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樂每日裡悉心照料自己的藥園子。她很少出門,也不再上山。反倒是有了些上門求醫的村民。
起因是年前她給看門王叔家的小孫子治好了肺病。
王叔感恩戴德,四處宣揚山莊裡住著女神醫。一時間,倒有不少村民蜂擁而至,但都只在門口探頭探腦卻不敢進來。家樂便偶爾出去為村民治病,也常散發一些日常用的藥品,卻不取分文。
這日山莊裡來了一位客人,是左侍郎正室宮夫人的侄女宮霧惜,以前常去左府玩,家樂曾見過幾次。
那宮夫人雖出身草莽,卻是大家閨秀,姻靜淑德。
這官霧惜倒是個不折不扣的江湖兒女,性格爽朗,只會舞刀弄槍。
她身形高大,英姿颯爽,舞一把龍吟寶劍,劍長三尺有餘,劍柄垂下五尺長的纓穗,尾端系四顆小鋼珠,可作出奇制勝的暗器。
她星夜造訪,見著家樂便說:「我只是路過此地,借宿一晚,明天一早就走。」
家樂點點頭,見她身著男裝,不禁起疑。記得她曾說過此生最大願望就是效仿花木蘭,女扮男裝,上陣殺敵,如今看她這身行頭,莫非真要一償夙願了?
家樂領她去廂房,到了門口卻並不讓她進去,只轉身盯著她。
宮霧惜知她已起疑心,也不待問,便說:「如今邊疆戰亂,契丹人侵,我雖身為女子,但習得一身武藝,自當報效國家!」
家樂想起宮夫人待己不薄,便替她問一句:「那麼你有幾成把握能活著回來?」
宮霧惜昂首道:「我既出門,就沒想過活著回去。
如果人人都只想著自己活命,那麼還談什麼上陣殺敵,護國安邦?」
家樂聽她說得慷慨激昂,忽地欺身上前,一伸手奪過她的劍便急速退後,電光火石之間,劍己易主。
宮霧惜膛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家樂冷冷地道;「練劍之人,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你出師未捷身先死,還談什麼上陣殺敵,護國安邦?」
宮霧惜被她說得面紅耳赤,辯道:「我剛剛是毫無防備才著了你的道!」
「戰場上玩的是身家性命,等你丟了命又跟誰去申訴你是毫無防備的?」
宮霧惜此時已恨不得有個地洞能鑽進去。
家樂抽出長劍,走至庭中,捏個劍訣,舞了起來,眼前彷彿又看見十五歲的自己,剛剛喪母,胸中鬱積一口悶氣,在山野中狂奔。師父捉她回來,教她這套「逍遙游」,舞著舞著,便覺平心靜氣了。
當時師父告訴她:「這套劍法是以靜制動,以守為攻。敵進我退,敵退我追;靜如處子,動如脫兔;不以拋勢見長,妙的是後發制人!」如今也輪到她來教別人了。
家樂邊舞邊念劍訣,最後挽個劍花,收了劍,問:「懂嗎?」
宮霧惜皺著眉:「看起來似乎很簡單,真有效嗎?」
家樂手中長劍一揮,「喀」,一截樹枝應聲而落。她撿起來,隨手削個劍形。
然後把長劍拋還給宮霧惜,說:「你來試試!」手握木創,也不造勢,只隨便站著。
宮霧惜不敢小看了她,握著寶劍,挺身而上。
家樂並不與她正面交鋒,捏一個「纏」字訣,四面游鬥。一把木劍彷彿變成軟鞭,纏得宮霧惜無法脫身,只得隨她遊走。
忽地家樂凌空躍起,回身一擊,點中官霧惜虎口,「嘔嘟」,長劍墜地。
宮霧惜站了半晌,看看地上的劍,又看看家樂,問:「為什麼,以你的身手,為什麼甘願屈居於這深宅大院之中?」
這個問題,連家樂自己都沒有答案。為什麼?他問自己。
「我們一起走吧!做一對巾幗英雄,流傳青史!」
宮霧惜大力聳踴。
家樂搖搖頭:「人各有志。你要殺敵報國,我卻不願為國家工具。何況醫者父母心,我又怎能眼見別人在我手中死去?」
說罷轉身離開。宮霧惜拾起劍緊跟其後。
「我發現你變了不少,以前你不會一次講這麼多話。而且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推獨對我青睞有加,為什麼?」
因為只有你不虛偽!可這句話卻在家樂心裡並未說出來。
宮霧惜不滿地嚷:「你又這樣了!每次別人一問到你心裡的話,你就守口如瓶,為什麼老是這樣封閉自己呢?難道敞開心與別人交往不是很好嗎?」
家樂站在自己房門口,回頭道:「今天這套劍法就當我送你的禮物,你好自為之。明日我不再送行了!」
說完進屋,掩上門。
宮霧惜氣惱地跺著腳,卻無可奈何,只得回去睡了。
家樂躺在床上,久久無法合眼。
為什麼甘願屈居於深宅大院之中?為什麼老是封閉自己?為什麼?
或許當一切成了習慣,就無力去改變什麼了!
外面傳來微微風聲。不!是夜行人。
家樂不動聲色,靜靜等著。
夜行人翻牆而人,停在門口——「叩叩」,居然敲起門來。
家樂起身開門。月光下,一個身著青衫、劍眉朗目的年輕男子含笑而立。
是誰?不認識!家樂皺起眉,疑惑地看他。
年輕人咧開大嘴微笑:「我就知道你不認識我了!
當初我破衣爛衫、滿臉鬍子出現在村裡,村民們見了都紛紛走避,還以為是強盜來了。沒辦法,我就只好變成這樣了!」原來是龍郅那個傢伙,沒想到他鬍子掩蓋下的面孔如此俊秀。
「有何貴於?」家樂問。
「我在山中木屋備了好酒好肉,等你一敘!」
「我不會去!」家樂不感興趣。
「我等你,你一定要來!你不來我就一直等下去!」
龍郅面色凝重地扔下這句話,又循原路出去了。
家樂回屋,關門,落栓,上床躺下,扯過被子蓋好,又拉上來蒙住頭。一會覺得憋氣,把被子掀開,翻一下身,歎一口氣,又翻一下身,歎一口氣,忽地坐起來。
為什麼老是封閉自己?難道敞開心與別人交往不是很好嗎?
她換上一套輕便服裝,推開門出去。望了一眼出庭院的拱門,搖搖頭,也和他一樣,高來高去。
木屋,一燈如豆。
龍郅坐在簡陋的桌旁,微笑地看她落座。桌上只放了一個酒罈和一整只烤乳豬。
家樂問:「這就是好酒好肉?」
龍郅拿出兩隻大海碗,注滿酒,又扯一隻蹄膀,塞到家樂手中:「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人生一大樂事耶!」
家樂咬了一口,鮮嫩多汁,不由得胃口大開。
龍郅也扯了一隻蹄膀,兩人相對大啖。
他嚥下嘴裡的肉,咕嘟嘟灌一碗酒,拍著桌子唱:「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撙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又倒一碗酒,高舉著碗:「我們雖沒有金樽,卻有瓦樽,將就將就!」一仰頭,喝乾,倒有一大半酒在衣服上。
他放下碗,又續唱:「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三百杯!咦?你怎麼不喝?這酒可是珍藏三十年的桂花釀,得來不易,不可不喝!」
見家樂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忽地站起來,走兩步。
擺一個姿式,回頭道:「是不是我太過英俊滯灑,你看得人了迷,所以連酒都忘了喝?」
真是不要臉!家樂心裡暗罵,低頭喝酒,掩飾唇邊的笑意,可眉梢眼角風情畢露,卻掩飾不了。
龍郅癡癡望她,暗歎一口氣,坐圓桌前,不再借酒裝瘋,面色一整,道:「我知道你不會問,索性我自己都說了算了。在下龍郅,二十有五,家住揚州,上有老,下無小,家中有二十七八個女人。」
見家樂眼睛突地瞪大,連忙擺手道:「不要誤會,這二十七八個女人包括一個外婆,三個姨婆,一個老媽,七個姨媽,再加上十五六個姐姐表姐。」
家樂覺得稀奇:「只有女人嗎?」
「是啊,只有女人!其實從我外婆起就開始招贅,一直到我姐姐們,其間也生了不少男丁,可是男人們受不了家裡這麼多女人,一個個都跑啦!只有我最小,沒來得及跑掉,受了整整二十年的非人折磨,終於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歷經千辛萬苦,逃離魔窟。啊!
萬幸啊萬幸!要不然你今天就看不到我了。即使看到,也是皮包骨頭,不成人樣!」
家樂才不信他胡說八道:「有這麼可怕嗎?」
「怎麼沒有,簡直是人間地獄。女人是老虎,吃人不吐骨頭!當然,不包括你!」他一時失言,連忙澄清,又接著訴苦。
「我家那些女人都是惡鬼投胎!成天把我呼來喝去不算,還沒事拿我當靶子,練習箭術;自己在外邊闖了禍又一股腦推給我去收拾!唉!她們的罪行,簡直罄竹難書。」
家樂好笑地看著眼前這個義憤填膺兼手舞足蹈表演的大男人。
他忽地停下來,埋怨地說:「你也該配合我問兩句嘛,這樣我講起來才熱情高漲啊!」
家樂點點頭,從善如流:「那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我就去杭州投奔我祖父。祖父說好男兒志在四方。我就志在四方了!都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果然不錯!我四處闖蕩,認識不少朋友,卻也結了不少仇家。」
「那天我受傷便是因為得罪了金錢幫,他們無惡不作,專幹洗黑錢的勾當,被我挑了一個分部,結果惹火了那該死難惹的錢幫主,率一干幫眾追殺我。嘿嘿,也被我躲了三個月。直到那日在京城不期而遇,我跟他們廝殺了三天三夜,終因寡不敵眾被砍成重傷。我拼著一口氣乘夜逃上這深山老林,心中還擔心他們會循血跡找上來,幸虧一場大雪救了我!」
家樂從不沾酒,這時喝了小半碗,已覺醺醺然,聽他說到這裡,噘起紅唇不滿地道:「什麼大雪救了你,明明就是我救了你!」
「是,是你救了我!」龍郅深深地凝視她,伸手拿過她的碗。
「你喝醉了!」他說,把碗湊到唇邊,一飲而盡。
家樂趴在桌上瞅他,嘴裡有一下沒一下地嚼著肉。
「你呢?」他問,「說說你自己吧!」
「我?」她指著自己的鼻子,渾濁的腦袋似乎啥也記不起來。
她撫著額使勁地想。
有記憶的時候是幾歲呢?四歲?還是五歲?娘帶著她住在太原鄉下牛家村,嫁給村裡的財主當第五個小老婆。
財主看上娘說是因為她屁股大好生養,結果娘的肚皮始終沒有消息,請來大夫一看,才知不能生了。
當下財主就把她們娘倆趕出家門。
娘撲在村口的大樹下哀哀痛哭。年幼的家樂垂著兩行淚上前勸娘別哭了。娘一翻身指著她恨恨地罵:「我為什麼要生你!既然生了又為什麼不生個兒子!」
說完又撲倒號陶大哭。
家樂嚇得呆立一旁,抽抽噎噎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時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這位大嫂,孩子是無辜的,怎麼可以無端責罵?」
娘坐起身,一看是個遊方郎中,似是抓到救命稻草,急急嚷道:「那個殺千刀的說我不能生了!大夫你快給我看看,到底是我不能生還是那個殺千刀的不能生!」
那郎中搭搭娘的脈,良久,,面色漸漸沉重。娘再無希望,雙目無神地看著家樂說:「我若生個兒子,將來還可依靠。可是只生了這個賠錢貨,我靠誰去呀?」
說著悲從中來,以頭撞樹,「我死了算了。」
郎中勸住她說:「也許非全無生機!」然後走至家樂身邊蹲下,看著她猶自掛著淚卻充滿倔強的小臉說:「你已生為女兒,我無力改變,但我可以讓你能夠被人依靠。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家樂倒也聰明機靈,只愣了一下,便倒頭拜下,口呼:「師父!」
於是,娘便在村裡租一間小房子,紡紗、織布、漿洗、縫補一個人過日子,家樂則跟著師父學醫練武。
師父平時都和氣風趣,教起家樂來卻極其嚴厲,稍有不滿,非打即罵。家樂卻—一承受,毫無怨言,她心中憋著一口氣:兒子!兒子有什麼了不起!她一定要比兒子還有出息,將來讓娘錦衣玉食,以她這個女兒為榮!
如果五年後,爹沒有陰差陽錯地出任太原郡守,甚至沒有鬼使神差地微服私訪至牛家村,那麼或許一切都會不同!
那天爹只帶了一個隨從,走到牛家村覺得累了,便在村頭涼棚裡坐著喝茶歇息。這時娘背著一簍衣服路過,也去討碗茶喝。喝完轉身,忽地定定盯住爹的臉。
爹當時只覺這女子孟浪,心生不悅,只想快快喝完茶離去,卻被一聲熟悉的輕呼「懷岸」驚得失手打翻茶碗。
於是,一切就像戲文裡唱的,夫妻相認,抱頭痛哭,互訴別情,恍若隔世。
娘聽說爹做了官,當下頭也抬起來,腰也挺起來,似乎馬上就變成貴夫人了!
可是現實畢竟不如想像中美好,娘帶上家樂興沖沖跟爹進了秦府,這才發現爹身邊早就有了一位丞相的千金劉夫人和三個粉雕玉琢的小少爺。
家樂眼見兩個女人在爹面前惺惺作態,謙讓那正室之位,可一離開爹的視線便怒目相向,冷嘲熱諷,恨不得立刻拚個你死我活。
家樂真不知這些大人們是怎麼了,怎麼那麼容易就做到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好像是與生俱來的本事似的。
只有三個弟弟倒真的惹人喜愛,她甚至希望自己能有弟弟們一半漂亮,雖然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直到有一天三個弟弟叫她去玩,她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弟弟們先帶她去看了馬廄看馬,然後又帶她去看狗屋。裡面關了三頭看門的大狼狗,正在低聲吠著。
最小最漂亮的弟弟說:「你趴在門上,可以看得真切些!」。
於是她便趴在門上,誰知門突地開了,她跌倒進去,還未反應過來,門便被關上,喀一聲落了鎖。
她抬起頭來,面對三張垂涎的大嘴和六隻虎視眈眈的三角眼。
家樂真是十二萬分感謝師父對她的嚴格教誨,把這當作一次最殘酷的訓練。
等到治服三條狼狗,她已是傷痕纍纍。爬向門口,才知門不知何時已開了。
她搖搖晃晃回去,不得不臥床數日。
爹回來,查問緣由,那三個小惡魔各自睜著無辜的大眼睛。一個說帶姐姐去看狗,誰知她就進去啦;一個說狗狗很聽話,又吃得飽飽的,根本不咬人;一個剛說他在馬廄找了很久,誰知姐姐竟躲在狗屋裡。
然後三兄弟跟在爹後面一齊到家樂床前來認錯。
家樂除了原諒他們還能怎樣呢?
等三兄弟一走,娘便在那裡嘀咕:「莫非是那賤女人指使的?你若是男孩,她這樣做倒情有可原。可你是個賠錢貨,又威脅不到她們三兄弟半分,這樣整你卻是為何?」
家樂聽了,只想一頭撞死,也不待傷好,第二天便離開這個新家,回到師父那裡。
爹做了五年太原郡守,家樂呆在師父那裡的時間比在家裡還多。直到發現娘的身體日漸衰弱,她覺得不對勁,才回府守在娘的身邊,嚴格控制她的飲食。
但還是遲了,她已經是油盡燈枯,終於在爹上調至京城的前夕撒手離去。
家樂傷心欲絕,次日在山野狂奔。師父捉住她,打了她一巴掌讓她回魂,然後又逼她學一套「逍遙游」的劍法。
她含淚邊舞劍邊念莊子的《逍遙游》,終於慢慢平靜下來。最後師徒兩人灑淚而別。
家樂扶母靈樞跟隨爹一起進了繁華京都。
娘葬在京城郊外,天子腳下。家樂眼見母親下葬,只覺萬念俱灰。多年來支撐她奮鬥的力量頃刻間消失,生存一下變得毫無意義。
她看見山中寺廟,幾乎有了出家的念頭。可那山上只有和尚廟,沒有尼姑庵,無奈,只好隨著同樣傷心的父親回到她的新宅第,整日裡渾渾噩噩過日子,不知今夕是何年。
三個弟弟日漸長大,也日漸世故圓滑,劉夫人的嘴臉也令人厭惡。她總覺得母親的身體迅速衰弱與他們有關,卻又苦無證據。
「娘一點中毒的痕跡都沒有,可是為什麼會去得那麼快呢?」她閉上眼,心痛地低喃。
「逝者已矣,來者可追!」龍郅勸道,自己也覺不痛不癢。
「可我又有什麼未來可言呢?」家樂輕輕搖頭,目光渙散,仰頭灌一大口酒,忽地以額頭撞桌面,「砰砰」
作響,語帶硬咽地說,「我真是沒用,竟連娘的死因都查不出來!」
龍郅盯著她,冷冷地道:「你到底是查不出來還是根本不想去查?」
她霍地抬起頭,目光如炬。
「你害怕事實真相讓你無法面對,因為他們畢竟是你的家人,所以你寧可查不出來,但你又覺對不起你母親。你一直在這種矛盾的心態中彷徨無依,以至連生活也變得毫無意義!」他毫不留情地一針見血。
家樂咬緊牙關,面色刷白,全身籟籟發抖,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龍郅握住她的手,盯著她失神的雙眼,沉聲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百年以前,前朝道弘年間,朝廷腐敗,宦官當道,百姓民不聊生,紛紛揭竿起義。
「其中有一個殺豬的武藝高強,又心狠手辣,做了頭領,率軍攻人京城,殺了前朝皇帝,改朝換代,自己登基稱帝。
「這殺豬的做了皇帝,還不改屠夫本色,非把前朝遺孤趕盡殺絕不可。一時間,皇宮內外,血流成河。
「幸虧太子曾在外結交幾個江湖義士,這時趕來搭救。太子不想獨自偷生,只把七歲大的兒子和一塊關係皇室寶藏的血玉獅子交給義士,自己便赴死了。
「義士們帶著小皇子殺出一條血路,待到衝出宮外,只剩下兩位了,一個姓錢,一個姓吳。
「他們帶著小皇子到了江南,修建臥龍山莊,擁小皇子當了莊主,每日教他勤練武藝,準備匡復大業。
但這位小皇子一輩子都沒等到好機會,只活到四十歲便鬱鬱而終,留下遺囑要子孫繼承大業。
「那錢義士的兒子是個卑鄙小人,等父親一死便背叛主子,盜了血玉獅子跑了。但開啟寶庫只有血玉獅子是不夠的,還要一塊玉龍塊,小皇子自小便貼身佩戴,所以他並不著急,只時刻以傳宗接代為己任。卻始終人了興旺不起來,傳了三代,還只一脈單傳。
「好不容易到了第四代,終於生了兩個兒子,偏這兩個兒子又不爭氣,一個醉心於醫學,十幾歲就離家出走去做遊方郎中,把老太爺氣得跳腳。
「另一個整日流連花叢,卻又不肯成親。好不容易成了親,卻是跑到別人家去人贅。這下老太爺差點沒活活氣死。
「令人欣慰的是兒媳婦生了三個孫子。老太爺又來勁了。兒子成了別人家的就算了,孫子可一定得跟著自己。於是他把兩個大孫子接回來嚴加管教,滿腔希望都寄托在他們身上。
「可事實卻不盡如人意。兩個孫子在國仇家恨的熏陶聲中長大,但匡復大業談何容易!老大受不了壓力,終於步叔父後塵走了。老二性情躁,貿貿然起兵,結果被屬下出賣,不到一月就全軍覆沒,自己也戰死了。
老太爺終於心灰意懶,大病了一場。
「又過幾年,在母親身邊長大的老三前來,此時適逢朝政腐敗,大權旁落,邊疆又連年戰亂。老太爺認為時機已到,命老三去追回血玉獅子,準備掘出寶藏,招兵買馬。
「這位老三花了四年時間,終於取得血玉獅子,甚至還因此受了重傷,但他卻並不打算起兵奪權。」
龍郅喝一大口酒,放下碗,瞇著眼直視前方,目光似已穿透黑暗。
「只要起兵,就會發動戰爭。無論任何戰爭,都足以使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再加上外敵人侵,若此時內讓,豈不讓他們趁虛而人?
「但朝廷又實在太過腐敗,老皇帝沉溺酒色,不理朝政,如此下去,。大好江山遲早斷送在他手裡。而太子也跟他老子一樣不務正業。只有庶出的四皇子胸懷大略,倒是個人才,卻苦無兵權,又被身份牽制,始終未成氣候。
「那位老三苦思很久,終於作了一個決定。他去找四皇子旃辰,和他煮酒論英雄,暢談了三天三夜。然後取出部分寶藏,支援旃辰,四處招募江湖奇人志士。
「不久,老皇帝重病,宮中大亂。旃辰乘機發動兵變,殺了太子,逼父退位,自己榮登大殿。前後總共不過兩月餘,且不費一兵一卒。
「他一登基便大力整頓朝綱,然後又撥出一部分國庫,與那批寶藏一起,由老三押送往邊疆,如今,他就要啟程了!」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握緊她雙手,微頓上身,緊盯她雙眼說:「你看,國仇家恨都可放下了,還有什麼是放不下的呢?」
家樂垂下頭,淡淡地問:「前朝皇帝複姓獨孤,你為什麼姓龍?」
「被你猜出來了?」龍郅滿面笑容,「龍是母姓,獨孤是父姓!」
說著站起來一抱拳:「在下獨孤龍郅,這廂有禮了!」
「你這樣做,不覺得對不起列祖列宗嗎?」
「我只求對得起天地良心,對得起黎民蒼生,祖宗那裡,只好說一聲對不起了!」龍郅臉色有些沉重。
家樂撕一塊肉丟進嘴裡,有一下沒一下嚼著。忽地想起一事:「我師父也複姓獨孤,是不是就是你那叔父?」
「對極了!我一聽你講到那江湖郎中的事就知道了。除了他,還有誰這麼愛管閒事。怪不得我在你家聽到你說不願為國家工具覺得耳熟,原來是二叔教出來的徒弟,連語氣都一模一樣。」
「原來你早就進去了,我居然都沒發現!」家樂驚訝地說。
「是啊!我還欣賞到你義正言辭地教訓那位女扮男裝的高個子姑娘。」龍郅語帶戲謔。
家樂不禁有些赧顏,忙掩飾道:「說不定你們可以同路。她說明日一早便走,你呢?」
「我也是!」龍郅頓了一下,道,「其實今晚我就是來向你辭行的!」
「我以為那是三個月前的事了。」
「怎麼可能?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你救命大恩我尚未報,怎可一走了之呢?」
他從脖子上解下一塊龍形玉珮,說:「這就是那塊開啟寶庫的玉龍塊。現在寶物雖被拿走了,但就這玉本身來說,也是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送給你。」
家樂膘了一眼,心生不悅:「我要這個有什麼用?」
「對不起!我沒有輕侮你的意思,這玉是我們獨孤家族的信物,只要是獨孤家的人,你都可以要求他做任何事。而且,它還是一塊免死令牌,是旃辰登基之時,我向他討來的!」
見她仍意興闌珊,於是執起王放進她手裡握著說:「你收下來吧!不然我會於心不安!我這一去,不知是否還能回來,即使回來,也不知是什麼時候。讓我走得坦坦蕩蕩好嗎?」
家樂心中一凜,他這是在生離死別了,不由得握緊手掌。玉龍決溫溫的,還留著他的體溫。
「好吧,我收下來。將來有一天能用上也說不定!」
龍郅放心地吁一口氣,說:「二叔住在京城隆升客棧,你去見他嗎?」
「或許吧!」家樂輕輕點頭。
龍郅目光誠摯地盯著她波瀾不驚的臉:「不管過去如何,我都希望你能敞開心胸面對未來。你要走的路還長得很!」
家樂盯著跳動的燭火,沒動也沒出聲。
龍郅站起來,握住她的肩,微微用力:「我知道要你馬上改變也不可能。但至少不要拒絕別人的關心,好嗎?」他停了一下,嘶聲道,「答應我!」
家樂再也忍不住,站起身來怒道:「我為什麼要答應你?我要不要別人關心與你何干?」
龍郅像個洩了氣的皮球般頹然坐下,自嘲地哼了一聲:「是啊,與我何干?你都嫁人了,你的丈夫是京城裡的官員,只與他有關,我操什麼閒心呢?」
他搬起酒罈,把剩下的半罈酒一氣喝乾,再放下時,已有淚光閃爍。
「我該走了,你自己多保重!」扔下這句話,他便頭也不回地大步出門。
「等一下!」家樂急忙喊道。
他停下來,一回頭,對上一雙誠懇的雙眸。
「我想我會有所改變的!謝謝你!」她輕聲說著,微笑慢慢浮上臉龐,「其實接受別人的關心,感覺一點也不壞!」
她竟有一個小酒窩,如此甜美,讓他幾乎迷失。
那笑容深深烙進他心裡。
「如果你沒嫁人,會接受我嗎?」他輕聲問,聲音低至幾乎聽不見,但卻一字一字如閃雷一般炸進家樂心裡。
她呆呆地看著他,不知該如何反應。
龍郅歎一口氣:「算了,當我沒問,我走了。」茫茫走了幾步,忽地一轉身癡步衝回來。
「告訴我,會還是不會?」他目光灼灼,一臉訣然。
家樂心情激盪,幾乎無法呼吸。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一咬牙,豁出去了:「會!」
龍郅吁一口氣,微微笑:「夠了!有你這句話,此生足矣!」
他握緊雙拳:「此去生死未卜,我沒法邀你私奔,也不想做這種小人。但我定會終生不娶。」
「何必呢?天涯何處無芳草!」她著急地勸。
他笑著搖頭:「你應該覺得榮幸,我以前從不為女人動心!」
家樂卻沒有他輕鬆:「你是想叫你自己放不下還是想叫我放不下?」
他深深看她一眼,再一眼。
「這回我是真的要走了。保重!」
家樂看他的背影漸漸遠去,直至消失在密林之中。
然後,眼淚奔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