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她好幾年也未曾來住過,可常年守著別院的下人始終將宅子打掃得乾淨整齊。兮時他們一到,曾在明朝皇宮裡任職的廚子便為他們奉上了豐富可口的菜餚。
自打到了這裡,藉卉便時刻陪著宜世,沒有踏出過房門半步,所有的吃喝用度都是古怪吩咐下人送進來的。她不想離開宜世,也無法面對宜寞和兮時。
她該恨他們的,是他們毀了她和宜世曾經親密無間的夫妻關係。可是在最最關鍵的時刻,是宜寞救了宜世,把受傷的她和昏迷不醒的宜世帶到這裡悉心照料的是她幾次三番想要除之而後快的兮時。他們一天三遍地請大夫進來探視宜世的病情,不曾斷過。
叫她如何恨他們呢?
她命令自己什麼也不想,只希望宜世醒來後第一眼見到的人是她,希望他能看到她的真心,原諒她費勁心機做的那些事。
她跪在他的床頭向上蒼祈求。
老天爺啊,你一直對我備加關照。雖然在我年幼時,你便奪去了我的爹娘,可你把宜世送到了我面前。請你不要殘忍地從我身邊將他抽走,我寧可豁出自己的性命也不要和他分開。我求你,老天爺,我求求你,我求你讓我可以永遠和宜世在一起。我求你……
上蒼好似聽到了她的祈求,床榻上的宜世慢慢地睜開了雙眼,那一刻藉卉真心地感謝上蒼,下一刻她所感謝的天徹底塌了下來——
「宜世!宜世,你醒了?感覺怎麼樣?有哪裡不舒服嗎?」
他呆呆地望著前方,目光始終不曾落在她的臉上。
「宜世,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的氣,我可以解釋,我真的可以跟你解釋。請你相信我,無論我做什麼,都是因為我太愛你。宜世……」
以為他還在生自己的氣,藉卉取了粥來,「我知道你還不肯原諒我,先喝點粥吧!你都昏迷了好幾天,不吃點東西怎麼行呢?」
她端著粥餵他,一口一口,他喝得極慢,目光仍飄浮在遠處。藉卉總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勁,吩咐下人去請了大夫。
那邊宜馭聽說大哥醒了,趕忙前來探視,「大哥,你昏迷了好幾天,現在感覺好點了嗎?大哥——」
無論他怎麼喊,宜世始終不曾看過他一眼,更不曾答應。藉卉這才覺得問題大了,急急催了大夫來,又是請脈又是問症,一番折騰下來結論只有一個:癡症——人在受了接二連三的刺激之下癡呆了。
「不會的!宜世怎麼會得這種病?一定是大夫看錯了!一定是這樣!」
在藉卉的要求下,宜寞換了大夫來重新診脈,回答卻出奇的一致——宜世傻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藉卉不斷地問著自己,問著上天,沒有人可以回答她,其實答案早已在她心中,「是我的錯,是我給了他太大的打擊,他才會得了這樣的病。全都是我的錯……」
眼淚在這一刻沒有任何作用,藉卉拭去淚水,開始照大夫吩咐的那般伺候宜世。每天定時定點給他餵水餵飯,因為她不喂,他根本不知道餓了要吃;每天早晚兩遍擦身洗澡,因為她要他有一如做當家人那時的清爽乾淨;她一有空就跟他說話,大夫說這樣做可以幫他恢復神志。
這一切的一切,她全都不假他人之手時,自己獨立完成。他是她的丈夫,她要守護一輩子的男人,即便他已不認識她。
「二哥,你看這個。」
宜馭不知從哪兒揭了張紙回來,宜寞仔細看去,竟是滿清朝廷的告示。說的是洗劫安北城乜宅的匪首仇天命已被朝廷砍了頭,一干山賊盡被誅殺,著令將乜宅歸還給乜家後人。
「這是什麼東西?二哥,我實在是看不懂,那天來洗劫咱們家的分明就有滿清的軍隊,那把火八成也是他們放的。既然滿清有心要滅我們乜家,為什麼又要出這張東西?」
宜寞冷笑良久,這就是朝廷!這就是政治!
當用到乜家的時候,又是嫁女,又是給錢。當明朝廷要滅乜家的時候,滿清朝廷以救乜家的名義佔據了整個安北城。當乜家徹底落入滿清朝廷之手,他們又藉著山賊的手取了乜家的財物,再以此罪名滅了山賊,一方面揀一個鋤紂滅罪的大功勞,一方面擺平了乜家,另一方面也滅了那些對於朝廷來說具有潛在危害的山賊。
乜家兄弟間的千算萬算,敵不過朝廷的大謀略。
「四弟,若你想再回到乜家,現在倒是時候。」
「我不回去。」宜馭早就打定了主意,「我要去找那答兒。」
宜寞不希望四弟因為兮時的一句戲言而白白耗費光陰,「你知道她在哪裡嗎?」
「我不知道,可我一定要找到她,即便走遍大江南北,花費我一生的時間我也要找到她。」
就在乜家被滅的那一天,他依稀在人群中見到了那答兒焦急的容顏。他知道是自己的錯覺,那答兒一定早就離開了安北城,可正是那一刻,他才驚覺他早已將那答兒鎖進了心靈最深處,一紙休書休不去她在他心中的位置。
說到這兒,他正好想拜託旁邊喝茶弄發的兮時,「活神仙,那答兒總是叫你『活神仙』,你能不能替我占卜一下,如今那答兒在哪個地方?」
兮時閉上雙眸,一言不發。
宜馭急忙說道:「我知道你不會隨便替人占卜,想要求得你的幫助是需要花上天價的。如今乜家不比從前,我身邊也沒什麼值錢之物。如果你肯替我占卜,隨便你要求什麼,我終其一生為你做到。」
「往北走。」
兮時突然開口,說得宜馭一點準備都沒有,「什麼?」
「我從不把占卜的結果重複第二遍。」
「你是說……你是說那答兒人在北邊?」宜馭激動之情無法言喻,他重重地拍著自己的腦門,「我怎麼沒想到呢?對啊!北邊……北邊……她的家在盛京,就算她不回家,但她一定更習慣北邊的生活。對對對!她一定在北邊,我這就收拾收拾去找她。」
他拔腿回房,宜寞瞥了兮時一眼,「你又哄他呢?」
「若這回是我的占卜呢?」她反問他,二人正說著話,門外忽現出藉卉的身影。
這是自那日離開乜家後,她頭一回主動出現在他們的面前。宜寞頭一個念頭就是,「是大哥出了什麼事嗎?」
到了緊要關頭,藉卉才發現無論宜寞多麼不服氣宜世做當家人,他終歸將這個大哥看得極重。若他這個仇天命真的要報復乜家,也不會傷害家人的。只可惜,她現在明白這點,已經太晚了,「宜世很好,剛服了藥睡下了。」
「那你這是……」
「我要帶宜世還有乜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回安北城,回乜家——我來……告訴你們一聲。」她已做了決定,那裡是宜世最放不下的地方,也是宜世心裡認定的永遠的家。回到家裡,她想宜世會高興的。
「可大哥這個樣子,你一個人帶著他回去怎麼行?還是在這裡,有人照應著比較妥當。」
他們像是將之前拚個你死我活的事都給忘了,轉而又成了相親相愛的一家人,看得兮時好生奇怪。她這個活神仙也搞不懂人間的情,尤其是手足情深。
宜寞的顧慮藉卉也有,但陪宜世回家的念頭太過強烈,她已顧不得其他,「你若真心替我們著想,就幫我準備一輛馬車,還有乾糧什麼的,讓我帶他和乜家的列祖列宗……回家。」
在藉卉的堅持下,宜寞準備好她所需要的東西,外加二百兩黃金和幾隻信鴿,連同乜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一起送上了馬車。
「很快我會和兮時離開這裡,若有什麼需要,你就讓這幾隻信鴿送信給我。」這些信鴿是玲瓏訓練的,無論兮時去到哪裡,它們都能找到她。
藉卉知道,除非萬不得已,否則她絕不會放飛這幾隻信鴿——她的固執宜寞豈會不知?
扶著大哥,宜寞卻不知說什麼才好。現在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大哥再也不會知道。他跟此刻的大哥還有什麼可爭的?都說他過不了二十五歲,若當時爹也讓神卜如天替大哥占卜了命數,或許爹會做出不同的抉擇吧!
「大哥,你在車上坐好,別亂動,知道嗎?」
明知道大哥什麼都不知道,他還是替大哥理了理衣衫,小心翼翼地將大哥扶上了馬車,「你好好在家待著,宜馭已經北上去找那答兒了,我也將一路南下去尋找老三,咱們兄弟四人雖不在一處,但只要彼此知道對方過得很好就夠了——是不是?對了,還有小叔,我知道你心裡也惦記著他,我也會去找小叔的,我一定會代你確定大家都好……都過得好好的。」
藉卉從宜寞手裡接過宜世,從今後他就是她的責任了。望著毫無反應的宜世,她忽然感慨道:「你知道嗎,宜寞?最近我常常在想,是不是我想留在他身邊的願望太迫切了,老天爺才會把他變成這副模樣,讓我得以每時每刻都陪著他,永遠不離開他。」
這個話題太沉重,宜寞避而不談,「那六色魚淚,還在你身邊嗎?」
藉卉沒有說話,宜寞識趣地扯了扯嘴角,「我想也是,從乜家出來得那麼匆忙,怎麼會帶著那東西在身邊呢?看來那東西是注定不屬於你我了。」
藉卉默默地上了馬車,望著旁邊的他,她忽然很想問那個埋在她心底許多年的問題。
「宜寞,你……是不是愛過我?」
「你並不想知道答案,也不需要知道。」
他一直期望著找齊七色魚淚,將它們一起送到她面前。到如今,這個願望已永遠無法實現,像不像他年少輕狂時的感情呢?
就讓一切隨著至今也沒能湊齊的六顆魚淚一同埋在那個紫檀的小匣子裡吧!
「我走了。」
甩開鞭子,馬車徐徐向前,當她徹底從宜寞的目光中消失,她緩緩地從懷裡拿出了一個紫檀木匣子,那裡面裝著她與宜寞最美好的回憶,她決心收藏至生命終結。
一手握著韁繩,一手輕撫那個小匣子,忽然有雙手從身後搭上了她的肩膀,手心的溫度依舊是那樣溫暖……
遙望著馬車揚長而去,宜寞久久……久久才收回目光,猛一回頭正撞上兮時埋在花布裡的小臉,那上面分明寫著沮喪。
「你什麼時候來的?」
「跟你一起出來的。」
「那就是早到了?」
她也不吭聲,低頭收拾著沾了露水的衣裙。
「為什麼不現身?」他問道。
「我想,你更希望單獨和她待會兒。」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索性換了一個,「你說,宜世落到今天的下場,藉卉後悔嗎?」
「也悔,也不悔。」他說著模稜兩可的話,「她悔的是為什麼變成這副模樣的不是她,而是大哥。她不悔的是,她用盡一切心機終於可以永久地跟大哥在一起。」
她太愛他,也太執著於乜宜世這個人,更執著於自己的性情。
所以,落到今天的局面其實是必然的。
「你……或許比上天都更瞭解她。」她的話裡無酸味卻仍是澀澀的。
頭一次,他想跟她解釋他對藉卉的感情,「相伴十五年,不管她是恨我,還是只想利用我,這十五年相依為命的情感是騙不了人的。在沒有宜世的這些年裡,其實我和她就是彼此唯一的家人。也許這一點,連藉卉自己都沒有發覺吧!」
「所以,其實她不直接對你下手,不僅僅是害怕有朝一日宜世發現真相後會永遠無法原諒她。還有她根本就無法對你痛下殺手,是嗎?」
就像不到了最後一步,不親眼看見藉卉的利刃對著兮時的時候,他都無法狠心對她出手。
看著他憶起藉卉的表情,兮時忽然很想將這個人徹底從他們的世界裡抹去,「送走了乜家老大、老四,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去找乜家老三了?」
宜寞挑著眉問她:「這回你是用占卜,還是自己瞎猜出來的?」
「你猜猜我在陪你去找乜老三之前會做一件什麼事?」
他如何能猜到她的心思?只是覺得她笑起來的眼中藏著一絲陰謀,還有幾許感傷……
這日集市上一男一女正在上演狠心男棄女記——
「你真的就這樣離我而去?」
揪著他的衣袖,姑娘家眼淚巴巴地仰視著男人,看得人好不心疼。
又來這一招!又來這一招!別人會被她的可憐勁兒所騙到,他才不會呢!不走幹嗎?留在這裡被她耍啊?
狠心地甩開她的手,他意志堅決。
「非走不可?」啪嗒!一滴滾圓的淚順著她的臉頰慢慢地滑落到他腳邊。
這一回她是真的為他哭了,有那麼一瞬間,他的心眼挪了挪位置,下一刻又歸位了,「非走不可。」
「一點轉圜的餘地也沒有?」她仍不死心,淚水越聚越多,啪嗒啪嗒直往下垂。
不能再看下去,再望著她的淚,他的腳就沒有拔地而起的氣力了。他咬著牙堅持到底,「沒有。」她一個哽咽脫口而出:「我捨不得你!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好……捨不得你。」
我也一樣——差一點!就差那麼一點點他就說了出來,可惜與自由相比,一切皆可拋棄,「我走了。」
他的毅然決然勾起身旁圍觀百姓的強烈譴責——
「你算什麼男人,人家一個大姑娘家都這樣求你,你居然還是要走。」
「我看他八成是在外頭有了別的女人。」
「姑娘,別難過,這種男人不要也罷。看他那張臉,跟石板似的,除了你還有誰肯真心要他啊!」「就是就是,沒見過這麼醜的男人,一點表情都沒有……你瞪著我幹什麼?你臉上都不會帶點表情的嗎?」
古怪不得不一遍遍地在心裡說服自己:我不能跟一群沒武功的老百姓一般見識,我更不能對他們動刀使劍。
回頭望向罪魁禍首,她臉上哪還有半滴眼淚?嘴角那若有似無的奸笑他倒是看得清楚極了。
氣壞了的古怪扭頭便走,在他抽身的那一瞬間,兮時臉上的笑容漸漸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