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通知人,也自然沒有人接。
並沒有實時去找投宿的地方,只在市中心閒蕩。
人,無數的人擠在街上,從來沒有看見過那麼多的人,猛然驚醒是下班時分。
年輕人特別多,走路都有一種特殊的節奏,衣服磨擦的聲音,刷刷刷,像軍隊。
他們都要到什麼地方去呢?是事業的巔峰,抑或理想的國度?
真羨慕,那麼整齊那麼漂亮,女郎們一式的濃妝短髮套裝高跟鞋,令局外人自慚
形穢。
坐在咖啡座叫杯礦泉水,發了許久的呆。
到什麼地方去呢?
銀行已經休息,沒有現款怎麼走路?
可以覺察到,這兩年來,社會已發生許多變化,短短二十多個月,對別人來說,
不過是平常的數百天,但對我來說,恍然隔世。
疲倦的站起來,該去投靠什麼人呢?
先得問問自己,最想見的是什麼人?
找到公用電話,還得細看使用指示,放下硬幣,撥動號碼。
熟悉的聲音來接聽電話。
我僵硬的面部肌肉略為鬆弛,露出一絲笑容,低聲問:「菊新,菊新?」
對方呆了一呆。「請你等一等。」然後提高聲音:「媽媽媽媽,你的電話。」
媽媽。
是菊新的孩子。聲音同菊新一模一樣,那小女孩不過三、四歲模樣,怎麼大得這
麼快?天忽明忽滅,孩童忽小忽大,呵,時間就這樣溜走。
「哪一位?」
「菊新,我就是湯毓駿。」
她沒有實時作出反應,足足靜默三秒鐘,我緊張的等她開口。
菊新歡呼。「你在哪裡?」她一腔熱誠盡發揮在這四個字中。
老好菊新。
上帝可憐我,給我菊新。
「街上。」
「我馬上來接你。」
「菊新,銀行關了門,我只想借宿一夜。」
「你在什麼地方?」
「單身女人真不容易--」
「夠了,我立刻開車出來。」
「我知道妳住址。」
「我們搬了家,在同一區,但地方比較大,你恰好可以住書房,幸虧電話號碼沒
改。」她念出地址。
「一小時後我上來。」
「毓駿,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一小時後我上來。」
「妳不是要去找李盷吧?」
「正是。」
「不必了。」
「菊新,一會兒見。」我掛斷電話。
雙手插在袋中,是的,正想去找李盷。
真可笑。一下就給菊新猜中。
李盷又有沒有搬窩?
如走錯空間的浪人,摸不到熟悉的門口,即使找著熟悉的門口,出來應門的人,
已面目全非。
菊新說得對,為什麼要去找李盷?過去的理應屬於過去,為什麼這樣倔強?
抑或過去根本沒有過去。
站在路邊三十分鐘,才叫到街車,啊,這是個真正車如流水馬如龍的都會。
但一切的繁華與我有什麼關係?
車子往郊外李宅駛去,李盷一直有兩個家。
走上這條路,猶如尋回舊夢,然而那並不是一個好夢。
我給司機一張鈔票,請他等我。
伸手按鈴。
應門的是菲籍女傭。「找什麼人?」
「李先生。」
她轉過頭去。「裘小姐裘姐,有人找李先生。」
我不言語,只要他沒搬走就好。
女傭的身體阻擋門口,不讓我進屋。
一會兒傳來高跟鞋閣閣聲,一個靚妝麗人出現在門口,極白晰的皮膚,襯著黑色
絲絨衣裳,絲襪上閃閃生光鑲著水鑽,這一定是時下最流行的打扮。
傍晚她面孔上的化妝還異常亮麗,油光水滑,證明她還年輕,頂多只有二十四、
五歲。銀紫色的眼蓋,銀紫色的唇,眉毛畫得極粗,十分神氣。
她自然是李盷最新的女友。
「找李盷?」她問我。
我點點頭。
她實時留意到我身邊的行李箱。
「李盷還沒有下班,通常他要到九點鐘才回來。」
社會比從前更繁忙,以前七點多他也可以到女友處。
「請進來喝杯茶,等一等。」女郎非常客氣。
我搖搖頭。
「你是李盷的親戚吧?」
「請告訴李盷,我來過。」
「尊姓大名?」
「湯毓駿。」
「好,我通知他,但是他知不知道如何同你聯絡?」是個辦事的人,絕不敷衍,
非常認真。
很替李盷高興,這麼出色的人才。
「會知道的。」
女郎點點頭,送出來。「要替你叫車子嗎?」
「有車。謝謝。」
她關懷地看著我離去。
離遠更覺她五官分明,不折不扣是個美人兒。
我低下頭看自己的雙手。
美人兒。
也得靠環境與心境扶一把吧。
車子轉到菊新家附近,我剛抬頭找門牌,一眼看到她身披斗篷站在那裡等候。
心頭一熱,叫聲「菊新」。
她奔過來,我下車,兩人緊緊擁抱。
菊新激動異常,飲泣起來,我拍她的背脊。
「喂喂,在這種情況下,如有任何人要哭,那人應是我。」
我倆拉扯著上樓去。
以前一廳一房小住宅現在換了一千平方米的大公寓,露台對牢海,港口燈光燦爛。
一進門我便笑。「很發了點財的樣子,來,讓我看清楚你。」
菊新說:「老多了。」
是因為打扮的緣故,此刻她頭髮紮成一條馬尾巴,脂粉不施,眼睛紅腫,自然有
點憔悴。
「看,才兩年而已,老什麼……有沒有添丁?咦,孩子呢?」
四處張望,這才發覺屋子裡只有我同她。
「妳的先生呢?」孩子呢,傭人呢?
菊新不出聲。
我實時明白了,不作聲。
菊新找來手帕,擤擤鼻子,接著給我做一杯薄荷蜜糖茶。
淡綠的茶飄起一股清香,兩年多沒喝這個玩意兒,竟有種陌生感覺,怔怔的握住
茶杯,不知所措。
半晌我說:「他們怕,所以避開我。」
「不要去理他們。」
我放下茶杯。「別傻了,快叫他們回來,我這就走。」
菊新拉住我。「你這不是故意叫我為難?他們走,你也要走,我白做醜人,豬八
戒照鏡子。」
「他們總比較重要。」
「他不見得從此休了我,你放心在這裡暫住,他同孩子在外婆家,不會有事的,
別令我為難。」
菊新真的急了,頭髮披下一角來,手緊緊拉住我的手。
我笑。「好,鵲巢鳩佔,我留下來。」
她總算鬆口氣,拖鞋聲啪啪的進房去給我預備洗澡水。
菊新一離開,我的臉便掛下來。
並沒有學乖,怎麼做這樣笨的事?才一個晚上罷了,無論張羅什麼地方,眠一眠
算數,現在跑到菊新這裡來,害他們兩口子吵架,她丈夫還立時三刻帶了孩子離家出
走,可見鬧得很厲害。
適才菊新流淚,不見得全是為了與我重逢。
畢竟是老朋友,擔這樣的關係。
我輕輕坐下,怕坐重了,沙發會叫痛。隨即又笑起來,都是為著不習慣。有一個
家真是是好,嚕嚕囌囌的可以收藏許多東西,牆角停著孩子紅色的腳踏車,茶几上攤
著課本,一隻煙灰缸擱一邊,剛剛打電話來的時候,父女想必正在教功課。
也不必太過自責,只打擾這個晚上而已。
菊新丈夫知道我的故事,不然不會激烈反對。
菊新在臥室裡說:「毓駿……」
因離得遠,沒聽清楚她說什麼。
立即站起來,側目細聽,自己都為這個動作吃一驚,何須這麼慇勤侍候,幾時變
得這麼精乖懂事,又連忙坐下。
舉止實在失常。
就算怕我也難怪,是與普通人有點不同。
倘若半夜起來難為他們一家,尤其是孩子,那還當了得。
是應該小心,躲得遠遠的,像古人重陽登高,避開瘟疫。
與他們家這樣的交情,也不能得到稍微不同的待遇。
人們太愛護自身,這也是應該的,總不能人人像我。
菊新出來說:「我已辭去工作。」
「那也好,」我說。「現在外頭市頭如何,像我這樣一個人,可以拿多少薪水?」
菊新坐下來。「謝天謝地,這是你唯一毋須擔心的事,你何用找工作,吃利息也
吃不光。」
「沒事做很悶的。」
「有錢你怕沒事做?你以為小職員清晨搭地鐵趕命是去做事?那叫去討生活糊
口!」
菊新比從前激憤得多了,生活就是這樣,漸漸叫人嘗遍苦澀,再天真活潑可愛的
女孩,也慢慢變為魚眼珠,不再閃爍。
「見到李盷了?」
「他還沒下班。」
「他很吃得開,照片名字時常在報紙財經版註銷來。」
「他一直希望揚名。」
「他現任女友是--」
「我見過她,她長得十分好。」
菊新看著我。「毓,怎麼辦呢?妳已失去一切。」
「不,我沒有,我只失去兩年時間。」
「你打算從頭開始?」
「是。」
「讓我幫你。」
「不,我會照顧自己。」我按住她的手。
我浸在浴缸中,直至指尖皮膚發皺。
在裡面,洗澡都有看護在旁監視,怕有什麼輕舉妄動。
「睡衣在這裡。」菊新在浴室外揚聲。
明早一定得走,不能離間別人夫妻感情。
我睡在孩子床上,剛夠長,闊度不夠一米,然而暖呼呼,軟綿綿,十分舒適,菊
新知我怕冷,開了暖爐。
「要不要聽音樂?你都不曉得此刻流行的歌曲有多滑稽。」
「我累了。」
電話叮鈴鈴的響。
「丈夫關心你來了。」
「恐怖不會,大概是我母親。」
菊新有個好母親,這是她至大的幸福,所以成年後,她有豐富的感情可以灌注給
朋友,與人共享。
半晌她又回到房間來。「找妳。」
我抬起頭。
「李盷。」
菊新把無線電話交我手中,替我掩上門。
很久很久之前,還是少女時期,床頭也有一具電話,專門躲在被窩裡講體已話。
「毓駿毓駿。」李盷的聲音很焦急。
「是我。」
「怎麼不等我回來?」
忽然沉不住氣,說道:「你又何嘗有等我?」
他靜下來,像是在吸香煙。
過了相當久,他才說:「出來了。」又說:「也不通知一聲,好去接你。」
我笑。其實也不是難事,如果要打聽的,總會得到消息。
「我就料到你在菊新那裡。」
我想表現得愉快一點,證明自己已經痊癒,但不知怎地,擠不出氣氛來。
「要不要出來喝杯茶?」
「明天吧,我想睡。」
「那麼明早再同你通消息。」
說了再見,由我先掛斷電話。
回想年輕的時候,瘋得不捨得先掛電話,非得等對方先把線切斷,才肯罷休。什
麼地方來的精力,匪夷所思。
我微笑,鑽進被窩。年輕即是年輕。
習慣天蒙亮即起,輕輕去看菊新,好夢正濃,穿著灰紫色鑲花邊的睡袍,姿勢甚
美。
真不容易,孩子都那麼大了,仍然漂亮。
喝一杯咖啡,壓下張字條,便出門去。
啊,第一步要到銀行去,第二步要找房子,再接著,是要打扮自己,重新投入花
花世界。
處置了支票戶頭及存款,跑到房產租售公司,聲明要一層即可住入的公寓,要向
海、朝南、寬敞。
「可以嗎?」我問那標緻的女職員。
她笑。「小姐,你是初到此地的遊客吧?在我們這城市,只要肯付出適當的代價,
什麼都辦得到。」
我完全放心,這麼進步的城市,總有安身立命的地方。
實時與經紀出去看房子,第一處地方就滿意。
全新裝修,顏色嬌艷,屋主不知為何,匆匆離去,只帶走隨身衣物,連古玩擺設
都留下來,全盤出售。
經紀人努力推薦,推開那一列落地長窗。「看,單是這一列玫瑰花,便可看出前
主人的心思。」
一定才搬出沒多久,花還盛開,都如碗大,甜香撲鼻。伏在欄杆上,不知身在何
處,有一種愉快的迷茫。
轉身說:「我買下它。」
經紀人鬆一口氣。
我問:「屋主為什麼搬走?」
「我們也是聽說的,好像是位極紅的女明星,同男友鬧翻,他不再替她付款項,
房子便得廉售。」
另外一段故事,另外一段情。
「難怪裝修得花團錦簇。」
「請看看這幾盞水晶燈,湯小姐,你是識貨的人,幾張古董小地毯都是真絲做的,
兩個浴缸都有按摩噴嘴……」
是的,都看到了,比我從前的家居還要熱鬧繁華。過了兩年枯燥靜寂的生活,是
該有這個轉變,兩年來,只對著一個顏色:白。
按熄煙說:「到律師處去吧。」
只兩個小時就辦妥一切,多麼快。
下午已經搬進去,一切現成,連咖啡壺都有,考究的杯碟成套在碗櫥裡待用。
只需叫鎖匠來換一把鎖。
剛想通知菊新,免她擔心,門鈴響,是隔壁人家的傭人,問要不要幫忙,她一向
抽兩個小時出來,過來收拾,賺點外快。
一切這麼湊合,真正順利。
我知會了菊新。
在電話中聽到孩子的聲音,我安下心,他們回家了。
但菊新說:「不可以共患難的夫妻關係,是什麼呢?雞肋一般。」
大部分人捧著這般菜式,也就一輩子。
「真的還不如你,清清爽爽一個人。這些年來,什麼也沒得到。」
我微笑。
「李盷找妳。」菊新說:「聲音似磁鐵,不知為什麼,這麼大的一個生意人,提
起你的時候,聲音都軟了,真使人震盪,巴不得上哪裡也找這樣一個男朋友去,不過
你真得當心這個危險人物。」
我說:「是要付出代價的。」
「說得好,但別以為雞肋不要。」
李盷,我們曾經深受過,是不一樣的。
「我來看你。」
「有空嗎?」
「三十分鐘後到。」
她帶著女兒來,我認識菊新的時候,她也不過像這個孩子這麼大。
小女孩長得同母親一模一樣,兩條小辮子,穿一條工人褲,一進門,她就樂了,
屋子裡花團錦簇,可供遊覽之處實在太多,不愁寂寞。
菊新坐下來。「幾時我離家出走,你收留我。」
我不作答。
說這樣的話,太叫我為難。
「你還沒有同李盷聯絡?」菊新焦急的問。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也許生活流於沉悶,她希望得到一點刺激,即使是做一個觀
眾也好。
兩年前戲做到一半,打斷了,等足那麼久,菊新要看到結局。
都變了,她抑或是我,明明是關懷,我不應多疑。
我說:「我和他,已經結束。」
菊新說:「我不相信。」
「來參觀我這幢房子。」
她開始覺得有點不意思。
以前,無論什麼,我都沒有瞞她,但現在不一樣,兩年孤寂的日子,使我學會把
心事隱藏。
菊新怏怏不快,沒多久便帶著孩子離去,使我鬆口氣。
和她們一起出門,我去購物。
大百貨公司非常擁擠,人疊人,能夠接近人群真是好,我愉快的向售貨員提出我
的要求。
「馬利安。」
身邊有人叫馬利安,我沒有留神。
店員說:「小姐,有人叫你。」
「我?我不叫馬利安。」
轉頭看見一個年輕人站在我身後,臉上有股迫切的表情。
他已發覺我不是馬利安,但仍然在我面孔上搜索相似的地方,巴不得我可以實時
幻化成馬利安。
我太明白這種感覺,百分之一百感諒他,可惜幫不了他。
年輕人終於承認事實,低下頭,說聲「對不起」。
「沒問題。」
他走開。
這個馬利安,毫無疑問,是他心上人。
呵,心上人。
抱著大包小包回家,在大廈停車場,又有人叫住我。
這次叫對了名字,他接著下車來。
「找你老半天。」李盷接過我手中東西。
「來,看看我的新居。」好像只有這句話。
「你氣色很好。」
「謝謝,裡頭吃的三餐,都由營養專家算妥的。」
他假裝沒聽見。
進了屋子,他驚歎:「好壞的品味,簡直七彩,每樣傢俱上都有道金邊,這是怎
麼回事?」
我微笑。「改過自新的證明。」
他一怔,連忙顧左右而言他。「買了些什麼?」
「一出來,什麼都得靠自己,其實想穿一點,一輩子在裡邊,又有什麼不好?」
他臉色大變,我又說錯話。
他們都怕我,眼看是正常的人,但不能大意,說不定幾時發作,故態復萌,噫,
一次做賊,終身是賊。
他狼狽的樣子使我失笑。
「來看我買了些什麼衣服。」我抖開盒子。
「啊,」他說。「愛灰藍色的脾氣還沒有改。」
「我愛灰藍色?忘了」
「你也忘記我那杯白蘭地。」
「隔了太久,一切要從頭來。」
「抱歉沒有常來看你。」
「沒關係,菊新也沒有來,她後來告訴我,我完全不認得人。」
「是的。」
「很可怕吧?」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你不記得?」
我搖搖頭。「一點記憶也沒有,或者可以到圖書館去翻隔年的報紙。」我咯咯的
笑。「多麼誇張。」
他似放下一顆心。
一定要自己先忘記,人家才會忘記,至於到底有否忘記,那是我的事。
「曾經一度,大家以為你不會出來了。」
「我也認為如此。」
「出去吃頓飯如何?」
「還有些什麼人?」問得很有技巧。
「還有裘瑟芬。」
「我還不大習慣應酬。」
「裘很懂事,而且從來不問問題。」
「告訴我你離婚沒有?」
「絕不會為裘瑟芬離婚。」他異常坦率。
我不出聲,真高興聽到李盷最愛的人還是李盷。
「來,一起去。」
我再三搖頭。
他已沒有借口繼續留下來,也無此必要。
他站起來。「至少讓我們擁抱一下,為著舊時。」
「好的,為著舊時。」
他把我輕輕擁在懷中,雙臂隨即收緊,令我透不過氣來,他沒有忘記舊時,下巴
擱在我頭頂,良久沒有放開我,忽然我感覺到他在哭,胸口起伏得厲害。
抬起頭,只見他淚流滿面。
這兩年,像是讀了社會大學出來,不知長了多少智能。
過很久,才聽見他開門出去。
一直待在露台,看著他走到樓下,開了車子走。
為了舊時。
這間屋的舊主人又是怎生模樣?
把新衣一件件掛起,櫥內還散發著干花瓣的芬芳,整間睡房到處都是衣櫃,還有
一間小小衣帽間,也都是衣架,舊主人不知有多少件衣服要處置。
我把舊衣全部拋棄。
過一日起來,就是新人了,就讓我天真一下吧。
第二天,去看母親。
穿戴整齊,照著鏡子,完全看不出與常人有什麼異樣,只是臉上沒有笑容,但又
有幾個人臉上整日帶笑。
與母親通過話。
「要來你就來好了。」
「明天上午如何?也許可以吃頓午飯。」
「無暇做飯。」
「由我請客。」
「別忘記有兩個妹妹。」
「是。」
一句也沒有提過去兩年的事,我不在她跟前已有十多年,她根本不曉得發生過什
麼,不關心,也不想理會。
還是找上門去。
交通擠塞,以往二十分鐘車程坐足四十分鐘,有點不耐煩,不住挪動著身子。計
程車司機把無線電開得震天響,吵雜不堪。
並沒有著他關掉,外間的生活既然如此,就隨得它,早適應好過遲適應。
來開門的是妹妹,一時間分不清是大妹抑或是小妹,走廊燈光比較陰暗,好像看
見十多歲的自己穿著校服跑出來了,感觸得發呆。
她讓我進去,沒有稱呼我,她姊姊站在她身邊,兩人一樣高大,看著使人歡喜。
母親肩膀上披著羊毛衫出來,一晃一晃,四母女一般的面孔,不同的命運。
「坐呀。」
她並沒有太老。毛衫上一貫有蟲蛀的小孔,母親不喜打理家務,偶然做幾個菜,
是要來請客,博親友讚不絕口用的。
「出來啦。」她毫無意義的說。
頭髮該洗了,油膩膩的,一點樣子也沒有。
在裡邊,我們天天洗頭,指甲用一隻小刷子刷得透明潔淨,渾身都是消毒藥水味
道。
想到這裡,打了個顫。一直拿裡邊同外頭比不稀奇,記憶確實無法霎時洗清,但
為什麼私底下老認為裡頭比外間更好?
「生活如何?」我問。
應該由她問我。
「好不好,你看得出來。」母親悻悻地說。
真的,看得出來,何消多說。
「還同周伯母她們搓小麻將嗎?」
「拿什麼同人家搓?」
每個人都覺得他的愁苦才至大至尊,別人的災難不是一回事。
兩個妹妹低聲不知在呢喃什麼,見我的目光蕩在她們身上,立刻停住私語,分明
是在說我。
我已習慣這種待遇。開頭的時候,也想站起來,大聲疾呼:把我當一個正常的人,
你們把我當一個正常的人。
後來什麼都習慣了。
說吧說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些什麼,儘管說好了。心裡十分不舒服,但
不再鬥爭,聽其自然。
兩個妹妹不過十多歲,她們又知道些什麼?
我朝她們笑一笑,她倆不接受,別轉面孔,訕訕地站著。
「現在最好的是你,」母親說。「你老子什麼都留給你,逍遙自在,幹什麼都
行。」
「是午飯時間了。」
「不去,省得換衣服。」
我直陪笑。
「你若關心我們,該懂得吃一頓飯是不夠的。」
我不語。
「我是你親生的娘,那兩個是你親妹妹,吃飯,吃飯有什麼用,用水淘一淘隔夜
飯也就是一餐。」
「依你說該怎麼辦?」
母親發火了,「霍」一聲站起來,指著我。「怎麼辦怎麼辦,你倒來問我,還要
我開口求你。」
「要多少呢?」
她拿起一枝煙,我連忙同她點火。
「房子小,擠不下,豈不應換一幢有露台的,妹妹各一間睡房?」
我低頭沉吟。
「還有,中學畢業有什麼好幹的,大學學費沒有著落。」她越來越生氣。「妳不
是拿不出來,又不用你辛苦去掙,現成的好人都不會做。」
「這麼大筆款子我不能動。」
「你說這話唬鬼,如今你已過二十歲,再不能動,誰相信。」
實在不對了,我連忙站起來。「待我回去想想。」
「想,你最好回那個地方去想。」她詛咒我。
我靜默下來。
她也噤聲,只聽嘶嘶用力吸煙的聲音。
過很久我說:「我是你女兒,媽媽。」
她沒有回答。
我取過手袋開門離去。
一身新衣並不管用,菊新說我早該料到會這樣。
是,我的確想到了,但我還懷著希望。
真愛同自己開玩笑。
「如果她哄你幾句,你會不會把東西給她。」
我抬起頭想一想。「她所要的,我辦不到,父親遺囑上指明一切都不能過她的
手。」
「妳可以作主。」
「我不要作主,我不想作出抉擇……」
「這是逃避現實。」菊新看著我。
我詫異,她針對我,還是我多心?
「生活上的瑣碎事都要逐一應付,非常煩惱,不過你不用擔心,」她抬起頭打量
我的屋子。「你幾時都不用為這些事擔心,毓,你始終不食人間煙火,專門為戀愛生
活即可。」
真的?在她眼中我就是那麼簡單的一個人?
「」這裡一切一切,你皆唾手可得,菊新說下去。「所以妳不懂得珍惜……聽得
很刺耳吧?」她乾笑。「這樣下去,遲早會得罪你。」
我溫和的說:「不會的,你放心,你是我好朋友。」
「好朋友也會眼紅。」
眼紅什麼?我真不明白,難道還有人肯與我換位子不成?
「毓,其實你早可以出院,是不是?」
「醫生囑我多待一陣子。」
「靜養?」
我點點頭。
她伸個懶腰。「多麼奢侈,可以與時代完全脫節。」
「菊新,你情緒不佳,為何?」
「太累了。」
「放假,假期對你有益。」
「沒有用,還不是終歸要回到那個家去,對牢那些人。」
「你對誰失望?」
「每個人,包括自己在內。」
「沒有那麼壞吧?」
她疲倦地用手拭面。「比你想像中累。孩子不聽話,丈夫當我透明人,一言不合,
立即拂袖外出,個人事業遭遇滑鐵盧,辭工一年,乏人問津,悶出病來……」
「但是這不過是短暫現象,菊新,你一定可以再度振作起來。」
「我沒有力氣了。」
怎麼搞的,需要安慰的是我,喂喂喂,怎麼反而每個人都似等我出來勸慰他們?
「毓,唯一可以救我出生天的人,便是妳了。」
「我?」不由自主的張大眼睛,看著她。
「你肯不肯幫我的忙?」
「菊新,你說來聽。」
「毓,我們合夥做生意可好?」
一時間糊塗了,同她做生意,卻是為何來?
菊新似乎興奮起來。「我早打好腹稿,計劃書可以隨時給你看,你出錢,我出力,
咱們一定會搞得有聲有色。」
「你打算做什麼?」
「開一家嬰兒用品公司。」
「現在都沒有人生孩子了。」
「怎麼沒有?進了我們的店,包管他想生。」
菊新竟說得那麼誇張,我微笑起來,她變了,家庭令她失望,她要走出來闖天下。
「怎麼樣?」
「你讓我想一想。」
菊新臉上的失望一閃而過,她控制得極好,但還是被我注意到,我心中暗暗歎口
氣。
「明日我把計劃大網取過來。」
「找份優差豈非更好?」
「沒有這回事,」她揚揚手。「你早已脫節,」她湊向前來握住我的手。「毓,
聽我的沒錯,我們轟轟烈烈的把它做起來,揚眉吐氣,證明我們的能力。」
我可不要耀武揚威,我沒有敵人,何需活得更好,做現在的我,已足夠高興。
我拍拍她的膝蓋,說:「讓我想一想。」
「別想太久,這個計劃很多人都在注意,」菊新揚起一道眉。「會大賺特賺的。
店面漆成粉紅色,櫃檯用白色,包裝紙藍色,連帶賣些考究精緻的玩具,一切都設想
停當了」
我微笑,說的是,什麼都是現成的,我只要拿資金出來即可,連店裡都不用去,
她歎口氣。「我還年輕,不想把這最後有力的十年也糟蹋掉,你知道最近我在干
什麼?每朝六時正起床替女兒溫功課,好讓她考試成績好一點。我總還有別的事可做
吧?這一點點投資難不倒你,我不會叫你失望的。」
她握住我的手。
菊新的技巧高明得多,至少她還肯出一份力,不比母親大人,只會兜頭兜腦的罵。
「我一定好好的想一想。」
「那我去進行了。」菊新也有點心急,直咬住不放,雖然沒用力,到底微微有點
痛。「先找店面,我胸有成竹」
每個人都有所求而來,說話的口氣都把我當作低能兒童,我不會思想,不懂反抗,
隨人擺佈。我真是這樣的一個人嗎?
「毓,」菊新說。「讓我來照顧你。」
「我會學習照顧自己。」我站起來。「晚了,菊新,回家去吧,孩子在等妳。」
「噫,那個家。」菊新面孔上露出異常厭惡的神色來。
真奇怪,他們都不快樂,原來外頭沒有什麼快樂的人。
多麼意外,在精神病院裡,每個病人都想速速痊癒,離開醫院,重新投入外邊的
世界,從頭開始。
最後三個月,遵醫囑留院作最後觀察,心急如焚,找到一份日曆,每過一日,用
紅筆在數字上打一個叉叉,時間過得似鍋牛爬,我歸心似箭,但一剎間又見日曆上打
滿紅叉叉,終於出來了。
他們不快樂,擁有一切,他們卻不快樂。
這是最令我詫異之處。
我把菊新送出去,鬆下一口氣。
沒想過要做生意,完全沒有,只想看清楚這個世界,脫節了兩年,試圖追回來。
看樣子不用費很大勁,他們還是老樣子。
躺在溫暖的床上,鼻端聞到似有還無的香味,這是前任女主人留下來的,人去了,
靈魂尚在,我若有這般大的魅力,李盷當日就不會捨我而去。
第二天一早,妹妹上門來。穿著校服,拎著書包,有點怕難為情,我招呼她進來
吃份早點。
「你是大妹還是小妹?」
「小妹。」
這時女工也按鈴進屋收拾。
「有什麼事嗎?」我遞熱茶給小妹。
「母親叫我來,說同你商量。」
啊!
「她說,家裡實在是一點開銷都沒有了,山窮水盡。」
「我寫張支票。」
「她不要支票,嫌不夠方便,要現款。」
我看著窗外良久,終於站起來,走進書房,開啟抽屜,取出一疊現款,交小妹手
中。
「不夠明天再來。」
她並沒有道謝,默默站起來,告辭。一切名正言順,劫富濟貧,或許她們想,這
一切各人原應有份,只不過為著一個老頭去世前糊塗,沒有把財產分清楚,所以勞駕
她們上門來討。
妹妹把現款收好。
「當心點。」
「媽媽就在樓下角落等我。」
「她為什麼不上來?」
妹妹不響。
「我隨你下去。」取過鑰匙,送她到樓下。
母親站在停車場上,正吸煙,天氣並不太冷,但她瑟縮著,似有某種癖好的人,
遠精神不振。
妹妹迎上去,她匆匆扔掉煙頭,伸出手,妹妹把現款遞給她,她往衣袋裡一塞,
急急離開,並沒有抬起頭來。
妹妹轉頭看我,我把手放在肩膀上,表示同情。
她低下頭,像是羞愧。
妹妹說:「我要遲到了。」
她提著書包離去,我注意到她的裙子太短,鞋子太髒,才十多歲就開始憔悴。
回到樓上,一進門,女傭正出來,慌慌張張撞在我身上,定一定神,她說:「我
下去買些日用品。」
我覺得異樣,四邊一看,即發覺茶几上一隻金錶已經失去。
心頭上失望,難以形容。
是誰取走的,是小妹,還是女傭?
手錶是父親的禮物,戴著它已有十年,在外國讀書時,時常漏在宿舍公用浴室,
信不信由你,每個同學都知道它屬於湯毓駿,會得取出交我手中。
在醫院住兩年,把它當鬧鐘用,就放在枕邊,醫生護士女工進進出出都不曾失去。
到此刻卻在家中失蹤。
唯恐神經過敏,細細找尋了一遍,始終不見,不覺一陣心痛,昨日菊新上來的時
候,我還戴著它。
女傭買著雜物回頭,我便著她走,以後都不用再來。
累得倒在沙發上,捧住頭,不知如何應付。
殷醫生說的,有什麼事,儘管找他。
出來前一日,大不以為然,斬釘截鐵的說:「不,這下子完全痊癒,我知道該怎
麼做,永遠不需要再見你們。」
殷醫生一呆,但反應很快,實時伸出手來。「如你所願,永不再見。」
當時我也覺得做得太絕。
但為什麼此刻反悔了呢?多麼想取過電話,與殷醫生或是陳姑娘說幾句話,問候
他們,報告自己的近況,同時問一問,那位老病人有沒有開口說話,而失戀的女病人
是否仍然不住叫著愛人的名字?
我一定是瘋了,竟然牽掛著精神病院裡的事與人。
用手緊緊掩住面孔,但心底下卻覺得外間的一切更可怕更失常。恐懼緩緩自心底
升起,一向不擅應付,否則也不會待在醫院幾年。我把身子蜷縮起來,竭力忍受著孤
寂。
隔了很久才去接聽,聲音嗚咽。
「毓駿,不舒服?」是李盷,是他熟悉的聲音。
不由得慌張的傾訴:「我不見了手錶,記得那只表嗎?」
「靜下來,噓,慢慢說給我聽,可是那只會響的金錶?」
「是,父親給我的。」
「有沒有放錯地方?」
「沒有。」
「別激動,我知道手錶對你有極大的紀念價值,我馬上來看你。」
「不,我想靜一會兒。」
「三十分鐘到,你別走開。」
我用雙臂把自己緊緊擁著,看著天花板,深深歎口氣。
一定要控制情緒,連忙斟杯冰水灌下肚子。別讓李盷看著好笑。
我已痊癒,我已正常,不能露出任何恐懼任何跡象,一定要沈著應付。
李盷不用三十分鐘就上來,我略為鬆弛。
他先裡裡外外找了一遍,失敗之後,輕輕的說:「看我帶來什麼?」
我用手撐著頭,再也不感興趣,看到他手中金光一閃,才跳起問:「找到了!」
多麼希望失而復得,多麼希望冤枉了傭人或是小妹。
李盷把表放在我手中,不錯,一模一樣,但不是那隻,這只是新的,他買來討我
喜歡。
「謝謝你。」我戴上它。
「找了好幾間鋪子。」
「你一向神通廣大。」
「你若真想謝謝我,就露一點歡容。」
忽然再也忍不住,對他斷續的訴起苦來。「太不適應,白天不知做什麼吃什麼,
晚上十分孤清,在裡面,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顧,出來之後反而手足無措,親友都有企
圖,並不關心我……」
「我是關心你的。」他溫柔的說。
「你有裘瑟芬。」
「我與你仍是朋友。」
「尚能做朋友的話,又何必分開?」
「你要原諒我,在那個時候--」
「李盷,無論在什麼時候,你都以自己的利益為重。」
兩個人靜默下來,這樣得罪他,他原應拂袖而去,我有點詫異。
隔很久他說:「不應記住裡邊的事,我知道你很吃了一點苦。」
「沒有,他們對我極好,要什麼有什麼,現在連找個人說話都不容易。」
「菊新呢?我一直怪你與菊新說得太多,她與你頂談得來。」
我把腕上的表轉來轉去。「是,菊新。」
「要人照顧還不容易,我替你辦,保證廚子明天就到,而且是個手腳乾淨的。」
我了。「我還是老樣子,是不是?」
「每個人都希望你恢復舊觀,」他說。「別為這種小事擔心。」
他拉起我的手。
有一度我們想結婚,父親劇烈反對,老人不喜歡李盷,他倔強的直覺令我非常困
惑,偷偷與李盷來往的日子是最痛苦的經驗,我不怕李的妻子,但不想令父親失望,
母親已經是他的致命傷,我不能再加重他創傷。
父親已逝去,少了強大的阻力,此刻我與李盷淪為朋友關係,再也沒想過結婚。
我說:「除了廚子,還要一位女士。做茶時手會發抖,已有兩年沒有衝過開水。」
「才兩年?我以為你一輩子沒做過這種粗活。」
李盷一直有使我展顏的本領。
「同妳出去逛如何?」
「與裘瑟芬!」我警惕地問。
「我同你兩人。」他保證。
我披上外套,同他出去,他選間法國菜館,環境本來不錯,我也打算好好享受,
才斟上白酒,便有人上來按動照相機,閃光燈令我吃驚,打翻杯子。
一時忘記儀庇,實時沉下臉。「把底片交出來,經理呢?怎麼可以不徵求客人同
意亂拍照片。」幾乎要撲上去。
攝影師也受驚,連忙說:「小姐,這只是寶麗萊,我立即給你。」
李盷連忙按住我。
我已經紅了雙眼。
就是為著一張照片,十九歲生日,李盷與我慶祝,在飯店被攝下照片,刊登在社
交版上,李太太將它寄給父,引至一連串不愉快後果。
我緊握拳頭,渾身發抖,李盷替我罩上外套,扶住我離開,他手中拿著那張寶麗
萊照片。
在車上我用頭頂著玻璃窗,額角火燙。
李盷把車子駛到郊外,停下來。
「好一點沒有?」
我點點頭,其實心跳得似要躍出喉頭,只想躲起來。
「對不起。」
「不關你事,李盷,我彷彿沒有痊癒,不愉快的事仍使我慌亂。」
「我比妳更急。」
父親看見那張照片後,血壓陡升。我實在太過不羈,晚服薄得似層透明膜,低胸,
整個人靠在李盷身上,手中握著一瓶香檳。
父親當年已六十四,送進醫院後沒有再出來。
「不是每個父親對女兒的感情生活有這樣強烈的反應,你不能為此內疚一輩子。」
「他只有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只有我。」
「那是他的錯,他應當尋找伴侶。」
「他已試過多次。」
「這證明他不是好丈夫,除你之外,沒有人可以與他共處。」
「他已去世,請不要再鞭撻他。」
「毓駿,你內疚得根本不能客觀正視這個問題。」
「我們不要再說下去了。」
「住院多年,醫生沒有與你討論這個問題,沒有治癒你的心理障礙,沒有解開這
個結?」
「請送我回家。」
「哪一個家,新家?」
「我只有那個家。」
「那麼,在半月道那幢十二個房間的大廈是什麼人的?」
我凝視李盷。「為何苦苦逼我,意圖何在?」
「我至少還是你的朋友,不想與你胡混下去。」
「那麼給我時間。」
李盷終於開動車子。
那夜,餓著肚子,原以為難以入寐,世事往往出乎意料,也許情緒得到發洩,也
許經過一番擾攘,累得不能招架,倒在床上,竟然熟睡。
醒來時不知身在何處,只聽得鈴聲大作,睜開兩眼,掙扎半晌,才明白是門鈴響。
披上浴袍,前去開門,撲鼻聞到一陣罕有的花香,人也已經醒轉。
只見有人捧著一大束雪白的肥碩的梔子花等在門外,還會是誰呢?當然只有李盷,
我並沒有朋友。
伸手去接,來者卻詫異的問:「你是誰,她人呢?」
「我是湯毓駿。」
「不不不,」那人張望。「不是你,你請她出來。」
實時明白了,花不是送給我的。
這個癡心漢,我啼笑皆非的告訴他:「她已經搬走,現在我住這裡。」跟著揶揄
他:「怎麼,她沒通知你?」
來人面色轉為灰敗,他長得不難看,天氣還沒熱,已經穿著薄麻西裝,是個不安
分的傢伙。
他期期艾艾的說:「她約我今日這個時間上來,她約我……」是說給自己聽的。
我沒好氣把門關上。
走到廚房泡咖啡已經沒有乾淨杯子,都躺在碗盆裡待洗。太不方便了,在殷醫生
處,永不需為這些小事擔心。
正在猶疑,門鈴又響,噫,那漢子猶不心息,但門外是菊新。
「為何一束美麗的花被丟棄在門外地下?」
「因為它不是棵樹。」
我知道菊新,她不會輕易放棄,她會天天來,直到目的達到。
一進廚房,亮不疑疑,兩手實時伸進鋅盤,替我洗杯子,她一向勤快。
一邊做一邊講:「有沒有看早報?」
「沒有訂報紙。」
「你這個人。我有一份在提籃裡,精彩的新聞,在第七版。」
報紙應在圖書室中,夾在架子上,隨時可以查閱,多麼方便。歎息,已習慣了那
種生活,被照顧得無微不至。
我攤開中西日報,翻到第七頁,對頭條不感興趣。
「什麼新聞?」我問。
菊新已經洗妥杯子,沖好咖啡捧出來。
她的確是個能幹的女子,或者我應當客觀的再認識她一次,考慮她的請求。
「這麼大字,讀出來!」
「童氏航業宣佈破產。」我問:「關我們何事?」
「李妻姓童,你別忘了。」
「啊,這是她娘家?」
「自然,社會風聞這件事已經良久,沒想到終成為事實,完了。」
「有限公司,與私人沒有關係。」
「是嗎?那李盷那麼巴結你幹什麼?」
我不語。
菊新自提籃中取出我喜愛的果醬圈圈餅,我貪婪地吃得一嘴白糖,一邊等菊新說
下去。
「你要當心李盷,他挺會為自己打算。」
誰不是呢,菊新,誰不是呢?也許只除了殷醫生,他握住病人的手一夜,為只為
她整晚驚呼流淚。
「毓駿,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發覺菊新愛輕聲吆喝我,似對小狗發號施令,不這樣,彷彿不足以引起我注意,
難怪她,有一陣子,無論她多大聲叫我,我都不認識這位老朋友。
「李盷是有企圖的,你要當心。」
「菊新,多謝你關心。」這倒是由衷的。
「現在穿衣服,我們出去看店面。」
「但是菊新,街上人多車擠風塵僕僕,我不想去。」
「你答應的。」她一臉失望。
我沒有,她也知道我沒答應過,但她太願意相信這件事,於是在她心中,這變為
這是病態,殷醫生說過,這是頗為嚴重的一種心理病。
菊新得不到反應,有點粗暴。「你要推到什麼時候?打鐵趁熱。」
我要實時作出抉擇。假使說:菊新,那是你的事,我會實時失去這個朋友,我需
要她、重視她,於是溫和的說:「菊新,我不懂,你全權作主好了,選定地方,我會
去瞄一瞄。」
她鬆一口氣,有點愧意,隔一會兒再說:「我不會使你失望。」她擁抱我一下。
那個一直為我打毛衣的菊新呢?那個介紹我去看公餘場電影的菊新呢?那時她對
我好、不問酬勞。但成人的世界從不簡單,拿我所有的,去換取我沒有的,公平交易。
她說:「這份計劃書,你看一看。」
「我會的。」
下午,到銀行一次,把菊新的報告交予投資策劃部經理,很快會得到專業性的忠
告。
黃昏,李盷派來廚子及女工。
他竟對我這樣周到,這是前所未有的事。以前,關係再親密,也不過當我是一個
少不更事的女孩,自然給他帶來許多溫馨,但煩惱也絕對不少,他的態度也跟著我的
情緒時冷時熱,有限的溫存,無限辛酸。
但是最近他這樣對我,像是我們之間一切障礙都已消除,不復存在,不用閃縮。
我舒暢地攤開四肢,躺大沙發內享受。
若不是大妹尋上門來,我還可以輕鬆得完整一點。
她與小妹不同,大了兩歲,說話十分尖刻,有母親三分真傳。
一坐下來,她打量了一會兒,便笑說:「姊姊這裡似電影裡的佈景,光是插花費
用,便夠我們開飯。」
我不是不知怎麼回答,誰是昨天才出世的呢?但只是忍耐地微笑,容忍她。
見我懦弱,大妹更加理直氣壯。「母親上次同你說的事,你有沒有在辦?」
也許是李盷的關懷給我帶來新的希望,是以看這個世界的角度也不同了,只是溫
和的說:「這麼大一筆款子,還得商量商量。」
「姊姊,你並沒有親人了,你只餘我們三個骨肉,真不明白要找什麼人商量,外
人豈非更不可靠?」
我看著大妹,她談吐精靈,神態堅定,這樣材料根本不必浪費四年的寶貴時間在
大學裡。
「這樣吧,你替母親弄個像樣的房子,其餘的,不必你張羅,我們的學費雲乎哉,
根本是老太太癡心說夢話,姊姊,你涵養功夫好,才沒笑出聲來,不過她總算是你親
生母親,你能做就為她做到。」
大妹說得很合理,我吁出一口氣。
「怎麼樣房子?」
大妹嘴歪歪地笑起來,別有風情。「你聽她的,又要花園又要露台,總之有瓦遮
頭便可。」
「謝謝你。」她有為我著想。
「不要把款子交她經手,房子也不要寫她名字,只讓她有個存身之處便可。」
我訝異,她太瞭解我們的母們,我不由得握住她的手。
她苦笑。「你的父親與我的父親,難道沒有產業經她手?都玩得一乾二淨,不能
再信任她,往後她上來吵,摔東西,都不要睬她。」
過半晌,我問:「你很吃了一點苦吧?」
「不吃苦,人會長大?」
「下午便替你們出去找房子,凡是合理的單子,銀行都會繳付。」
「那也好,」大妹點點頭。「她吵不過銀行。」
「你呢,你有沒有需要?」
「有,當然有,不過不關你事,用不著你救濟,」她非常倔強。「我今年畢業,
可以以工作做。」
「什麼工作?」
「可以使我脫離目前環境的工作。」
「你要當心。」
「我?」她詫異了。「我才不用擔心呢,我覺得你才應當謹慎,幾乎每個上來見
你的人都有所圖。」
我呆住,小小的大妹目光如炬。
「房子的事快進行,警察快要來封屋了。」
大妹說完,便挽起書包麻辣地離去,人生就是這樣,沒有什麼好慚愧的。
不說話的時候,咱們三姊妹看上去差不多,一開口,就知道不能比,我與小妹比
較窩囊。
銀行轄下不知有多少空置的中型住宅樓宇,熱烈招待介紹,我選了層地段比較中
等的。
李盷一直在我身邊。
真想問他:怎麼,閣下與法師商量過,如今一天有四十八小時應用?
當然不可能,無論什麼,總有優先總有例外,很明顯,這一、兩日,他以為為重。
他在旁表示一下子付清款項不甚合算。
「算了,」我說。「仍是我的產業。」
他雙手插在口袋裡,不再言語。
以後銀行會同母親直接連絡。
接待室茶几上擺著幾份雜誌,順手取過翻閱,看到其中一頁頭條:李氏地產正式
宣佈與童氏航業並無轇輵。小字跟著說,李盷夫婦業已分手。
我像是偷窺到什麼人裸體一般,心劇跳起來,不可抑止,匆匆合上畫報,放回茶
几上,裝作鎮靜。
李盷對我說:「一切辦妥,她們明早可來取門鑰匙,我們去喝杯咖啡如何?」
我不知該說什麼,心中紛亂,剛在此際,忽然有人叫我:「毓駿,你果然在這
裡。」
我轉頭,是菊新,怎麼都擠到銀行來了?
我停下來。「菊新。」
她過來扶住我,百忙中瞪李盷一眼。「你怎麼滿街跑,看樣子身體不大好呢。」
我深呼吸一下,強笑道:「沒事沒事,你怎麼找上來的?」
李盷忽然說:「血犬嗅到銀行特有氣息,豈有不追上來的?」
我一呆,他們倆一向不知,但料不到會正式開火。
只聽得菊新還火。「誰是人誰是鬼,毓駿分得清。」
銀行職員都圍著待看好戲。
我連忙說:「來,喝咖啡去。」
頭一陣昏眩,險些跌個倒栽蔥,接著嘔吐起來。
只得放棄咖啡而去醫務所。
聞到那股特殊的消毒藥水味道,有賓至如歸的感覺,一句「殷醫生在嗎?」就在
口頭。
菊新尚喋喋不休指摘李盷,李盷受不了,只得告辭。
菊新問我:「他終於離了婚,你知道嗎?他把她搾乾之後,終於一腳踢開她,現
在可以對你獻慇勤了。」
「噓,菊新,我頭暈。」
「我知道你不愛聽。」
我歎口氣。「我都快倒下來了。」
醫生給了藥,囑我休息兩日,我依依不捨,真想叫菊新離去,搬進病房安靜數日。
菊新說:「我搬過來服侍你。」
「不用,真的不用。」
「毓駿,你是否刻意疏遠我?」她淒厲的問我。
「好,叫你囡囡一起來,反正夠地方住。」我閉上眼睛。
車程像是有一百公里長,終於回到家裡。
李盷離了婚,他沒有告訴我,也是怕我多心。怪不得有時間多出來,但為何不用
在裘瑟芬身上?
菊新有一切答案。
她喃喃的在我耳邊灌注她的心得:「以前在童氏處所得利潤,可在女朋友身上蝕
一點出去,現在他還能做蝕本生意,當然全副精力用來應付你。」
真的這麼醜陋?
「他經濟情況大大的不妥--」
我忽然問:「為什麼每個人都不夠錢用?其實一個人並不需要花太多的錢,看我
就知道了,住在公家的精神病院裡,兩年也沒用過一毛錢,裡邊並沒有人因此看不起
我,都對我很好。」特別是殷醫生。
菊新駭笑。「毓駿,別提裡邊好不好?」
「為什麼?」
「太可怕了,都是瘋子--不,我不是說,唉,怎麼搞的?」
我笑了。
「毓駿,不要說這種話,出來就是痊癒了。」
誰有病,誰沒有病,至今都很難搞清楚,我沒有說出口,免得她害怕。
「頭還暈嗎?」
「如墜入無底深淵。」
「睡吧,睡醒就好。」
菊新也瘋了,丈夫女兒丟開不理,倒在此照顧我。
她說:「我已經找到店面,在……」
我沒有聽清楚,藥力發作。
但還是作了夢。殷醫生著我出院,我嚷著不肯走,汗流滿額硬是叫他把信還給
我。「我不走了我不走了,至多調我到別處去,你叫我走到什麼地方去?我不知道怎
麼生活。」叫得聲嘶力竭。
自噩夢中跳起來,黑暗中喘息,理智又再恢復。是我自己要走的,求仁得仁,怎
麼又反悔起來,可見是個噩夢。
「毓駿,醒了?」
這一剎那,感激菊新留下來陪我。
「來,喝口熱水。」
我就她手喝口水。
「也許該結婚,有個人照顧。」我說。
菊新像是聽到最好笑的事一般,嘿嘿連聲。
我扭亮床頭燈。「怎麼了?」
「天真的毓駿,告訴你,夜半我只要略咳數聲,我那一位便到書房去睡,並且把
兩道門關得緊緊的,怕我吵醒他。」
「有這種事?」
「哼,反過來,他的鬧鐘從來不響,我即使臥病,早上也得特地起來喚醒他。」
「讓他遲到好了。」我不相信有此奇事。
「小姐,我已在負擔一半開銷,遲到開除,豈非要頂住整個家?我是為自己。」
我不語。
「所以結個鬼婚。」
我笑。「你太鑽牛角尖了。」
「待我做妥這檔生意,便好脫苦海。」
很久之前,我們也習慣促膝談到深夜,不過那時談的,都是些天下間最愉快的事。
「希望生意成功,你的胸襟開闊,便不介意這些瑣事,並視之為樂趣。」
「妳,妳答允支持我?」菊新驚喜。
「當然,菊新,為你,什麼都可以。」
過了兩日,銀行與我聯絡,他們派專人看過菊新的市場調查報告,認為計劃可行。
菊新倒不是胡鬧的。
李盷不以為然。
「毓駿,沒有人右道你手頭有多少閒錢,但逢人上來開口,你便大筆揮霍,不像
樣子。」
「這不過是投資。」
「風險太大。」
「你應當比誰都知道,沒有風險,不稱投資。」
「你對菊新太慷慨。」
「她是我唯一的女友。」
「說得太曖昧,人家會誤會的。」
「她需要鼓勵。」
「怎麼不見你鼓勵我?」
「你需要嗎?」
「可見你是真的痊癒了,」他說。「用這麼譏諷的語氣同我說話。」
「你擔心過我不痊癒?」
他語塞。
「不過是精神崩潰而已--」
「好好好,你愛對菊新如何,我管不著。」
我不經意地問:「裘小姐呢,許久不聽你提起她。」
「我們已分手。」
「」啊,這麼說來,李盷身邊竟沒有女人了。
他一怔。「自然,你也已風聞我離婚的消息。」
「為什麼與妻子分手?」
「為政治,她不想連累我。」
「好妻子。」
「毫無疑問,一生支持我。」
「現在她人呢?」
「已赴長島隱居。」
「裘瑟芬又是怎麼回事?」
「像她那樣聰明的女孩,自然另覓明主去了。」
「我不相信。」總有點感情吧?
「毓駿,這兩年社會風氣又變了不少,不是你可以想像。」
「市面上也不一樣,菊新帶我到處到,許多地方不認得,大廈像自地殼冒出,一
夜之間落成,一枝枝似竹筍。」
幾乎連走路都從頭學走,街上的人都小跑步。走路略慢,便遭人不耐煩的擠往一
旁。
上車略為猶疑,菊新便伸手來推。
多麼粗暴的節奏。
聽他們說話,像發電報,似有密碼,甲方把話講一半,乙方已經明白,實時作出
好幾種反應,又引起連鎖對白,我只有發呆的份兒。
難怪菊新笑說:毓駿,你只要開支票便可。
「菊新的野心很大。」李盷總不原諒她。
「她婚姻正在低潮,事業可予她安慰。」
「她?昨夜才見她與男伴扭股糖般鑽進日式夜總會。」
「啊,」我反而替她高興。「不是丈夫?」
「是洋人,阿鬍髭。」
我拍手。「那我們的專利權毫無問題了,那大鬍髭是意大利童裝權威。」
「我的天!」
「李盷,真是瘋狂世界是不是?」
「你陪她瘋?」
我向李盷眨眨眼。「別忘了我才是真瘋,是她陪我,非我陪她。」
「不要拿這個來開玩笑好不好?我受不了。」
看著他懊惱的樣子,禁不住大笑起來,呵哈呵哈,腸子都打結。
笑出眼淚來,呵,我不再愛李盷了,只有勘破這個魔障,才能笑得如此舒暢,終
於痊癒了。
真沒想到,真沒想到,太低估自身的抵抗力,原來就是這麼健康的一個人。
不禁茫然,指著他的手指停在半空,李盷不再是我的債主,我已還清他這一筆。
「毓駿,你沒事吧?」
「累。」
「精神是大不如前了。」
那時不知什麼地方來的力氣,據殷醫生說,兩名男護士都不能按住我,一定要撲
出醫院,去追隨父親。
就是那時受的內傷,出來之後,活動超過三、兩鐘頭就想休息,羨慕菊新無限精
力。
她是極端自我中心的人,即使我躺著,上氣不接下氣,她也不管,非要把她認為
是重要的事說完,我總是托著頭傻聽。
為只為菊新也是債主。
緣分盡的時候,各走各路,頓成陌路,我再也不會向她多看一眼,她也一樣。
情誼仍在,總會藕斷絲連,歷盡千辛萬苦,維持下去,多麼不合理的事與人都能
夠含淚強忍。
多麼奇怪。
我都快成為思想家了。
誰曉得呢?這次出院,也許只為成全菊新的意願。
在療養院靜休這段日子,想到許多從前未曾想過的問題。
「毓駿,你常常有失神的樣子,令人擔心。」
我把思維自離恨天自兜率宮收回來。「自古有的,叫倩女離魂,魂魄可以飛出去
很遠很遠,同人結婚生子,然後才飛回來。」
李盷啼笑皆非。
我知道他有事要開口,只是不知從何說起,因為湯毓駿已不比從前的湯毓駿。
童裝店在一個月內裝修起來,新鮮的刨花香及油漆味,都使人精神一振,菊新撲
來撲去,像只小鳥,我真做了件好事,利人利己。
她叫女兒權充模特兒,讓我看衣裳的式樣。
她說:「最大這個號碼,七歲還可以穿,售價都壓在百元底下,很多人都負擔得
起。」
「太美了,」我由衷的說。「生意一定佳。」
「你看,我們在個多月裡完成多少事,」她拍拍我肩膀。「以後要好好利用時
間。」
我看著她。「菊新,但我在裡邊的兩年,並沒有浪費。」
她十分忌諱這個問題,像是一不小心,觸動我哪條筋,我實時又會發起神經來。
菊新改變話題。「他同你開口沒有?」
「誰?」
「李盷,還有誰?一個他也已足夠,耗盡你半生。」
「沒有,他開口我也不會答應。」
「啊?」
「我已經不愛他。」我唏噓的答。
「誰說這個,你以為我在問他有否向你求婚?」
我愕然。「不然開什麼口?」
「開金口同你借。」
「借錢?」我呆住。
不會吧,他不致於澀到這個地步,我有什麼本事幫他?
「你真的糊塗,他那邊已經不得了啦,眾叛親離,除了你沒別條路可以,所以一
天有那麼多時間磨著你落工夫。」
我淡淡問:「真的?」
「怎麼,尚不大吃一驚?」
「沒什麼好驚的。」
「還不趁機奚落他,當年要是他肯娶你,你父必原諒你,不致弄成這樣--」
「當年的事算了,」我擺擺手,低聲說:「過去是過去。」
「毓駿,你對人真好。」
菊新說「人」,不是說「他」,令我振作,我緊緊握住她的手,人生得一知己足
矣,人清無徒,管這個知己是怎麼得來的。
「幫他要量力,自己身邊總要留一些。」
「他不會開口的。」
「哼!」
妹妹們約我出來見面。
氣色好得多,也不再見外,仍沒有道謝,亦不必道謝,只說母親仍不斷咒罵。
我們三姊妹笑出來,竟喜氣洋洋。
母親若有日心滿意足,不再罵人,那才怪呢。
「罵些什麼?」
「說你父親不該在遺囑上忘記她,說我們父親不該淪為窮光蛋。」
小妹補充:「又說給了房子沒開銷,她此生就得這麼半死不活的過。」
「真誇張。」
過一會兒,問大妹:「我的故事,你們知道多少?」
她們不肯回答。
可見已經喜歡我了,覺得一絲安慰。
「有什麼事儘管找我。」
大妹爽脆的問:「沒事也可以吧?」
「當然,求之不得。」
她們肩搭肩的走了。
我仍留在原位上,許久沒有離開。
借用公用電話,打到療養院去,電話接通,我說:「請接殷醫生。」
「殷醫生巡病房,一時不能來聽電話,請留言。」
「他什麼時候比較空閒?」
「早上八點半到九點半,他在行政大樓。」
我暗暗記住。
「小姐貴姓?」
「不用,我明天再找他。」
回到家,李盷已在等我。
如果要開口,他應當在今日說清楚,我有第六感。
傭人給我一碗雞湯,一看,就嫌油膩,擱在一旁,這兩年口味變得非常清淡,她
們不會明白。
「毓駿,我們也應結婚了。」
我抬起眼睛。
「已經拖這麼久,」他說。「現在我們之間已沒有障礙。」
「你並不要與我結婚,李盷。」
他一怔。「當然我要。」
「要的話早幾年已可結婚。」
「但那時--」
「那時沒有必要與我結婚,現在有。告訴我,李盷,我會幫你忙,不必犧牲你的
自由。」
「你太不給我面子,你對菊新,比對我好得多。」他十分十分苦澀。
「但菊新也比你直接得多。」
「她怎麼同我比?」他惱怒。
「你說得對,你要什麼,請告訴我。」
「我適才說,我們可以結婚。」
「好,結婚後呢,有什麼要我做?」
「婚後再說。」
「不,你先告訴我。」
他被我逼得走投無路,只得說:「有部分債款,也許可以用你名義償還,甚或可
以暫時不必償還。」
「多少?」
他說不出口。
「明日叫你會計來見我也是一樣。」
「如果我們不能結合,這件事作罷。」
「不,這件事與婚姻沒有關係,借款子給你,收取利息,是生意人的買賣。」
「我已沒有抵押品,除非你要我。」他苦笑攤開手。
「我相信你,不是作為愛人,是作為一個生意人。」
我真正的呆住了。
我拍拍沙發。「來,坐下,我們好好談談,你需要多少,也許我根本沒有那麼多,
不說清楚,豈不是白娶了我。」
他自斟一杯白蘭地,坐在我對面,低聲說了個數目。
我側頭細聽,聽真了,吁一口氣。「就這麼多?」
李盷訝異。
「沒問題,我有。」
李盷臉上現出複雜的神情來,包括意外、後悔、慚愧、苦澀,都一閃而過。
「或許你應該早向我求婚。」我朝他眨眨眼。
他低頭,只會得喝酒。
「讓你的律師同我的律師說,別擔心,我的條件會很苛刻,事成後,你的公司說
不定有一半會歸我所有。」
他放下酒杯。「如能過此難關,我心甘情願。」
我笑。「總比與我結婚好,噯?」
他歎氣。「別再挖苦我,你怎麼還會要我?」
李盷是聰明人。
「他們真把你醫好了。」他感慨的說。
「是的。」我很惆悵。「完全醫好了。」殷醫生是神醫。
「對不,毓駿,我甚至沒找到時間去看你。」
「當然找不到時間,但公司終於破了產。」
「是,這兩年商場不知有多少人倒下來。」
「不會是李盷。」
他也沒有道謝。
大概只有人家替你端椅子遞水杯時才可以說謝,到了這種地步,說什麼都是多餘
的。
我再一次送他走。
站在露台上,看他進了車子,駛出去。
從前,每次他走,都站著,直至看不見他的車子,才進房休息。
心情是完全不一樣了。
女傭再給我一碗湯,那層雞油已經撇掉,我很喜歡。
有人撳鈴。
女傭咕噥:「一直要找什麼小姐,告訴他們已經搬走,總是不相信。」
「讓我來。」
這次不是追求者,而是皮草店的夥計。「要不付錢,要不把皮草還我們。」
「可是那位小姐已經搬走了。」
「去去!」女傭說。「再不走我們叫警察。」
那小夥計嚷:「叫我怎麼回去回復老闆呢?」
「是件什麼大衣?」
「反面穿的紫貂,去年半價賣給伊,才付一成定洋就穿走,現在影子也不見。」
我們主僕搖搖頭。
「真的搬走了。」
「到什麼地方去找她?」
「不知道不知道,」女傭用力拍上門。「這種做生意的女人。」
也許她脫胎換骨,人進了修道院。
「但大衣呢?」女傭人說。「總得把大衣還出來呀!」
我的金錶呢?誰要是把爹爹的金錶還我,就好了。但是我與它的緣分,也已經到
盡頭,不可以再追。
菊新把財經版折好,擱我面前。
我看了一眼。
「他終於開口了,是不是?」
我點點頭。
「不過我也認為他會替你賺回來。」
「那多麼好,我光是坐著,你們就使我成為富婆。」
「可是你曾經深愛他。」
「是,曾經。」
「李,我沖一杯愛爾蘭咖啡給你,」菊新雙手是不停的。「你知道昨天誰約會
我?」
「誰?」
「我那一位。」
「說些什麼?」
「請我出去吃了頓日本菜,並且問我,童裝店開幕,會不會請他?」
菊新臉上有說不出光彩。
「叫他剪綵好了,不過要穿成米奇老鼠那樣。」
「我快活到極點。」菊新說。
但願所有人都這麼知足。
「但是你,你下半生就這樣做富婆了結?」菊新猶疑的看著我。
「哎呀,這是什麼生活?多少人夢寐以求。」
「出來多久?」
「四十五天。」
「好像有整年那麼長。」
我歎息一聲,誰說不是?
住在裡頭那兩年,更似我的一生。
開頭的時候,似一個嬰兒,什麼都要人照顧,後來漸漸懂得人事,肚餓曉得討食
物,繼而清醒過來,不過茫然的時刻居多……
不堪回首,一把長髮是剪掉了,好心的護士替我留著,交還給我。
那個地方,永世難忘。
「你把半月道的老房子拍賣?」
我點頭。
「在報上看見拍賣啟事,還不相信,華英中學七六年畢業班有一大半人在大廈內
度過他們最開心的日子。」
「噯,捉迷藏最好。」因為怕寂寞,我愛同學。
「毓駿,我有種感覺,」她彷彿有種不祥預兆。「你出來後所做種種,像是要為
所有的事作個總結。」
「是嗎?你那樣想嗎?總結後我又去什麼地方?」
菊新蒼白了臉孔。
「別傻,也別多心,那樣大的房子,不賣掉幹什麼?人家拿了地板可以重建。」
菊新有點釋然。「你又進賬一筆。」
「父親要是知道我現在這麼有頭腦,當初就不會想掐死我。」
「咦,」菊新笑我。「錢自己生錢,何需技巧,呆放在銀行便辦得到。」
她真的與我出院第一日看見的菊新判若兩人。現在她有自信、幹勁,活潑一如中
她說:「李盷有時妒忌我們的交情,他不知道我倆的關係打何時開始。」
母親出走那一日開始。
放學回到家中,十三歲的我與菊新正要打算看電影畫報,只見到父親鐵青著面孔,
渾身顫抖地坐在書房中,大廈從此陰黯下來,每個角落都藏有魍魎魑魅,只有菊新不
怕,她仍然做我朋友,拖著我的手,按亮每盞燈,陪我做功課,帶我返她家中,叫伯
母招呼我,是菊新與我度過這一次難關。
甚至連老父都說:「毓駿,待菊新,要似姊妹一般。」
「誰管李盷明不明白?」
「但我有種感覺,你們始終會走在一起。」
「今日你彷彿摸著水晶球說話,預言良多。」
「他對你終於另眼相看,我深覺出盡鳥氣。」
那日回到家中,女傭說有位先生找我兩次。
「誰?」
「李先生一直在這裡,他記下名字。」
我取過拍紙簿一看,只見上面寫:殷先生來電。是李盷的字。
「李先生來了多久?」
「他在沙發休息個多小時,後來埋怨電話太多,比他寫字樓還吵,回公司去了。」
我莞爾。
「殷先生後來沒有再找我?」
「沒有。」
隔四十五天才想到問候我。
醫生都是這個樣子,男女老幼都是一具具軀體,治好他們的病患確是一種挑戰,
一切止於此。
電話又來了。
李盷的聲音:「殷先生是什麼人?」
我不去回答他,過三分鐘,他歎口氣。「是,我沒有資格問這種問題,對不起,
老闆。」
自從我佔的股份比他多之後,就有了這樣的稱號。
「我只是關懷你,他是個好人吧?」
「非常殷實的一個人。」
「生意上的關係?」
「有機會介紹給你認識。」
他又沉默一下,像是知道大勢已去的模樣,不肯先掛上電話。以前,以前是我不
肯這麼做,真令人感慨是不是?我終於伸手按中止鍵,聽見「噗」一聲。
撥號碼找殷醫生,好幾個地方才找到他。
他已回到宿舍。
「我是三十七號。」
「湯毓駿!好嗎?在報上不住看到你的名字。」他的聲音充滿熱情,令人鼓舞。
「過得去。」
「何止過得去。簡直大好,出院多久,兩個星期?」
我沒好氣。「快兩個月了。」
「有那麼久?時間過得真快,好,湯毓駿,你守了你的諾言,果然,你再也不需
要我們。」
「許多個黑夜,很想返回醫院。」
他在那邊一怔。「胡說,我們不歡迎你。」
「外頭的生活不好過,一日捱一日。」
「誰不知道,年年難過年年過,我並沒有升職,你知道嗎?精神科醫生也有精神
困惑的時候。」
他好健談,以前對病人並沒有這樣傾吐過,哦是,我已痊癒,我已出院,身份不
一樣了。
「會不會出來見個面?」
他猶疑,仍然保守。
「告訴我,三十二號痊癒沒有?」
「有進步,已由父母把她帶回家照顧。」
「她仍然叫著『光明光明,回來回來』?」
「有,但後來證實,光明只是一隻貓。」
「什麼!」
殷醫生歎口氣。「就是這麼簡單。」
我呆住了,想笑笑不出,心中卻又為她淒苦。
我們像是老同學說起班上趣事,話匣子一打開,再也合不攏。
「那麼我來看你。」
「許多病人一離開我們這裡,巴不得一世不要回來。」
「我也說過那樣的話。」
「怎麼,現在收回?」
「你幾時有空?」
「星期三,我如果有空,星期三再同你聯絡。」
然後他說要寫報告,不能與我再說下去。
「你找我,原有什麼事?」
「想知道你近況。」
「過的去。」
「聽了很高興。」
「再見。」
「再見。」
這才吁出一口氣,慢慢在沙發滑倒、仰臥,看著天花板,呆了許久許久。
一直沒有回房,在沙發上輾轉反側,把沙發套子揉得稀縐,幾隻墊子搓得不成形,
心裡不知想起多少事與人,眼睛潤濕,嘴角卻有笑意。
天漸漸亮了。
女傭已習慣這些怪癖,不以為奇,收拾酒杯,便做早餐。
洗把臉,跑到半月道老房子去,用鑰匙開了大門,逐間房巡視,今午就要拍賣,
再也看不到它。
那熟悉的露台,我常站立的角落,每次李盷來停車在花圃,樹影幢幢,他高大的
身形在月亮底下誇張了英俊,那幅美麗的圖畫促成一段苦戀,我也要走進那幅畫裡去,
擠進去,擠進去。到自己也成為畫中人,才發覺在框外看這幅畫好看得多。
已經來不及了。
看遍了每一件傢俱每株植物的影子,我把大門下鎖,離開。
一轉頭,看見一個人立在鐵柵邊,嚇一跳,看清楚了,竟是母親。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兩人對峙良久。
她也來了,原以為她是最最最鐵石心腸,沒有感情的人,但她也來了。
我靜靜地向她欠身。
她開口:「今天拍賣?」
我點點頭。
「連傢俱雜物一起?」
我又點頭。
「我只想進去取一樣東西。」
我很為難,拍賣行已經來點過數,規矩不能取走任何東西。
但我還是開了門給她進去。
這也是她的家,十多年前離開後沒回來過,但這也是她的家。只見她熟悉地拐彎
抹角,穿堂入室,一直走上二樓圖書室,我跟在她身後,默不作聲。
「我只要這張照片。」
銀相架內,有一張她年輕的照片,只有她,沒有任何人在身邊,那時她美艷如女
演員,擺著一個嬌俏的姿勢,手托著下巴,眼睛斜斜不知望著誰,誰?
我緩緩用鑰匙開啟玻璃櫥,把照片連架子交給她。
她接過照相架子,端詳良久,像是不認識相片裡的人,然後將架子掩在胸前,輕
聲說:「謝謝你。」
我一生人沒有聽過她這麼溫柔的聲調,忽然感動了,別轉頭去。
即使她愛的只是她自己,又有什麼不好?
如果沒有人愛你,你必須要愛自己。
母親攬著相架良久,彷彿它是她的愛人,難捨難分。
我沒有對著她,也知道她流下眼淚。
她輕輕問我:「那時我可好看?」
「是,非常漂亮。」
「比起妳呢?」一副與我商量口吻。
「勝過我多。」
她像是滿意了,緩緩轉身子,朝樓下去。
我趨向前,不由自主搭住她的肩膀,她轉過頭來,仍然倔強,但已失去怨毒的精
力,雙眼露出彷徨無依。
「我們走吧。」
正要再一次鎖門,聽到氣呼呼的叫聲。「媽,媽。」原來是大妹,她追了來。「
姊姊,早知你也在,我就省下這一程。」停下腳步,她看住我們笑。
隨即抬起頭,看到巍峨的宅子。「我的天,像隻怪獸,這麼大的房子用來幹麼?
又舊又破,來,我們走。」
沒有回憶真是好,沒有留戀。
大妹將手臂插進母親的臂彎,她仍愛她,儘管她知道她為人的缺點,她仍愛她,
大妹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孩,我很看重她。
她輕輕同我說:「母親最近身體不大好。」
輕描淡寫,就將母親失常行為一筆勾銷,為什麼我不懂?為什麼會同母親鬧翻?
我還有許多許多需要學習的地方。
大妹看我一眼。「姊姊昨夜沒睡好。」
什麼都逃不過這個鬼靈精的雙眼。
我低聲下氣問母親:「到我公寓來看看?」
她搖搖頭,示意大妹跟我去。
我們把母親送回家。
大妹問我:「大屋裡有多少間房間?」
「樓上樓下一共十二間。」
「佈置都不一樣?」
「由母親親自設計,當時社交界以來我們家為榮。」
大妹沈默一會兒。「難怪日後她一直抱怨住得委屈。」
我不作聲。
「你在大宅內長大?」
「是的,直到我父親去世,我都住那裡。」
「真是個可怕的地方,」她搖搖頭。「你童年一定不開心。」
我很訝異她會有這個看法,很多人都羨慕,認為是貴族出身的象徵。
「母親後來不得不走,」大妹說。「以後越住越差。」
「不,」我說。「是她要離開我們,跟你父親私奔。」
「是嗎?」大妹凝視我。「但我老覺得女人的出走,總是不得不走,也許她錦衣
美食,但是沒有人關懷她,也許他們已經貌合神離一段日子,精神十分痛苦,但是你
才十一、二歲,你不懂得。」
我怔住,漸漸回味她的話,心有重壓。
「我們不說這個,大家已經和解,還翻舊帳幹什麼?」大妹爽朗的笑。
我拉住她。「我想好好栽培妳。」
「我會栽培自己,」她剛毅的說。「你看著好了,十年,二十年,你會看到成績,
毋須姊姊操心,姊姊只要多看看母親點。」
「我只希望有你一半的精靈!」
「姊姊太謙卑,從醫院出來,短短日子,處理這麼多事,已令我傾服。」
她活潑的離去。
我躺回沙發上,這個時候,開始有睡意,矇矓起來。
背脊不知有什麼觸著,是一小塊硬物,我伸手進沙發縫子去掏。
是金錶。
怎麼搞的?我呆住,腕上一隻,座墊底又一隻。
戴著的那只是李盷送的,那麼拾到一隻失而復得,是爹爹給我的了。
我握得緊緊,是我多心,懷疑別人是賊,怎麼可以對人性失去信心,面孔紅起來。
西金舊了,露出玫瑰色,這只才是父親送我的,索性兩隻都戴在手上,也許去到
一切問題都解決,只除一樣。
並不抱奢望,也不會像以前那般,想一個人的時候,想得不擇手段,不顧一切,
與菊新結伴吃午餐,甫坐下,她便一呆,向左方直視,菊新的眼光一向比我犀利,
不知道看到什麼。
我連忙跟著她目光看去,是李盷。
他有伴。女伴。
那位女士好不年輕,李盷真有他的,女友一個比一個小,只見她眉目如畫,皮膚
光潔,一身時髦打扮。
菊新生氣。「你笑什麼,有什麼可笑?」
「咦,我為什麼不能笑,你看李盷那陶醉的樣子。」
「你是他的什麼人?你還笑。」
我轉過頭來。「菊新,不要誇張,反應不要過激,我此刻只不過是李盷的合夥
人。」
「只是合夥人!」
「是。」
她凝視。「以前的事一筆勾銷?」
「我的記憶老壞老壞。」
「好,」她歎息一聲。「好,我佩服妳。」
李盷也看到我們了,他並沒有尷尬,同女伴低語數句,便向我們走來。
到底還是他明白我,知道我們的男女關係已經結束。
他親親熱熱的搭著我肩膀。「有沒有看今天財經新聞?讚得不得了。」
我向他笑笑!向那邊努努嘴。
「漂不漂亮?」
「賽香港小姐。」
「不騙我?」他哈哈笑起來。
我說:「過去吧!年輕小姐脾氣不好。」
他得意洋洋的回座。
菊新歎為觀止。「你們兩個都看得開,毓駿,真得向你學,你看,多大方,多瀟
灑。」她讚不絕口。
我沒有抬起頭來。
過了很久很久,我說:「走吧。」
侍者過來說,李先生已結了賬。
我朝他點點頭,他新女友朝我們笑,面孔似洋囡囡。
新店開幕前一天,殷醫生找到我。「要不要來看我們新置的電動輪椅?」
他真挑對了時候。
「幾時?」
「明天上午。」
「還有沒有其它時間可供選擇?」我問得真夠幽默。
「啊,你沒空?讓我看,那麼要等下個月--」
「慢著!明天上午,我在醫院大門左翼等你。」
「一言為定。」
我笑自己情急。不過仍有盼望真是件好事,彷彿心翼展開,不禁走到露台上,剪
下一束花,插進瓶子裡。
菊新早為自己置好件珠灰色的下午便裝,配了首飾鞋襪,一直追問我作什麼打扮。
「我知道你喜歡紫,不過黑也好。」
明日新店開幕,她緊張得不得了,忙了多日,雖沒睡好,卻精神奕奕,如今萬事
俱備,故此有餘閒來關心我的衣著。
我說:「明日我沒空。」
「嗄?」菊新豎起一道眉。
「明兒我有事。」
「不要開玩笑,你是老闆哪,這是首宗大事,怎麼還有別的事?頂多用轎子抬了
你來。」
「妳主持大局不就行了,不信妳信誰呢?我鐵放心。」
「可是你總得出,怎麼,怯場,怕人多?」
「不,實在是約了人。」
「那人也太不識相了,誰,是誰?」菊新知是真的,更加不肯放手。「是什麼
人?」
「明日看你的了,發出多少張帖子?剪綵的明星沒有變卦吧?今夜睡好點,不然
明日不夠精神。」
「我們擇的吉時是上午十時,你肯定沒空?」
我搖頭。
「你到那邊彎一彎回來,也還來得及喝一杯香檳。」
「那地方很遠,恐怕來不及。」
菊新一聽這句話,實時會錯意,臉上變色。「那麼把那位先生也請來。」
「你怎麼知道是位先生?」我笑。
她強笑一聲。「你看過小姐為小姐這麼慇勤沒有?」
「他不肯來的,只有我去遷就他。」
「毓駿,你在搞什麼,別嚇唬我,什麼很遠很遠的地方,什麼趕不及到店裡來,
你沒事吧?再不同我說清楚,明天不開幕!」
菊新的急脾氣大抵是不會改的了,從小如此。
我終於說:「我回醫院去。」
她嚇破了膽。「你什麼?」她站起。
「這裡沒我事了,我回醫院去。」
「可是你已經痊癒了!」菊新歇斯底里。
「靜靜聽我說,別激動,坐下來。」
「真給給激瘋,你完全是正常人了,適應得這麼好,好端端幹麼回醫院,我頭一
個不依。」
「我喜歡那裡。」
「毓駿,那是一所精神病院。」
「我知道,我在那兒度過兩年。」
「那裡有大部分人神志不清。」
我只是看著菊新微笑。
不到一會兒,她也明白我笑的是什麼,到底從小一起長大,心靈相通,她嘲弄的
說:「是,不過隔著一座醫院,誰不是瘋子?也許我們瘋得更厲害,更不可救藥,但,
毓駿,求求你,陪我們瘋好不好,我們也需要你。」
她說得那麼滑稽,我忍不住,大笑起來。
菊新低下頭,十分悲哀。「毓駿,難怪你,這上下恐怕只有你最清醒,你看穿了
我們每一個。」
我拉住她手臂,晃一晃。「好好的打開店門替我賺錢,少個子兒不饒你,揭你的
皮。」
菊新知道無可挽回,黯然流淚。
「快別這樣,本來都不想出來了,都是為著你們。」
菊新這才去了。
穿什麼衣服?我當然關心。
自衣櫥中取出灰藍色的衣裳,在身上比一比,痛快的倒在床上。
明天便可以見到他,真想不到事情這樣順利,竟會輕而易舉找到知己。
晚上站在露台上,只看見一天星,竟把都市流麗的燈光全比了下去。
不知星光這麼燦爛,是否為著舊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