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後半段的夢境他只記得一直在劈砍突刺,幾乎用盡全身的力量,到最後連手臂的所有知覺也喪失掉。
汗水濕透整件T恤,髮梢甚至持續滴落著水珠。
應巳龍放棄舉起右手拭汗,除了手臂無力之外,另一個原因也是睡得香沉的簡品蘊仍然牢牢地握住他的右手。
她的睡姿一如昨夜入睡時的模樣,連翹勾在左臉頰上的髮絲也依舊保持相同弧度,果真如她所言,她的睡癖可真好,恐怕連翻身也不曾吧?
輕輕扳開扣在他指鍵的細指,兩人的掌心都呈現煨熱的紅痕。
如此細微的舉動仍是驚醒了她,簡品蘊杏眼微瞇,嬌憨而略顯沙啞的噪音輕喚:「應家哥哥?」
「還沒天亮,再睡一會兒。」他以近乎耳語的催眠音量哄著她,語氣中滿是寵溺。
左臂撐在她枕畔,陷成一個窟窿,而她的額頭就貼在他的腕脈間,小嘴發出輕淺的吁吐聲。
「一起睡……」她側著身軀,雙手攀住他的左手,眼瞼再度完全密合。
她又睡沉了。
他伸手撥開她的劉海,俯下身子,雙唇眷戀地貼觸在她眉心,發覺自己頰邊的汗水落在白皙臉蛋上,他移動拇指輕巧拭去,而後起身脫掉濕漉漉的上衣。
「身材好好噢……」身後的偷窺娃娃神智不清中仍不忘發表欣賞感言,五秒後細呼聲又均勻傳來。
應巳龍彎身打量著她,伸出手掌在她眼前晃動數回發覺她三魂七魄壓根還逗留在周公家泡茶聊天。
然而,當他拎著毛巾抹擦去渾身汗水時,她的聲音再度飄出。
「給你九十分……」呼嚕嚕咕噥一聲,這回多了句高分的評語。
「什麼九十分?」
「身材……」
「簡品蘊,你在裝睡?」
回應他的是蠕動兩下的唇瓣及困盹的憨顏。
瞧她睡得多安洋!他睡著時的神情好像從來沒有這股無憂無慮,充滿愉悅。
「真令人嫉妒。你到底作了什麼樣的好夢?」他的食指像逗弄貓兒似的搔搔她回潤下巴,換來睡娃娃伸手一掌撥開令人呵笑的指尖。
應巳龍含著笑窩回床上,將她連人帶被環在臂彎中。
「別忘了分些美夢給我。」他輕聲道,貪心地賴在她枕邊多享受一會幾愜意及滿足。
或許再多一小時……
兩小時也沒關係……
############
這一賴床,足足賴掉十五個小時。
等兩個人完全清醒後,太陽已經再度下了山結束一天勤奮的工作,也終結了簡品蘊前一天辛辛苦苦規劃的行程。
嗚……她的天塹奇觀、石幻谷、翠竹坡、明月窟、流星巖啦——
「你不是說要叫我起床的嗎?」這廂哀淒淒地問。
「我睡得太熟了。不過某人不是拍胸脯保證自己不需要旅館提供的MorningCall服務,時間一到就自動清醒?」那廂看來毫無歉意。
「我每次要醒過來你就說還早還早、再睡再睡的!」這廂加大火力繼續開炮,就是要對方低頭認錯。
「窗外的光線很朦朧,我以為才清晨六點不到麻。」那廂聳聳肩,一到急於脫罪的模樣,換來右肩胛脫臼似的劇痛。
但很快的,他忽略那股痛楚,因為從來沒睡過一場甜甜好覺的他這回倒是全部補了回來,十五個小時中除了誘哄簡品蘊繼續睡的短短數秒清醒之外,其餘則是無夢無念的熟睡。
這使他看來神清氣爽。
清晨六點?!是六點沒錯,只不過前頭所冠上的是傍晚!她簡直要媲美她的睡仙表姐!簡品蘊翻翻白眼。
「睡過了今晚,明天一早就要告別這裡,而我這次來奮起湖的回憶竟然只有一個超大的鐵路便當!」她的口氣好怨、好恨。
「下次我再陪你來。」逝去的光陰再怎麼哀號也不可能回來,還是務實點得好。
簡品蘊總算不甘不願地點點頭。
「你看起來心情很好,是不是後來作了好夢?」
「心情是不錯,不過跟夢境沒有關係。」應巳龍回答。
若真要說,昨晚的那場夢壓根不能算好,真正有關聯的是仰著小腦袋瓜凝視他的簡品蘊。
「簡家妹妹,你說些關於三國趙於龍的歷史故事來聽,好嗎?」他突然迫切想弄清楚他每天晚上所經歷的究竟是曾經發生的事實,抑或只是南柯一夢。
若是有關於「他」的過去,「他」又希望他做些什麼呢?
「咦?我還以為你討厭他哩。」簡品蘊放下手中無緣拜訪尋幽的地圖。「你想聽哪一段?」
她老爸可是堂堂歷史博士,而她從小到大的枕邊故事不外乎戰國七雄、荊軻刺秦和三國演義。
「都好。」他只想更深入去瞭解某些場景。
簡品蘊想了想開始介紹——
「趙雲,字子龍,常山真定人,身長八尺以現代方式來換算就是一百八十九公分左右,原屬公孫瓚麾下。西元一九九年,袁紹大敗公孫瓚後便追隨劉備,終生不渝。據說他為人公正自律、威嚴莊重,長相又帥,又肯用大腦思考不像一般武將逞勇好鬥,賣弄一身肌肉,不過他當然還是有缺點的。」誇獎完一堆優點後,她附加上但書。
「什麼缺點?」
「對劉備太過忠心。」
「這也算缺點?」高尚的忠誠度可是武將最大的驕傲。
「沒辦法,我就是討厭劉備嘛。」簡品蘊乾笑兩聲,「若要提到趙子龍,就從『單騎救阿斗』開始講吧,這一段可是描寫趙雲最最出色的橋段噢。」
說書人終於決定了主題,清清喉嚨開始講古。「西元二○八年,曹操吞完北邊大部分的版圖,大軍轉而由許昌南下要攻打荊襄,大概有一百多萬兵馬吧,寄居在劉表勢力範圍之下的劉備只有區區數千的殘兵,雖然他請出諸葛亮,可是以天時、地利、人和來說根本擋不住曹操的攻勢,結果劉備軍帶著新野、樊城兩縣的百姓一路開始逃難——」簡品蘊突地一頓。
逃難……他昨兒個不就是作著關於逃難的夢?
「應家哥哥,你是不是夢見什麼關於趙雲的事?」她笑得好期待。
「我想是吧。」他聳肩,換來房胛又一陣抽痛,他扣住右臂以減輕不適。「你剛剛說逃難,然後呢?」
「拖著成千上萬的老百姓,跑也跑不快,所以在當陽縣就被追兵給趕上啦。軍民衝突,雞飛狗跳,一陣淅瀝嘩啦、乒乒乓乓劉備跑啦。」她口吻再輕鬆不過,眸間卻漸漸暗淡失彩。「拋下妻兒百姓,就這麼跑了。他原本還信誓旦旦向兩縣百姓保證絕不棄他們而走,百姓也是如此信任著他,結果……危難之中,他還是棄民而走。」
這就是他所說的不棄嗎?何苦給百姓希冀、給百姓夢幻,最終只換來屍填原野的淒涼?
他想起了夢裡繭兒字字泣淚的控訴。
「歷史當然不會明白告訴我們,那些百姓被拋棄之後的慘狀,因為他們的價值永遠也比不上丹青留名的英雄也或許……因為那是一個亂世吧。」
應巳龍半合雙眸,幕幕記憶回籠。
在他夢裡那一大片竄動的黑浪,就是無助逃脫的千萬百姓吧?那刺耳的哭嚷聲就是在指控著他們所帶來的災難吧。
「然後還連累趙雲單槍匹馬,勇闖曹軍陣營救回劉備的兒子阿斗。」她仍滔滔不絕、嘰嘰喳喳,「趙雲在敵方領地找尋阿斗和甘、糜兩夫人,聽說趙雲總共做掉了曹軍五十多員的大將,身上的白袍都被那些人的血給噴濺成紅色的可見他砍得多辛苦。」她雙臂揮畫出衝鋒陷陣的英勇姿勢,又說又演。
「難怪我的手臂會這麼痛。」應巳龍低喃。因為砍得特別起勁,也無怪乎比以加所有夢境的後遺症來得慘烈。
簡品蘊睜圓眼,「這句話聽起來有一種認命的感覺噢,應家哥哥?」
「什麼叫從命的感覺?」
「就是好像有人接受了自己與某位名將的關聯呀。」她俏皮地眨眨眼。
他可不是自願接受而是夢境中的「他」已經直接把姓名都嚷嚷出來了。
「這種關聯性沒啥值得慶祝的。」他想知道的不是「他」是不是趙子龍,而是名喚繭兒的姑娘。「昨夜,或許就是你所說的那段逃難,我夢到了繭兒,她也身在其中,哀哀地陳述著無能為力的悲論……」
應巳龍將夢境簡單敘述一回,每個畫面都像親身經歷。
末了,簡品蘊撐著頰問:「『他』是不是想告訴你,『他』喜歡繭兒?可是單憑這麼簡單的念頭能強悍到足以影響你嗎?『他』都作古千年了,這種情感上的羈絆怎麼可能穿越古今傳達給你?還是……後來發生了什麼令『他』悔恨的憾事?」
話畢,兩人陷入短暫的沉默。「別談這種子虛烏有的事啦!」簡品蘊擺擺手,牽起笑渦。「『他』的故事已經是無法更改了嘛,再差再壞也只能變成夢境,而不可能影響應家哥哥你真真實實的生活,不是嗎?」她兩手食指點觸在應巳龍頰邊,「來來來,笑一個。」
應巳龍捧場地給她一個敷衍了事的笑。
他沒有辦法像她這般樂觀地等待下一場未知的夢境。
等待下一個令他膽戰心驚的結局……
###########
驅車往阿里山前進!
天霽雲清就代表著欣賞到完美日出的可能性增加到百分之七十!這讓簡品蘊笑得合不攏嘴,一掃賴床十五個小時的陰霾。
一路上她努力轉移話題,絕口不提「睡」、「夢境」、「幻想」、「趙雲」或「趙子龍」這些禁忌字眼,雖然應巳龍表現得一派無所謂,她還是小心翼翼。
因為她不是當事者,無法體會連續二十年每晚在夢境中反覆的痛苦,如果換做是她,也許早就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這也是前一天奮起湖之夜,她放鬆心情與他「努力」睡、「用力」睡的原因之一——
因為他那時睡覺的樣子好可愛,不皺眉頭、不繃緊神經,嘴角還掛上淺淺的笑容。他說這是他唯一一次沒有作夢的安穩睡眠,唯一一次……
聽起來真令人於心不忍。
如果可以,她願意替他作一次夢,以換取他更飽足的睡眠,也讓她體會他在夢境中所承受的過去……
「小麻雀怎麼突然安靜下來,在想什麼?」應巳龍看著她若有所思的模樣,調侃道。
「小麻雀?哪裡?在哪裡?」她的反應足足慢了半拍疑惑地追問。
「簡家小麻雀妹妹。」他笑。
原來是在暗諷她?!哼哼。
「在想上阿里山後的行程。」她隨口胡謅「現在不是櫻花季,我不知道等一下要做什麼……不然我們去逛特產店好了,順便採買一些孝敬老爸和哥哥的禮物。」「你以前上阿里山都怎麼打發?」
「睡。我會養足精神去看日出。」得趕在太陽公公還設起床的凌晨四點上山,對於不習慣的人來說是種很大的挑戰。
不過「睡」對應家哥哥來說不是啥幸福的享受,所以她決定改變行程。
唔……她剛剛好像說了禁忌的字眼耶。偷瞄一眼應巳龍操控方向盤的手背——好加在,還沒有青筋浮現。上移六十公分,臉部表情和藹可親。看來他是沒聽清楚,她欣慰地悄悄吁出一口氣。
「我覺得咱們來到嘉義後好伙就是一直睡一直睡。」跟一般人旅遊可真是天壤之別、雲泥之差。
她以為應巳龍在埋怨,急急保證,「今天晚上我們就不要睡,等凌晨四點梳洗繁理完畢,直接上山。「哇哇——他又說了一次「睡」這個字眼了啦!
「你撐得住?」
「猴——你的口氣在輕視我喔。」她伸出食指指責口無遮攔的傢伙「才一天不『X』,我才不會黨得累,當然撐得住呀!應家哥哥,你才該擔心自己『X』不『X』得著,別到時又在床上賴了十五個小時。」所有的「睡」字被她用唇形含糊帶過,像個瞬間破滅的七彩肥皂泡泡,只有無聲的啵一聲。
「你在說什麼?『X』是什麼?」他只見她唇形快速變換了一個字眼立即遞補而上,偏偏就是有一個字跳過。
「X就是x嘛。」她投給應巳龍一個「你好遜」的眼神,懶得多做說明。「應家哥哥,你看!天好藍、雲好白喔,不像台北市的天空,灰濛濛的。」她指著車窗外的自然景觀。
「雲從龍,風從虎。」他沒頭設腦冒出這句話,片刻才想到難怪總覺得好順口,原來他曾在夢中聽過。
「趙雲的字『子龍』就是因為這句話而來的喔,古代人取字很有趣呢,就是名的延伸或相輔,再不然就是輩分排行、像關平字『坦之』,平坦、平坦嘛!關羽字『雲長』,展翅入雲——」
喔哦……她剛剛是不是又不小心破了戒?
簡品蘊張著嘴,合也不是,繼續說也不是,比畫的手勢還僵在半空中,動作像是突然被按了停格的電視人物。
應巳龍空出一隻手臂,五指直接揉搓上她的短髮。「又發呆?」
「會不會覺得我很討厭,老是不留心一直提到你不喜歡聽的字眼?」
「你所謂不喜歡的字眼是什麼?睡覺?作夢?趙子龍?」他反問,直到她點點頭,才繼續道:「我為什麼要討厭這些字眼?喔——原來剛才那個『X』是其中某個字彙。」他恍然大悟,露出笑容。「簡家妹妹,你別用這麼細緻的心思來猜想我,我不是個承受不了現實的男人,OK?」
「我只是想將傷害減到最低嘛。」
「想將傷害減到最低,那你恐怕得將自己綁在我的身上,有你這帖安眠藥,至少我還可能換來一段幸福的無夢仙境。」他思索著這個可能性,並為此漾出大男孩般的陽光笑靨。
「安眠藥?!」簡品蘊嘟起嘴,難道她的價值只有區區安眠的作用嗎?她才不想單單做安眠藥咧,她想做——
轟的一聲,紅辣辣的艷彩在她臉蛋上炸開,沿著頭部開始向下狂掃蔓延,連指尖都染上好深的赤紅。
她在想什麼呀?!他們、他們才認識多久而已,她連他的祖宗八代都還不清不楚,竟然幻想著……
她反應激烈地猛甩頭,硬要將腦子裡閃過曖昧的字眼給甩出腦袋。
「你乩童呀?」應巳龍詫異地問。姿勢及頭顱晃動的頻率簡直如出一轍。
簡品蘊壓根沒聽清楚他問活的內容,只是持續不斷地搖頭,暈眩混亂又心虛地道:「我沒有對你心懷不軌!我沒有貪戀你的美色!我也設有想把你剝得一乾二淨!我沒有沒有沒有沒有……」
應巳龍單手掌控方向盤,右手直接扣住她的下顎,總算讓她腦裡整鍋的漿糊全數歸回原位,只不過眼前的大小星星不斷旋轉。
俐落轉過山路彎道後,他才將她的臉轉過來與他鼻眼相對,露齒一笑。
「可是我有,我有對你心懷不軌,我有貪戀你的美色,我也有想把你剝得一乾二淨——我有。」直接竄改她的版本,盜用她的版權,只不過否定句替換成了肯定,而且是十足的肯定。
砰!
他的話如同顏面正擊的殞石,強而有力又令她措手不及,在好不容易恢復平如的心湖撞出一個漩渦,開始旋轉。旋轉、再旋轉……
而她的耳膜自從接收了那句青天霹靂宇宙無敵大刺激之後,便展開惡性罷工,一直到車子穩穩地停在阿里山旅館附近,一直到吃完飯,一直到逛完特產店回旅社,她的腦子裡仍然只有這一句話在迴盪。
怎麼辦?
這、這實在是……
太幸福了!
簡直就像懷春少女向暗戀的男生告白時,那個男生也清清楚楚的回應喜歡的心倩!
簡品蘊終於在所有思緒分門別類完畢後,露出一個接一個愣愣傻傻的笑,周圍十公尺之內好像有幾百個小天使在歡唱奏樂,快樂得令她想跳舞!快樂得令她打開準備買回家孝敬老爸的小米酒,乾杯!
小蝴蝶在寬敞的床上以手為羽翼翩翩起舞,並且自己為自己哼曲伴奏。
我跳我跳我咧跳跳跳——高難度的十圈踮腳回身旋轉後,悲劇發生了。
「哇——」小蝴蝶伴隨哀號尖叫、玻璃杯碎裂聲失足墜床,以極難看又狼狽的模樣摔癱在地板上。「好痛……」果然是樂極生悲。「咦?這是什麼東東?」
簡品蘊在梳妝台下、拖鞋隱蔽處挖出一個四方形的銀色包裝物品,上頭書著她好熟悉的圖案——前幾天她看過!就是深夜頻道裡妖精打架的漫畫版嘛!
這一小包東西不做第二聯想,八成是哪對恩愛甜蜜的鴛鴦所掛失的閨房用品——未拆開使用的保險套。
杏眼停留在錫箔包裝上,滴溜溜地快速搜尋房間裡應家哥哥的蹤跡。
很好,不在。
她撕開包裝,緩緩拉起裡頭的半透明「小氣球」。她當然知道小氣球的正確用途及功效,但現在的她更想驗證一件事,一件電影中時常發生的事。
「呼——」鼓成青蛙似的飽滿雙頰使勁朝「小氣」吹氣,開口邊緣比一般正常的氣球還寬上數倍,加上酒精後作力的影響,使充氣的工作更形困難。
好不容易長條狀的氣球成型,她已經掏空肺裡所有空氣。
「原來真的能吹耶。」她正準備將保險套的開口處打個小結,門扉喀喳一聲推開,應巳龍疑惑地看著曲膝坐在地毯上,握著造型怪異的氣球,一地呆愕的簡品蘊。
「你在做什麼?」他當然知道怪異氣球的正確名稱,但仍問道。
手中的氣球在僵硬的指節中瞬間消氣、癱軟,回復它原有的模樣。
她終於能體會在房裡偷看A片或色情書刊被父母當場活逮時的感覺及尷尬。明知道是多此一舉,她還是手忙腳亂地將保險套藏到身後。
「我不小心撿到一個保險套……反、反正我們又用不到……」她結結巴巴,差點咬到舌頭。
停!這句話的語法怪怪的耶……
簡品蘊倒轉回想方才由自己嘴裡吐出的每一個字,好像沒用錯詞,可是怎麼聽起來好曖昧……
反正我們又用不到……我們又……
對了她不應該用「我們」這種主詞嘛,好像他們該做沒做似的。沒關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我是說你又用不到,我也不用呀,所以試試看是不是真的像電影演的可以拿來當氣球玩,可是經過我好學不倦的實驗證明結果,好難吹噢。」嘿嘿,把主詞分成兩個,聽起來就比較正常了吧?
簡品蘊站起身腳下踉蹌,差點踩進碎玻璃散佈的危險區,所幸應巳龍反應夠快地拎起她,使她免去一場血光之災。
應巳龍皺起眉,嗅到好濃的嗆鼻味。「你喝酒了?」
「一咪咪而已啦。」她指指梳妝台上的酒瓶,證明自己只喝了一小杯……也好像是兩杯、三杯……反正她酒量好得很,呵。
「你喝掉了半瓶。」應巳龍讓她站在安全的床鋪上,小蝴蝶繼續輕飄飄飛舞旋轉,早早忘卻方才偷玩保險套被活逮的尷尬,心花怒放的再度回歸令她傻笑的念頭上——
好幸福!好快樂!她是最最幸運的簡品蘊,啦啦啦
「你今天是怎麼回事?一會兒像根沉思的木頭,逗你也沒反應,一會兒又開心得你要飛天?」應巳龍倒來開水,遞送到她笑得合不攏的嘴邊,她乖乖灌下。
「心情好到想跳舞呀,應先生,請你跳一支舞?」她攤開手,做出邀請的動作,並且不顧應巳龍的反對,便將他拉到床鋪上,搖擺出紊亂的舞步。
就這樣,她帶著他的肩,他環著她的腰,在軟軟的被單上踩出一個個舞卡,像在雲端之上。
呵呵笑聲不曾中斷,她笑得好滿足、好嬌憨,紅撲撲的臉蛋散發著光彩,在他臂彎中演出拙劣慢半拍的轉圈。
凌亂的被單像一團攪和周旋過的毛線圈,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稱不上是好的共舞場地。
她舉平借臂像要展開蝶衣而飛,骨碌碌朝他身上一跳,忘卻應巳龍不是個舞技高超的搭檔,而她簡品蘊更是個半吊子的「天鴨湖」公主,這一離床纏絆住兩雙滑動裸足的被單,加上她猛力以額頭碰撞應巳龍下巴的雙重打擊,導致兩人摔倒在床鋪上,帶著吁喘及痛吟。
「很好玩吧?」她發紅的額心在他胸膛上磨蹭,藉以帶來熱敷的醫療效果。
「瘋丫頭——」噢,他不只撞到下顎,還咬破舌頭,嘗到血腥。
他只被准許發表三字感言爾後覆上來的溫熱,是她的唇。
###########
她……睡糊塗了嗎?
努力眨眼,再眨眼,離譜的景色仍然包圍在她四周,而她的視力就好像拿掉八百度隱形眼鏡時的朦朧。
眼眶間不斷滴墜下淚水,混雜著好冷好冷的雨,雲的顏色灰沉哀淒。
她不想哭的,可是就有一股莫名由胸腔推擠上來的悲潮硬生生逼出她的淚、逼出她的怨懟,難受得教她喘不過氣來。
這是夢嗎?
黃泥沾污了她的裙,她試著在滂沱雨間站起身,雙腿卻完全使不上力,感覺……就像她在車禍後的復健時,那種令人恐懼的力不從心!
她想從夢境中掙扎醒來,奈何卻越陷越深。
好吵!週遭有好多好亂的喧囂聲,像萬馬奔騰,像暴雨狂風,又像嗚咽哀鳴。
眼前一大片黑霧般的影像開始成形,而鐵製的厚重袍甲摩擦的聲音也由遠而近,在濘水中雜沓而來。
整隊駿馬兵將!媲美電視耗費巨資所拍攝的古時戰爭片,而她正是擋在路中央的礙眼者!
瞧瞧鐵騎部隊為咱們後援軍留下了些什麼?一隻漏網之魚。模糊的人影語調中是惡意的調侃狎笑,一柄大刀高舉。
別、別開玩笑了!就算嫌我擋路也得讓我有時間跑呀!哪有人馬上就抽刀的?!她急急嚷道,奈何所有字眼全含在嘴裡,變成蚊吟似的低鳴。
她放棄動口,雙手在泥濘間扒出爪痕想逃離,可是這具身軀動也不動,像個白癡似地跪坐在原地,等待大刀像劈西瓜一樣將她對分剖半。
涼風唰過她的右頰,緊閉的眼隱約感覺一道快速的黑影閃過,而血腥或任何痛楚卻沒有發生,只有不絕的雨聲打在肩頭上的感覺。
她睜開眼,兩柄大刀在她鼻前交疊,一柄不懷好意,另一柄卻穩穩地擋下攻勢。
夏候……夏候將軍。方才笑得好賤的聲音這下子可抖得厲害,欺善怕惡果然是中國老祖先遺留下的國粹之一,歷久彌堅。
別拿手無寸鐵的老弱婦孺磨刀。嚴厲的語聲不怒自威,像道悶雷。
真是個大好人!而且他的聲音好熟喔!她仰起頸,想看清楚救命恩公的長相,這一覷——
大哥?!她霍然雙眸一亮。
即使少了眼鏡的輔助,她仍能清楚分辨大哥獨特的嗓音及外形,只不過褪會平日看慣的襯衫,換上一身看來斑駁的銀甲罷了。嘿,連眼罩都巧合地鑲在左眼呢。
但眼前臉部線條細成石稜的「大哥」看來年齡是比較大些。「大哥」揮手要軍隊繼續前行。
哥!等我,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她才回首,原先的大批兵馬竟平空消失,連一絲馬蹄塵煙也沒見著。
難過這裡是應家哥哥的夢境?那她防扮演的又是誰?
夢境又輪轉許久,雨歇。
她不知如何離開這裡,她所「寄宿」的身軀木化似地坐在原地,傻傻的,連帶使她動彈不得。
低垂的眼前伸出一雙小心翼翼又沾滿血腥的大掌,輕輕捧住了她的臉,生怕碰壞了她似的。目光上移,她看到了應巳龍,還來不及驚喜呼喚,他柔柔喚道:繭兒?眼眸中是赤裸裸的擔憂。
繭兒?他叫她繭兒?
不,他不是應家哥哥,他是……
起將軍……虛軟無力的哭音從她唇瓣間滑出,滿眶的淚水洗亮她的眼,也讓她眼前汗流浹背,氣息微喘的男子在水光瀲灩間變得清晰。
不會吧?她又開始哭了呀?她這輩子流過的眼淚恐怕沒有這場夢境來得多。但她也知道這眼淚有一半是因為再見到他的喜悅。
他展開雙臂環住了她,仍顧忌避嫌地形成空洞的圓,掌心交疊在她身後,他身上的汗水血腥味充塞在鼻間,挾帶著另一種令她疼惜的慾望。
繭兒的意念撼動她的思緒,將一波波心疼著眼前這名白袍染血將軍的情緒毫無保留地過給她,所有的感受不需透過言語交談,在她回摟住他的同時,一切過往再度湧回腦海。
是的,她想起來了。
他是劉備麾下最忠誠的下屬,有別於關羽、張飛義結金蘭的重誓,仍然剖心瀝血地奉獻最真摯的忠義,一個將生死置於度外,一個忠心耿耿到無視自身安危甚至是感受,一個不曾善待自己的趙子龍……
而她,只是個樊城裡平凡淡然又身負殘疾的繡娘。
他與她,因繡而相識;因繡而相遇,因繡而傾心,卻仍處於關係撲朔迷離、似淡似濃之間,對於這樣的距離甘之如飴。
她向來無慾無求,卻將他深烙在心上。
他向來無私無懼,卻折服在她清冷的凝眸間。
這般癡纏紛擾的情絲由遙遠亙古而起,理所當然也該終結於那段時空,如今卻像越纏越亂的絲線,將她與應巳龍一併束縛其中。
微微疼痛由指尾傳來。
垂眸,目光被一道紅灩的影子吸引,那是一條繫在她尾指、細如蠶絲銀錢,不斷收緊再收緊,直到劃破肌膚,血珠子沿著幾乎要沒入筋骨的絲線端滑落,染紅半透亮的索線,而空蕩蕩的線頭末端,沒有任何歸宿牽連地垂懸在她婉際——
一條沒有收尾的紅線。