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卉匆匆為夫君收拾著行李,順道連自己的也一併裝包收好。
「你這是幹什麼?」
「我跟你們一道去。」
她三下兩下便整理妥當,宜世按下她的包袱,「此去盛京,能不能討回貨款還很難說。即便討回,押運銀車回來的途中也很有可能會遭遇仇天命那幫山賊。你一個女人家,我不能讓你跟著我犯險。」
撥開他的手,藉卉從內室的箱子裡提出一把寶劍。劍出鞘,閃著冷冷的寒光,「我不是跟著你犯險,我是沿途保護你。」
「保護我?」
記憶中那個掛著淚窩子跟在他身後尋求保護的小丫頭居然也敢口出狂言,聲稱要保護他?「別說笑了。」
「老爺為了讓我保護二爺,很早前就請了師傅教我武功。」
有這等事?宜世全然不知,「讓你個女人家保護二弟,不如直接請師傅教二弟好了。」
「老爺怕二爺學會了功夫,反倒與人起爭執,最終死於拳腳之下,所以才沒讓他學。」
爹對二弟的確是用心良苦,不管二弟是否能接替爹的當家人之位將乜家推向繁盛,他在爹的眼裡自始至終都是最重要的兒子。
想到這兒,宜世隨口問道:「那二弟不會功夫嗎?」
藉卉忽地垂下了頭,好半天才冒出一句:「師傅教我沒教他,二爺自然不會。」
「也是。」宜世沒再多問,與梓爺商議停當,這便帶上藉卉,三人出了門。
他們走了沒幾日,乜家便大禍臨頭。明朝廷不知從哪兒知道了乜家把兵器出售給滿人的消息,崇禎皇帝派了兩千人的軍隊壓近安北城,打算將整個安北城趕盡殺絕,變成一座死城。
得知此消息,安北城人心惶惶,百姓們紛紛開始出逃,有些礦主也變賣家產預備離開此地,一時間乜家上下亂成一鍋粥。
「現下該怎麼辦?怎麼辦才好?」
宜馭的白頭髮近來越發多了,再這樣下去他遲早真成了白頭翁。他就這麼踏過來走過去,看得那答兒頭都暈了,「你就不能坐會兒嗎?」
「坐?還坐得住嗎?」宜馭抓住那答兒的手,就把她往外拖,「頭一個要走的人就是你,你是滿人噯!這要是給明軍抓到,還有你活命的機會嗎?走走走!你趕緊收拾包袱回盛京。」
「我哪兒也不去。」那答兒執拗地把屁股粘在椅子上,「漢人有句話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根扁擔橫著走。我就當你是……」
「我不是雞不是狗更不是扁擔,你別橫著走,還是趕緊走吧!」
她仰著頭用那雙無辜的大眼睛質問他:「你要休了我嗎?」
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宜馭被她吵得一個頭兩個大,到底還是被宜寞勸住了,「你把她往哪裡趕?她這時候出去,危險更大。崇禎皇帝要是真想滅掉乜家滿門,我們誰都逃不掉。」
宜馭心裡還有個打算,「那……我們去盛京吧!」
他還真是單純得緊,宜幸擺弄著手裡的宋代筆洗,隨便丟出一句:「若乜家不能為滿清的軍隊提供兵器,我們這些人還不如他們家的看門狗。」誰會保護你?
「同樣的道理,就因為我們還有被利用的價值,滿清那邊是不會放著我們不管的。」有了這層考慮,宜寞才能穩如泰山。
宜寞走到門口,望著天自言自語:「若我計算得不錯,盛京那邊怕已經得到消息,大哥和小叔怕是要不回那幾筆貨款了。」
兮時找了又找,居然發現宜寞躺在花園的草地上看書,「你還真是清閒,居然可以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躺這兒!」
「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她躺到他的旁邊,毫無顧忌地同他一起睡在草地上。那身佈滿梅花的衣裙平鋪在草上,乍看上去,以為臘梅早開。
「你不怕乜家就此家破人亡?」
宜寞刻意地往旁邊挪了挪,同她保持男女間當有的距離,「你從來不會讓自己身處險境,若乜家真快滅亡,你還不走?」
聰明人說聰明話辦聰明事,卻笨得忘了今天這個如此重要的日子。
「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今天?十一月初六。」宜寞怎會不記得,「今天是我二十五歲生辰。」
「過了今天,你的命就屬於我的了。」
所以,「今天是屬於我自己的最後一天,煩您離我遠點,讓我一個人好好待著。」
人前他溫和儒雅,背地裡卻是這副陰冷的模樣,真叫人心寒。
可惜他遇錯了人,偏生遇到她這個頑固得像石頭一樣的人,「乜宜寞,過了今天就跟我回山上吧!咱們做兩棵松樹,永遠地埋在山裡好了,再也不要理這些明爭暗鬥。」
今天的她話可真多啊!宜寞提醒她:「別忘了,我們之間是有約定的,雖說我二十五歲以後的命是你的,但你不能妨礙我完成我的使命。」
從二十歲到二十五歲,五年了,她把他放在身邊足足五年的時間,還沒能讓他學會遺忘嗎?
「放手吧!事實上,乜家已經快變成你想要的模樣了。」
「卻不是我親手做到的。」
「有區別嗎?」
若沒有區別,五年前他完全可以拜託她幫他達償所願。可他沒有!
他把自己二十五歲以後的命全都賣給了她,只求她幫他打破活不過二十五歲的命數,他要用二十五歲以後的生命追回乜家欠他的一切。
「欠下的債始終要還回去。」
「就為了證明你才是乜家最合適的當家人?」一個乜家當家人的位置,又不是天下的君主,有必要這樣你爭我奪嗎?
兮時自繼承神卜之位以來,為多少達官顯貴占卜過他們的前程,知道得越多,越覺得這世上沒有什麼比快樂更重要。
你可以擁有無盡的財富,你可以掌握至上的權力,你甚至可以肆意生殺掠奪,可你卻換不回快樂。乞丐可以為了別人施捨的一碗殘羹而樂上一天,君主卻不會因為獲得一座城池而愉快一刻。
她最不願意為貪心的人占卜未來,而知足的人恰恰不需要她的占卜已很滿足現有的快樂。
乜宜寞是她遇到的最知足卻也最貪心的人,這足以勾起她全身心的好奇。
「然後呢?做完了這一切,你怎麼辦?」失去信念,你靠什麼活下去?
這一點他早就考慮清楚了,「我之後的命不是已經賣給你了嗎?由你決定。」
對於他來說完成使命之後的生命根本毫無意義,給她又如何?他做了一個最划算的交易。
「用它來愛我吧!」她也不笨,要了他的命還要附帶上他的心,這筆交易才算公平合理。
宜寞站起身,刻意與她保持一段距離,冷眼相對,他告訴她:「我沒有心來愛誰。」
「是你把心給了別人吧!」躺在地上的兮時用手比劃出小匣子的模樣,「把心裝在那個紫檀木的小匣子裡一起送給人家了。」
她愛怎麼說怎麼說,他懶得理她。他作勢要走,她不顧形象地抱住他的腿,耍起賴皮,「把心找回來交給我吧!我會替你好好保管的,我以神的名義發誓。」
她還把那些戲言當了真?宜寞也同她開起玩笑:「好啊,你能替我把心找回來,我就把它交給你。」
「一言為定。」
代表滿清接待乜宜世和梓爺的正是那答兒的阿瑪那塔裡。一番寒暄之後,出乎宜世他們的意料,那塔裡主動提到了那幾筆拖欠的貨款。
「銀子,我們都備好了。本想派人給你們送過去的,正準備出發卻聽到崇禎派了兩千人的軍隊要剷平安北城,滅掉整個乜家的消息,這才沒出發。」
他隨便幾句類似玩笑的話卻讓宜世和梓爺滿頭冷汗,「敢問那大人,可知安北城現今的狀況?」「別緊張!別緊張!」那塔裡乾笑了兩聲,「乜家為我們滿人的軍隊提供兵器,我們怎麼可能不顧你們的死活,我女兒不還在乜家嘛!無論如何我也不能看著我女兒死在明軍的手上,是吧?」
所以——
「我早就派了鐵甲騎兵安插在前往安北城的途中,絕不會讓那些明軍進入安北城,更別說傷害乜家人了。」
在宜世和梓爺稍稍喘息的空當,那塔裡微瞇著眼透露另一個消息,「我還讓帶兵的將軍轉告明軍,乜家是我們滿人的朋友,是我那塔裡的親家。崇禎要想對付乜家,先得過我這一關,先得問我們滿人同不同意。」
這話不但沒讓宜世鬆口氣,反倒像根繩子勒緊了他的頸項。這等於告訴所有的漢人,乜家已擺明背叛大明王朝,乜家成了滿人的走狗,乜家成了所有漢人的敵人。從此以後,他們乜家不想依靠滿清也不能夠了。
牆頭草不是那麼好做的,一個不小心就被大風連根拔起。
作為滿人的走狗,他們還有什麼權力索要貨款?更可怕的還在後頭。
那塔裡摩挲著手上的扳指,輕鬆地說道:「以後我鑲藍旗的兵器還有賴你們乜家,至於工錢方面……你們不好意思向我開口要,但我也不能讓你們吃虧,就按原先定好的一半價錢給你們點加工費吧!」
原本是購買兵器的貨款,怎麼轉瞬間就成了加工費?宜世想問個明白,到底還是梓爺老成,手一橫攔住了他的衝動。梓爺對著那塔裡點頭哈腰地笑道:「一切全憑王爺做主。」
那塔裡的目的都達到了,稍稍寒暄了兩句,便找了一托詞請管家帶為招待,自己去了後堂。梓爺識趣地自動請離,管家也沒有多做挽留。
出了王府,宜世便怒了,「小叔,你剛剛為什麼不讓我向那塔裡爭取?收取原先一半的價錢,別說是乜家無利可圖,那幫礦主又怎麼會肯呢?」
「安北城事實上已落入滿人手中,你若不照他的話去做,他完全可以滅了乜家,取而代之。你的小命和乜家幾輩人的努力都捏在人家手裡,你拿什麼去跟他爭取?」
無謂的勇氣不要也罷,免得丟了自己的性命還連帶上乜家幾世的祖業。
「此地不宜久留,咱們還是先回安北城再說吧!」
叔侄二人商量後決定在客棧歇息一晚,來日就趕回去,他們還擔心乜家的狀況呢!安北城和乜家的安危非得親眼得見才能令他們安心。
雖是初入冬,盛京已被厚厚的積雪所覆蓋。雪夜尤冷,宜世矗立在刺骨的月光下,臉上的蕭瑟叫人看了心疼。
藉卉取了皮大衣給他披上,雙手摩挲著他的肩膀,始終不曾放下,「早點睡吧!明天咱們就回去了。」
宜世只是無語地望著月亮發呆,哈出來的氣趁著月色凝結成霧。
「藉卉,今天是什麼日子?」
「今天?十一月初六。」她脫口而出的話讓她自己為之一驚。
宜世望著月色訥訥:「今天是二弟二十五歲生辰啊!過了今天,他的命數就不由天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