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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淚 第五章 改弦易轍(2) 作者:於佳
    難得他想跟她說說話,這還是成親後的頭一遭。以前他總是很晚才回來,進了屋也是往書房裡一鑽,他們的臥房除了成親那一夜,他再未踏入。她疑惑他的主動親近,卻樂意與他交心,獨自一人身在異鄉,她也是太寂寞了,才會成天往外跑。

    「我聽二爺說想要找到魚淚靠的是機緣,他說他找了十年才找到五色魚淚。」

    「二哥找到了五色魚淚?我還以為他從未找到過呢!」

    小時候他們三兄弟忙著跟在夫子後頭唸書、受訓,二哥就成天往山裡鑽,找他的魚淚,後面還跟著一個忠心護主的藉卉。說實話那時候他挺羨慕二哥的自由自在,更羨慕二哥的聰慧過人。他十歲之後便沒再從過夫子,可爹搜羅的古籍他卻能過目不忘。每回宜馭為夫子來日的考試而努力溫書的時候,二哥卻只是翻一翻夫子近日教他們的文章,便能猜出來日的考題。

    他最佩服的便是二哥,直到五年前二哥離家。

    「我從二哥身上發覺,老天爺給了你某項天賦必定會從你身上奪走另外一些東西。」

    今夜他並不是要跟那答兒談論久別到有些陌生的二哥,換上親和的笑臉,宜馭湊到她身前。

    「你知不知道,中原有項習俗叫『三天回門』,就是說新娘子嫁過來第三天要跟新姑爺一起回趟娘家,給娘家的人請安問好——你嫁過來都這麼些日子了,我還沒陪你回過娘家。不如你準備準備,過兩天我陪你回去拜見岳父大人。」

    「不用了。」什麼三天回門,之前怎麼沒聽他提起過?今天的他有點反常噯!「我們滿人沒有這麼些規矩,再說,女兒嫁出去就是別人家的了,你們漢人不是有句話叫『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嗎?」

    「但我想岳父大人肯定很想再見到你這汪水。」他諂媚地笑著。

    「我阿瑪?」阿瑪還記不記得她這個遠嫁的女兒,她都懷疑,「他很忙的,不一定記得我。」

    既然如此,宜馭索性直說了吧:「那答兒,那你幫我寫封信給岳丈大人,請他幫我催討前面幾批購買兵器的貨款,如何?那些礦主們都等著呢!」

    那答兒手中的銀勺停了,掉在燕窩粥裡劃拉出一窩小小的陷阱。她低垂著頭呆愣了片刻,復又拿起銀勺努力地吃著,「你今晚回房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

    「也不是。」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有種做錯事的尷尬,「咱們是夫妻嘛!我最近忙著礦上的事,咱倆都沒有好好聊過天。今天我抽空過來看看你,順便請你給岳丈大人寫封信。」

    撥弄著碗裡的燕窩粥,她忽然覺得這東西沒有剛才那番好滋味,令她有些食不下嚥。

    「那真要令你大失所望了,我阿瑪身為滿州鑲藍旗旗主,擁有在冊的妻妾十九個,育有十七個兒子,二十一個女兒,這些個數字都還在繼續增加,而我只是連妾都算不上的女人給他生的。在我嫁到乜家來之前,我只在每年固定的全家人坐在一塊兒享用的年夜飯才有機會見到他——就這還是隔著好幾張圓桌,遠遠望見的。你覺得像我這樣的身份,我寫的信他會重視嗎?」

    這世上還有這樣的父女關係嗎?宜馭不相信地睇著她。

    「別用這種眼神瞧我,我知道你不相信。有時候我也在想,為什麼要我生在這樣的父親膝下?我倒情願自己生在那種小門小戶,至少還能嘗到爹親娘疼的滋味。」阿瑪對她還不如管家大叔來得親切,若非如此,她怎肯背井離鄉嫁到這裡?

    宜馭仍想做最後一搏,「可你是他的女兒,你的話,他總歸還是要聽的。」

    「我們滿人在中原節節勝利,依我看過不了多久就能攻進北京城。乜家可以提供給軍隊更多的兵器,在阿瑪看來,武力攻打可以使乜家就範,但始終不如聯姻來得更得人心,所以他把我嫁了過來。我們都是滿清對付明朝廷的一顆棋子,阿瑪是不會在乎一顆棋子的感受,你到現在不會還不明白嗎?」

    二爺說兄弟四個中白頭翁是最單純的一個,那答兒這回總算開眼了。

    那答兒的話讓宜馭忽然緊張起來,若有一天滿人徹底打敗了明朝廷,他們乜家將會落得怎樣的下場?那些礦主、工頭能放過他們嗎?他這個爭著上位的新當家將會被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兄弟所唾棄!

    他慌了神,連帶著口不擇言:「那……那我娶你,不等於掉進了你阿瑪事先準備好的陷阱裡嗎?」

    在阿瑪手中,她是一顆無能的棋子;在丈夫眼裡,她是一個危險的陷阱。那答兒以為自己早已泯滅的怒火頓時熊熊燃燒起來。

    推開手邊的碗,她衝他吼:「這能怪誰?要怪只怪你自己太笨!誰讓你娶我的?」

    「又不是我想娶你的,別忘了,當初是你主動要嫁給我的。」

    「你可以拒絕啊!你為什麼不拒絕?」

    「我不拒絕是為了保全乜家,你選我又是為了什麼?我們兄弟四個,你選誰不好幹嗎把我拖下水?」

    他後悔了!他從一開始就後悔了。

    她魯勁頓起,掀翻桌子,她愛的燕窩粥流了一地,她卻沒工夫心疼。咆哮著告訴他,告訴他自己心中的不滿。

    對他,對阿瑪,乃至對自己的所有不滿。

    「因為我看你不順眼,我就是要嫁給你,我就是要拖累你一輩子——聽懂了嗎?」

    安北城的秋雨打在人的身上寒冷得刺骨,還伴著一陣陣的生疼。

    那答兒沒有目標地跑著,雨水帶給她的感覺遠不如心裡的痛來得強烈。她想跑到誰的懷裡痛快地大哭一場,杵在庭院中央才發現自己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找不到。從前還有以赫奧仁聽她訴說心事,到了安北城這個本不屬於她的地方,連最後那點慰藉也從此蕩然無存。無助的感覺從心底裡竄起,她蹲在地上像個小女孩一般抱頭痛哭。

    還有更糟糕的厄運等待著她。

    一頭巨大的黑影從後面撲過來,黑壓壓地壓倒在她身上,壓得她好半晌喘不過氣來,索性昏倒。

    這回輪到兮時頭疼了。

    都告訴玲瓏,這樣黑燈瞎火的雨夜不要出來尋野貓玩,它偏不聽。這下子好了吧!野貓沒撲到,把乜家的四夫人給撲暈了過去。如今,她還得費心把她給抬回房去。

    「我不管,」兮時雙手抱懷,把麻煩撇得乾淨,「玲瓏,是你闖的禍,你自己解決。」

    玲瓏嘟著肥厚的熊嘴歪著腦袋想了片刻,兩隻前掌抱著那答兒的雙腿,這就拖著她往兮時住的屋裡去。待兮時喝住它,那答兒已被拖出一丈開外——熊也有行動迅速的時候。

    兮時小心翼翼地探了探那答兒的鼻息,剛剛只是暈倒而已,被玲瓏這麼一折騰,如今是徹徹底底地昏死過去了。

    狠命地掐了玲瓏一下,兮時要它明白自己犯下的錯誤,「她是人,不是玉米,你不能這麼拖她,明白嗎?」還是勞古怪抱那答兒進屋吧!

    兮時放棄神卜的形象,扯著嗓子喊了兩聲:「古怪!古怪——」

    原本還不知蹤影的古怪頓時現身,手持出鞘的寶劍僵著臉望著他的主人,靜待她的吩咐。

    「抱她進乜宜寞的院子。」這傢伙真沒眼力,白長了兩個那麼大的窟窿在臉上。

    古怪任雨水打在那答兒身上,卻毫無舉動,「除了你,我不助任何人。」

    「這是你主人——我的命令。」

    古怪頓了片刻,終於還是打橫抱起了地上的那答兒。手臂懸空,他讓她的身子距離自己胸前三寸開外。

    於是,雨夜的乜家出現這樣一個古怪的場面——

    兮時穿著單薄的花裙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頭,古怪懸空抱著那答兒緊隨其後,知道犯錯的玲瓏彎著熊腰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

    宜寞開了房門見到的就是這一幕。

    古怪把那答兒朝宜寞的床上一丟,和來時一樣迅速不見了蹤影,玲瓏知錯地縮回自己的窩裡,獨留宜寞對著床上的那答兒發呆。

    「這是怎麼回事?」

    「你緊張什麼?」兮時白他。

    大半夜把弟妹送上他的床,宜寞不緊張才怪。瞧那答兒臉上的擦傷,他憑直覺追問:「是古怪還是玲瓏?」肯定是這兩個怪物中的一個弄的,他初上山的那會子,總是莫名其妙就被古怪或玲瓏弄得滿身傷痕。

    兮時吐吐舌頭,主動交代:「玲瓏。」

    他聳聳肩頭,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那你也不該把她送到我這兒來,直接讓古怪送她回四弟那兒不是更好嗎?」

    「我想她並不想回你四弟那兒。」

    順著兮時的手指,宜寞注意到那答兒臉上殘留的淚珠,頓時明白了過來——滿人拒付前幾次的貨款,以四弟的個性定會將問題與那答兒聯繫起來。

    他長歎一聲,「乜家怕是真的要走到頭了。」

    「如果當家的是你,乜家還會落得今天的局面嗎?」

    「你可以占卜試試,看老天是否會告訴你答案。」閒話少說,還是先弄醒床上的那答兒,「是你動手,還是我讓人去請大夫?」

    這種小事兮時一向不假他人之手,隨便從頭上拔下根蝴蝶簪子,她沖那答兒下了狠手。

    隨著一聲尖叫,那答兒痛得睜開雙眼——兮時這招總是那麼見效。

    「我怎麼會在這裡?」

    那答兒記得自己蹲在院子裡痛哭,怎麼一轉眼的工夫自己就躺在了二爺的房裡。而且她只是哭了哭,淋了場雨,怎麼後背火辣辣地抽痛?

    「你暈倒了,我讓古怪把你抱了進來。」兮時避重就輕,「送你一個占卜的機會吧!要知道,平日裡若是想求得我的占卜,可是要出大價錢的。」誰讓玲瓏闖禍了呢!當然,這個隱情兮時並不準備告訴她。

    「你真好。」

    那答兒沖兮時感激地一笑,這姑娘的單純讓兮時都不好意思了,「算了,也不用你問,我直接把你最想知道的占卜結果告訴你吧!」

    她最想知道的結果?那答兒狐疑,兮時逕自說道:「你後半輩子的生活將會非常安逸。」安逸得讓人覺得無聊。

    「你會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情感。」不外是親情、友情、愛情。

    「你會和你喜歡的人相守終老。」可我不能告訴你那個人是誰。

    占卜完畢,那答兒仍是一頭霧水。聽說,像兮時這樣可以知曉天意的神卜是不能隨便洩露天機的。那答兒也不追問,她只想知道,「我要怎麼做才能得到這樣的結果呢?」

    「一字記之曰: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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