兩百六十八萬元。
「千秋科技?」硯琳奇駭的眸子移回溫道安身上。「這不是你當初陷害我偷看檔案的那間公司嗎?」
他溫和地笑了笑,不予置評。
姊妹倆開始在腦中過濾一番。溫道安當初緊咬著「千秋」不放,故意讓硯琳來他們面前探口風!雲開在位期間始終對「千秋」虛晃兩招!還有他剛才宣稱賺進四千萬──
「啊!」墨瑋倒抽一口冷氣。「你──你就是『千秋科技』的幕後主持人?」
「那麼,你就不是無業遊民了?」硯琳的下巴垂下來。
他摸摸鼻樑,覺得有點對不起小姨子。「抱歉,不是了。」
墨瑋腦筋轉過來之後,安靜了好幾分鐘。
「瑋瑋?」他注意到她不太對勁。
「你組成『千秋科技』是什麼時候的事?」她的表情出奇的和藹可親。
於是,他開始冒冷汗了。
「呃,四年前。」回答得老老實實、中規中矩。
「所以你才沒有按照當年和我約定的時間回來?」
「對。」他陪笑。
「這一切『陰謀』你四年前已經計劃好了?」她微微露出不可思議的神采──和某種他也說不出來的奇怪情緒。
「呃,不只我,他也一樣呀!」他也顧不了什麼兄弟之情、朋友之義了,先把溫道安拖下水要緊。「他的『歐影』也是在那段時間冒出來的。」
「喂喂喂,你別把我扯進去哦!」溫道安偷偷瞄了硯琳一眼,幸好!她的表情還算平靜。
「為什麼瘟生和『千秋』的人接觸過,當時你卻不曉得他的身份?」硯琳插嘴。
「因為王海涵那傢伙胃口變大了,想乘機獨吞整間公司以及理賠金,所以才把他和道安接觸的事瞞著我。」他只花一半的心思回答小姨子的問題,另一半心思則在研究未婚妻奇特的反應。「不過我和峰哥已經把他的問題處理掉了。」
原來也有江峰的一份,這幾年來他們倆一直在「暗通款曲」!
墨瑋忽然不出聲了。
「瑋瑋?」他試探性地叫了幾聲。
她依舊不搭腔。
「呃,瑋瑋,你還好吧?」由她的表情來研判,事情大條了!
「你騙我。」她的指控出奇的平靜。
「我?」
「對!你從頭到尾都沒提過自己就是『千秋』的主使人。害我平白為你擔心了老半天,一直想著如何幫你介紹一份稱手的工作,還在盤算或許該把我的小公寓賣掉,撥給你當創業基金。」她越想越生氣。「我白白為你擔憂大半天,結果呢?全是白搭,你根本不需要我幫忙!」
「不,瑋瑋,我──」
「不用狡辯,你每次都留著一手暗招瞞著我,還說對我多老實、多真心,」她氣沖沖奔回房裡,砰地甩上房門。「我再也不想理你了!」
「瑋瑋!」他二話不說地追上去。
硯琳觀察先後離去的兩道人影,以及隨之而來的致歉聲,漸漸覺得自己受到不平等待遇。
每回姊姊鬧脾氣,歐陽大哥都會在旁邊細聲細氣地賠小心!輪到她鬧小性子時,瘟生卻反而欺負她。世界上還有天理嗎?
「琳琳?」溫道安發現她的神色不太對勁,剎那間提高警覺。
「你看!」她決定伸張女權。「姊姊生氣的時候歐陽大哥對她多體貼,你呢?你幾時對我這麼低聲下氣過?」
「我──」別人吵架,干他和她什麼事?她也未免太莫名其妙了!
「歐陽大哥也不過瞞著姊姊這件事而已,她就全面發威,而你呢?你瞞騙我的前科可多著呢!我沒一次和你計較過。」真是可惡,她的女性權益根本嚴重受到損害!「你多學學人家好不好?」
「我……」
「別說了,我不想聽!我也不要理你了!」她傚法姊姊,氣呼呼衝回從前的房間。
「琳琳!」他連忙追上去。
雲開先給硯琳的甩門聲嚇了一跳,接著看見道安急追上來的步伐,兩人在走廊上相逢。
「她們倆怎麼回事?」他們同時問出來。
所有問題都解決啦!該得到懲罰的對象也得到懲罰啦!一切皆大歡喜,為什麼她們反而生氣了?
「我不知道呀!」再度一起回答出來。
結論是──
「女人真麻煩!」兄弟倆同時歎了聲長氣。
溫道安其實不太緊張。他以前就料到硯琳總會有令他擺不平的時候,所以事先保留一手暗招。記得他借錢給她買音響的那一次,她曾承諾過答應他一個要求,大不了他「要求」她不准生氣就是了。倒是雲開那邊比較難擺平。
「等我搞定她再回來幫你。」他很講義氣地拍拍兄弟肩膀。
於是,兩人各自回頭對付自己的「麻煩」去了。
然而幾分鐘後,溫道安終於發現問題並沒有他想像中的容易解決。
「琳琳,你明明答應過我的,怎麼可以不講信用?」他氣急敗壞地敲門。
「我就是不講信用,我就是要生氣,你想怎樣?」硯琳隔著房門吼回去。
他叫她不生氣,她就不生氣?哪有這麼容易的事!
不管!這一回絕不輕易與他干休!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