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與她見到的情景,是與今日完全迥異的天氣。於他生命之中,多麼偶然的一次際遇,偶然得像是命中注定一般。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三月的最後一天,他竟然記得那麼清楚。那日下過一場陣雨,鉛雲低垂的上海的天空,那是一九二七年。
他遇到她時,是那麼的盛氣凌人。范家是上海的名門望族,他有不可一世的資本。父親還在世時,在碼頭做船務生意。亂世生存幾多不易,父親還是在碼頭管理著青幫。在范丞曜還小的時候,便隨父親步上碼頭。多麼的風光,他是青幫的少主。直至今日,他恍然大悟,風光的背後,亦是要付出代價的。任何人走向成功都不可能有捷徑,有的只是代價的或多或少。父親在范丞曜十八歲時辭世,他從少主躍升成了青幫的幫主。也曾意氣用事,彼時,由得性子做事,他在上海翻雲覆雨,亦沒有人敢說半句。可是十八歲已不可再追,他在摸索中變得冷峻,學會隱忍。一九二七年三月的最後一天,他去百樂門「賠罪」。
「賠罪?」他的保鏢阿笙一聽到這詞,跳了起來,「賠什麼罪,哪有這樣的道理?昨天是洪幫的人先在碼頭上鬧起事來,怎麼倒成了我們的不對,這分明是姓柴的那傢伙挑撥起來的。」
這反應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范丞曜淡淡一笑,他從椅背上拿起外套,看看外面陰暗的天空,瞧一眼怒氣衝天的阿笙,不緊不慢地說:「明知是柴震故意,你還樂得栽進去?」
「不論怎麼樣,可不能讓你親自去,」阿笙支支吾吾地說道,「傳到道上去,青幫的兄弟們還要怎麼混下去?」上海青幫與洪幫不合,已不是新鮮話題。
「那你說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還是明日再找幾個兄弟再打幾架?」
阿笙低下頭來,他想不出什麼好的辦法,只是依然固執,低聲說:「找兄弟過去賠個不是便成,若你親自去,倒顯得他姓柴的有多風光似的,以後怕是要端起擔子來了。」
范丞曜哪會不明白他的心思,只是他自有他的打算,先禮後兵,他向來可以拿捏得當。他讓阿笙備車,三輛黑色小轎車,從范家青玉巷的公館駛出。車子風馳電掣地從鬧市區行過,打著「賠罪」的幌子,范丞曜亦要不著痕跡地向柴震示威。
而求和亦不等於認輸,只是碼頭上的事情,鬧得太久,讓他有些心累。
三輛車排開,依次在百樂門外停住。范丞曜坐在中間的一部,阿笙為他打開車門,前後二車的保鏢都已左右排開。范丞曜下了車,他抬頭望了一眼百樂門的標誌,陰雨的天氣,顯得毫無生氣,他並沒有要馬上進百樂門的意思,只是百樂門已有人進去通風報信了。
彼時,柴震正在迎春堂中,迎春堂中正綁著一個中年人,不過又是一個欠債不還錢的賭徒。有人匆匆地跑了進來,在柴震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他使從迎春堂中急急地出來。都找上自家門口,他哪有不慌的道理。
報信的人說范丞曜帶了不少的人來,他自然以為他來鬧場,他自己心裡有恨,范丞曜也不可能對他以怨報德。彼此都極清楚。
柴震走出大門,看到范丞曜倚在黑色的車門邊。他披一件黑色長褸,雙手環在胸前,那雙眼直直地向百樂門看來,似在看著自己,卻又好像不是。看不出什麼情緒,他與他都混得久了,自然不會輕易讓人看透。柴震心裡知道,這樣的人並不好對付。所以,范丞曜沒有說話,他亦不開口。
范丞曜倚在車邊,饒有興致地看著一臉嚴肅的柴震,他心中暗笑,這個下馬威給得十足有趣。他方才開口說了來意。柴震如釋重負,范丞曜先開口,那自然是他洪幫佔了上風。他笑臉相迎讓范丞曜進了百樂門。
范丞曜自然知道他的笑裡並不帶什麼意思,只是騎虎難下,他不得不進去。經過迎春堂的時候,那個被綁住的中年人還在那裡。裡面有微微的呻吟聲,看來他是被打得不輕。范丞曜已瞭然於心,看得多了,他倒也並沒有在意。
柴震似有意與他為難,他偏在迎春堂外停住,半帶著微笑地對范丞曜說:「素聞青幫向來幫規森嚴,若是有人觸了幫規,不知道曜哥如何處理?」
范丞曜向迎春堂中看去,中年人半躺在地上,衣衫襤褸,多處地方已滲出血來。他早聞柴震心狠手辣,今日真見,心下駭然,表面上只問道:「他犯了什麼事?」
柴震輕蔑地哼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過是在庫房做事,趁人不備,拿了些銀子。」
中年人抬起頭來,微軟呼吸,卻不忘為自己申辯:「震哥,我沒有拿錢。」頭髮零亂地搭在他的額前,看不清楚面容。只是那雙撐在地上的手,泛著紅色的淤痕。
范丞曜依然是淡淡一笑,他並不表態,只說:「既然是洪幫的事,怎麼輪到外面的人來管,自然是你們自己人說了算。」
柴震眼裡閃出些許笑意,對左右使了眼色,旁邊走出來兩個年輕小伙子,不由分說地向中年人身上抽起了鞭子。他吃痛,不住地哼哼。阿笙心裡一緊,不過是這樣一件事,若是他真拿了,讓他吐出來。何必用私刑至此?他上前一步想要阻止,卻被范丞曜暗中攔住,阿笙心裡奇怪,卻也只好忍了下來。只是不免為這中年人擔心,這樣打下來,這人不死也要落個殘廢。
柴震引著范丞曜上了樓去。樓梯轉角,范丞曜轉過身來向迎春堂看去,地勢太高什麼也瞧不見了。他轉過頭來,對柴震說:「他拿了多少?」
柴震反問:「怎麼,曜哥想為他還錢?」范丞曜心中暗笑,他不過是好奇。只是柴震這樣一說,反顯得他越權了,這本就不是他該問的。還是談正事吧。
所謂「賠罪」不過是雙方就某一問題達成一致,而柴震想要的不過是南邊碼頭的生意。碼頭生意,范丞曜已做得有些厭倦。若是柴震以為碼頭生意好做的話,倒不如給了他。這塊燙手的山芋正好丟給他去。
范丞曜與柴震談妥之後,從百樂門出來。再經過迎春堂,他下意識向裡面望去,迎春堂空無一人。百樂門外他帶來的人依然站在街頭,因為為數眾多,引起旁人側目,阿笙為他打開車門。
已是晌午,阿笙安排著去「大都會」用餐。
「大都會」是一家夜總會,兼做餐飲。范家除了船務生意之外,也滲入了其他行業。例如這家,在上海以奢華而聞名的「大都會」。
范丞曜閉目倚在椅背之上,阿笙匯報著他今日的行程,下午華商會要開會,屆時要選新的商會代表,諸如此類。范丞曜靜靜地坐在那裡,只微微點了點頭,示意他知道了。阿笙坐在前排不斷地向後面張望。
范丞曜問道:「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阿笙心虛地說:「剛才怎麼不阻止?」
「你還沒有看出來,他故意做給我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笙知道他說得對,轉過頭去,再沒有說些什麼。
車到「大都會」時,桑桑已在門外等候。她打理這家夜總會已有八年之久,雖然年紀不大,亦是一位聰明女子。她為范丞曜清了二樓的場,只單他一個用餐。只是范丞曜倒不領她的情來。他今日心情不好,隔著二樓的玻璃,看到街上人來人往,他一個人坐在上千平方的地方,轉頭對阿笙說:「去一樓。」
阿笙不贊成,直說不妥。范丞曜倒是笑起來,有什麼不妥的,他跨步向一樓走去。桑桑與阿笙面面相覷,只得隨著他下了樓。儘管范丞曜要在一樓用餐,為了安全起見,阿笙讓桑桑挑了一個不太引人注目的角落,角落獨立與外界隔開,中間一張雕花的檀木屏風,桑桑拿著菜單出來,竟發現自己手心全是汗,范丞曜喜怒不形於色,當真是伴君如伴虎。
經過廚房的時候,桑桑聽到有人叫她。她轉過頭去,看到門外站著一個拿著托盤的女子。桑桑在裡面,看不真切,亮光打在女子的身上,如加上一道白光。女子在光暈中輕笑,只是這笑聲,桑桑是極熟悉的。她迎了上去,心裡好奇,她早上請了假,這會怎麼又回來了?
桑桑踏出房間,不經意用手擋了擋光線,嘴裡嘀咕一句:「怎麼是你?」
葛薇蘭輕聲一笑,她穿一件藍色上衣,短髮齊齊到耳邊。桑桑睇了她一眼,眼神有些不悅。葛薇蘭知道,她埋怨她來這裡上班還是一副學生打扮。可她本來就是學生,在復旦工學裡學新聞。
「你不是請假嗎,怎麼又來了?」桑桑問。
桑桑還沒有來上海前,是住在一個叫裡鄉的小鎮上。她與葛薇蘭從小便認識,桑桑比她大上幾歲。葛家是舊式的地主家庭,只是家道中落。葛薇蘭的母親過世得早,父親後來娶了繼母,繼母自然不大管她。葛薇蘭落得清靜,好在母親娘家還算殷富,她亦可以北上求學。但她素來好強,拿了學費自然不好意思再向母親家裡人要錢,因此在桑桑這找了一份差事,以支付每日生活起居,生活也還過得滋潤。因為父親熱衷賭博,葛家早已剩下空殼。葛薇蘭自來到上海讀書後,她與父親的關係也不那麼密切了。
葛薇蘭聽桑桑這麼一問,笑容一暗,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今晨有人來給她報信說,在賭場看到父親,因為沒有錢還賭債,被人趕了出來。葛薇蘭倒也不吃驚,父親是年初才到上海來的,他們也見過幾次,見面的原因,多半是因為他沒有了錢。她向桑桑告了假,才追去找人,根本沒有父親的蹤影。這才意興闌珊地回了這邊。
桑桑心裡盤算了一番,安慰她說道:「說不定看錯了也是可能的。你們現在關係不比從前,他要去賭也是他的事,我看你幫得了他一次兩次,總不見得能幫得了他一輩子。你啊,還是多關心一下你的學業,」她話題一轉,「難得請個假,怎麼不直接回學校去?」
葛薇蘭一笑置之,以後的事情自然留到以後去煩惱,她反正樂觀。嘴裡與桑桑貧道:「有個賭徒的父親,身為女兒的只有任勞任怨多賺些。」
桑桑哼笑,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道:「我看你啊,還是趕緊找人嫁了是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