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神卜,即便是天下最有權勢的人也會在你面前顯得卑微,即便是天下最富有的人也願意將財富捧到你面前求你化解難違的天命,做了神卜無異於大權在握,可她、如天師兄還有爹,以及一代代的神卜都只想著盡快找到接班人,將神卜之位讓出去,可為什麼天下人卻各個巴著權力不放,連他也不例外。
「你就那麼放不下本來可以握有的權力嗎?」她衝他喊著。
「那不僅是作為未來的當家人可以擁有的權力,還有你的生命所能體現出的價值,你不是我,你不會明白……你不會明白。」湖面上的碎冰扎得他的膝蓋生疼,他臉上痛苦的表情卻不是因為疼痛。
「這些年我一直是作為乜家未來的當家人活著,我從來沒有跟兄弟們暢快地玩過,大哥有藉卉陪著,三弟每天都有辦法讓自己玩得好開心,還有四弟……他有他的娘親寵著疼著,我呢?我有什麼?我早早地就沒了娘,打記事起每天就跟著爹東奔西跑,學爹做生意,學著如何做一個稱職的當家人。現在連爹也不要我了!不要我了!那我該怎麼辦?我學的那些東西是不是都用不上了,那我還可以做什麼?」
他從未將這些話對旁人說過,為什麼告訴她,因為終於有一個人肯認真地待在那裡聽他說話,而這個人卻與他的人生幾乎無關。即使是神卜如天跟爹說了他的命數,爹無比悲痛地告訴他,他不能成為乜家未來的當家人,他也不曾流露出半點傷感。他只是面無表情地沖爹點了點頭,隨即便回了自己的房,告訴伺候他的那些下人,他很好,只是不想用膳,不需要跟爹報告。
他不知道,一旦失去乜家未來當家人的身份,那些下人怎會如從前一般緊張他?
頹喪地坐在湖邊,他對著湖水絮絮叨叨地說著不似孩童的心思,他不知道她在不在聽,他壓根不在乎這些,他只是想說而已。
他告訴她爹撤了他的夫子,轉而讓夫子去教大哥、三弟、四弟。然後撥了一大筆銀子讓小叔督促工匠們趕建一間偌大的院子。二娘——四弟的親娘說了些不痛不癢的話,什麼耗費如此許多的銀子蓋這樣大的院子給一個小孩子,怕要折壽的云云。
他已經被活神仙認定活不過二十五歲了,還有什麼壽可折?
他還告訴她,他曾想和大哥、三弟、四弟他們一塊兒玩,可大哥成天圍著一個叫藉卉的小丫鬟轉,四弟總是跟著他的娘親跑前跑後,三弟倒是肯和他一塊兒處,可惜三弟玩的那些遊戲他壓根不會玩,連聽都沒聽說過。
他忽然發現自己似乎不為天地所容。就在這時,他從一個老僕人處聽說了關於魚淚的傳說。
兮時眼瞅著爹如何教導師兄,祈福許願之說聽了不少,都是真的少假的多,這個所謂的魚淚之說,她更是聽都沒聽說過。
「魚淚是改變不了你的命數的。」
她淡然一句卻似千斤大石壓在他心頭,站起身,他亦步亦趨向湖水深處摸去。
「我知道,可現在的我還能做些什麼呢?」
當人一無所有的時候,即便是一線希望也是活下去的全部動力。
她一身紅裝埋在雪地裡,眼瞅著他手腳並用地在湖裡摸來摸去,就這麼過了一天一夜,直到滿山遍野傳出一陣陣呼喊聲:「二少爺!二少爺,你在哪兒呢?」
「宜寞!宜寞啊——」
「二少爺,二少爺……」
原來,他叫乜宜寞……宜寞,這一生他怕是要適宜寂寞了——她記下了他的名字。
「他們在叫你,不回去嗎?」
兮時倒不是擔心乜家的人找得辛苦,她是覺得他在冰冷的湖水裡站了大半天,再待下去非要了他的小命不可。
他剛想起身回應,腳底下忽然踩到一個滑溜溜的小東西,他慌忙用腳按住它,伸手下去揀,從湖水裡撈上來,藉著月色一瞧,他頓時笑開來,「是魚淚!藍色的魚淚,這湖裡真的有魚淚,傳說是真的……傳說是真的……」
他揚著手中的藍色魚淚衝她又笑又喊,他瞬間釋放出的活力讓兮時驚呆了。神卜需要足夠的定力,不易大喜,不可大悲。如天對他爹說他活不過二十五歲,所要磨礪的便是他的情緒。
如天做到了,今日再見他明顯與那天在店舖裡碰面時的感覺全然不同。可找到魚淚,找到他最後一線希望時,他所綻放的光芒卻比今晚的月色更加明亮。
他,真正的他根本不適合上山做神卜,她又得孤單一人了。
失落之情從心底竄起,兮時憤而站起身,這才驚覺她坐在雪地裡已經太久了,久得雙腿都已麻木,久得週身的紅衫跟雪地一樣冰冷。
她從他的手中奪過那顆綻放著藍色光芒的魚淚,衝他不住地大喊:「假的,那是假的!什麼魚淚傳說根本就是騙人的!」
「把它還給我!你快把它還給我!」宜寞像失了魂魄一般緊張,追在她身後向她討要藍色魚淚,「馬上把它還給我,你聽到沒有?快點!」
「它無法改變你的命數,其實那個什麼神卜如天他……」
她想要告訴他事實的真相,可話到了嘴邊又生生地嚥了下去,告訴他神卜也會騙人,這是對歷代神卜最大的侮辱,她是在毀滅神卜一族,她不能這麼做,可若不說……
猶豫間,宜寞向她衝了過來,如餓虎一般想要從她的手裡搶過那顆魚淚。一直陪著主人坐在一旁的玲瓏以為他要傷害兮時,瞬間拔開熊腿將宜寞撲倒在地。他的頭重重撞到地上的冰,瞬間昏迷了過去。
望著地上昏迷不醒的乜宜寞,兮時的手捏緊了身上的紅裝。
她手握著藍色魚淚,在月色下喃喃自語,「是你要我換上這身紅裝,是你說穿著鮮亮的衣裳,看在別人眼裡也是一片陽光明媚。我照了你的話,我從那天起不再只穿白色衣衫,可是……可是在那個冷寂的山頂上,誰來看我這身陽光明媚?」
算了,她在心底裡輕輕地告訴自己——算了吧!
這世上之所以會有一代代的神卜,就是因為很多事隸屬於天意,非人力可為。很多事注定了的,一如她的孤獨。
「你想要的權力還給你,就當是替玲瓏補償你的吧!」轉過頭,她吩咐那個干了錯事的小傢伙,「玲瓏,聽姐姐的話,去把那些人引到這邊來。」
玲瓏雪白的小耳朵扇了扇,像團球似的滾啊滾啊,朝有火光的地方滾去。
兮時低頭望了宜寞一眼,握緊手上的藍色魚淚,趕在乜家的人到來之前悄然消失在月色之下。她以為,今生他們不會再見。
她不知道,再見面時已是多年以後,而他早已因為今晚的一場高熱將她這個人,連同藍色魚淚一併忘去。
回到客棧,如天已找了她好久。
「我的小……小小小祖宗,你跑哪兒……哪兒去了?一大清早出……出去怎麼到現在才回……回來?你要是有個好歹,我可怎麼跟師父——也就是你……你你爹交代啊?」
「我答應你。」
她忽然開口弄得如天很莫名,「什……什麼?」
「我願做你的徒弟,你放了乜家二少吧!」
「你不是……不不不肯嗎?怎麼……怎麼……」
「一句話,你是要我還是要他?」
論資質,他們倆都不錯,不過兮時身上流著師父優良的血統,論天分,她就高出乜家小子許多了。比較之下,如天自然選擇兮時。
「你你你……你肯?」
她沒有回答他,手指捏著那身紅裝,忍無可忍地衝他咆哮開來:「你幹嗎要跟乜家老爺說那些混賬話?什麼活不過二十五歲?這就是你占卜出來的結果嗎?你到底是神卜還是神棍?你怎麼可以為達目的說那些不負責任的話?你知不知道你的一句話,輕易改變了別人的一生,原來那個我喜歡的乜宜寞不見了,現在的他一點都不可愛,這全是你的錯!你的錯!」
她話說得太快,快得讓語言上有殘缺的如天來不及解釋,卻也讓他聽清了一個事實,「你……你……你喜歡他他啊?」
「我太寂寞了,所以才會想讓他上山陪我,這總可以了吧?」她硬著嘴不承認,不承認是他的緣故,她才會舍下一直穿的白裙,換上色彩鮮艷的衣裙,是他讓她肯直面自己的缺陷,而後又是他令她明白命數是不可改變的。
爹卸下神卜擔子的時候就告訴過她,她命中將繼承神卜之位,雖說爹已經選了如天師兄即位,雖說她已極力避免重蹈命數,然而命數就是命數,天意就是難違,她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能怪誰呢?
「全怪你啦!沒事幹胡謅別人活不過二十五歲做什麼?」
「命……命數之說,很難……很難講的。」他仍堅持著自己的占卜。小師妹要怪就怪他好了,反正以小師妹的機靈勁,很快他就能卸下神卜的包袱做個自由自在的人了。
對了,現在她已不是他的小師妹,而是他的兮時徒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